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雙界河邊有一棵碩大的鳳凰木。每年五月,我都要到河邊去發(fā)呆,站在樹下仰頭看那滿樹的紅花。偶有一朵落在鼻子尖上,輕輕的,癢癢的。如果我長到十幾米高,平視之,那些花被一雙眼睛這么迫近地逼視,一定會驚得叫起來。后來想出一個辦法,跑到對面,遙望此岸,花雖變小了,只見一團混沌的紅,但距離讓角度柔和了。甚至產(chǎn)生了平視的假象。缺憾是,拍照時,鳳凰木后面兩臺入云的腳手架總會搶鏡,那座號稱本區(qū)域內(nèi)最高的樓,好多年都沒建完。
上午的陽光在水面上跳躍,一兩條小白魚也蹦出來摻在里面。河邊有人釣魚,隔幾十米一個人,差不多等距離,或站或坐。腳邊放著一個盆或桶,幾條魚在里邊搖頭擺尾, 這都是些管不住自己嘴的家伙,但此刻它們什么都不在乎。傳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如何到這里來的,它們?nèi)洸坏昧?,自然,也不關(guān)心接下去會怎么樣。
與一位年輕的釣者聊天,他說曾在雙界河上游釣到過一米多長的塘鲺。問,水淺若斯,怎會有這么大的魚,不是放生的吧?答,絕不是。塘鲺皮實,什么都吃,長得快。幾十公分的羅非魚也常見。但釣它們沒什么尊嚴。問,釣到什么魚有尊嚴? 答,翹嘴或者海鰱。都很少見,翹嘴尤其好吃。我釣魚,一般不吃的,就是釣著玩,翹嘴除外。
他把釣繩遠遠甩出去, 頂端掛著一條小魚。他的釣竿輕輕地左右搖擺,使得誘餌模仿受傷的小魚在水中游動,引大魚咬鉤。
另一個捕魚者以長桿送網(wǎng)兜入水,猛然收起,得白鰱三條。旁邊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大喊,叔叔,給我,叔叔,給我。捕魚者將魚放入塑料袋遞過去。兩小兒喜出望外,拎袋猛跑。一魚掉出,在草叢中甩尾喘息。我在其后,想都沒想,撿起拋入河中。此或為該魚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生生死死,皆在瞬間。
雙界河三個字倒是名副其實。深圳市原為寶安縣,更名伊始,將原寶安縣內(nèi)靠近香港的一塊地方劃為經(jīng)濟特區(qū),其他地方依然叫寶安縣———后分為寶安區(qū)、龍崗區(qū)等———特區(qū)內(nèi)與特區(qū)外兩個世界,中間拉一道鐵絲網(wǎng)。原本種滿水稻的土地上,一邊是廠房,一邊是從全國各地擁來的渴望進入廠房的人。雙界河站在鐵絲網(wǎng)下面,讓阻隔更加粗壯。鐵絲網(wǎng)下每天都有生離死別,亦不乏血淋淋的慘案。河水全部映照下來,留在水中,滲入地下。過了一些年,深圳全境都成經(jīng)濟特區(qū),鐵絲網(wǎng)拆掉, 雙界河成為南山區(qū)和寶安區(qū)的界河。河岸相對的兩個社區(qū)組織龍舟賽,隊員們穿著紅黃白三色搭配的統(tǒng)一服裝,咚咚咚擂起戰(zhàn)鼓。分屬兩個區(qū)的領(lǐng)導前來致辭、觀戰(zhàn)。他們的心思當然不在勝負上,在乎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界似無界的氣氛。
再以后,蛇口半島附近劃出一塊未開發(fā)之地,名為前海,有著國家級自貿(mào)區(qū)的頭銜,緊鄰寶安中心區(qū),雙界河又成寶安與南山和前海的界河。
命名者未卜先知? 想來,應(yīng)該是先有界河之實,后有其名。那么,它以前叫什么名字?問了些人,都說不知道?;赝^去的千年萬年,嶺南煙瘴濡濕之地,密林中河流眾多,如此一條泯然眾水的小河,極可能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其發(fā)源地為鐵屎嶺,名字之賤之隨意之可有可無,藉河略見一斑。風雨中草枯草黃,人來人去,它只負責流淌, 不管你給起個什么樣的名字,不管岸邊是什么,也不真的負責隔開誰和誰。
而這個名字,早晚有一天也會失去當下的意義。地域的更改變化,分分合合,總在一念間,哪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偶爾碰上尊重常識的人,不過是幸運,多數(shù)時候是那些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人主宰這個世界,興起時,順手拋給河流一個名字。
雙界河穿過寶安大道、107 國道兩條主干道,很蜿蜒的樣子,其實總長不過五公里多一點。騎單車一會兒就走遍整條河,哪還用分什么上下游,大家都在水中游嘛。
其寬,不過十幾二十米。深圳所有的河都不寬,有個河流的樣子即可。這一條尤其不寬。
又短又窄,使得雙界河在物理上也行使不了多少阻隔的職責。
它離人真近,所謂“近在咫尺”。水的氣息漫延上岸, 在兩邊的道路上擴散,悄悄飄進岸邊的小區(qū)。這個漂亮的小區(qū)是軍產(chǎn)房,當年發(fā)售時價格不高,購買資格不限,有朋友建議我在那里買一個,一猶豫便錯過了。待到醒過味兒來,時空轉(zhuǎn)移,可能已變不可能。此刻站在小區(qū)門口,不由得想,人這一輩子住在哪里,和葉子落在哪里一樣,除了人算天算,也許還有水算。
緊挨著的另一個小區(qū),敞開式,均為不帶電梯的老房子,墻體斑駁,仿佛額頭皺紋。陽臺上的欄桿生出土黃色的鐵銹。走進去,非常安靜,只有兩個老人坐在樹下聊天,一下回到四十年前的感覺。一樓居然還有人養(yǎng)雞、種菜。不高的樹上,幾個波羅蜜擠擠擦擦,每個至少十幾斤。妻子特別喜歡拍它們,從各個角度拍。而我見到它們總是想,身上為何長這些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防身嗎? 后來想通了,如無人采摘,它們一定掉落地面,把里面的果實摔出來,生根發(fā)芽。小疙瘩可以緩沖一下,同樣是摔碎,卻不那么疼了。
附近還有一所學校,圍墻上長滿使君子,淺紅的、牙白的小花朵,鋪天蓋地一般。隔著小路,一個小區(qū)的二樓,同樣垂下大片大片的使君子,與下面的花墻遙遙相接。走近,空氣中清香彌漫。
岸邊的道路上種滿了小葉榕,蒼老的疤結(jié)顯示它們已和歲月糾纏了多年。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樹上掛滿紅燈籠,風吹搖晃,頗喜慶。地下雖有黃葉,身上卻一點都不冷。哪怕是在深冬。
整個城市就像一塊完整的皮膚,雙界河從誕生起,從沒劈開過它,只是在皮膚上畫了一道印痕。兩岸的人可以隨時靠近它,踏進去,就跟踏進自家的水盆一樣。你感覺不到那是一條河,而是身邊的一個什么物什。水在流動,貌似一去不回頭,其實世界輪回反復(fù),只要你不停地進入,總會讓那位哲人的箴言落空,你竟然終于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大地會顫抖,地下涌動的無名火總要在地面上有所顯示;氣候在猶疑,上方的萬千神靈總有一個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一下。一些河流消失了,你的腳下,汽車輪子下面,火車道下面,河流的尸體已數(shù)不勝數(shù)。這條雙界河只是此時此地幸存的一個。這條雨源性河流,它的源頭鐵屎嶺上,并無一條汩汩不斷的泉水。它的根是雨水。它只是一條從上到下的溝壑,守株待兔,仰望天上的水。天上水多,它便活起來。水一流動,生出了魚蝦,岸上的草和樹木迎風而長,郁郁蔥蔥。那時人類多么渺小,進入草叢尋不見。河岸泥濘,也有人拔不出腿,淹死在里面。雨水少的時候,它便變回溝壑。魚兒鉆進泥土里,和河流一樣,閉關(guān),等待。一年又一年,一月復(fù)一月,它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有時是河,有時不是河,無所謂。有所謂又能怎樣? 反正誰也挪不走它,它一直在那里。
不知何時起,它們身上陸續(xù)插了許多管子,不管下不下雨,都會有黑乎乎的污水排進來, 兩邊的工廠和小區(qū)越來越多,一刻不停地生產(chǎn),一刻不停地排水。雙界河再也沒有休息的時候, 每天都黑水長流。雨水也稀釋不了它們,掉進去迅疾發(fā)黑并變得黏稠。時隱時現(xiàn)的一條河,倒是被滿滿當當?shù)奈鬯鴮嵙恕@確是一條河。但人們不敢靠近它了。遠遠地就捂住鼻子。必須從河邊經(jīng)過時,也加快了腳步。有人在路上走著走著,遭遇三急之一,便躲進灌木叢里排泄。
再后來, 自擾的人們仿佛醒悟過來,把那些污水全都清掉,整飭、硬化河流兩岸,在河床一側(cè)布置了補水管,每天定時向河中補水。夏季雖然還要承接雨水,但已不是主要水源。它搖身一變,成了一條正大光明的河流,晨昏無際。
它抹掉了身上的季節(jié)界限,卻非自己主宰,更加聽天由命?;厥走^去,亦沒有悲喜。就像那條魚,并不需要記得自己的往昔。
多年前在鄉(xiāng)間穿行時,雙界河和岸邊的稻子、杧果一樣,與種植它們的農(nóng)民一樣,自生自滅,死去活來,活來死去,在生死之間穿梭轉(zhuǎn)換, 被人看到又被人忘記。如今, 它成為大城市的風景上的一抹淺藍,只能活著,不能死去。它被打扮,被修改,要有自己的名字,有一段說得過去的歷史。實在沒有,就編出一些來,總之要與現(xiàn)狀相匹配。
雙界河在被書寫和創(chuàng)造。而我作為書寫者之一,要盡量對得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