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在村里,一個人長大成人的標志,是通過一些特殊擁有物展示出來的。比如一身來自百貨商場的成衣,比如一雙皮鞋,比如一塊手表,比如這輛自行車。它們像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 將我緩慢而有力地推出少年的純粹時光。后來想,也許這些成衣、手表和自行車, 不過是極具迷惑的虛假表象,就像肥皂水通過谷秸被吹出氣泡。在詭譎而曖昧的暗處,無法觸摸,也不能窺見的生命背面,我們既孱弱,又強大,既英勇,又怯懦。
那時我剛剛十六歲。遠沒有風馳電掣,在漫漫長路上,自行車像另一個笨拙的我,不停地冒著熱汗, 用力穿行在顛簸不平的公路上。偶爾,汽車帶著一團巨大的塵煙駛過,騎行者就得瞇起雙眼,屏住呼吸,跨下自行車,等待塵土緩慢散去,道路重現(xiàn)。
當我終于站到林場院子, 面對灰頭灰臉仿佛在塵土里滾過無數(shù)次的女孩, 曉星輕輕地說了一句:“給你打好了水, 快去洗洗吧?!彼坪跄撬菑乃以鹤幽强诰锾嵘蟻戆?,輕飄飄的,帶著主人熟稔而篤定的語氣。眼前的她,已經(jīng)提前收拾好了自己,頭發(fā)剛剛洗過, 殘留的水意濕答答洇在肩頭,而花衣散發(fā)出的洗衣膏味道,也暴露了她剛剛穿上它。
在其后的三年時間里,我和曉星,成為一間房屋、兩張床、一把椅子、一個凳子、兩只水盆的共同擁有者,呼吸同樣的空氣,均分火爐里源源不斷散發(fā)出的熱度。
我卸下行囊, 用樹枝和石塊摳掉轱轆里的泥和雜草,用水將自行車擦洗干凈,推到空屋里。一塊灰蒙蒙的塑料布,讓它瞬間變得暗淡無比。好在林場生活也為它提供了出鏡機會:我們騎著自行車去供銷社,在管村人熱辣辣的目光中, 隔著寬寬的水泥臺, 交易一些必需品。它也會出現(xiàn)在保健站, 但這種時候很少, 年輕人是難得生病的,即便生了病,不吃藥也會扛過去。更多時候, 我們沿著大坡滑行到管村的某戶人家,在那里,有一些同齡女孩,她們站在街門口,仿佛一直在等待我們的到來。有時,會有一杯白糖水提前等在她家桌子上,跟穿衣鏡和盛滿豆子的老花瓶一起, 沉默地注視著門外。
那杯白糖水要喝很長時間, 比我們之前喝過的任何一杯糖水都甜,喝完后,嘴唇黏黏的,一直到騎車回宿舍,那甜味還有殘留。林場生活冗長而無聊,我們?nèi)ス艽宓慕杩诙喔t有關,找繡花樣、鞋樣,或者請教毛衣針法,從未承認是想喝人家的糖水。曉星比我大兩歲, 當我因無法繡好一只燕子的翅膀而苦惱時,曉星已經(jīng)對針法稠密、顏色繁多的鴛鴦躍躍欲試了。
夏天,我被曉星邀請去她家,一個離管村只有五里地的村莊。上午,我們掀開塑料布, 從空屋里推出來的自行車重又煥發(fā)光彩,在棉紗的擦拭中,閃爍的笑容從我們臉上延展到它們身上。不久,我們就騎出林場大門,沿著一條緩坡一路向北。周遭山腰是茂密的玉米地,齊刷刷、綠茫茫的,石頭砌成的堰邊,像一條條白線將它們分成條狀。土路兩邊,有大小不一、參差不整的楊樹。一些岔道口, 現(xiàn)出被經(jīng)年雨水沖刷過的土崖和深溝,溝里綠蒿葳蕤,帶著一股陰森的氣息。風在夏日以其稀缺而讓人喜悅,我們蹬著自行車,艱難爬行中,滿腦子都是那些深溝傳遞來的危險信號。
驅(qū)散緊張最好的方式是說話, 我跟曉星不約而同提起初次騎自行車的情形,都是八九歲的樣子, 推著家里唯一那輛父母騎了好多年的自行車,在黃昏的街道上,我們不停地練習跨梁動作:將腳尖蜷起來,將腳面收起來,快速跨過去。更多時候,我們會感覺自己的右腳是如此多余的一個器官啊, 它阻擋了自行車允準和接納我們的好意,也阻擋了我們技藝的提升。當我們終于可以坐在車座上時,才發(fā)覺,面前的世界如此高大、空曠而坎坷。我們終于可以騎著自行車沿著河溝邊行走, 去往場院, 去往街衢,去往人家。隨著腳下的蹬車動作完整起來,轉(zhuǎn)圈的幅度越轉(zhuǎn)越大,我們制造出嘩嘩的大風,在耳邊不停響起,又將我們的頭發(fā)吹亂。妹妹在后面追著,氣喘吁吁,小臉通紅。風中很快就傳來她的央求,我們捏閘,試著慢下來,再慢下來,自行車仿佛就要停下了,但倘若我們身子歪向一旁,肯定會帶著自行車一起倒下的。
事實的確如此。
那個黃昏特別漂亮, 滿天布滿瑰麗的云霞,神奇的是,那些彩色的光芒很快就降在大地上,村莊變得通紅,場院、飼養(yǎng)處、廟院,包括谷秸、柰子樹、牲口和我們,都變得紅彤彤的,天地間洋溢著一股喜氣。一種強大而蠻橫的力量讓我毫不費力地跨上自行車,在高高的車座上,我看見了天空倒映在溫河里, 另一面天空虛假而真切地呈現(xiàn)出來。那一刻,天地已非原來的天地,而村莊更非舊有的村莊,包括騎車的我,也不是剛剛推車出門的那個我了。當妹妹喊我的時候,我高聲說“坐上來吧”,自行車并不停下,妹妹追著漸漸緩下來的自行車,然后雙手拉住后衣架,用力跳上來。
她當然沒有跳上來,咣當,刺耳的聲音掠過我的耳膜,眼前的紅霞瞬息暗淡下去,那股力量抽身而去,我突然變得異常無力,妹妹在身后激烈的扭動和拉扯, 我手里的車把左右搖晃起來, 根本來不及讓自己沉靜下來,我就向左一歪,又一聲鈍響掠過耳膜。
我被壓在車梁中間, 妹妹被壓在后轱轆下面。當我將身上的自行車推起來后,才看到,自己新褲子膝蓋處,竟然破了一個三角形的口子。轉(zhuǎn)身看妹妹,她的褲腿被扯成兩三個長條,風吹起它們,使她看起來像個逃兵。這一刻,我們開始憂心忡忡,因為不知該如何走進家門,面對母親。
曉星笑著點頭, 低頭看看身下的自行車:“好在,我們終于會騎了。我第一次騎車上路,遇見汽車時,那種慌張和驚懼,仿佛面對死亡。汽車的轟鳴聲自遠方響起時,視線里并沒有汽車的影子??墒悄菚r我就開始害怕了,慌慌張張地試圖下車,雙腳就像被什么東西纏住了般,無論如何也下不來。就在這時,汽車在道路盡頭出現(xiàn)了。經(jīng)過掙扎,我終于跳下自行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蹦到排水渠里趴下了。汽車黑壓壓地朝自行車而來,我閉上眼。想象中,它被汽車壓癟,碎紛紛的樣子,我的心里,有一種失去的疼痛。直到汽車過去很久,騰起的揚塵從半空中重新落到地上, 我頭上帶著土和草,從排水渠爬上來,揉揉眼一看,自行車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p>
曉星家住在山根下,站在她家院子里,能嗅到來自山林中的草木氣息,濕潤的,又是黏稠的,甜的,也是腥的。山腰處一塊巨大的橫石懸在院子上方?!捌鋵崳鞘^離我家院子有段距離呢, 有時眼睛也會騙人?!?/p>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院子里,看見那塊橫出來的石頭讓夜空出現(xiàn)了缺口, 仿佛星月也會從中流出來,跌入院子里,以至我無數(shù)次低頭觀察腳下,看有沒有星星的尸體。停在檐下的自行車, 影影綽綽有亮光一閃一閃的,讓人生疑。
那個冬天, 我們學會了用毛線編織車座套、車梁套,花花綠綠的織物讓自行車變得撲朔迷離。我們從未想過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似乎心里是有某種沖動的,但到底是想離開林場, 還是想成就一個有理想抱負并對社會有用的自己,也并不知道。郵差騎著摩托車轟轟隆隆地來, 他卸下來自外面的報紙、雜志和信件便轟轟隆隆走了,很少停留。有次曉星坐著郵差的摩托車回了趟家,當然,等她回來的時候,沒有摩托,也沒有自行車,只能用雙腳走完五里地。但她從此有了關于摩托車的親身體驗, 一種跟自行車明顯不同的速度讓她常常向往。
我們用鉤針將毛線鉤成自行車鈴鐺套,并將它嚴絲合縫地套上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了。自行車因為這些新的裝飾物,似乎也變得急切起來, 乃至感覺它似乎有自行出門的沖動。我們幾個商量出一趟遠門。目標是藏山。藏山屬于縣北萇池鄉(xiāng),每年四月萇池都有廟會,作為萇池人,小郵差極為驕傲,于是在他強烈要求下,我們設計了一條完美的環(huán)形路線。
從萇池到藏山,全是柏油公路,騎車在上面,感覺就像走在水里,綿綿的,柔柔的,速度卻快。唯一讓人生懼的,是汽車多,汽車一來,我們就自動列隊,循著最前面那個人小心向前。汽車一走, 我們就快速蹬幾下,幾個人又橫成一列。
把自行車停在了藏山護林員家院子里, 幾個人開始登山。那天我們?nèi)チ怂煻?,上了梳洗樓,又爬到南天門,瀏覽了藏山全貌,下山時天還早呢?;爻虆s不順利,這并不是一條來時那樣的公路, 而是一條曲折蜿蜒的鄉(xiāng)村道路,顛簸崎嶇,動不動就會遇見被雨水沖斷的草橋, 有些路來不及修補,凸凹不平,根本不能騎車。
奇怪的是,曉星突然騎不動了,一次次地,她停下來,推著車站在那里,愁眉苦臉的。有人車架上正好綁著一根草繩,于是,就將草繩拴在曉星的車把上, 大家輪流來拽著她走。這樣一來,速度就慢了,人也突然都變得疲憊不堪。
直到很晚我們才回到場里。到宿舍才知道,原來這一路騎車,曉星臀部的一個大粉刺給磨破了。那個小小的車座,即便上面罩著毛線套子,依舊不能帶來舒適感。曉星悻悻地說:“我將來一定要騎一輛摩托車,一輛有海綿座的摩托車, 再不用吭哧吭哧汗流浹背地蹬車了?!蔽业难矍百亢龀霈F(xiàn)她坐在摩托車上的樣子,然而奇怪的是,畫面中的她前面一直有個影子,能肯定的是,她的摩托車是由影子駕駛著的。
心里突然就涌出濃郁的憂傷。收音機里,一個柔和的男聲正在唱:我們從夜從夜走到了晨,我們從冬從冬走到了春……
我們被自行車帶到林場,并淪陷于此,這不是自行車的錯,也不是摩托車的錯。
曉星比我先從林場調(diào)走了。那次她是坐汽車走的。
她的自行車在場里放了好久, 直到有一天她妹妹來,把它騎走了。
我最后一次騎車從林場大門出來,周圍空蕩蕩的,所有吸附在身后的目光,都已消散。那一刻,我似乎成為一個與林場和師傅們再無瓜葛和關聯(lián)的人。沿著大坡滑行到管村, 那些曾經(jīng)坐在門口的女孩們都不見了,有的嫁人了,有的去城里打工了,還有的坐在炕上不停地繡花, 等待媒人掀開自家的門簾。我只遇見那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他扒著街門蹣跚地走出來。我朝他笑笑,拐上了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