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祥忠 麻國慶
[提要]分析祖國疆域區(qū)域板塊之間的有機聯(lián)結,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個重要路徑。在我國廣袤的疆域版圖中形成了諸多具有類型學意義的區(qū)域板塊,不同區(qū)域板塊因其地緣之上的民族關系又產(chǎn)生了必然的有機聯(lián)結。不同區(qū)域板塊之間形成的交錯地帶,不僅是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空間,也是中華民族多元結合為一體的一個縮影,更是理解國家疆域空間與民族整體關系的理想園地。在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關頭,探討區(qū)域板塊之間的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狀況,不僅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方法論,也是重新認識新時代中華民族國際地位與作用的突破口。
中華民族的家園因東西落差顯著、南北跨越緯度之大而形成了多元的生態(tài)結構,但不同的生態(tài)結構之間又具有統(tǒng)一性和連貫性。生活在不同生態(tài)結構之上的各民族之間必然形成多元的復雜關系,分析其相互之間如何確立的關系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個重要路徑。實際上,我國遼闊的疆域中所呈現(xiàn)的具有相互關聯(lián)的多元地理區(qū)域與民族文化的特點,一直吸引著學術界對之進行宏觀分類,從而形成了諸多具有類型學意義的“板塊”“走廊”“區(qū)系”“邊疆”和“地帶”等空間結構的敘事單位。但以往對這些空間結構的研究,常常割裂了不同區(qū)域板塊構成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對不同區(qū)域板塊之間的結構性關系尚未進行深入分析,從而難以整體理解中國或中華民族。在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關頭,如何認知國家的內部空間結構與內外關聯(lián)變得尤其重要?;诖耍疚囊圆煌褡遄呃戎g的有機聯(lián)系為切入點,從不同民族走廊之間的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狀況去理解國家疆域空間與民族整體關系,通過區(qū)系結構及其秩序來揭示中華民族共同體。
“走廊”是在費孝通倡導從宏觀視野理解中華民族全局棋盤的背景下而提出的一個重要學術概念。費孝通基于中國地理區(qū)域及環(huán)境的特點而將中華民族聚居的空間宏觀地劃分為北部草原區(qū)、東北高山森林區(qū)、青藏高原區(qū)、云貴高原區(qū)、沿海區(qū)和中原區(qū)的“六大板塊”以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和西北走廊的“三大走廊”,目的是整體理解中華民族的全局棋盤,并為其“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做前期準備。
從1978年到1982年,費孝通分別在三次不同會議發(fā)言中分層次地闡釋其走廊內涵。第一次于1978年提出了藏彝走廊,其目的是解決“平武藏人”的民族成分問題。平武藏人因夾在漢藏、彝藏的交錯地帶而兼容多民族語言,導致難以從語言去識別其民族成分。為解決這一問題,費孝通建議全面聯(lián)系北至甘肅、南至西藏西南的察隅和珞瑜的這一藏彝走廊,將其存在的語言和歷史上的疑難問題串連起來,如同下圍棋一般,一子相連,全盤皆活[1](P.306-307)。費孝通不僅注意到了藏彝走廊這一交錯地帶所存在的復雜民族關系,而且認為民族文化多元交融現(xiàn)象是造成民族成分疑難問題的重要原因。
第二次于1981年再次闡述藏彝走廊的同時提出了南嶺走廊,并初步從區(qū)域板塊與走廊來建構中華民族格局的總體構想。費孝通說,“從宏觀的研究說來,中華民族所在的地域至少可以大體分成北部草原地區(qū),東北角的高山森林區(qū),西南角的青藏高原,藏彝走廊,然后云貴高原,南嶺走廊,沿海地區(qū)和中原地區(qū)。這是全國這個棋盤的格局”[2](P.440)。費孝通的這一構想是在他反思過去民族研究按單一民族作為調查對象所存在的局限性的背景下而提出的,并倡導今后的民族調查須結合微觀和宏觀研究,而且要把單一民族的歷史置于區(qū)域板塊內的民族關系中加以考察。
第三次于1982年同時提出了藏彝走廊、南嶺走廊和西北走廊。費孝通在分析從甘肅到新疆這一走廊上夾在漢族、藏族、蒙古族和回族之間的土族、撒拉族、東鄉(xiāng)族、保安族和裕固族等人口數(shù)量較少的民族的語言和宗教特點的背景下提出了西北走廊。他說:“一條西北走廊,一條藏、彝走廊,一條南嶺走廊,還有一個地區(qū)包括東北幾省。倘若這樣來看,中華民族差不多就有一個全面的概念了……我們需要一個宏觀的、全面的、整體的觀念,看中華民族大家庭里的各個成分在歷史上是怎樣運動的”[3](P.474)自此,費孝通所提的相互聯(lián)結和交融的“六大板塊”與“三大走廊”已全部出現(xiàn),其中華民族一盤棋的總體構想初步形成,為建構其“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奠定了基礎。這一總體構想突破了他之前微觀社區(qū)研究的學術路徑,并將走廊提升到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研究層面。
費孝通提出的走廊學說,其最大的學術意義在于如何整體把握我國各民族的分布格局及其形成和發(fā)展規(guī)律。根據(jù)其中華民族一盤棋的總體構想,各民族所居住的板塊或走廊之間互為整體、互為結構,它們都是中華民族這一整個棋盤中的一子。因此,對任何一個板塊或走廊中的民族研究,都必須考慮其在這個棋盤中的位置。各板塊之間以及各走廊之間,必然具有密切的關聯(lián)性,空間上相互聯(lián)結,不同空間中的民族也發(fā)生多個交錯地帶。而這些交錯地帶是研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個理想園地。
學界對費孝通走廊學說持續(xù)關注,并發(fā)現(xiàn)、識別和確認了不同地區(qū)的走廊。但學界最初對走廊的研究,曾一度偏重地理學意義上的討論,進而熱衷于走廊的空間范圍的界定,這一研究路徑最大的局限在于將走廊視為靜態(tài)的自然空間。然而,費孝通對走廊的闡述更傾向于民族學意義上的概念,既參照地理學意義上有關走廊的自然地理劃分,也結合走廊內的歷史、文化、社會和民族交流互動等因素,其最大的特點是將走廊視為一個流動的空間??偟膩碚f,走廊是一個狹長的多民族分布的線性通道,其廊道形態(tài)與它所處的不同板塊或民族之間的有機銜接和交錯的過渡或緩沖地帶密切關聯(lián)。費孝通沒有對各大走廊進行明確的邊界劃分,給學界對走廊的延伸部分的討論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費孝通最初提出的藏彝走廊的范圍大概位于北至川甘邊境,南到察隅、珞瑜和云南西部的交錯地帶,它是由諸多南北走向之山系與河系構造而成的呈褶皺特點的高山峽谷地帶。藏彝走廊北部諸民族在戰(zhàn)國、秦漢和魏晉時期就出現(xiàn)部分或整體向南遷徙,其兩端民族遷徙較為頻繁的時期出現(xiàn)在唐代的吐蕃東擴期間,明清時期其民族遷徙則呈現(xiàn)出自南向北的特點。
學界后來對藏彝走廊延伸部分進行了討論。李紹明不僅將費孝通的走廊學說定名為“民族走廊”,而且認為藏彝走廊的北緣、東南緣、東緣和南緣可分別延伸至青海的果洛和玉樹、滇東北大關河流域、龍門山脈和大理北部等。其居住的民族也不止藏彝兩個語族的民族,還應包括一些苗瑤、壯侗及其他語族的民族[4]。石碩也認為藏彝走廊的東緣還可延伸至龍門山脈一帶,具體是湔江和涪江上游的藏族和羌族集聚區(qū),并提出了藏彝走廊既是漢、藏和漢、彝民族的邊緣,也是西北與西南民族文化相交錯的一個關鍵邊緣[5]。李紹明和石碩結合藏彝走廊的地理特點和民族分布狀況而率先對其邊緣進行拓展,為我們討論走廊之間交錯地帶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研究視野。
南嶺走廊在費孝通所作的空間界定中也無詳細的范圍。但他明確的是這條走廊的民族主要有苗瑤語族和壯傣語族兩個集群。王元林從狹義和廣義兩個方面分析了南嶺走廊范圍,并認為費孝通所指的南嶺走廊應屬廣義上的,即是南嶺走廊還可向西延伸至紅水河與烏江的分界線苗嶺,也即是今黔西南、黔南、黔東南、桂北、桂西北和滇東等地。該地帶就是長江與珠江流域的分界線。這一地帶也是漢、回、彝、仡佬和滿族南下、北上或東進的通道。因此,南嶺走廊除了有苗瑤語族和壯傣語族外,還有漢語族、藏緬語族和阿爾泰語系滿語支。南嶺走廊成為了中南和西南民族連接的交錯地帶[6]。廣義的南嶺走廊的延伸部分與云貴高原乃至部分藏彝走廊的延伸部分發(fā)生了交錯。均屬南方山地的藏彝走廊和南嶺走廊因相互交錯而具有諸多的共性,且河流在其文化地理中發(fā)揮重要功能。
若從潘光旦關于苗、瑤、畬歷史遷徙路線的設想來看,南嶺走廊歷史上就是這些民族的一個交錯地帶。根據(jù)費孝通回憶,潘光旦曾設想苗、瑤、畬這三個民族歷史上有可能是從淮水流域向南遷徙的中原移民。歷史上有過密切關系的這三個民族在遷徙的過程中,那些向長江流域遷徙進入南嶺山脈的可能是瑤;那些從南嶺山脈向東遷徙到江西、福建、浙江的山區(qū)里和漢族結合的可能是畬;那些定居于洞庭湖一帶而后遷徙到湘西和貴州的可能是苗[2](P.438)。南嶺走廊因此而成為了中原、嶺南和西南等區(qū)域的空間紐帶。
西北走廊的范圍也極其復雜,費孝通也沒有對其空間作詳細的界定。從費孝通多次講話來看,西北走廊同時涵蓋河西走廊和隴西走廊,且主要是指以河西走廊為中心的絲綢之路。而河西走廊共同交錯了黃土高原、蒙古高原、塔里木盆地、準噶爾盆地和青藏高原,隴西走廊則是民族成分復雜、犬牙交錯的甘、青兩省接壤的地帶。自從漢武帝在河西設四郡后,就有大量漢人遷入西北走廊屯田戍邊,在加速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交融的同時,各民族的遷徙與流動使其走廊邊緣不斷向兩頭延伸。費孝通也明確提出了西北走廊極具延伸性的特點,如隴西走廊往南延伸便到云貴高原的六江流域,并認為其延伸部分與六江流域所發(fā)生的交錯地帶對民族研究工作者極具吸引力[7](P.69-70)。這或許是因為六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藏緬語族各族先民南下和孟高棉語族、壯傣語族各族先民北上的一個交錯融合地帶。秦永章將“從甘肅南下到云南西陲”的通道稱為漢藏走廊,而漢藏走廊由西北走廊和藏彝走廊南北兩個走廊構成[8]。
如此來看,西北走廊和藏彝走廊之間必然形成了一個交錯地帶,在結構上也就存在互相接觸、重疊的部分。同時,西北走廊與云貴高原的六江流域也形成了一個交錯地帶。就西北走廊的文化結構而言,其東、西兩端分別代表著漢族的農(nóng)耕文化和藏族的高原游牧文化,因而它是農(nóng)牧兩大文化的交錯地帶。
從以上各走廊延伸部分的空間范圍來看,它們之間事實上已存在相互重疊、相互交錯。不同走廊之間的延伸部分也就必然形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交錯地帶。這一交錯地帶既有可能處于A走廊,也有可能處于B走廊,C走廊雖在空間上與A走廊無直接的銜接,但在B走廊作為中介下,使得A走廊和C走廊也具有某種意義上的關聯(lián)性。交錯地帶成為了各走廊之間民族交融的黏合劑。李大龍將這種黏合劑的作用理解為“榫卯”功能[9]。對走廊之間的聯(lián)結部分的這一交錯地帶研究,也就將中華民族整個棋盤中的各個“棋子”串聯(lián)起來,從而可深入理解中華民族的內在結構。
從分析以上幾大走廊的延伸部分來看,云貴高原均與其發(fā)生了交錯而可謂是中華民族多元結合為一體的縮影。雖然云貴高原這一空間屬于費孝通所提的六大板塊中一個部分,學界過去也很少將之列入民族走廊的范疇予以討論。但實際上從費孝通提出走廊概念的語境來看,云貴高原同樣被賦予了民族走廊的學術意義,可稱之為“云貴走廊”。費孝通在提出以各走廊作為一個調查單位時,曾將云貴高原、藏彝走廊和南嶺走廊并列。他指出,在對藏彝走廊和南嶺走廊進行一次調查時,不妨也對云貴高原進行一次綜合調查[2](P.440)。他倡導對云貴高原做綜合調查,一方面是因為云貴高原是一個具有“一體化”特征的山地社會的共同體;另一方面是因為云貴高原具有連接南嶺走廊、藏彝走廊、西北走廊等幾大民族走廊的特殊地位。無論從地理空間來看,還是從文化空間來看,云貴高原共同交錯了其他幾大走廊,可謂是邊疆地區(qū)各大走廊中的一個“中間棋子”。走活云貴高原這一棋子對盤活整個中華民族全局棋盤至關重要。從云貴高原去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也具有特定的民族學人類學意義。
不同走廊之間的交錯地帶通常出現(xiàn)在一些重要流域,尤其是在由山脈與河流交錯構造而成的南方地區(qū)的民族走廊,河流成為了連接兩個走廊之間的紐帶。云貴走廊的南面與南嶺走廊相聯(lián)結,且交錯地帶主要出現(xiàn)在都柳江和南盤江。①這兩條水系均為珠江流域的重要支流,主要居住有漢、壯、布依、苗、侗、水、瑤、彝、回、傣、哈尼等民族。
云貴走廊于明清時期被納入行省之列后,其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大多直接或間接地接受管理。尤其是清朝康熙、雍正時期進行的“改土歸流”和“開辟苗疆”有力推動了民族間的交融。僅從都柳江的民族交融狀況來看,作為中國歷史上南方各省重要航運水道的都柳江,自雍正年間航道疏通后便可連通西江直至珠江水系,吸引了廣東、福建等地的一些移民前來經(jīng)商或居住,從而加速了該流域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交流互動。漢文化的進入,使都柳江的區(qū)域認同、區(qū)域公共記憶、區(qū)域文化共享等局面日趨明顯。例如,清代以降,漢文獻記載都柳江甚至整個貴州境內的孔明風物傳說逐漸增多,但其在都柳江的漢、苗、侗、水、瑤等民族社會中的傳說類別極為相似。主要表現(xiàn)為,將孔明文化符號植入其地名和傳統(tǒng)娛樂活動之中。如三江縣有葛亮侗寨、從江縣有孔明山和孔明鄉(xiāng)、三都縣有孔明墳等;從江縣孔明鄉(xiāng)滾瑞和分擺等苗寨傳統(tǒng)的吃鼓藏、斗牛等風俗來歷傳說為孔明所設,葛亮寨的“花炮節(jié)”傳說是源于諸葛亮為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各村寨之間的和睦相處而設計。這些建構孔明形象的傳說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其交錯地帶區(qū)域共同體的形成。
在交錯地帶區(qū)域共同體形成的歷史過程中,民族觀念逐漸淡薄,民族界線愈發(fā)模糊,民族融合頻繁發(fā)生。20世紀80年代,貴州一批民族學專家對都柳江流域的一些山區(qū)進行大調查時發(fā)現(xiàn),民族間的相互融合仍在發(fā)生。如向零在《月亮山地區(qū)民族調查》的“序言”中提到,“民族間的互相融合不斷發(fā)生,有漢變苗、水(族)變苗和侗變苗的。變化的原因,有因通婚而變,有因避難而變。有個別人變,有整村整寨變。例如計劃公社加去寨的韋姓現(xiàn)有153戶,據(jù)說他們的祖先是水族,到此地后變成了苗族的。目前,在某些生活習俗中尚遺留有水族習俗的痕跡??酌鞴鐫h族占該社的百分之八,現(xiàn)在仍在苗化,他們除了在家里說漢話及仍在七月十五日祭祖外,所有習俗全部同于當?shù)孛缱濉铝辽絽^(qū)民族間的關系,他們間相互吸收與融合的具體事例,對于我們認識民族和民族問題很有幫助”[10](P.4-5)。谷苞先生認為此段話寫得好而引用至其論文《論中華民族的共同性》中[11](P.42),并指出民族間的融合,既發(fā)生在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也發(fā)生在少數(shù)民族之間。
都柳江民族間的交融跨越了漢、苗、侗、水等民族。如在王姓家族遷徙古歌中就記載有幾個兄弟分別融合為不同的民族。王姓本為漢族移民,最先遷徙到都柳江榕江縣時共有七兄弟,但老大留在榕江縣平永寨融合為苗族、老二遷到榕江縣八開寨再到東江寨后融合為侗族、老三遷到榕江縣廟友寨融合為侗族、老四遷到從江縣九日寨仍為漢族、老五遷到從江縣加永寨融合為苗族、老六遷到榕江縣加化寨融合為苗族、老七遷到榕江縣水彭寨融合為水族。該遷徙歌成為了都柳江王姓家族的共同記憶,他們因此而稱漢、苗、侗、水民族都是“一家人”。類似跨越多民族的遷徙古歌在都柳江流域還有很多,為其交錯地帶共同體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僅從20世紀80年代的榕江縣計劃公社來看,其主體民族苗族共有825戶,其中就有432戶原系水族和漢族,占總數(shù)的53%。這當中原系水族而后融合為苗族的有301戶,占總數(shù)的37%;原系漢族而后融合為苗族的有131戶,占總數(shù)的16%;另有兩戶原系苗族而后融合為水族[10](P.289-290)。月亮山大土苗寨的200多戶也是由水族變化而來,現(xiàn)其喪葬儀式中仍保留有水族文化習俗。交錯地帶各民族之間早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局面。
交錯地帶不同文化群體的交融淵源甚古,為今天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基礎。交錯地帶各民族文化、社會結構以及民間習俗等逐漸形成共享格局。如在以往各種文本的書寫中,都柳江中上游的“吃新節(jié)”“端節(jié)”和“六月六”等節(jié)日指向分別為苗、水和布依族。但如今一些水族村寨同樣過苗族的“吃新節(jié)”和布依族的“六月六”,如都勻市歸蘭水族鄉(xiāng)翁高村每年都由水族村民舉辦“六月六”活動。一些苗族和布依族村寨也同樣過水族的“端節(jié)”;都柳江下游三江縣三月三“花炮節(jié)”原初為漢族移民植入的文化,如今已成為了漢、侗、苗等多民族共享的地域文化符號。如此節(jié)日“共樂”的狀況進一步加速了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另外,都柳江的銀飾、刺繡、蠟染、父子連名制、姑舅表婚、不落夫家、吊腳樓等符號均具有跨民族的地域性特征。
云貴走廊的東面與地處中華腹地的武陵走廊相交錯。武陵走廊是費孝通于20世紀90年代才提出的概念。費孝通于1991年考察了武陵走廊,目的是要進一步論證其“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武陵山區(qū)是云貴高原的延伸地帶,貴州鎮(zhèn)遠縣與銅仁市的交接地帶屬武陵山區(qū)的一個核心區(qū)域。費孝通認為,武陵山區(qū)歷史上是云貴高原向江漢平原開放的通道,并在接納多次的人口波浪后才形成了一個多民族地區(qū)[12](P.392)。黃柏權討論的武陵走廊即為沿著武陵山脈由東北向西南延伸的通道,也是處在我國第二級階梯向第三級階梯過渡的地帶,更是中原文化與西南各民族文化的交錯地帶[13]。費孝通和黃柏權都明確了武陵山區(qū)通往云貴高原是一條多民族接觸和交流的走廊。
連通云貴走廊和武陵走廊的主要水路為清水江。其源頭在貴州都勻市苗嶺山脈斗篷山,沿著該流域源頭經(jīng)武陵山脈至湖南懷化市境內,其沿線主要有苗、侗、土家、布依、漢等民族。清廷開辟“新疆六廳”后對清水江以及都柳江的水運建設尤其重視。如雍正年間,“鄂爾泰、張廣泗題請開浚清江,自都勻府至湖廣黔陽縣,總一千二十余里,遄行無阻”[14](P.219)。水路建設為木材、桐油、五倍子、煙葉、白銀、食鹽、棉紗等商品的交易提供了便利,各民族之間則在這些貿易活動中實現(xiàn)了交流互動。特別是土家、苗、侗民族文化雖各有特點,但又有相互交融現(xiàn)象。
云貴走廊與武陵走廊的交錯地帶即為清水江流域,且典型地帶位于貴州境內的雷公山及其周邊區(qū)域,涉及今雷山、臺江、劍河、黃平、凱里、麻江、丹寨、惠水、都勻等地。從中原文化進入貴州的路線來看,雷公山是漢文化進入貴州腹地的一個緩沖地帶。在這一地帶中,苗、侗、漢、亻革家、西家等之間的互動關系尤為復雜。貴州在20世紀80年代初仍有23種族稱需要進行識別的人們共同體,其中亻革家、西家、東家、木佬、繞家、莫家等都聚集在雷公山及其周邊區(qū)域。這些群體因夾在多民族交錯地帶,其語言、生活習慣、社會結構等都吸收了周邊的漢、苗、侗和布依等民族,其民族的社會性和文化性兼容了多民族成分,這給當時民族識別工作帶來了較大的難度。較為典型的是夾在苗、漢之間的亻革家。
筆者曾對黃平縣亻革家進行長期調查,從他們的傳說故事、語言、社會結構和民間信仰的特點來看,亻革、苗和漢族之間都有諸多共同性。黃平縣流傳著亻革、苗和漢族本為“一家人”的故事。傳說很久以前三兄弟共同分享一棵樟樹,分得樹兜者用來制作祖鼓,是為亻革家;分得中間一節(jié)者用來制作蘆笙莽筒,是為苗族;分得樹梢者用來制作靈牌,是為漢族。這一傳說故事結構將亻革、苗和漢建構為一個共同體。亻革家語言接近鄰近的苗語。費孝通在20世紀50年代訪問貴州時也曾深入亻革家村寨調查,他認為亻革家語言接近苗語是因為他們與苗族相隔太近,進而在語言上容易受到人口較多的苗族影響。因而從語言特點去確定他們的民族來源是有困難的[15](P.80)。亻革家社會結構則與漢族接近,他們維系其社會運行的“小傳統(tǒng)”基本上都已內化了“大傳統(tǒng)”的家族制度和宗教禮儀。
類似亻革家這種吸收多民族文化而建構的族群認同始終處于一個“搖擺狀態(tài)”,無論從哪一個方面探討其民族來源都遇到困難。目前我國絕大部分難以確定其民族成分的人群都集中在云貴走廊,正是因為云貴走廊作為交錯多民族走廊的特殊地帶所致。
云貴高原的北面與藏彝走廊相聯(lián)結,并連通著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共同交錯了云貴高原、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藏彝走廊與云貴走廊的交錯地帶主要集中在滇東北大關河流域和大理北部等地,這一交錯地帶溯六江流域而上便通往西北走廊。這一重要歷史區(qū)域是一個典型的多民族、多文化、多語言、多種經(jīng)濟文化類型、多種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的地帶。
僅從大理的民族交融狀況來看,古代西南絲綢之路由藏彝走廊區(qū)域中諸多道路連接和延伸而形成,而云南大理是其中一個關鍵要道。古代西南絲綢之路的線路大致有“蜀——身毒道”和“茶馬古道”兩條?!笆瘛矶镜馈睆某啥汲霭l(fā)后分東、西兩路。其中,東路順岷江南下經(jīng)宜賓、昭通、畢節(jié)、曲靖、昆明和楚雄后達大理。西路則經(jīng)雅安、西昌、攀枝花和麗江東南后達大理。東路與今川滇公路東線重疊,西路與今成昆鐵路和川滇公路西線重疊[16];1988年,木霽弘所提的“茶馬古道”就是從大理出發(fā),經(jīng)麗江到中甸一線后進藏的通道[17]。說明了大理歷史上就是一個經(jīng)濟貿易繁榮的地帶,如大理洱源縣的鄧川壩因處在藏彝走廊和茶馬古道的核心地帶而在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馬幫貿易中轉站。這一交錯地帶因頻繁的人口流動和貿易活動而形成一個多民族文化高度融合的區(qū)域。
從大理白族的形成來看,白族族源至今仍存在爭論,概括起來主要包括:白族為云南土著民族、白族為氐羌之后、白族為漢族之后、白族為原有居民與外來族系融合而成等幾種觀點。白族族源之所以難以確定就是與其所處的交錯地帶呈現(xiàn)復雜民族關系的特點有關。但可以肯定的是,處在民族交錯地帶的白族必然融合多民族而成,白族這一共同體在形成的歷史過程中不斷地吸收了其周邊民族演變而成。唐、宋時期,遷入云南的漢族大多融合于少數(shù)民族之中而逐漸演變?yōu)榻裉斓陌鬃?。歷史學界大多認為南詔國大理國的建立把大理洱海區(qū)域一帶的洱海人、昆明蠻、哀牢人、僰人和漢姓等統(tǒng)合為白族。
許烺光對大理白族的研究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討論,即是:大理西鎮(zhèn)的白族能否代表漢族呢?麻國慶認為這種擔心沒有必要,那是因為在中國民族互動非常激烈的社會中,難以從一個所謂“純”的觀念去理解漢族文化和社會。白族因與漢族的親緣和交融關系而早已積淀了漢族性的社會和文化因子,甚至很多在現(xiàn)代社會中已經(jīng)消失了的漢族性的社會和文化因子還保留在多民族交錯地帶中的白族社會中,因而有了白族“比漢人還漢人”的說法[18]。白族研究引發(fā)的諸多討論,從某種意義上正是反映了交錯地帶中任何一個民族可能都是由多個民族成分交融而成。如今大理“白化”現(xiàn)象仍在發(fā)生,例如在洱源縣的鄧川壩,其漢、彝、回等民族都在轉化利用白族的習俗、語言、服飾和建筑等。處在云貴走廊與藏彝走廊交錯地帶的大理因交融多民族文化而逐漸成為一個超社會體系。
從以上對云貴走廊的邊緣與其他走廊延伸部分的交錯地帶的分析來看,云貴走廊因連通幾大走廊而成為了苗瑤、百越、氐羌、百濮和中原華夏文明五大族系的文化交匯之地,同時薈萃了農(nóng)耕、游耕和農(nóng)牧文化。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南嶺走廊和武陵走廊在云貴走廊作為“中間棋子”的串聯(lián)下,各走廊之間均存在某種意義上的關系。即使是在空間上無直接的交接,但從民族學意義去理解具有流動性的走廊時,它們之間同樣存在必然的關聯(lián)性。如南嶺走廊與西北走廊看似關聯(lián)度不大,但它們之間在云貴走廊和藏彝走廊作為聯(lián)結后同樣具有內在關系。云貴高原之所以發(fā)揮“中間棋子”功能,既有其地理環(huán)境的特殊因素,也有其交融多民族的內在條件,更是明清以后中原王朝經(jīng)略西南邊疆所發(fā)揮的作用。
從各走廊歷史上的民族遷徙的路線來看,各走廊之間都彼此作為對方的民族流動的通道。李星星將全國格局劃分為“二縱三橫”構架。“二縱”即為南—北縱向的“藏彝走廊”和“土家—苗瑤走廊”;“三橫”即為東—西橫向的“壯侗走廊”“阿爾泰走廊”以及“古氐羌走廊”。而“二縱”和“三橫”各走廊之間又必然發(fā)生密切交錯地帶。例如,位于廣西大瑤山區(qū)的壯侗走廊與土家—苗瑤走廊發(fā)生交錯;藏彝走廊南端延伸部分與壯侗走廊西端延伸部分發(fā)生交錯。走廊之間的相互交錯,為其各民族相互借道流動提供了條件。如古藏緬語民族從青藏高原借道藏彝走廊東進南下就有五條通道;古壯侗語民族借壯侗走廊西進也主要有兩條東西向的通道[19]。另外,明代從云貴走廊進入內陸已有多條交通線路。楊志強總結有“西路”和“東路”。其中,“西路”起于云南昆明,經(jīng)曲靖、沾益,過貴州的威寧、畢節(jié)、赤水,抵達四川的敘永和瀘州;“東路”則從昆明到常德?!拔髀贰焙汀皷|路”都經(jīng)貴州地域,且“西路”在明代之后成為連接內地與西南邊陲往來的首選通道[20]。歷史上往來于不同走廊之間的民族從未中斷,使得走廊因民族遷徙而極具流動性。不同走廊之間也因民族的流動而發(fā)生了共存交錯。
探討各民族走廊延伸部分的相互交錯地帶,對理解中華民族全局棋盤已有了一個整體的視野。尤其是對作為交錯邊疆地區(qū)各大走廊的“中間棋子”的云貴走廊的分析,對理解中華民族內在結構具有很大幫助。但各大走廊的延伸部分與域外的交錯地帶仍需要深入分析其歷史與現(xiàn)實的民族、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的交融情況。特別是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一帶一路”建設下,需重新審視中華民族的內在關聯(lián)性及其與周邊國家的互動關系。將研究視野聚焦到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和南嶺走廊所溝通的外部區(qū)域,可勾勒出一個大體上可涵蓋“一帶一路”區(qū)域的“互聯(lián)互通”的亞洲體系[21]。突破囿于國內的民族走廊,從走廊更進一步延伸到絲綢之路這個國際大通道上的討論,也是承繼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關切國內和世界民族問題的思想脈絡。
西北走廊的進一步延伸即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絲綢之路,它始于長安終達歐洲,途徑河西走廊和西域以及中亞與西亞,其歷史上是內地各民族南來北往以及我國各民族與中亞和西亞各民族之間進行溝通往來的重要孔道而被稱為“東來西往、南通北達的樞紐”,又因與“唐蕃古道”和“絲綢之路”重疊而被稱為國際貿易通道。
西北走廊歷史上是一條中西人群互動的重要通道。早在4000年前,黃種人的北支與南支就有可能在甘、青地區(qū)發(fā)生交融[22](P.25);公元前2000年前后,東亞游牧部落就已進入新疆哈密地區(qū)[23](P.214);漢代時期,西北走廊已是社會交往最為活躍的方向,而河西居民與往來于河西走廊的各區(qū)域各階層是漢代社會交往史中貢獻最突出的人群[24]。西北走廊的向外開放,不斷吸收域外族群的遷入并融合于當?shù)孛褡宥蔀橹腥A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如聚居于青海循化縣、化隆縣以及甘肅積石山縣一帶的撒拉族先民就約于元代從中亞撒馬爾罕遷徙而來,并早已與其周邊的漢、回、藏等各族交往。
物品和文化的交流是人群互動的基礎。中國與西方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特別是在漢朝設置河西四郡后變得更加頻繁。中國的四大發(fā)明以及絲綢、茶葉等通過河西走廊而傳入西方各國;西方的天馬、核桃、香菜、棉花、菠菜和葡萄等也是經(jīng)過這一通道傳入中國。經(jīng)濟和文化的交流促進了絲綢之路的形成與發(fā)展,西北走廊歷史上就是與北方絲綢之路重疊。北方絲綢之路的路線主要包括“西域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和“青海道”。其中,西域絲綢之路通往外域的路線有南、北兩道。南道翻越帕米爾后進入今阿富汗并與西南絲綢之路會合,北道翻越帕米爾后進入今烏茲別克斯坦的費爾干納和撒馬爾罕等地。南、北兩道則匯合于伊朗,最遠達埃及亞力山大城。若翻越帕米爾后,從今巴基斯坦沿印度河南下且轉入海路,終達波斯和羅馬;草原絲綢之路通往外域的通道是起于西伯利亞高原終達東歐,途經(jīng)蒙古高原西面、咸海、里海和黑海等地;古稱“吐谷渾道”的青海道連通外域的通道是起于長安經(jīng)吐谷渾達吐蕃,遠至印度與中亞之“唐蕃古道”[16]。這些通道歷史上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善于經(jīng)商的人群,所謂的“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正是反映了職業(yè)商人在這一通道上的頻繁活動。如粟特人就是以經(jīng)商為業(yè)并在貿易活動中推動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而且促進了一大批域外人群逐漸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
藏彝走廊的南、北延伸部分均連通“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其南出口與南方絲綢之路相聯(lián)結,由此連通中印緬孟經(jīng)濟走廊并對接東盟,最后到達歐洲;其北出口即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絲綢之路相聯(lián)結,由此與中巴經(jīng)濟走廊相聯(lián)結,并連通中亞、西亞以及歐洲。
歷史上,藏彝走廊是東亞和中亞兩個人群相交融的典型地帶。2021年,王傳超等人在《自然》期刊發(fā)表論文證實了漢藏同源結論,揭示了漢藏語系約于6000年前最早分化于中國北方[25]。可以肯定的是,歷史上氐羌系統(tǒng)民族沿著藏彝走廊中的各條河系或重要山脈遷徙而出從未中斷,使其西南邊緣空間始終處在不斷拓展之中。如傈僳族就是沿著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向西遷徙,到緬北伊洛瓦底江流域后,北上入印度東北,南下入泰緬邊境后遷至中國臺灣、馬來西亞、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地。藏彝走廊的空間范圍因此而超越了中國西南邊境區(qū)域[26]。
如今藏彝走廊仍在不斷地被拓展和延伸,茶馬古道進一步促進了喜馬拉雅山脈四周的滇緬、緬印、滇藏、川藏、藏印的經(jīng)濟互動,使其形成了一個環(huán)形國際商貿圈。而這一商貿圈又連接了東南亞、南亞的地緣區(qū)際貿易,間接地推動了藏彝走廊融入世界市場[27]。藏彝走廊與云貴走廊所交錯地帶的大理,也是連通域外的一個大通道。其中,從大理西行,經(jīng)瑞麗或騰沖后入緬甸克欽邦,再經(jīng)印度阿薩姆邦入恒河流域,進入巴基斯坦,于阿富汗與北方絲綢之路會合;從大理沿著禮社江、元江和紅河而行,則可入越南河內并出北部灣入海,與海上絲綢之路會合。藏彝走廊成為了連通中國與南亞、東南亞國家和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大通道,在“一帶一路”建設之中發(fā)揮了打通內外的樞紐作用。
從南嶺走廊通往域外的通道以海路為主,經(jīng)海南島及其周邊島嶼進入南中國海,然后延伸到越南、泰國、老撾、菲律賓等東盟國家,從而與海上絲綢之路相連接。
南嶺走廊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民間海路在秦朝已被開通,為其包羅多種文明體系奠定了基礎。其中,百越族系在這一通道中的歷史貢獻較為突出。梁釗韜將廣西貴港市羅泊灣出土銅鼓的雙身船紋和太平洋上航行的雙身船進行比較后認為,從新石器時代晚期開始,百越諸族就從南嶺走廊向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及湯加群島遷徙,進而分散至太平洋諸群島[28]。百越族群的遷徙對太平洋各個群島和南嶺走廊的民族和文化均產(chǎn)生深遠影響,對締造中華民族有著突出貢獻。
海島是南嶺走廊的一個重要通道,它不僅是陸地中國與海洋中國的交錯地帶,也是南嶺走廊通往域外的一個過渡地帶,更是中國面向世界開放的一個交通樞紐,進而匯集了多種文明體系。以海南島為例,早在舊石器時代,海南島就出現(xiàn)了來自中國內陸和南洋群島諸人群的交融。根據(jù)海南島發(fā)現(xiàn)落筆洞新石器早期遺存的石片、貝殼和獸骨,可判斷其原始居民有來自華南大陸的中國化石人類的后裔,也有來自南洋群島古代馬來族和尼格利陀族的某些族群[29]。因此,海南島在舊石器時代就出現(xiàn)了多人種的混血和基因交融。林惠祥先是肯定了馬來族祖先原住華南,但后一部分遷徙至印度支那和南洋群島,留在華南的即為古代越族。但馬來族在華南與南洋之間的流動中不斷與其他族群交融而成為一個混血民族。即是與蒙古利亞種海洋系、高加索種的原始支派印度尼西亞族、華南區(qū)古越族等發(fā)生基因交融[30]。南嶺走廊正是為其提供了歷史舞臺。
背靠陸地、面向大海的南嶺走廊,給人感覺更具開放性,它不僅容易吸納來自中原的農(nóng)耕文化,也容易包容多彩的海洋文化。這也是南嶺走廊不同于其他走廊的一個顯著特點。要整體把握南嶺走廊這一超大體系,必須將之與大陸體系、海洋體系和東南亞體系看成是一個有機整體。
本文研究視角并非局限于某一走廊內部眾多民族與文化之間的關系的分析,而是從各大走廊之間的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狀況去探討中國疆域空間結構與民族的整體關系。這一研究路徑對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以及探討新時代民族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首先,對走廊之間交錯地帶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密切關系的探討,無疑對于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具有重要的方法論范式意義。從各走廊之間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狀況來看,各大走廊之間本身就是一個有機整體,而交錯地帶成為了這一有機整體的“黏合劑”。交錯地帶不同民族之間歷史上早已建立了文化和經(jīng)濟的聯(lián)系而形成了一個多元文化共生的格局,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交錯地帶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為新時代民族研究提供了一種方法論。從歷史與現(xiàn)實來看,交錯地帶的民族交融始終頻繁發(fā)生,尤其是隨著我國現(xiàn)代化程度的日益推進以及融入全球化體系逐漸加深,不同區(qū)域之間、不同走廊之間的人員、物資和信息的流通越來越頻繁,各族人民為追求美好生活而不斷穿越于不同區(qū)域板塊之間,使得各交錯地帶民族交融比任何歷史時期都要強烈,民族概念因此而被賦予了新的歷史意義,對民族學研究也提出了新的要求。
然而,以往對民族交錯地帶的研究更注重于“一村一寨一族”的調查,形成的民族志雖然詳細地描述了當?shù)厣鐣娜巳荷詈凸适拢@種以單一民族作為考察對象的研究路徑,難免將“民族”視為靜態(tài)的概念。即使有的研究擴展到區(qū)域范圍,但仍缺乏分析不同區(qū)域之間的聯(lián)動關系,有的民族走廊研究也尚未突破單個地點和單個民族調查的局限。當前的民族學研究需要突破這些局限性而采取更大的宏觀視野,全面理解不同區(qū)域板塊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對交錯地帶的研究應聯(lián)系其歷史與現(xiàn)實的民族關系,尋找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內在動力,以此來探討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實際上,費孝通早就強調,中華民族是由多個相互離不開且具有密切關系的民族組成的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對這一整體研究的第一步要搞清楚每一個民族形成的歷史,第二步是逐一搞清楚每一個地區(qū)各民族的關系,第三步是搞清楚整個中華民族形成的過程[31](P.549-550)。目前,民族學對費孝通所指的第一步研究已獲得了豐碩成果,第二步也在積極開展中,現(xiàn)在的任務應該是加緊完成第二步,并邁向第三步。第三步正是要求打破過去的“畫地為牢”的民族志,分析不同歷史-民族區(qū)域之間的聯(lián)動關系,以整體理解中華民族全局棋盤的格局。
其次,作為連通各大走廊的云貴走廊,是理解中華民族內在結構的一個“中間棋子”。各大走廊延伸部分匯集于云貴走廊而發(fā)生了交錯,使其成為了串聯(lián)各大走廊的一顆棋子。從中國西北到西南,再到南方以及東南這一邊疆地帶接近于“U”的形狀,云貴走廊在這一“U”形中位于底部的中間位置。即是在由西北走廊、藏彝走廊、云貴走廊、南嶺走廊和武陵走廊所構成的接近于“U”形狀的這個棋盤中,云貴走廊屬于“中間棋子”。這“中間棋子”的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串聯(lián)意義,各大走廊因其串聯(lián)功能而發(fā)生了某種意義上的交錯。從這一層面理解,云貴走廊理應是一個民族關系更復雜、民族交融更強烈的走廊。因此,通過對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可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踐路徑提供一種方法論。也即是說,云貴走廊這一“中間棋子”在串聯(lián)各大走廊尤其是邊疆地帶的走廊下成為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一個縮影,因而是理解“多元”與“一體”關系的一個理想園地,也是考察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一個理想對象。
當然,云貴走廊體現(xiàn)的“中間棋子”的功能,是相對于本文所討論的幾大走廊而言。在不同的研究語境下,還可歸納出不同的“中間棋子”。如王銘銘就是因藏彝走廊表現(xiàn)出不同于“完整的社會”的權威中間性面貌而將之理解為“中間圈”[32](P.352-353)。無論因何種視角對“中間棋子”“中間圈”等概念的理解,目的都是為了深入思考交錯地帶中“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民族交融狀況,以此進一步闡述“中華民族”這一結構的運行邏輯。
再次,作為連通域外的各大邊疆走廊,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鍵“棋子”。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戰(zhàn)略下,除了注重分析各大走廊的互動關系外,還必須重視對邊疆地區(qū)各大走廊向外域延伸部分的研究。相對于云貴走廊這一“中間棋子”而言,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等在邊疆地帶所構成的“U”形狀中屬于“兩端棋子”。它們向外域延伸的地帶成為了當前探討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以及建設“一帶一路”的熱點研究區(qū)域。此外,通過對這些連通外域的地帶研究,還可更好地理解在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關頭,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重要地位。
從邊疆地區(qū)各大走廊與外域交錯地帶的民族、族群、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互動關系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歷史過程中歷來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中華民族吸收外來新鮮血液以及向外輸出人類智慧具有悠久的傳統(tǒng),這為當前我國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一帶一路”奠定了堅實基礎。費孝通設想的“創(chuàng)建一個和而不同的全球社會”對于我們從走廊延伸部分與域外交錯地帶的研究具有指導性意義。費孝通認為中國人的基本價值取向是“中和位育”,而這種“中和”的觀念在文化上表現(xiàn)為文化寬容和文化共享;“位育”是指“適應處境,各守其分”,但也要發(fā)揮中華文化的長處與他者文化相交往、相適應。21世紀人類達到“天下大同”就是要通過相互理解、相互寬容相互適應以及共享世界多元文化的共生理念下實現(xiàn)[33](P.559-560)。各大走廊向域外延伸的交錯地帶正是理解中華文化包容性的極佳對象,在這些地帶可能形成了超越國界的一種凝聚力,是討論邊疆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一個關鍵區(qū)域。尤其是在當前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背景下,更是需要以這些地帶為研究的出發(fā)點,認清新時代中國邊疆治理的國內和國際的諸多關系。各種現(xiàn)實問題更是需要人類學、民族學以更廣闊的國際化和全球化視野去理解民族走廊與域外交錯地帶的各種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宗教的互動關系。
注釋:
①都柳江發(fā)源于貴州獨山縣和都勻市的交界地帶,流經(jīng)三都縣、榕江縣和從江縣等地,跨越黔桂兩地后進入廣西三江縣;南盤江發(fā)源于云南曲靖市烏蒙山余脈馬雄山東麓,經(jīng)貴州興義市后,流入廣西紅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