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杰
髡殘(1612ü 1671)〔1〕,俗姓劉,湖南常德人。字石溪,一字介丘,號石禿、白禿、石道人、殘道人、電住道人等。明末清初著名的畫僧,以“亂頭粗服,緬邈幽深”的蒼渾畫風(fēng)在中國繪畫史上獨具一格,與漸江(弘仁)、八大山人、石濤合稱“四僧”,與石濤并稱“二石”,與青溪程正揆并稱“二溪”。作為畫家的髡殘已經(jīng)成為繪畫史研究的“顯學(xué)”,對其繪畫技法、風(fēng)格的研究已然深入,頗多成果。然而,他首先是一個僧人,其次才是個畫家。一直以來,對其僧人角色所歷行實的考察結(jié)論多有爭議,莫衷一是,對其繪畫所含禪機佛理的解讀亦有繼續(xù)探討的空間。本文旨在對以上這些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
髡殘于1658年(順治十五年戊戌)在杭州皋亭崇先寺皈依覺浪道盛〔2〕,屬禪宗曹洞宗第三十四世。自27歲自剃至皈依覺浪道盛前的這一段時間里,髡殘究竟屬于哪一佛教門派并不明確,亦鮮有學(xué)者進行研究。通過對明末清賢首宗(亦稱華嚴(yán)宗,下同)各法系傳承脈絡(luò)的研究并結(jié)合錢謙益《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序言中所涉髡殘與諸多賢首高僧的交往活動加以分析,筆者認為:髡殘在皈依覺浪以前,其宗派所屬應(yīng)是賢首宗。
錢澄之在《髡殘石溪小傳》中講述髡殘在自剃后,受龍人儼之命赴江南參學(xué),“至白門,無所遇。遇一老髡,問師出家始末,言與己同,但已得云棲大師為之剃度。師因請大師遺像,拈香遙禮為師”〔3〕。自此,髡殘成為祩宏門下弟子,老僧還“與議名智杲,蓋云棲法派也”〔4〕。云棲祩宏(1535ü 1615)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今日學(xué)者以凈土宗第八代祖稱之。實際上祩宏以研究賢首宗起家,早年曾參學(xué)在賢首巨匠遍融真圓門下,而后能兼弘禪宗、凈土、慈恩、天臺諸法門。在《云棲法匯·疏鈔》中有:“夫華嚴(yán)具無量門,求生凈土,華嚴(yán)無量門中之一門耳。就時之機,蓋由此一門而入華嚴(yán)?!薄?〕民國高僧太虛亦評價祩宏:“由賢教修凈土,須至云棲蓮池祩宏始卓然為一代大師?!对茥▍R》百余卷皆教宗賢首,行專凈土而融通禪律及各家教義之至文?!薄?〕由于祩宏在弘揚賢首方面的貢獻,被尊為賢首宗第二十六世祖〔7〕,開云棲一系。與他同輩分的賢首祖師還有雪浪洪恩(開賢首宗南方系)、憨山德清等,都是著名的賢首宗匠。祩宏門下弟子月潭廣德(1570ü 1639)和再傳弟子勖伊佛閑(1602ü 1663)、貝巖性寶(?——1664)等都是活躍在金陵的著名賢首宗法師。其中勖伊佛閑,經(jīng)筆者下文考證,更是與髡殘有直接交往。
髡殘作為“四畫僧”中唯一一位出于對佛教虔誠信仰而披剃出家的僧人,在南京參學(xué)途中皈依賢首宗祩宏門下,一方面是機緣巧合偶遇祩宏門弟子,另一方面恐怕也與其內(nèi)心認同、親近賢首宗密切相關(guān)。我們從他與諸多賢首宗僧人、護法居士之間的往來交游可以略窺一二。
1654年(順治十一年甲午),髡殘受覺浪道盛之請再次來到南京〔8〕,此行目的是參與??桃蚰昃枚嫘嗟摹队罉纺喜亍?。因修藏工程量巨大,特成立了修藏社,并得到了虞山錢謙益和涉江陳旻昭兩人捐資贊助,方得以開展。在劉余謨所撰《傳洞上正宗二十八世攝山棲霞覺浪大禪師塔銘》一文中,即有“師因報恩大藏版朽,命松影麟公募修,囑石溪杲公較刻”〔9〕。
在報恩寺修藏社校刻大藏的過程中,髡殘結(jié)識了大居士錢謙益,在錢氏《牧齋有學(xué)集》中即有好幾首詩寫給髡殘,如作于1654年的《長干偕介丘道人守歲》、作于1656年的《丁酉仲冬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偕石溪諸道人,燃燈繞塔,乙夜放光,應(yīng)愿歡喜,敬賦二十韻記事》等。作為修藏社贊助人之一的錢謙益與髡殘有交往本無可厚非。但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錢謙益并非僅僅是一位出錢的贊助人這么簡單,相反,他頗有佛學(xué)造詣,對佛教各宗派都有見解,晚年尤其醉心于賢首宗。他在《普德寺募修禪堂疏》中指出:“余老歸空門,棲心法藏。始篤信華嚴(yán)一經(jīng),經(jīng)中之王。賢首一宗,教中之海。南之天臺,北之慈恩,少林之心法,南山之律部,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薄?0〕《心經(jīng)略疏小鈔緣起論》中云:“清涼言龍樹作《中論》,全取《華嚴(yán)》宗旨。天臺智者依《賢首品》立圓頓?!吨褂^》所謂t 聞圓法,起圓信,立圓行,往圓位? 者,皆出于《華嚴(yán)》。兩家觀門,同出《華嚴(yán)》,同歸法界。”可見其對賢首宗的親近與推崇。拋開大藏經(jīng)??倘伺c贊助人這一層關(guān)系,髡殘賢首宗僧人的身份恐怕也是錢謙益愿意與他接觸交往的原因之一。
1657年(順治十四年丁酉),錢謙益完成了晚年力作《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該作序言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擇要摘錄如下:
是鈔也,激贊咨決,親加標(biāo)目,慫恿卒業(yè),發(fā)愿流通者,蒼雪徹師也。指決三摩,冥符古義,相期揚榷,未睹厥成者,蕅益旭師也。與聞草創(chuàng),共事藍縷,采掇清涼,佽助旁論者,含光渠師也。指瑜伽之教相,考匿王之生年,搜剔小宗,旁資引證者,楚松影省師也。明鏡清流,不辭披拂,霜天雪夜,共許參求者,長干社中勖伊閑師、介立旦師、雪藏韶師、介丘殘師也。耳目濡染,晨夕扣擊,歡喜贊嘆,異口同音者,里中石林源師及亡友陸銑孟鳧也。敢告諸方,勿吝誨迪,凡沾法乳,敬俟續(xù)書。歲在強圉作噩(1657丁酉)中秋十有一日輟簡再記于碧梧紅豆莊。是歲長至日書于長干大報恩寺之修藏社?!?1〕
[清]髡殘 山寺秋巒圖頁 44.6cm×59cm 紙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館藏
楞嚴(yán)經(jīng)由于其義理深邃,邏輯嚴(yán)密,理論體系圓通,因而被大乘佛教幾乎所有門派都奉為經(jīng)典。其中,賢首宗的法界緣起、六相圓融等理論亦與楞嚴(yán)經(jīng)有相互融通之處,所以歷代都有賢首法師對楞嚴(yán)經(jīng)或宣講或注疏。晚年的錢謙益最重要的宗教活動之一就是編纂《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從該段序言可知這部著作從構(gòu)想、搜集整理材料、考證、釋義、隨喜等環(huán)節(jié)均得到了眾多高僧的幫助支持。其中赫然出現(xiàn)了長干社中介丘殘師,也就是髡殘!
再考證序言中提到的其他僧人:
蒼雪徹師(1588ü 1656),名讀徹,字蒼雪,為賢首宗南方系雪浪洪恩門下一雨通潤的弟子,屬賢首宗第28世〔12〕。
蕅益旭師(1599ü 1655),名智旭,字蕅益,為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蕅益兼通禪、天臺、賢首諸學(xué),而融歸凈土。
含光渠師(1599ü 1666),名照渠,字含光,為賢首宗南方系一雨通潤門下汰如明河的弟子,屬賢首宗第29世〔13〕。
松影省師(生卒不詳),此處錢謙益稱其為楚僧,考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卷六秋槐別集有詩贈《長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諸公二首》,其中有“取次莊嚴(yán)華藏界,護龍河上落花時”〔14〕句,可知松影法師恐亦是賢首宗僧或熟悉賢首教義的僧侶。又,佟世燕修《康熙江寧縣志》卷十一中:“松影大麟,楚景陵王氏子 參博山(無異元來,筆者注)、天童(密云圓悟,筆者注)諸方,聽講于云棲(蓮池祩宏,筆者注),得戒于三昧(南山律宗千華派古心如馨弟子三昧寂光律師,筆者注) 洞宗禪師覺浪有以文字語飛謗及之,下太平獄,幾死。師(松影大麟)為潛解得免,遂依老人(覺浪)。一語相契 老人擲如意休去,師當(dāng)下豁然。一日謂老人曰:“南北大藏經(jīng)板殘壞久矣,佛祖慧命,盡若懸絲,不聞過而問之者。開堂說法,毋乃得已乎?”老人合掌曰:“此痛心之言也。”師于是建修藏社,并藏板房共百余間,在報恩寺之南廊。”〔15〕
由此可證,覺浪“命松影麟公募修,囑石溪杲公??獭钡摹八捎镑搿奔磩⒂嘀冏秱鞫瓷险谌罃z山棲霞覺浪大禪師塔銘》中32位嗣法弟子之一的“報恩大麟”。此人在皈依覺浪并承嗣法脈前,亦曾在賢首宗云棲祩宏門下參學(xué),于賢首教義想必熟稔。至于“省”和“麟”因音相近,可能為錢氏之訛誤。
勖伊閑師(1602ü 1663),名佛閑,字勖伊,俗姓朱,西蜀人。“即往投天界月潭法師。月為云棲高弟。云棲門下臺(天臺)、賢(賢首)、慈恩三宗并傳,月師專弘賢首,師爰依止而承嗣焉?!薄?6〕可知勖伊佛閑為賢首宗云棲祩宏法系門下月潭廣德的弟子,屬賢首宗第28世。
介立旦師(生卒不詳),在錢氏《后香觀說書介立旦公詩卷》〔17〕中有“旦公,華嚴(yán)法界師也。吾請以鬻香長老之香,助旦公之香觀。即用旦公詩句,代旦公說法,不亦可乎”,可知介立旦公亦是賢首宗僧人。在明末清初高淳名士邢昉所著《石臼后集》卷一中收錄贈介立法師詩數(shù)首,其中有《六月雨涼,憶去年 避暑高座寺介立上人院,因以寄懷》〔18〕,可知介立法師曾住錫南京雨花臺高座寺。
雪藏韶師(生卒不詳),名道韶,字雪藏。錢謙益《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目錄后記有“丁酉長至,遇雪藏韶師于長干,出斯鈔就正。韶師偕介丘殘師呵凍開卷,廢寢食,五晝夜讀罷,說八偈以唱嘆。介丘告我曰:雪老教乘宿學(xué),不妄許可一字。謂此鈔得楞嚴(yán)大全,古圣師面目各在。亟宜流布,勿復(fù)疑滯 韶師住匡山,為蕭伯玉所咨請”〔19〕。從髡殘稱雪藏道韶為“教乘宿學(xué)”來看,道韶應(yīng)為賢首、慈恩、天臺等教門中的前輩僧侶。
石林源師(1586ü 1658),名道源,字石林。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卷36收錄《石林長老塔銘》中有“師名道源 九歲禮智林寺明公為師 二十三聽《楞嚴(yán)》《法華》《唯識》《起信》于巢松法師”〔20〕。考智林寺明公為汰如明河(1588ü 1640),巢松為巢松慧浸(1566ü 1621),均為賢首宗南方系雪浪洪恩門下,巢松為27世,汰如為28世,則石林道源應(yīng)為賢首第29世。
[清]髡殘 潑墨溪山圖軸77.2cm×27cm 紙本墨筆 天津博物館藏
對以上僧人法系歸屬情況的考察發(fā)現(xiàn),除了楚僧松影省師的身份尚有疑問,其余大多數(shù)的身份均為賢首宗或弘傳過賢首等教乘法門。錢氏此書的編撰能得到眾多賢首宗高僧大德的支持絕非偶然,與他晚年醉心賢首一宗直接相關(guān)。而髡殘能躋身此列一方面說明其佛學(xué)造詣得到了錢氏認可,另一方面更對其賢首僧侶的身份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從錢謙益《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序言中深入挖掘得出的種種信息,有助于對髡殘皈依覺浪前的僧人身份做進一步分析和推理。而上海朵云軒收藏的一幅髡殘人物畫作品《禪機圖》,據(jù)筆者初步考證,該作品的第一個主人勖公即當(dāng)時金陵城南普德寺住持、賢首宗法師勖伊佛閑。該圖提供了髡殘與賢首宗僧侶之間交游的直接證據(jù)(詳細內(nèi)容請參看第三節(jié))。通過本節(jié)內(nèi)容,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在1658年赴杭州皋亭崇先寺皈依覺浪,成為禪宗曹洞宗東苑系僧人之前,髡殘的宗派歸屬應(yīng)為賢首宗。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皈依覺浪之前的髡殘雖為賢首宗僧,但不影響他對禪學(xué)的研習(xí)。在湖南常德即隨其師龍人儼(半庵)習(xí)禪,又與繼起弘儲、覺浪道盛等禪門尊宿大德有書信往來。這種禪、教等不同法門融通兼修的學(xué)佛方式也是晚明佛教的顯著特點之一。
呂曉女史《髡殘繪畫研究》一書中提道:“筆者查康熙七年的《江寧府志》卷三十二t 寺觀? 中,談到幽棲寺時,明確說t 今石溪住錫山中?,說明髡殘就是幽棲寺的住持。”〔21〕何傳馨先生在《石溪行實考》一文中也認為“此間所謂一見皈依,即印證傳法也。依當(dāng)時僧林公例,接法始能接位。浪杖人曾主幽棲丈席,傳法后之以畀于杲公,依例行事”〔22〕。髡殘為祖堂山幽棲寺住持一說,似已成定論。但筆者根據(jù)明清佛教法嗣傳承、寺院儀軌進行分析研究后卻得出髡殘不可能為祖堂幽棲寺住持的結(jié)論。茲詳述如下:
從目前所見覺浪道盛的語錄資料看,并無委任髡殘為幽棲寺住持的記錄。在錢澄之《髡殘石溪小傳》一文中,也僅有“甲午再來白下,遂駐錫長干。戊戌往謁浪丈人于皋亭,一見皈依,易名大杲。明年杖人示寂于天界,師自祖堂奔赴”〔23〕。此處只能說明1658年髡殘正式皈依于覺浪道盛門下,成為曹洞宗東苑系僧侶。覺浪道盛還為其改了法名,他原先法名是智杲,此法名為賢首宗云棲派系云棲祩宏的一位剃度弟子幫髡殘所起。所以,在1658年皈依覺浪之前,髡殘的身份一直是賢首宗云棲系僧人。
1658年的此次謁見從佛教規(guī)范來說有兩層意思:1.髡殘與覺浪之間從“未曾謀面,千里知心”的投契禪友上升到了師徒關(guān)系。在佛門中,給后學(xué)易名或賜名,是接納對方為弟子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2.覺浪雖然為髡殘改名,接納他為弟子,但似乎并未“傳法”,即未賜予髡殘象征東苑法系傳承源流的某一信物。這種信物往往是師傅親書的法脈源流或付法偈,或禪杖、如意、法衣等法器。
傳法的意義在于賦予嗣法弟子開堂升座說法的資格,允許他們獨立收徒,開枝散葉。歷來寺院住持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開堂說法,向本寺常住和外來參學(xué)弟子,以及社會上的護法居士、廣大十方信眾言傳佛法,引導(dǎo)弟子和信眾或徹悟或增加信心。也就是說,沒有獲得傳法資格的僧人是不可能有資格當(dāng)住持的。因此,謁見覺浪后髡殘的身份只是門人,而非“嗣法門人”。這一點相當(dāng)重要,覺浪真正傳法給髡殘,要到1659年去世后,此為后話。
1659年秋,覺浪示寂于天界,髡殘“自祖堂奔赴。諸弟子以杖人親書法偈及竹如意,遵遺命于龕前付授。師拜而藏之,不啟。已,納歸青原,終不受”〔24〕。呂曉女史認為“覺浪禪師將其親書法偈及竹如意授與髡殘,說明他準(zhǔn)備將整個曹洞宗系托付給髡殘”〔25〕。這里恐怕有過分解讀之嫌。首先,能擔(dān)荷弘揚整個宗系重任的弟子,一定是在世出世間均有相當(dāng)影響力的人,髡殘雖然有一定名望,但尚不及此。這種人選一般是跟隨禪師久參的弟子或首座,從后來的實際情況可知覺浪將此重任委托給了無可大智(方以智)。其次,該弟子住持的寺院必須是有相當(dāng)名氣的曹洞宗寺廟,比如祖庭、大剎。事實也證明,當(dāng)覺浪道盛和笑峰大然相繼圓寂后,方以智住持江西青原山靜居寺,這里是禪宗青原系的祖庭,由此發(fā)端出曹洞宗、云門宗和法眼宗。而祖堂幽棲寺的地位則要低許多,僅是中剎,甚至不如同門大璽住持的天界寺和大麟住持的大報恩寺。所以,覺浪遺命付授髡殘的親書法偈和竹如意并非把整個宗系都交由髡殘,而恰恰是前文提到的“傳法”或者叫“付法”,給予髡殘“嗣法門人”的身份,讓他具備獨立開堂說法,演教掌事的資格,即名正言順地成為一寺的住持。
親書法偈和竹如意是禪師們傳法的重要信物之一,如清代柏山德楷禪師“學(xué)者生得幾分人品,寫得幾個文字,說得幾句話兒,也不管他悟不悟,就與他一柄如意,寫與他一首偈子,付了他”〔26〕。這種禪師用親書法偈、法脈源流,或者如意、柱杖、僧衣、缽盂、拂子等器物付授弟子的傳法方式,在明清禪門中非常流行,延續(xù)的是五代宋元禪宗傳法傳統(tǒng)“衣法雙行,師資遞授,衣以表信,法乃證心”〔27〕?,F(xiàn)以覺浪道盛另一位弟子闊堂大文親書給其弟子?xùn)|皋心越的付法偈為例,看看付法偈的大致內(nèi)容:
無紋印子量虛空,印破虛空繼祖風(fēng)。吾家種草恒垂秀,燈傳耀后示千鴻。
庚戌四月八日與心越子興儔機緣有契,作此偈與拂子一枝付囑之,為異日開闡吾宗,以表信云。傳曹洞正宗三十四世文老人親手書?!?8〕
圖17 [清]髡殘 山水圖 100.3cm×119.4cm 1661年 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藏
再看覺浪道盛付法笑峰大然(倪嘉慶)的經(jīng)過:“庚寅春,界(覺浪)主棲霞,命師(大然)監(jiān)院事 明年,界主太平無相萬壽,師往省,界設(shè)二十四問,師一一頌之。界即付以偈曰:為法求人已有年,其誰能得我心焉?正嗟亂世無真種,卻喜今朝得的傳。解行相應(yīng)名祖印,正偏兼帶是天然。攝山特地親拈出,一笑光生千古妍。壬辰秋,界上堂,付以衣拂、柱杖,命首眾棲霞。丁酉春,掃塔青原,適吉州檀護書迎天界和上主持,遂留師休夏西峰。秋,預(yù)請師入山代座,而界已應(yīng)杭州皋亭之請。復(fù)書委師主席?!薄?9〕笑峰大然因回答二十四問令覺浪滿意,勘驗其確已真悟,所以付法偈一首,第二年又付法衣、拂子和柱杖三種法器,正式成為覺浪的嗣法弟子,并任命其為棲霞寺首座。大然嗣法后,覺浪本打算讓其入青原代座說法,后因自己已答應(yīng)住持杭州皋亭崇先寺,青原面臨長期無人住持的局面,于是任命大然升座成為青原靜居寺新一任住持。
由此可見,師傅的親書法偈和付法器是弟子具有開堂說法資格的重要憑證,具有相當(dāng)嚴(yán)肅的意義。倘若1658年髡殘在皋亭皈依時就已獲贈法偈、拂子成為嗣法門人,當(dāng)上了幽棲寺住持,覺浪又何必在臨終前命門人在自己龕前再付授一次?故筆者認為:自1658年皈依覺浪至1659年秋覺浪圓寂這段時間內(nèi),髡殘作為門人受覺浪委托赴幽棲寺任職是可能的,但其身份不可能是“住持”。此時幽棲寺住持仍是覺浪本人,蔡祖庚(蓮西)寫給髡殘的信中說:“當(dāng)家病危,早已聞山中幺魔復(fù)有煽邪說以搖動清規(guī)之意”〔30〕這里“當(dāng)家”是禪門用語,即指住持,又稱“當(dāng)家的”,毫無疑問指的是覺浪。在《國朝覺浪盛禪師傳》中有“甲申,結(jié)制興善(即南京香林寺),復(fù)主祖堂(即幽棲寺)”〔31〕“靈谷、祖堂、報恩、天界皆師說法之處,諸剎監(jiān)院各請立塔,永奉宗燈。末后,定穴棲霞,實三筮龕前而得也”〔32〕,亦可證之。髡殘這段時間內(nèi)可能是以“首座”或者“監(jiān)院”的身份,代行住持之職,參理院事。
有趣的是,當(dāng)同門師兄弟遵覺浪遺命將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嗣法信物授予髡殘的時候,他卻“拜而藏之,不啟。已,納歸青原,終不受”。從佛門規(guī)矩上講,禪師有權(quán)決定哪些弟子可以嗣法,而弟子也有權(quán)拒絕接受法嗣。如三峰漢月法藏就因為與天童密云圓悟在臨濟宗旨上的見解不同而拒絕接受圓悟法嗣。但劉余謨撰寫的《傳洞上正宗三十三世攝山棲霞覺浪大禪師塔銘》為何仍將祖堂大杲列為“諸山嗣法門人”之一呢?筆者的理解是:傳法給髡殘是覺浪臨終的遺愿。表明覺浪是認可并支持髡殘作為嗣法門人分化一方,住山傳道的。因此,無論髡殘是否接受了法嗣,站在覺浪和同門弟子的角度,他已經(jīng)是一位嗣法門人,將其位列其中并無不妥。從覺浪所屬曹洞宗東苑法系這一層面來說,覺浪及其嗣法弟子所住持的各個寺院均屬于東苑系的勢力范圍,是整個東苑系僧人的共有財產(chǎn)。各寺院就像分布于各地的一個個根據(jù)地,起著傳播東苑佛法的重任。法系開枝散葉得越廣,占據(jù)的寺院越多,對法系宗風(fēng)的闡揚就越有利。如果有名震一方的嗣法高僧住山,能讓寺院獲得更多社會名流、宰官仕宦的關(guān)注與護持,獲得富賈百姓的爭相供養(yǎng),對寺院經(jīng)濟的良性發(fā)展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因此,筆者認為將髡殘列為嗣法門人更深一層的含義是對祖堂幽棲寺所屬法系的宣示。
我們沒辦法確切了解髡殘為何沒有繼承法嗣,但依現(xiàn)有資料,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做。郭都賢《贈石溪師》詩中有“戒律三衣外”一句,旁邊簽注“師戒律極嚴(yán)而不受祖衣”〔33〕。祖衣與如意、拂子一樣,也是傳法的信物之一??梢娒魍龊篦諝埳性诤娣河螘r,已有佛門先師想傳法嗣給他,并被他拒絕。程正揆在《石溪小傳》中也有“報恩覺浪、靈巖繼起兩長老尤契合有年,升堂入室每得機緣,多不令行世,或付拂子源流,俱不受”〔34〕這樣的記載。
髡殘不接受法嗣,意味著無法開堂說法,自然也不可能成為幽棲寺的住持。且成為一寺住持還需諸多護法宰官、當(dāng)寺退院長老、耆宿、常住僧眾、兩序執(zhí)事共同禮請,商訂吉日,辦理交接后方能入院。從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史料中未見髡殘有關(guān)行跡,嘉興藏中也沒有“幽棲石溪杲禪師語錄”等類似開堂說法的記錄。倒是在陳開虞編修《江寧府志》之《寺觀》中提到幽棲寺時有“今石溪住錫山中,高風(fēng)絕塵,獨有千古”〔35〕。有學(xué)者據(jù)“住錫”二字認為髡殘從黃山歸來后仍為幽棲寺住持。但事實上,“住錫”或稱“卓錫”“掛錫”,是代表僧人的錫杖停止于某處的意思,后引申為僧人掛單棲止于某寺,并沒有特別“住持某寺”的含義。
從黃山歸來后,髡殘于幽棲寺后山結(jié)茅修筑了一處禪室,名為大歇堂,時常閉關(guān)清修,“居幽棲山絕頂,閉關(guān)掩竇,一鐺一幾,偃仰寂然,動經(jīng)歲月,即會眾罕見其面”〔36〕。在其自題幽棲圖上有“余自黃山來幽棲,隨寓道人,出家的人何所不可,余過白云嶺,愛其幽僻,結(jié)茅于茲”。陳開虞編修《江寧府志》之《寺觀》中亦有“康熙六年(1667)大中丞林公天擎捐資為之(髡殘)置靜室(實為幽棲寺之花巖樓)”〔37〕。文中可知髡殘再次易室名為大歇?!办o室”一般是退居養(yǎng)老的年長僧人所構(gòu),為其單獨清修養(yǎng)靜的地方。因為住持有專門的住處,稱方丈室,或簡稱丈室,一般緊鄰禪堂,便于僧眾請益,不可能在“幽棲山絕頂”或“幽僻”之地。因此,髡殘從黃山歸來直到去世這段時間里也并非住持身份。
通過本節(jié)內(nèi)容,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自1658年皈依覺浪直至1671年去世這段時間內(nèi),髡殘的身份并非祖堂幽棲寺住持。也正因為沒有住持的身份,讓他免于大量的世俗應(yīng)酬與寺院管理事務(wù),能夠在參禪之余潛心書畫創(chuàng)作,在其短暫的十多年繪畫生涯里創(chuàng)作出一批經(jīng)典的繪畫作品。
髡殘的繪畫作品多落長款,內(nèi)容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山水田園詩,多描寫自然的壯麗瑰奇及徜徉其間物我兩忘的超越境界;另一類則晦澀難懂,多為佛教典故、禪語。恰恰是后一類作品因為具有較高的思想性,從中可窺見髡殘的佛學(xué)思想和證悟境界,所以有助于對髡殘一直以來模糊不清的僧人形象加以重塑,更為研究者深入理解其繪畫作品所蘊含的哲理與思想提供幫助。接下來,將以一幅髡殘的佛教人物作品《禪機圖》為例,對其中包含的佛學(xué)思想作初步分析,并兼及髡殘與賢首僧人勖伊佛閑的交往。
上海朵云軒在2020年9月舉辦的“紀(jì)念朵云軒120周年”藏品特展中展出了一件髡殘的人物畫作品,名為《禪機圖》〔38〕。
作為手卷,此作分為畫芯和跋尾兩部分,畫芯落款時間為辛丑,即1661年。紙本設(shè)色,長201厘米,高21厘米,繪兩僧人伏臥于蒲團之上。左側(cè)高鼻深目,毛發(fā)濃密的應(yīng)是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其頭部造型與筆墨技法與1665年為石隱禪師所繪《達摩圖》較為接近。右側(cè)膚色較白,闊鼻方臉,兩耳垂肩,身形較為富態(tài)的應(yīng)是如來佛祖。兩人面前有一小卷軸,從左至右分別繪有象征著貪、嗔、癡“三毒”的銅錢、鈴鐺和鏡子。達摩正聚精會神看著卷軸,左手凌空作抓取狀。人物面部刻畫較為工細,均用細筆勾勒,再用赭石復(fù)勾。達摩的面部胡須用散鋒輕掃,再用淡墨層層渲染,最后用細筆濃墨局部勾提。人物的衣紋用濕筆揮寫,兼有濃淡變化。蒲團亦用細筆,但行筆較為灑脫,并不十分在意細節(jié)。
畫芯部分左側(cè)有小楷題識,款字筆性與北京市文物公司藏髡殘1663年作《仿王蒙山水圖》〔39〕極為相近,結(jié)字扁方,尤存隸意。內(nèi)容為一段禪門公案及髡殘為此公案所作之偈頌。摘錄如下:
耽源授仰山六代祖師九十六種圓相。(仰)山一覽便燒卻,(耽)源甚驚詫。山曰:“得意便用,不可執(zhí)本?!痹慈恢?。余曰:“今時還有不執(zhí)本底么?有,則石道者(髡殘)折斷柱杖去也?!编?,洞庭月落湘水黑,阿誰舉棹吊湘君?頌曰:威音那畔弄機梭,織就回文宛轉(zhuǎn)歌。百種情懷都說盡,斷絲猶見淚痕多。辛丑二月,偶作此圖并拈題。舉似勖公老道翁。翁得無曰:“大仰猶在耶?”石溪道人僧殘識。
其后,又有草書題跋一段,從書法筆性來看,與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髡殘《潑墨溪山圖》〔40〕的題款一脈相承,應(yīng)為真跡無疑且創(chuàng)作于相近時期。但紙面舊色與畫芯不類,且從內(nèi)容看是寫給畫芯主人勖公的弟子允宗雪參和尚的。不排除雪參和尚請髡殘單獨寫了跋尾,再將兩件合裱為一卷的可能。內(nèi)容如下:
參禪學(xué)道,乃大丈夫事。然須是其人,可也。茍非其人,不獨欺人,先自欺矣。故近來此道,浮偽不可勝言。在世無真道,如群蒙蹈險,即坦夷,尚防蹉跌;況足手分垂諸外乎?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鹿木居主人勖公,與余為老友。公尚學(xué),可論及此,又每以余戲墨,蓄而藏之。今允宗雪參師弟頗續(xù)先人之志,更能如阿祖葉道,胸中多聞高人妙論,則不所負為人耳。電住道人題。
筆者先就落款進行闡釋,然后再分析繪畫本身所隱含的意義,也許更易理解些。試分析如下:
耽源是仰山慧寂早期的老師之一。耽源的師傅是曾在禪宗六祖慧能門下參學(xué)的南陽慧忠禪師,耽源受慧忠囑托整理了九十六種(一說九十七種)圓相秘籍,并將其傳給了徒弟仰山。仰山后又到溈山靈佑門下繼續(xù)參究,并最終和溈山靈佑一起開創(chuàng)了禪宗五家之一的溈仰宗,該宗的名字即取自二人住持的寺院所在的山名。
圓相,是一個佛學(xué)概念,可以理解為人人所具有的佛性的圓滿和唯一。很多禪僧憑空或者用筆畫一個圓圈來表示這種佛性,所以稱為圓相。
[清]髡殘 云中清磬圖軸92cm×30.5cm 紙本設(shè)色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耽源整理圓相的本意是為了方便接引信徒。但是世間人那么多,心性又各不相同,豈是九十六種圓相就能全部概括的?仰山認為假如死守著那些圓相理論,就會以偏概全,因而將其燒毀,并指出既然明白了用意,就應(yīng)當(dāng)隨機施用,不能固執(zhí)理論。禪宗始終堅持“直指人心,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不離文字”,認為微妙精深的禪理是文字理論無法描述清楚的,不可以依賴文字去理解禪法。但文字作為信息交流的重要工具,也不可以完全拋棄。前輩禪師留下來的各種公案、語錄、偈頌等文字著作僅是方便初學(xué)者的一根拐杖罷了。必須拋開對這些書本文句的執(zhí)著和知解,真參實究原本就存在于我們自身的佛性,才能當(dāng)下徹悟生死,獲得解脫。這是禪師接引學(xué)人的終極目標(biāo),也是禪宗的根本宗旨。
接著,髡殘發(fā)出感慨:當(dāng)今叢林還有不固執(zhí)文字理論的嗎?并拈提了兩條偈頌。第一條:洞庭月落湘水黑,阿誰舉棹吊湘君。月沉洞庭,湘水漆黑,湘夫人還能尋覓到自己的夫君嗎?髡殘把人人本自具的“佛性”隱喻成“湘君”,明末清初時期許多學(xué)佛的人舍本逐末,指望通過“文字禪”“公案禪”就能“一超直入如來地”“當(dāng)下徹悟自己本來面目”,其結(jié)果就像湘夫人“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終究徒勞無功。第二條:威音那畔弄機梭,織就回文宛轉(zhuǎn)歌。百種情懷都說盡,斷絲猶見淚痕多?!盎匚摹敝傅氖乔扒貢r期蘇若蘭創(chuàng)制的“回文璇璣圖”,該圖奇特之處在于不管橫著讀或是豎著讀,甚至旋轉(zhuǎn)著讀,都能拼出一首哀婉動人的詩,據(jù)說有人總結(jié)出讀法有數(shù)千種。髡殘把接引學(xué)禪人通往威音那畔(指見性開悟)的方法比作回文圖,言下之意引導(dǎo)參禪人的方法、理論、公案有成千上萬,但萬變不離其宗,根本目的只有一個:明心見性,解脫生死。別人開悟的經(jīng)驗只是屬于那個人,不能簡單地生搬硬套到自己身上。不經(jīng)過艱辛甚至痛苦的參究是不可能大徹大悟的。
結(jié)合當(dāng)時佛教的現(xiàn)狀加以考察,雖有少數(shù)古德尊宿痛斥時風(fēng),力圖重振,但明末清初的佛教整體已處于衰退期。禪學(xué)經(jīng)書和語錄公案被很多人奉為唯一法門,生搬硬套,走向形式化,淪為文字禪和公案禪,更有人以自己的錯誤見解胡亂歪曲經(jīng)義成為狂禪。這些人談禪頭頭是道,卻沒幾個是真正開悟的。無怪乎髡殘同門師兄大嵩友蒼禪師在髡殘為石隱禪師作《達摩圖》后題跋道:“吾祖直指之道,被這伙弄泥團漢互相聚訟,腥刊穢錄,腐積陳堆,殆令人不屑耳。因其與周室衰微,紛然以強力而求禹之九鼎者何異?”〔41〕能在佛門歪風(fēng)籠罩的環(huán)境下提出這樣的觀點,痛陳時弊,髡殘的佛學(xué)思想可謂迥異時流,這是極為難能可貴的。所以他的好友錢澄之稱贊他“吾嘗謂石溪自成其詩,自成其畫,亦自成其禪也”〔42〕。
通過以上對落款內(nèi)容的分析,再看畫芯定會覺得頗有深意,畫中如來實際象征著如來禪,達摩象征祖師禪。如來禪即如來佛祖?zhèn)鞑冀o信眾的禪法,主張頓悟與漸修并重。祖師禪發(fā)端于禪宗初祖達摩而揚名于六祖慧能禪師,主張絕對的頓悟,否定漸次修行,因此更具超越性。錢澄之在《髡殘石溪小傳》中說:“龍先生晝夜逼拶,久之忽有所觸,心地豁然,遂成無事道人?!薄?3〕可見髡殘參的也是祖師禪,但畫中達摩與如來共坐一個蒲團,同觀一張卷軸,說明髡殘不但不排斥如來禪法,還將其提升到與祖師禪并重的高度,旨在告誡禪人祖師禪和如來禪在教人蕩滌貪嗔癡“三毒”,進而觀照自心,明心見性,獲得頓悟解脫的終極目標(biāo)是一致的,非但不可厚此薄彼,還需要相互借鑒。
明代中期以后“陽明心學(xué)”興起,因其“心性論”與祖師禪法有相契合處,故吸引大量文人士大夫寄情禪悅,但祖師禪也因此流于表面化與形式化,更有以空談心性而向“狂禪”發(fā)展的趨勢。相較于祖師禪,頓悟與漸修并重,更重視修習(xí)功夫和真參實悟的積累如來禪反倒無人問津。針對這樣的風(fēng)氣,髡殘在畫中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髡殘在跋尾中明確指出:參禪學(xué)道是大丈夫事,必須是個發(fā)心虔誠,意志堅韌,百折不撓,始終倔強的真漢子才行。如果不是這樣的人也來參禪學(xué)道,不但欺騙了別人,更是欺騙了自己。
明末清初禪門風(fēng)氣壞到何種程度,當(dāng)時的曹洞宗禪師道霈曾說道:“今時學(xué)者于如來圣教量大經(jīng)大論弁藐視之,于古德親悟親證機緣,初入門來,便相效顰。師資欺誑,作世諦流布,甚至大言不慚,壞卻心術(shù)?!薄?4〕當(dāng)時的名儒黃宗羲也有論述:“今之為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禪勿貴,遞相囑會,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機械變詐,皇皇求利,其害寧止于洪水猛獸哉!”〔45〕所以髡殘說:“故近世此道,浮偽不可勝言?!笔篱g真道淪喪,學(xué)道之人像盲人一樣,走平路尚且要防止摔跟頭,更別說手足兩分了,難道要他們學(xué)邪魔外道?繼而感慨“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遍天下都是那些浮偽之人,佛門風(fēng)氣已壞,誰又能改變得了呢?跋尾后半段回憶了與老友勖公的交往并鼓勵勖公弟子雪參要博學(xué)多識,多聽高人妙論等語,不贅述。
在本文第一節(jié)提到髡殘在大報恩寺修藏社參與??檀蟛氐臅r,與諸多賢首法師為錢謙益所撰《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出力頗多。其中一位叫勖伊佛閑。西懷了惪撰《賢首宗乘》記載:“崇禎辛未(1631)于半峰庵閱《大藏》,足不越戶者三年,旋主天界 虞山錢宗伯牧齋馳書問法,師判斷折衷,文無剩義 順治乙未(1655)始受普德之請,檀度坌集,樓閣莊嚴(yán),彈指成就,為城南之最勝法幢矣 康熙二年(1663)四月六日坐化,世壽六十二,道臘四十二,塔于本寺后山,門弟子有名者若干人:若晦、韞玉、怡山、云音、次哲、靈岳、克念、恒岳、天目、雪墩等?!薄?6〕
此畫題款、跋尾中多次提到“勖公老道翁”“勖公與余為老友”,且1661年創(chuàng)作此畫時,勖伊佛閑法師尚在世。綜合這些線索,筆者推斷這位“勖公”就是明末清初活躍于金陵的華嚴(yán)宗法師勖伊佛閑。而跋尾有“允宗雪參師弟頗續(xù)先人之志”句,說明此時勖伊法師已離世,據(jù)此可證畫芯與跋尾一定是分開創(chuàng)作的,且跋尾必書于1663年后,這亦可解釋為何兩段紙面舊色會有所不同。
不過,從《賢首宗乘》中未能找到勖伊法師有名為允宗雪參的弟子。這一遺憾只有期待更多的資料被發(fā)現(xiàn)才能彌補了。
本文利用佛教史、傳法儀軌和佛學(xué)理論等材料對髡殘的宗派所屬、住持身份和佛學(xué)思想三個問題做了深入探討,得出了髡殘早期所屬佛教宗派為賢首宗,且非幽棲寺住持的結(jié)論,對我們進一步研究髡殘早期行實可提供較大幫助。通過對《禪機圖》的研究,初步勾勒出髡殘對于執(zhí)本、如來禪、祖師禪等佛學(xué)問題的態(tài)度和見解,對于我們把握髡殘佛學(xué)思想及深入挖掘其繪畫作品中的深層意涵也能提供新的思路。由于筆者學(xué)識淺薄,以上問題的論證未必正確,懇請方家批評指正,不吝賜教。
注釋:
〔1〕關(guān)于髡殘卒年,本文認可毛文鰲先生研究結(jié)論。參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 年第5 期,第88ü 94 頁。
〔2〕錢澄之《田間文集》卷21,黃山書社1998 年版,第423ü 424 頁。
〔3〕〔4〕同上,第423 頁。
〔5〕祩宏《云棲法匯》卷19,嘉興藏第33 冊。
〔6〕太虛《太虛大師全集》,宗教文化出版社。
〔7〕廖肇亨主編,簡凱廷點?!睹髑迦A嚴(yán)傳承史料兩種》,第230 頁。
〔8〕郭都賢《些庵詩鈔》卷12 有詩題為:“立秋后一日,介邱走字云t 夕吹漸涼,旅泊近矣,聚頭亦無多日,偶吟得“一日秋風(fēng)千里心”之句? 。余誦之黯然,因用為起句?!痹娭杏小八途蛔鲃e君詩,千里同風(fēng)哪是離”句,暗示郭都賢將與髡殘同行赴金陵。此詩前,另有題為“癸巳(1653)除夕”的詩一首,可知“立秋”為甲午年(1654)之立秋。此詩后,有“將訪檗庵于靈巖,阿弟四合送之六溪”詩,有路過潯陽、池州、蕪湖等處所作江行口號詩,有“次友蒼師韻”詩,中有“舟維白下分跏坐”“短策長干取次過”等句,可見此時已到金陵。又有“長至后,壽友蒼法師六十”詩、“哭孝陵”詩,詩人自注中有“甲午仲冬,浪游白下”句。通過以上諸詩創(chuàng)作時間可知髡殘抵達金陵不晚于1654年冬至。
〔9〕覺浪道盛《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17《塔集》。
〔10〕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下,1996 年第1 版,第1405 頁。
〔11〕〔19〕錢謙益《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鈔》,藏經(jīng)書院《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 年版。
〔12〕同〔7〕,第248 頁。
〔13〕同上,第259 頁。
〔14〕同〔10〕,第261 頁。
〔15〕佟世燕修,戴本孝撰《康熙江寧縣志》,《金陵全書(甲編·方志類·縣志)》,南京出版社2013 年版,第90ü 91 頁。
〔16〕同〔7〕,第254 頁。
〔17〕同〔10〕,第1570 頁。
〔18〕邢昉《石臼后集》卷1,《金陵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72 冊,第146 頁。
〔20〕同〔10〕,第1267 頁。
〔21〕呂曉《髡殘繪畫研究》,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 頁。
〔22〕何傳馨《石溪行實考》注101,臺灣大學(xué)歷史研究所《史原》第12 期,1982 年11 月。
〔23〕〔24〕錢澄之《田間文集》卷21,黃山書社1998 年版,第423ü 424 頁。
〔25〕同〔21〕,第43 頁。
〔26〕德楷《山西柏山楷禪師語錄》卷四,嘉興藏第39 冊,第849 頁。
〔27〕普濟《五燈會元》卷五,《卍續(xù)藏》第80 冊,第108 頁。
〔28〕廣瀨正史《心越禪師三百年遠諱紀(jì)念·東皋心越》,日本少林山達摩寺,1994 年,第24 頁。
〔29〕笑峰、興桂等編《青原山志略》卷2。
〔30〕周亮工《結(jié)鄰集》卷7,乾隆十九年(1755)刻本。
〔31〕陳毅《攝山志》,南京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7 頁。
〔32〕同上,第109 頁。
〔32〕郭都賢《些庵詩鈔》卷10,岳麓書社2010 年版,第177 頁。
〔34〕〔36〕程正揆《青溪遺稿》卷19。
〔35〕〔37〕陳開虞《江寧府志》卷31《寺觀上》,康熙六年(1667)刻本。
〔38〕《中國名畫點擊ü石谿·水閣山亭圖》,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 年版。
〔39〕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1 冊,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第17 頁。
〔40〕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7 冊,文物出版社1990 年版,第48 頁。
〔41〕同〔21〕,第249 頁。
〔42〕〔43〕同〔2〕,第422ü 424 頁。
〔44〕為霖道霈《為霖禪師旅泊庵稿》卷1《旅泊庵稿序》,《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72 冊,第684 頁。
〔45〕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33,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748 頁。
〔46〕廖肇亨主編,簡凱廷點校《明清華嚴(yán)傳承史料兩種》,“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 年版,第254ü 25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