魏敏
拿到丈夫病情診斷書的時候,慕伶站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盡頭,使勁壓抑著自己想要哭出來的沖動。本以為人到中年,見慣了生死別離,不想一紙肝癌確診書,讓她的整個世界崩塌了。
這場意外,打破了生活中的一切。躺在病房里的丈夫?qū)Υ藴喨徊恢?,以為是普通的肝硬化,抱怨醫(yī)院的環(huán)境不怎么好,跟病友開著玩笑,時刻在為出院做著準備。
為了不讓丈夫看出任何端倪,慕伶來不及收拾七零八碎的心情,沖到水龍頭旁將眼淚洗掉,之后又追到護士臺,懇請工作人員將診斷書上的“肝癌”改成“肝硬化”。她決定向丈夫撒這個謊。
這個來自廣州的患癌家庭,他們的故事就這樣被寫進了電影《小偉》里。慕伶的原型是該影片導演黃梓的母親,她本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平時心情全部寫在臉上,甚至眼睛很淺,看電影都會哭。但是面對如此大的家庭變故,慕伶瞬間變成了一個合格的“演員”,哪怕偷偷流淚被丈夫看到,她也能立即用一個呵欠完美地掩蓋。
用一個善意的謊言向丈夫隱瞞實情,其實對慕伶來說,比真正的謊言更讓人煎熬。面對死亡之門即將開啟,作為親人,是該掩藏真相,還是共同直面?病患家屬都會面臨這種兩難的選擇,很多疑慮在他們心里打轉(zhuǎn)。
與病人相比,病人家屬其實承擔的更多;與逝去的人相比,存活下來的人更加無助和痛苦。在患癌家庭中,身陷其中的每個人都不容易。他們需要邁過哪些坎?他們又是如何在生死門面前闖關(guān)的?每個患癌家庭,都經(jīng)歷了心酸和不易。
癌癥診室是所有痛苦的集中營,不僅病患本人,家人更為艱辛。同電影《小偉》一樣,我國首部抗癌主題紀錄片《生生》也記錄了許多相似的故事。
清晨五點的北京,天剛蒙蒙亮,繁華的大都市早已蘇醒。在一個老舊小區(qū)附近的小公園里,一個女人大聲唱著山歌,邊唱邊哭,唱完一首,她就用衣袖擦干眼角的淚水,像個沒事兒人一樣離開。一年多來,女人每天都會準時來公園“打卡”,風雨無阻。唱完山歌,她趕緊返回租住的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彼時,丈夫和兒子準備起床,她要盡快準備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帶著兒子去醫(yī)院做第N次化療。
兒子名叫秋園,他們一家三口來自云南,是一戶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家庭。作為一個大山里的孩子,還不滿16歲的秋園總是憧憬大山以外的世界,而今,他終于走了出去,卻是因為腿上長了一個叫骨肉瘤的東西。
從醫(yī)生的言語里,秋園媽媽隱隱約約聽懂了這種瘤子的厲害,它可能會導致兒子截肢。為了給兒子治病,為了保住秋園的腿,一家人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外婆曾一度擔心秋園一家人會餓死在北京的街頭。外婆的擔心不無道理,經(jīng)濟上的窘迫也是這個家庭需要面對的。
來北京看病,秋園屬于異地就醫(yī),根據(jù)當時我國社保法相關(guān)規(guī)定,只能自行墊付看病費用,然后再回到參保地進行手工報銷,往往要去多個地方跑腿。每次父親都要回到家鄉(xiāng)及時報銷費用,才有錢給秋園做下一次化療。
傾盡所有,為孩子保命,成為癌癥患者家屬心里最大的寄托。然而現(xiàn)實的無力感也一次次向他們襲來。
面對截肢的事實,秋園開始哭泣、嘶吼、發(fā)脾氣,如果不鋸腿,癌細胞就會以成倍的速度繼續(xù)擴散,可最后,腫瘤還是轉(zhuǎn)移到了肺部,加之長期營養(yǎng)不良,原本就不胖的秋園,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心俱疲的秋園情緒起伏很大,常常對著媽媽發(fā)脾氣,怨恨媽媽為什么不好好給他治病,為什么把這種病“遺傳”給他,為什么不讓他早點解脫。
媽媽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默默承受、道歉、安慰著秋園,她覺得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只有每時每刻陪著他。父親為了讓兒子打起精神,一頭扎進了臟亂且轉(zhuǎn)身就能碰到墻的公用廚房里,給秋園做了他最愛吃的土雞湯,深更半夜鉆入漆黑狹窄的街巷,買秋園最喜歡吃的零食。
為了緩和日益緊張的母子關(guān)系,也為了穩(wěn)定秋園的情緒,一家人還專門進行了心理咨詢。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秋園也迎來了他17歲的生日,貼心的醫(yī)護人員在病房里為他準備了生日宴會。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秋園第一次開心地笑出了聲,還專門挑了一塊大點的蛋糕給爸爸。秋園說:“是爸爸媽媽讓我堅持了下來”,他還極其羞澀地對爸爸媽媽說出了“愛你”兩個字。此時的秋園一家,有了難得的幸福安詳。
生活可能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會像想象的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堅強,有時候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有時候,一句話就可以淚流滿面,但很多時刻,咬著牙,也走了很長的路。這是紀錄片《人間世》的一段介紹。9個攝制組,50個人,用了兩年的時間,陪著200多個拍攝對象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經(jīng)歷了他們?nèi)松械闹卮髸r刻,才成就了這部讓人們重新審視生命的紀錄片。而“閆宏微”這個名字,也成為了一個被記住的名字。
兩年前的閆宏微,是個令無數(shù)人羨慕的女人,她從山西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考到了南京,博士畢業(yè)后又被聘到上海一所高校當老師,拿到了上海戶口,嫁給了一位觸及靈魂的伴侶,然后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可謂人生一路開掛。
劇情簡介《生生》是我國首部以抗癌為主題的醫(yī)療人文紀錄片,圍繞“遇見”“疼痛”“選擇”等主題,采取多故事線平行交叉剪輯的方式,多角度、多層面地講述了16個真實的抗癌故事。
人總有旦夕禍福。2017年,閆宏微的人生被摁了暫停鍵,她第一次迎來了人生中的至暗時刻。這一年,她被診斷為晚期三陰性乳腺癌。三陰性乳腺癌與其他病理類型的乳腺癌相比,癌細胞增值速度更快,惡性程度很高,復發(fā)概率也比較大,生存期較短、愈后效果差。年輕歌手姚貝娜就是得了該種惡性疾病去世的。而此時的閆宏微也剛剛過30歲。
為了遏制體內(nèi)癌細胞的增長速度,閆宏微做了乳腺全切和淋巴結(jié)全清手術(shù),但這只是她抗癌之路上的第一步??墒前┘毎⑽幢欢糁谱?,反而以極快的速度擴散到了肺部?;煶闪碎Z宏微退無可退的選擇。
一年的52個星期,有36周的時間閆宏微都在化療室里忍受著難熬的疼痛。紫杉醇、多西他賽、卡鉑、順鉑等但凡與治療癌癥有效的藥物,她都用了一遍,但對她的癌細胞也不起一點作用,就連醫(yī)生也感嘆她的癌細胞為何如此頑固。然而,自嘲之后是更深不見底的恐懼與絕望。她發(fā)現(xiàn),面對癌細胞,即便你有通天之力,也變得無能為力。
當所有治療手段都束手無策的時候,閆宏微在病友那里聽說美國有一家世界頂級的腫瘤醫(yī)院曾治愈過三陰性乳腺癌,但是費用昂貴,不是她這樣一個普通家庭所能負擔得起的??烧煞騾s執(zhí)意要帶她去美國,他說:“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們一個機會?!?/p>
用盡全部的關(guān)系,拿出全部積蓄之后,閆宏微和丈夫終于湊齊了24000美元,在2018年的一場暴雪過后,他們登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經(jīng)過幾項檢查之后,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但閆宏微和丈夫也等來了自患病來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你不是典型的三陰性乳腺癌,可以嘗試靶向藥治療。所謂靶向藥治療,是指用相應(yīng)的治療藥物,瞄準特定的病變部位,然后釋放有效元素,使腫瘤細胞特異性死亡,而不會波及腫瘤周圍的正常組織細胞,副作用要遠遠小于化療,因此靶向治療又被稱為“生物導彈”。
帶著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夫妻兩個人回到國內(nèi),但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靶向藥只有香港才有,而且價格較為昂貴,一片就高達1400元,一盒有21粒,總價近3萬元,需要自費。
根據(jù)我國藥品管理法第三十九條規(guī)定“藥品進口須經(jīng)國務(wù)院藥品監(jiān)督管理部門組織審查,經(jīng)審查確認符合質(zhì)量標準、安全有效的,方可批準進口”,否則會被視為仿制藥,電影《我不是藥神》中賣的就是仿制藥,是我國法律明令禁止的。但藥品管理法同時規(guī)定“進出境人員隨身攜帶的個人自用的少量藥品,應(yīng)當以自用、合理數(shù)量為限,并接受海關(guān)監(jiān)督?!?/p>
于是,閆宏微懷揣著希望到了香港,經(jīng)再三比價,挑選了較為便宜的一家,一咬牙,一跺腳,買了一個療程的藥,3盒藥一共花費9萬多元,那幾乎是她一年的工資。
兩個月后,復查結(jié)果出來了,血紅蛋白正常,血小板未升高,閆宏微再次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說:“萬一出現(xiàn)奇跡呢,我的腫瘤減小或者不動了?!逼孥E并沒有出現(xiàn),一個月后閆宏微的復查結(jié)果顯示,靶向治療失效,癌細胞再次擴散。這世上,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情莫過于一場空歡喜,閆宏微坐在診室的長凳上,極力控制內(nèi)心的悲傷告訴自己不要慫。
就這樣,被命運無數(shù)次捉弄后的閆宏微,面對以后未知的路途反而平靜了許多,更加積極配合治療,對檢查結(jié)果上的數(shù)據(jù)變化也不再苛求。在疼痛無數(shù)次侵襲的時候,她會咬緊牙根忍著,她還跟自己的癌細胞對起了話:“你要是真聰明,就不要長太快,你把我弄死了,你也就死了。”
閆宏微和丈夫是大學校友,經(jīng)歷過一場浪漫而漫長的愛情長跑,在她生命進入倒計時階段,他們便將每一天都當作每個重要的節(jié)日來過。情人節(jié)那天,她的丈夫在微博里寫道:“愿執(zhí)子之手,風雨同路,心若止水,歲月靜好?!比缓笈淞艘桓眱芍皇志o緊相扣的照片,其中一只手的手腕上還帶著一條住院病人的手腕帶。
2019年3月18日,閆宏微的生命停留在了35歲。在家人的陪伴下,閆宏微在丈夫的懷里閉上了雙眼,平靜而美麗。幾天后,丈夫在微博里寫道:“微微去了另一個平行世界,那里沒有疾病,如同曾經(jīng)的我們,一定會很幸福。”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意外、不幸和遺憾,閆宏微,一個瘦弱的女人,一個3歲孩子的母親,縱然被命運的魔掌打的節(jié)節(jié)敗退,縱然終未斗得過死神,卻始終迎著命運的洪流逆流而上,留下的只有美好。2020年12月的一天,閆宏微的女兒過了4歲生日,在爺爺奶奶和爸爸的簇擁下,坐在大蛋糕后面的她,笑得很燦爛,或許媽媽就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里凝望著她,溫暖而深沉。
如果說秋園最終懂得了愛,閆宏微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舊與命運進行著抗爭,那么家在北京的老鄒在面臨死亡時,更多了一些直面命運的勇氣。
2021年的元旦剛過,女兒拿到了老鄒的第四份確診報告,胃癌再次復發(fā)。得到消息的老鄒正蹲在客廳的一角倒騰著花盆,他抖抖身上的土說:“老哥們兒,繼續(xù)戰(zhàn)斗吧!”
較之抗癌的前幾年,老鄒和女兒都多了一絲坦然和平靜。那是2016年春節(jié)前的某一天,南方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一直下到了2017年。在此之前,老鄒就隱隱約約感覺胃部不適,直到疼痛難忍,他才去診所開了點胃藥。但藥只起了幾天的作用,痛感一次比一次來的猛烈。見父親如此痛苦,女兒執(zhí)意要帶他去醫(yī)院,胃鏡結(jié)果出來后,女兒漲紅的臉、微顫的手,哪怕是她還在亂跳的心臟,都一一被老鄒盡收眼底?!扒闆r不太好,八成是胃癌”老鄒默默猜測,但女兒讓他別瞎想,告訴他只是胃潰瘍。
一向不愛說話的老鄒不想戳破這善意的謊言,只是與疼痛和死亡相比較,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女兒為了他辭去了大城市里體面的工作,一家人四處舉債為他治病。他不知道為什么日子過著過著就成了這個樣子,原來家里的頂梁柱成了累贅。角色的巨大轉(zhuǎn)換后,更不容易接受的實則是角色本身。而接下來老鄒無法面對的且難以招架的,還有身邊人的噓寒問暖,以及突如其來的愛與關(guān)懷。
老鄒更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也會不由自主地在收音機播放的廣告里找尋治療胃癌的“特效藥”,更害怕醫(yī)院里有人離世,甚至有過自殺的念頭,每聽到一個壞消息,就像被拔掉了氣門芯兒,所以他不喜歡住院。
老鄒的父母尚在人間,均已近90歲高齡,老鄒一度以為自己有長壽基因,卻不想如今成了白發(fā)人即將送黑發(fā)人。出院回家后,老鄒去距離自己家不足200米的父母的小院的次數(shù)更多了,駐留的時間也更長了,經(jīng)常沒頭沒腦地跟耳背多年的老父親聊東聊西,他發(fā)現(xiàn)年歲已高的母親已經(jīng)逐漸分不清老鄒是哥哥還是弟弟。
老鄒喜歡整日不停歇地勞作,多年前就想在院子里弄個小花園,侍弄一下花花草草,再用架子搭個棚子,夏天時瓜蔓爬滿棚頂,可以坐在棚下懶洋洋地睡一覺。出院后,女兒不允許他再干重體力活,但建個小花園的請求被允許了,老鄒便很快著手將院子里的土一寸寸地松了一遍。
化療后,老鄒的身體上又有了一些新的適應(yīng)癥,比如失眠嚴重。他依然很少說話,只是晚上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手機的時間長了,妻子幾次深夜醒來,都發(fā)現(xiàn)他要么在一點點地擦拭巴西木大大的葉子,要么給客廳里的花草澆水。
白天,老鄒在自己逐漸成型的小花園里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新種下去的種子發(fā)了芽,買來的十幾盆花隨著氣溫的回升慢慢綻放,每開一朵小花,每結(jié)一個小果,老鄒都會笑得像個孩子。
抗癌之路不知不覺隨著園子里的花開又花落走過了五個年頭,老鄒整日與藥物、化療和花草為伴,女兒也嫁為人妻,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偶爾與家人談及死亡,他心里也沒有了太多的波瀾。
死亡,對老鄒而言,更像一片枯葉入了土,化作泥,靜謐而優(yōu)美。他覺得死亡并不可怕,只是走完了自己的時間線而已,就像是他那一園子的花花草草,花起花落,生生不息,也猶如另一個小生命的呱呱落地……
無論是紀錄片中的患癌家庭,還是現(xiàn)實中的癌癥患者,都經(jīng)歷了在人世間走一遭的過程。雖然他們的命運是特殊的,但是他們對活著的向往,與命運的抗爭,還有在他們身邊默默支持和守護的家人,都成為患癌家庭跨越黑暗的一股力量,帶著他們一步一步走向生的光明。
或許就像記錄者的初心一樣,希望通過一個個具體而又細微的故事,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展示中國人面對疾病時的態(tài)度,展示人們內(nèi)心做出的選擇。
更重要的是,在疾病之外,那些人性之光和社會進步的力量,需要得到社會的凝聚和共識。帶著這些關(guān)注,我們一起去做更多的努力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