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一
中巴車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馳行。車窗外,天空湛藍(lán), 云朵悠揚,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田野讓人心情舒暢。
遠(yuǎn)處的望月山依稀可見,山頂似有積雪,在陽光的照耀 下呈現(xiàn)出秘境般的光暈。白色的云朵與黛青色的山巔環(huán)繞在一 起,那一道道起伏的山的輪廓因而更顯詩意。
車上坐了一車的同事朋友,我的那些女伴們帶足了照相 穿的各種色彩艷麗的服裝,她們七嘴八舌地評論著窗外的美景。 而男人們,似乎還無暇流連風(fēng)景,他們正高談闊論各抒己見, 為國際形勢歐美關(guān)系爭得面紅耳赤。
為這次出游,伙伴們幾乎準(zhǔn)備了整整一個月,就等著那 漫山遍野的花兒開了美美地逛一逛。望月山的山丹丹花連同山 下的紫色薰衣草早已火遍朋友圈,一張張取材于山澗田野、仿 若仙境般的攝影圖片讓那片山水那片花海成了地道的網(wǎng)紅打 卡地。
這是一次 AA 式的自發(fā)旅游,大家都顯得挺放松。野炊、 燒烤、篝火晚會、看星星、露營……一想到忙碌的工作之余能 和大自然有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大家都有點歡欣雀躍。
喧嘩聲中,突然就有人起哄讓我唱 支歌給大伙助助興。要知道,我的嗓音 可是經(jīng)過名師指點的,這一直讓我引以 自豪,在朋友圈里,也算是小有名氣吧。 沒有推辭,掏出手機(jī)想配點音樂,隨手 一點,就瞥見微信親友群里熱鬧非凡,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我稍作遲疑,還是點 開看了一眼,呵,大表哥小濱正在曬照片, 幾乎都是姨媽的照片,在天安門,在鳥 巢,在水立方……手術(shù)安排好了?先帶 姨媽轉(zhuǎn)轉(zhuǎn)?我的腦子怎么有點跟不上這 個節(jié)奏?醫(yī)院住進(jìn)去還可以先出來逛一 圈呀?同伴燕子猛推了我一把:“快點啊, 大歌唱家,磨嘰什么?我們等得花兒都 要謝了。”
我壓下心中的疑惑,調(diào)整調(diào)整情 緒,唱出了那首我最喜愛的那英的經(jīng) 典曲目——《春暖花開》:
如果你渴求一滴水,我愿意傾其 一片海 // 如果你要摘一片楓葉,我給 你整個楓林和云彩 // 如果你要一個微 笑,我敞開火熱的胸懷 // 如果你需要 有人同行,我陪你走到未來 //……
一曲終了,滿車喝彩。有人迫不及 待自告奮勇地唱起了下一支歌。我坐下 來,喝了兩大口礦泉水,給小濱發(fā)信息。
連發(fā)兩條,小濱都沒回復(fù)。 車廂里一片笑語歡聲,我心里卻沒有了剛才路上的熱血沸騰。是因為小濱 的照片嗎?問了問師傅,估計還有 40 多 分鐘才到山里。先瞇上眼睛休息一會吧。
可眼前,晃來晃去的,怎么老是姨媽的 影子?一會是她站在長安街上的樣子, 一會是過去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一)
姨媽叫江月白,是母親的親姐姐。 姥姥一輩子就生了兩個女兒,據(jù)說生姨 媽那天夜里,月亮特別亮,大地上一片 白晃晃的光,姥姥的哭喊聲震天動地, 姥爺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完全慌了神,聽 著那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他覺得院子里 的月光是那樣瘆人,那樣冰冷。待他看 清姥姥費了大勁生下的是個丫頭片子時, 想也沒想,就給姨媽起了月白這名字。 很多年過去,姨媽一直為此抱怨不已, 她說她這輩子命不好,就因這名字。在 她看來,月光地里白茫茫一片,能留下 啥呢?不像妹妹,月盈,月盈,月月有 盈余,圓圓滿滿的,聽上去都喜慶。
其實母親的名字是村小學(xué)校長起 的,姥爺嫌老二又是個女兒,連名字也 不想取,是校長板著臉把姥爺狠狠地訓(xùn) 了一頓才給起的名。不過,也怪,母親 和姨媽打小在一個家里長大,可好事似 乎都眷顧母親。母親比姨媽長得漂亮, 一雙大眼睛忽閃閃的,要多好看有多好 看。母親比姨媽小三歲,可學(xué)習(xí)成績比 姨媽強(qiáng)多了,全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是村里 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娃娃。姨媽卻只上 了三年學(xué)。對姨媽來說,打豬草、割麥子、 燒鍋、拉風(fēng)箱,她麻利得很。她喜歡在 田野里干活,不光把自己的干了,連妹妹的活也包了。就這樣,同父同母的兩 個女兒,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命運。
母親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了省城,和大學(xué) 同在一個班的父親結(jié)了婚,還一邊工作 一邊讀研,順風(fēng)順?biāo)刈銎鹆藢W(xué)問?;?后,父親也很體諒母親,承攬了多數(shù)家務(wù), 讓母親安心讀書做課題,做她喜歡的事。 父親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 :“你媽是個有 理想的人。”可母親搖頭 :“我姐比我有 理想多了。我不過是順勢而為,命好罷了。 可我姐……”每每至此,她就一聲長嘆, 再不說什么。我問過姥姥,姨媽有啥理 想?姥姥撇嘴:“別聽你媽瞎說,你姨媽, 那全是胡成精,一件正事也沒干過。她呀,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p>
姨媽心氣高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說 到她,舅爺爺、姨奶奶都笑 :“這女娃, 從小心野得很。”據(jù)母親講,姨媽十二三 歲時跟著舅姥爺逛了趟西安城,開了點 眼,見了點世面,這就了不得了,回來 一直念叨著要去城里生活。
姥姥姥爺一心想給姨媽招個上門女 婿,可姨媽哪里愿意!不到二十歲的她, 一個人跑到鎮(zhèn)上的秦腔劇團(tuán)打雜,去縣 城當(dāng)保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也挨 了姥爺不少打。
縣城、省城跑了幾次,姨媽更是鐵 了心要去城里過日子。照她的話說 :再 不濟(jì),我也得嫁個在城里工作的,找一 個穿四個兜的人。在她眼里,四個兜的 制服就是鐵飯碗的標(biāo)志吧?為這事,她 向姥爺莊嚴(yán)宣布,她的人生要由自己做主。姥爺從來好面子,在姨媽面前除了 吹胡子瞪眼,還能做什么呢?聽姥姥講, 有那么幾年,姥爺索性甩手不管,盡著 姨媽折騰去。姨媽的婚事也由此曲曲折 折,一拖再拖,直到 28 歲那年,才作為 村里出了名的老姑娘,嫁給了去新疆當(dāng) 兵的姨父。20 世紀(jì) 70 年代,村里的姑 娘幾乎沒有超過 20 歲還尋不下婆家的, 姨媽可算是破了紀(jì)錄了。
這門親事是姨媽自己選的。姨父家 條件不好,家在山坳里,弟妹又多,可 姨媽歡天喜地的同意了,一分錢的彩禮 沒收,結(jié)婚那天連個當(dāng)時流行的木輪“轎 車”也沒坐,愣是讓姨父騎著自行車接 走了。村里人笑話她是倒貼門的閨女, 可在她眼里,姨父是穿制服的人。初次 見面姨夫身上穿的就是四個兜的軍裝, 這是她這輩子跳出農(nóng)門的唯一指望了, 她要緊緊地抓住。20 世紀(jì) 80 年代,姨 媽都有兩個兒子了,她還和鄰村的兩個 人一起去新疆若羌販運紅棗、葡萄干之 類的特產(chǎn)回來賣。不過,路跑了,汗流了, 可錢,卻沒賺到。幾十歲的人了,讓回 家探親的姨父當(dāng)著一村人的面好一通責(zé) 罵,姨媽卻不以為意,她津津樂道于自 己一路上的見聞,好像風(fēng)光得不得了。
(二)
我陪母親去過姨父的老家。遠(yuǎn)不說, 一路塵土飛揚,全是上坡,好幾個地方 父親和母親都騎不動,得下來推著自行 車走。上到坡頂眼見光禿禿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戶人家。水在那里金貴得了 不得。記得那天,我隨手端起洗過手的 水要倒出去,姨媽一把拉住我 :“娃,這 可使不得,洗臉?biāo)€要喂羊呢?!蔽疫@才 知道,家里用的水,得到十幾里之外去拉, 一次使架子車?yán)淮笸埃ㄆ屯案难b的 水桶),省著用能用五六天。后院雖然有 個水窖,但全靠雨水,天一旱,根本存 不了多少水。
姨媽的婆婆在她進(jìn)門沒多久就因腦 梗癱瘓在床,三年多了,全憑姨媽侍候。 老人見了我們,一個勁地夸她的兒媳婦 好,說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我們心里都 覺得姨媽日子過得苦,可姨媽,樂呵呵的, 一點不像個愁苦人,她跑進(jìn)跑出,不知 道該給我們張羅什么吃的才好。母親把 兜里的錢全掏出來壓在了姨媽的被褥下 面?;厝サ穆飞?,母親還一直掉淚。
那幾年,盡管日子過得并不寬展, 但姨媽心氣還順。婆家大大小小的事幾 乎全由她做主,她又接連生了兩個小子, 一下子覺得身價暴漲,偶爾回娘家,說 話也頤指氣使的,對一向威風(fēng)凜凜的姥 爺也不例外。
姨媽一心想跟姨父去新疆生活,可 姨父在部隊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連長, 還沒有資格帶家屬隨軍。再說了,他們 的部隊并不在城市而是在山溝溝里,一 個小小的邊防哨所,統(tǒng)共不過十來個人。 姨媽去探過兩次親后,對姨父更是言聽 計從,她覺得姨父挺不容易,那山溝溝 的條件太艱苦了。
1987? 年,姨父轉(zhuǎn)業(yè)回到縣塑料廠,姨媽才跟著姨父在離家不到 50 公里的縣 城安了家。攢了半輩子心勁的姨媽這回 終于揚眉吐氣地做了城里人??h城雖說 比不了大城市,但終歸是城呀。往縣城 搬家時,姨媽恨不得給十里八鄉(xiāng)所有認(rèn) 識的人都通知一遍。她在縣郵電局專門 給母親打了長途電話,她讓母親一定抽 空來縣城她的新家瞧一瞧。母親替她高 興,不光寄了錢,還專門請朋友寫了兩 幅字畫裝裱一新托人帶給姨媽。
那是姨媽最風(fēng)光的幾年時光吧,每 次回娘家或者來省城,她心情都格外好, 給母親絮叨一堆的事。逢年過節(jié),姨媽 總讓母親先到縣城等上她一起回村。她 大包小包地拎著一堆東西,母親笑她怎 么那么能買。她總是紅紅臉 :“都是些不 值錢的餅干糖果,還有些舊衣服。親戚多, 禮數(shù)也多。再說了,一到農(nóng)村,啥也金 貴?!北淮謇锶藝鴨枛|問西時,母親少 有一言半語,只有姨媽,不厭其煩地回 答著左鄰右舍的各種問題,連別人問母 親的話,也都由她代答了。很多年以后, 母親說到這事還總是笑 :“你姨媽的嗓門 可真是大呀,站在村西頭說話,村東頭 都能聽得真真的。也不知道她咋那么能 說,這城里的事啊,一到她嘴里,還真 變得特別有趣?!?/p>
(三)
母親就生了我一個女兒,這讓姨媽 在得意的同時也不無擔(dān)憂,她常常教訓(xùn)母親 :“再生一個唄,沒有兒子日子怎么 過?你可別像咱媽一樣,一輩子沒兒, 在婆家說個話腰桿都不硬?!崩牙研宰泳d 軟,年輕時沒少受我一個伯母的氣,那 位伯母仗著自己有五個兒子,在妯娌間 橫行無忌。姨媽卻不受那個氣,從小到 大沒少頂撞伯母,有一回,還直接把伯 母一頭撞倒在地。為這,她挨了姥爺?shù)拇颍?但打也無所謂,她照樣笑得咯咯的。
母親對有沒有兒子本來并不在意, 但聽姨媽嘮叨多了,心里也煩,就懟她: “別說國家有計劃生育政策,就是沒有, 我們兩口子也特別喜歡女兒,女兒是貼 心小棉襖。她爺爺奶奶也從沒彈嫌過。” 姨媽卻總是撇嘴 :“快拉倒吧,你那是沒 有兒子自己給自己長精神。實在不行, 我過繼一個給你?!彼皇亲焐险f說而已, 是真當(dāng)成大事去辦。記得我都上小學(xué)五 年級了,回姥姥家過年還能聽到姨媽說 道這事,心里挺煩她的,對她怎么也親 不起來。
不知道是害怕姨媽和姨父真的會把 兒子過繼給我們,還是有其他想法,我 上初二那年,我那親爹親媽非讓我從省 城轉(zhuǎn)到縣城,在姨媽家上兩年初中。他 們借口一個要去上黨校,全脫產(chǎn),很忙; 一個呢,正逢課題研究項目的關(guān)鍵時期, 要搞田野調(diào)查要帶學(xué)生,總之一句話, 就是沒人顧得上管我。就這樣,1990 年 夏天,萬般無奈的我懷著一肚子委屈被 打發(fā)到了姨媽家。
去姨媽家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給我 嘮叨了半宿,說她能有今天,全憑姨媽的幫襯。讓我去了一定要聽姨媽的話。 姨媽可完全是為了她才輟學(xué)的,那時候, 家里哪供得動兩個學(xué)生呀?更何況,姨 媽還給姥姥幫了不少忙,姥爺忙地里的 活,家里的事很少操心。母親最難忘的 是她上大學(xué)那幾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每年開學(xué)前,都會為幾十元錢的路費和 學(xué)雜費犯愁。姥爺好面子,抹不下臉去 向親戚鄰家開口,都是姨媽,東家跑西 家進(jìn),為母親湊來開學(xué)的錢。母親從來 不敢問那借來的錢怎么還,后來還是聽 姥姥說,都是姨媽攢點雞蛋、挖點野菜 和中草藥,一趟趟地往集上賣,這才把 賬還了的??梢虌審膩頉]在母親面前說 過這些,日子過得再艱難,她也從來沒 張過口。
那個晚上,母親在為一件事情感到 內(nèi)疚。她告訴我 :她上大學(xué)那會,姨媽 來省城找過她。姨媽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家 裁縫鋪學(xué)起了手藝,她幻想著自己有一 天也開個裁縫店在城里立足。她沒錢住店, 就擠在母親的宿舍里,和母親同睡一張 床。她羨慕宿舍里那些年齡和她差不多 的女娃娃,對她們一個個恭敬有加。每 天,她都把宿舍打掃得干干凈凈,八個 暖水瓶有一個空了她就急著去打水,還 搶著要洗宿舍同學(xué)的衣服。同舍的幾個 女孩子都喜歡她,管她叫大姐。連隔壁 宿舍的人也這樣叫。她把走廊的地拖得 能照見人影,連宿管大媽也對她頗有好感, 以至對她住學(xué)生宿舍的事佯裝不知。
那是姨媽最開心的一段時光,晚上 宿舍同學(xué)學(xué)習(xí)時,她也捧上一本書看,心里美滋滋的,感覺自己也上了大學(xué)。 母親后悔的是,當(dāng)時裁縫店并非真心收 徒,無非是要招個打雜的,緩解一下他 們的繁忙,工錢也沒有幾個,可自己, 那時忙于學(xué)習(xí),很少為姨媽出主意想辦 法,也沒幫她補(bǔ)補(bǔ)文化課。說實在的, 她當(dāng)時還沒理解姨媽一心要留在城里的 心曲,總覺得姨媽有點胡鬧。結(jié)果,姨 媽和母親在一張床上擠了兩個學(xué)期之后, 還是無奈地回了農(nóng)村。母親給我講述這 件事時,后悔莫及 :“我要是早一點理解 你姨媽,幫幫她該有多好。她呀,就是 吃了沒文化的虧?!?/p>
(四)
姨媽家所在的縣城三面環(huán)山,一條 彎彎曲曲的小河穿城而過,將小城一分 為二,變成了河?xùn)|、河西。整個縣城只 有兩條主干道——“解放路”和“南京路”, 聽名字倒也氣派,可全長不過幾公里。 兩條主干道交會的十字路口就是全縣最 繁華的地方,商場、郵局、書店和一個 一年到頭也沒見開過幾次門的電影院全 集中在那兒。地方小,騎上自行車半小 時就可以打個來回。別看它小,河?xùn)|河 西差別卻挺大,河西是縣政府、縣委以 及學(xué)校、商場所在地,20 世紀(jì) 90 年代 初期縣城僅有的幾幢樓房全在這邊,連 街道兩邊的樹木也都整整齊齊、規(guī)規(guī)矩 矩。過了橋,進(jìn)入城東,卻全然一副城 鄉(xiāng)接合部的樣子,有些地方簡直就是臟 亂差。雖說這里也有幾家國營單位,但規(guī)模都不大,加上又和周邊幾家集體小 廠擠在一起,有點橫七豎八、缺少規(guī)劃 的樣子。城東的街道兩旁,也不像城西 那樣栽種著整齊的楊樹柳樹,顯得光禿 禿的,一會兒一座二層民用房拐出一個 角,一會兒誰家自建的小廚房又伸出一 個頭。
我們就住在姨父供職的塑料廠家屬 院,小院不大,但因為是國營單位,感 覺要比集體廠優(yōu)越得多。大門修得氣派 不說,職工們也有統(tǒng)一的服裝。整個家 屬院也就五六排平房,每家卻有一個獨 立的小院。為了迎接我的到來,姨媽在 院里搭建的小土房里支了兩張小床,用 木板和磚頭支了個類似書桌的架子。她 把表哥趕了過去,把原來表哥們住的房 間騰給了我。我倒挺喜歡這間獨立的小 土房,一個人住著多清靜呀??梢虌屨f 什么也不同意,她說我是貴客,而且是 妹妹,年齡這么小,怎么能住在這么簡 陋的房子里。姨媽發(fā)揮她學(xué)過裁縫的優(yōu) 勢,用碎花布為我做了不少拼接的墊子、 桌布之類的,愣是把個男孩子住過的房 間改造成了她眼里的“閨房”,到處花花 綠綠。記得我剛到她家那天,她跟在我 后面一個勁地問我 :“好看吧?”在她眼 里,小女孩天生就應(yīng)該喜歡這些。我無 奈地皺著眉,不好說出心中的厭惡。送 我去姨父家的父親知道我的喜好,忍不 住悄悄對我做了個鬼臉,我完全領(lǐng)會了 他的意思。
姨媽拉著我滿院子轉(zhuǎn),逢人就介紹: “這是我外甥女,長得心疼吧?我妹子就這一個女兒。我那妹子,打著燈籠也難找, 人長得漂亮不說,還聰明過人,早就是 大學(xué)的教授了,是教老師的老師!我呀, 給她提鞋也趕不上。”
我不習(xí)慣姨媽的高喉嚨大嗓門。好 幾次晚飯前我放學(xué)回來,都碰到她正和 一群聒噪的中年婦女聚在離廠區(qū)大門口 不遠(yuǎn)的水管處洗菜淘米,她們東家長西 家短,說起來沒完沒了,笑起來毫無顧忌。 我從那里經(jīng)過,姨媽大老遠(yuǎn)就喊:“娟子, 放學(xué)了,來吃口黃瓜?!薄熬曜?,放學(xué)了, 來幫姨媽拎個盆?!彼恍ζ饋?,大牙全 露在外面,牙齒又黃又大還不齊整,是 典型的四環(huán)素牙??赡苁且驗槟莻€年齡 正值青春逆反期吧,我覺得姨媽那個樣 子挺丟人的,讓人禁不住替她臉紅。其 實母親的牙也一樣是四環(huán)素牙,我卻從 來沒有嫌惡過它們。每次放學(xué)回來,遠(yuǎn) 遠(yuǎn)瞥見姨媽手舞足蹈的樣子,我恨不得 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幸好她不是我媽,我 也很少當(dāng)眾叫她姨媽,真想和她把關(guān)系 撇清點。可是不成,我住在她家。她是 那個家里對我最好的人,每天噓寒問暖, 巴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外甥 女,連晚上睡覺都要給我灌個熱水袋。
(五)
雖說住在城里了,可姨媽總是喜歡 干農(nóng)活。巴掌大的一個小院,除了搭建 的那間小土房以外,姨媽全把它條塊分 割地種上了菜 :大蔥、茄子、辣椒、西 紅柿、黃瓜、香菜、小油菜……要多全乎有多全乎。姨媽但凡有點時間就去侍 弄她的菜地,下班一回家,先看看她的 菜們,還自言自語地對著它們說話,好 像它們是她的親人。鄰居家有的在小院 里種著花,牡丹、芍藥、月季、大麗花, 一個比一個開得嬌艷,我看著心生憐愛, 就央求姨媽 :“地里別全種菜了,種點花 吧?!币虌層行殡y,但終究還是為我移 栽了兩棵牡丹,又在地的邊角撒了些大 麗花種子。大表哥沖我豎大拇指 :“還是 你厲害,我們說死說活我媽都不肯種花, 她太愛那些菜了?!?/p>
兩個表哥對我都很友好,不過他們 年齡比我大了許多。我在他們家那會, 大表哥小濱已經(jīng)在水泥廠干了一年臨時 工,還沒轉(zhuǎn)正。他在單位有集體宿舍, 回家的時間不確定,我很少見到他。但 只要見了面,他總樂意和我聊天,可能 是覺得我什么也不懂吧,他天南地北地 侃,不時地還吹吹牛。好幾次我忍不住, 打斷并且揭穿了他,他也只是訕訕一笑, 換個話題繼續(xù)吹。小表哥小樂那時在高 三補(bǔ)習(xí)班補(bǔ)習(xí)。小樂這名字好像和他毫 無關(guān)系,他每天沉默寡言,臉上沒有一 絲笑模樣,和誰都不怎么說話,幾乎是 家里的隱形人。只有偶爾和我面對面時, 他會羞怯地一笑,臉微微泛紅。他和姨 父除了臉紅脖子粗地吵過幾次以外,幾 乎沒好好說過話。有時候,我看姨父對 這個小兒子也是無可奈何,臉上堆滿了 討好的笑。可小樂從不買他的賬。他對 姨媽也絕少笑臉,每天起早貪黑,獨來 獨往,背著一個沉重的大書包,一回家,就進(jìn)了那間已經(jīng)獨屬于他的小土屋,把 門關(guān)得緊緊的。
姨媽說話高喉嚨大嗓門,一開始, 我以為這個家是她說了算,因為人前總 是聽到她在說話,姨父則永遠(yuǎn)是一副笑 呵呵的樣子。住久了,我才發(fā)現(xiàn),實際 上不是這回事。姨媽怕姨父怕到了骨頭 里,這個家根本沒有她說話的份。姨父 掌管著他們家的經(jīng)濟(jì)命脈,姨媽的每一 分工資都要交給姨父,家里的一應(yīng)花銷、 大事小情全由姨父說了算。
姨父這個人,怎么說呢?他和姨媽 從小都在農(nóng)村長大,又在一個中學(xué)讀過 書,也算知根知底吧。他當(dāng)兵那些年, 姨媽在家侍奉他的高堂,還連帶著照顧 他的弟弟妹妹。按理他應(yīng)該善待姨媽, 更何況姨媽還給他們老柳家生了兩個小 子。可在我看來,姨父有點“笑面虎” 的味道,總是陽一面陰一面的。塑料廠 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說老柳人好的, 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待人和藹可親,又是部 隊上下來的,見多識廣。而我卻見識過 他是怎么背著人收拾姨媽的,他罵姨媽, 罵得那么難聽,壓著嗓門,一臉的鄙夷 不說,還兇巴巴的,嫌姨媽是個病秧子, 嫌姨媽掙不來錢,嫌姨媽笨,嫌姨媽家 里家外幫不上他??傊谒劾?,姨 媽一無是處,完全是個拖累。
真正生活在這個家里,才知道姨父 有多摳,他一分錢都恨不得掰八瓣花。 他對姨媽摳,對自己摳,對兩個表哥摳, 對我,更摳得歷害。我住姨媽家那段日子,父母每個月都給姨父匯錢。那時, 父母親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四百元, 可月月都給姨父匯一百元錢,學(xué)雜費之 類的還不包括在內(nèi)。姨父在廠子里只是 個工人,一個月滿打滿算也才百十來塊 錢,我父母給他匯的錢都已經(jīng)趕上他的 工資了??伤?,從沒有因為這個對我有 多好,相反,好像我是在他家白吃白喝 似的,眼睛總盯著我,盯著姨媽,生怕 姨媽給我吃偏食。很多年之后和母親聊 起來才明白,父母當(dāng)時那樣做,一是他 們確實忙,也是想變著法子幫一幫心高 氣傲的姨媽。那時,姨媽在地毯廠當(dāng)臨 時工,地毯廠是集體所有制企業(yè),姨媽 一個月掙不到六十元錢,大表哥也是臨 時工,工資本來就低,偏偏他又是個“散 將”,一個月的工資月中不到就花個精光; 小表哥是花高價上的補(bǔ)習(xí)班,自然費錢。 姨媽有慢性腎病,是生小表哥月子里累 出的毛病,先是急性,后來就轉(zhuǎn)成慢性, 時好時壞,總是去不了根,需要錢吃藥。 更要命的是,姨父家里是個無底洞,他 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和三個弟妹都在農(nóng) 村,見天找他要錢,不是這個家里要蓋房, 就是那個家里有了病人錢不湊手。說實 在的,我從來就沒見過他們錢湊手的時 候,縣城離得不遠(yuǎn),只要姨父的親戚來 了家里,他必定買肉買酒地招待,臨走 還要給他們把錢湊夠。當(dāng)然,公道地說, 就是我們家這邊——姨媽的親戚從農(nóng)村 來了,姨父對他們也顯得比較大方。盡 管如此,我對姨父還是沒有好感,我覺 得他對這些人好,無非是要在窮親戚面前裝裝樣子。
平日里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很少見姨 父買肉買酒,誰多花幾毛錢,都能聽見 他肉疼般的訓(xùn)斥??芍灰杏H戚上門或 者有鄰居從門前走過,他的立馬就能秒 變?yōu)橐粡埿δ槪菨M臉堆笑的樣子至今 仍讓我感到惡心,以至于有了后遺癥 : 只要看見誰對我這樣笑,心里都特別警 惕,莫不是又一個笑面虎吧?
記得有一次,學(xué)校要組織我們過一 次團(tuán)的生活,看場電影,每人得交兩元錢, 姨父很不高興地對我說 :“你那么想看電 影?有啥看的?還得走那么遠(yuǎn)的路?不 去了?!蔽耶?dāng)時就委屈地哭了起來,才兩 元錢呀,這算什么事?。看蠹叶既?,我 能因為不想交錢就不去了?姨父不好正 面和我沖突,借口上班走了,愣是沒有 給我錢。他走了以后,姨媽悄悄塞給我 兩元五角錢,叮囑我:“別讓你姨父知道, 就說你沒去看。這剩下的幾毛錢買點吃 的?!蹦清X是一角一角的毛票,卷成小卷, 估計已經(jīng)攢了不少日子。那次看的啥電 影,我早忘了,但看完電影之后,姨父 和姨媽在家吵架的情景卻一直記得。姨 父不知怎的還是知道我看了電影,他不 訓(xùn)我,只是當(dāng)著我的面一個勁數(shù)落姨媽, 說姨媽是敗家婆娘,不好好過日子,還 學(xué)著攢私房錢了,他用我聽不懂的鄉(xiāng)村 俚語惡狠狠地咒罵姨媽……就為一場電 影,他居然想起來罵兩句想起來罵兩句, 持續(xù)罵了一個星期。奇怪,姨媽那樣一 個滿院子高喉嚨大嗓門的女人,一個回 到娘家村里趾高氣揚的人,在姨父面前,卻永遠(yuǎn)低聲下氣,簡直是罵不還口,打 不還手。也就是那一次,可能是因為我 的緣故吧,姨媽氣不過,才控訴了姨父 兩句,說到傷心處,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 她說她懷孕時就想吃碗豆腐腦,五分錢 一碗,可姨父愣是沒讓買。姨父毫不相 讓,怒氣沖沖 :“那時哪里有錢,我娘癱 在床上也沒吃點好吃的,你生個娃就了 不起?”他們的這次爭吵,終于在我的 號啕大哭中結(jié)束了,姨父摔門而去。
姨媽一個人在屋里呆呆地坐了很 久。末了,苦笑著對我說 :“寫信甭給你 爸媽說我屋里這點破事,讓你媽笑話。 你姨父人好著呢,就是把錢看得金貴些?!?她生怕我不信,還舉例說 :“你不知道, 他那些戰(zhàn)友啊,好些后來都不要農(nóng)村娶 的媳婦了,有的直接在城里再找。你姨 父本來也能留在新疆,可他還不是因為 我,才轉(zhuǎn)到這小縣城了?再說了,我這 身體,還真是個病秧子?!蔽矣X得姨媽可 憐,可到底懵懵懂懂,沒搞明白她說的 這些和舍不得花錢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姨媽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這件事以后,姨父見了我,有些訕 訕的。我呢,心底里排斥姨父,見了他 也不想說話。倒是對姨媽,沒有過去那 么反感了,反覺得她可憐。那些日子, 姨媽加倍地想對我好,我上學(xué)時,她會 悄悄給我書包里塞個雞蛋或者一個西紅 柿,晚上回來,我坐在那里學(xué)習(xí),她也 不時進(jìn)來給我倒杯水。見她這樣,我心 里反而更難受,我寧愿面對的是那個高 喉嚨大嗓門的姨媽。
姨媽愛提說我母親的事,不光給我, 還給她的街坊鄰居和同事。一旦母親給 她寄件衣服什么的,她必定會滿院子炫耀: “這可是我那當(dāng)大學(xué)教授的妹子給我買的, 你摸摸這布料?!蹦┝丝傔€疊加一句 :“這 大城市的東西呀,就是不一樣,洋火得很?!?有一次,姨媽專門給我看了她鎖在大衣 柜里的寶貝黑匣子,那里面有她上學(xué)時 得過的獎狀,有她在省城裁縫店做活時 師傅給的尺子和各色花紐扣,還有一枚 母親的大學(xué)?;铡F渲凶疃嗟模谷皇?母親的作文、筆記,隨手寫下的小紙片, 幾頁不成形的小學(xué)日記。我嘲笑母親那 幼稚可笑的文字,姨媽卻搶白“:你這孩子, 你是不知道你媽有多聰明多能干,她的 作文寫得真好,老師總當(dāng)范文呢。”后來, 我把這事講給母親,母親笑出了眼淚“:你 姨媽這輩子,對我是真好。”
(六)
小縣城有小縣城的好,人與人熟悉 起來特別快,我很快就有了一幫親密的 小伙伴。因為我從省城來,好像自帶光 環(huán)似的,小伙伴們對我言聽計從。每天 放學(xué)后大家騎著自行車滿大街亂竄,從 河西騎到河?xùn)|,再從河?xùn)|騎到河西,玩 得不亦樂乎。我不會騎車,他們每個人 都爭著帶我,好像我坐他們誰的車,誰 就有著一種榮耀似的。我心里得意,越 發(fā)喜歡瘋玩。姨媽見了,卻緊張得不得 了,一個勁地兇我的同學(xué):“你們騎慢點, 可不敢把我家娟子摔了,她金貴著呢,哪像你們這幫野孩子。”她對別人兇巴巴 的表情和一看見我就滿臉堆笑的模樣讓 同學(xué)們嘲弄了好久。我覺得她有點夸張, 可也無可奈何。誰知,比這夸張的事還 在后面 :有幾次我早晨起得遲了,爬起 來就走,姨媽居然追到學(xué)校為我送早餐, 是用保溫飯盒裝著稀飯。她過會還要趕 去上班,這不是成心遲到嗎?聽說她們 遲到是要扣錢的。姨媽一走,同學(xué)們就 笑話我,他們學(xué)著姨媽的口氣 :“我家娟 子金貴著呢,哪像你們這幫野孩子。”大 家哄然大笑,連我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在姨媽家一住就是兩年。雖說家 里的錢全歸姨父管,大表哥小濱的工資 卻從來不上交,每個月發(fā)了工資,我都 聽見姨父在追著小濱要錢,卻沒有一次 要到手的。相反,過不了多少日子,就 能看見小濱跟在姨父后面要錢,他要錢 還要得特別兇特別理直氣壯,而且?guī)缀?次次得逞。
姨父對姨媽兇,可到了兩個兒子手 里,卻完全沒了氣焰。他對小濱兇,可 小濱根本不買他的賬,偶爾討好他一下, 給他拎瓶酒回來,他就不知道自己姓啥 為老幾了。兩人坐在那里喝酒時,好像 忘記了父子身份,總是不著邊際地胡吹 亂侃。記得有一次,他們父子倆喝高了 在那神聊,先是姨父說他把一輛架子車 直接撞倒了,架子車散了架他卻啥事沒 有,大表哥不屑地說 :“你那算啥本事? 我從公路上往回走,班車來了,我輕輕 一撞,就把坐滿人的班車撞到水溝里了, 一車的人都喊救命呢,我輕輕一伸手就把他們撈起來了。”他倆說得像真的一般, 把我和姨媽逗得前仰后合,這分明是被 酒燒糊涂了在說胡話呀,可這父子倆, 還一唱一和地互相拍著肩膀。
對小表哥,姨父向來是一副討好的 表情。我住在他家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早 上不到 5 點,姨父就起來煮雞蛋。他家 里的飯一向都是姨媽在做。那天也不知 道抽的什么風(fēng),姨父用心把那個雞蛋用 紅筆細(xì)細(xì)地涂成赭紅色,才叫小表哥起 來吃飯。我看著那鮮艷的紅,有一點羨慕, 姨媽緊著也為我煮了一個蛋,并用姨父 剩下的紅墨水為我涂了幾筆,因為墨水 不夠了,雞蛋上遂留下一小片白。那天, 姨父倒是笑瞇瞇的,還破天荒地解釋說: “你表哥今年要高考了,清明必須吃個吉 祥蛋。你也吃吧,吃了趕緊去上學(xué),別 遲到了。”
每天天不亮姨媽就起來給小表哥 和我做飯,晚上回到家洗洗涮涮的,總 是最晚一個上床的人。姨父老嫌她手 笨。用姨父的話說 :蠢豬一個,什么也 干不好!姨媽以前在水泥廠打工,和男 工干著一樣的活,后來因身體不好就辭 了,這才去地毯廠織地毯,這兒掙的錢 不多,但比水泥廠的活輕松。我去地毯 廠找過她。一排排女工坐在架子上,面 前就是架好的機(jī)梁,梁邊吊著各色毛線, 她們一個個動作飛快,先選好色線,再 一根一根地編入??椀靥菏莻€技術(shù)活, 也是一種集體性很強(qiáng)的勞動。一塊大毯, 三四個人在同時編織,其中一個人手慢 了,就會影響整體進(jìn)度。很不幸,姨媽恰恰是手最慢的那一位。我?guī)状稳フ宜?看到別人都休息了,她還一個人坐在架 子上忙碌。那些女工們喜笑顏開地吃著 饃,爭搶著各家?guī)淼南滩耍梢虌專?還在那里追趕進(jìn)度。越忙越緊張,越忙 越出錯,一旦用錯了線的顏色就得返工 重來。好幾次,看見旁邊的阿姨忍不住 上前去給姨媽幫忙,手把手地教她,那 時的姨媽笨拙而又可憐。別看姨媽是個 大嘴巴,好些事完全不隔夜,可這苦愁, 她回家卻從來不講。只是常聽她說腰疼, 要我?guī)退o腰上貼片膏藥,那密密麻麻 的膏藥把腰部的皮膚貼得紅一塊紫一塊。 有幾次,我見她悄悄地往塑料袋里裝自 己腌的雪里蕻,看我來了,就悄聲說, 別讓你姨父瞧見,一個班組的趙阿姨老 幫我,那個阿姨就喜歡吃我腌的雪里蕻, 我得多帶點。她把雪里蕻藏在大圍巾里 很是得意地沖我擠擠眼睛。
小表哥小樂數(shù)學(xué)成績老上不去,姨 父埋怨他不用功,姨媽卻求爺爺告奶奶, 給小樂找了個補(bǔ)習(xí)老師。姨父責(zé)怪姨媽 亂花錢,可姨媽居然固執(zhí)起來 :“這個月 我不吃藥,你給孩子先付補(bǔ)習(xí)費?!蔽?把這事悄悄寫信告訴了母親,母親匯了 三百元讓小樂補(bǔ)課,說如果不夠,她以 后再寄。姨父這才不吱聲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不少 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姨媽的 女兒,每逢周末,我和姨媽必定會擠出 半天時間,像母女一樣挽著手,去小縣 城唯一的商場逛一圈,常常,我們什么 都不買,就那么轉(zhuǎn)著、看看。有時,姨媽會歡天喜地地掏出一兩元錢,給我買 塊圖案好看的花手絹,或者買個雪糕看 著我吃。更多的時光,是姨媽陪我在縣 城唯一的新華書店里轉(zhuǎn),那時書店里的 書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式擺放,好看 的小人書都在高高的柜臺里。姨媽每次去, 就和柜臺里的阿姨套近乎,然后又拉出 我媽和我,從頭夸到腳,末了,再央求 營業(yè)員阿姨給我拿兩本小人書,我靠在 柜臺邊上看,她就趴在柜臺上和人家聊天, 估摸著我書看得差不多了,才拉上我打 道回府。姨媽最愛聽我唱歌,她坐在我 面前認(rèn)真聽歌的樣子像個小學(xué)生,常常 逗得我唱著唱著便笑出聲來……
(七)
上高中那年,我得回省城了,姨媽 哭天抹淚,舍不得我走。我答應(yīng)她一放 假就回來,每個假期保準(zhǔn)都來陪她,她 這才破涕為笑,說一言為定。
姨媽一直以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為驕傲。 在她眼里,有了兒子就有了終生的依靠, 就再也不會過姥姥那樣憋屈的日子。可 事實上,生活并不如她想的那樣順利。
先說大表哥小濱吧,好容易才轉(zhuǎn)了 正,沒幾年廠子卻倒閉了。彼時,小濱 已經(jīng)有了孩子,找的媳婦又是同一個廠 的,兩個人只能一起下崗。姨父姨媽沒 辦法,總不能讓他們一家三口喝西北風(fēng) 吧,遂把積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拿出來, 給小濱買了一輛車,讓他跑出租。小兩 口白天黑夜地倒著跑,掙得倒比水泥廠時多了許多,日子算是有了盼頭。姨父 摳了一輩子,到頭來,竟被兒子逼得大 方了一回。只是,經(jīng)過這事,他好像把 錢摳得更緊了,姨媽出門買個菜問他要 幾塊錢,他都三盤六問的,更甭說買件 新衣服了。
再說小表哥小樂吧,從我到他們家 那年算起,他一共補(bǔ)習(xí)了三年,最后好歹 考了個本科,在廣東念的書,畢業(yè)后去 了深圳。他果然是個隱形人,去了深圳后, 一年到頭也不回來一次。聽說有幾年急 著結(jié)婚買房,想讓姨父姨媽幫著湊個首付, 可老兩口哪里有錢?末了,還是我爸媽 湊錢幫了他一把。就這,小樂心里不樂 意,和小濱也有了隔閡,幾十天一個月 地連個電話都不打。要不是后來孩子出生, 小樂讓姨媽去深圳幫他們帶孩子,估計 關(guān)系會越來越遠(yuǎn)。
姨媽先是在縣城給大兒子小濱帶孩 子,后來又去深圳給小兒子小樂帶孩子。 小樂一生就是雙胞胎,姨媽撇下姨父在 深圳一住就是六年,記得有一年,我打 電話給她拜年,她在電話里還樂呵呵地 說 :“娟子,你姨這回可算是把城市的癮 過足了,在縣城待了那么些年,現(xiàn)在, 省城住過了,深圳也住過了,該算是地 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吧?”她心里還是那 么在意這個城里人的身份。我記得自己 當(dāng)時還在電話里和她開玩笑 :“姨媽,我 看您不叫江月白,倒應(yīng)該叫白月光。這 城市啊,就是您心底的白月光,您一直 惦記著,和它耗了半輩子還沒耗夠?” 姨媽不懂啥叫白月光,只是聽我笑,也跟著樂呵了半天。
姨媽和兩個兒媳婦相處得似乎不是 太好,可她不說,我們也不好問。那一 年回老家給故去的姥姥過三年,姨媽站 在空蕩蕩的小院里,對我和母親說 :“記 得吧?這桃樹下原來種的是芍藥,那核 桃樹下原來種滿了牡丹……你最愛在這 石桌上看書……”說著說著,她的眼淚 滾落下來,破天荒來了句 :“那城里有啥 好的,住得人憋屈,還不如咱這院子敞 亮?!蹦赣H沒說話,只是摟緊了姨媽的肩 膀幫她擦眼淚。姨媽卻又自個笑了起來 : “咱倆咋像倒了個個?愛抹眼淚的不是你 嗎?我該是幫你擦眼淚的呀?!蹦翘焱砩希?母親把兩個外甥叫到一邊鄭重地叮囑“:你 媽就是有點好強(qiáng),沒壞心,見天夸你們 好呢。她身體不好,吃了半輩子藥,還 一天到晚強(qiáng)撐著給你們帶娃,你們和你 們的媳婦可得多讓著你媽?!眱蓚€表哥不 住地點頭,完全是一副孝順和氣的模樣。
(八)
誰也想不到的是,這才幾年,姨媽 剛剛帶大了她的三個孫子、孫女,回到 縣城準(zhǔn)備和姨父好好頤養(yǎng)天年時,卻突 然一下病了。她小便失禁,腰痛難忍。 剛開始以為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把 藥的劑量加大,沒太當(dāng)回事。等疼得實 在受不住了,去縣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 是腎上長了個瘤子,已經(jīng)很大了,惡性 的可能性非常大,縣醫(yī)院根本沒條件做這個手術(shù)。醫(yī)生奇怪 :“不該呀,這么大 了,一般人早疼得受不了了,她怎么就 沒發(fā)現(xiàn)呢?”
小濱給我打來電話,學(xué)大夫的話, 怪姨媽爭強(qiáng)好勝,啥事也不吱聲,一輩 子只會拖累人。我蒙在那里,不知道說 啥是好。姨媽不是一直在生病嗎?她不 是總說吃點藥就沒事了嗎?我想起那些 年在姨媽家,姨媽天天起早貪黑地忙碌, 常常是一家人都睡了,她還在那兒做針 線活……眼前一片迷離。
我怕母親難過,瞞著母親專程去看 了一趟姨媽。幾年不見,姨媽老了不少 也瘦了不少,頭發(fā)大多白了,干枯地胡 亂貼在頭皮上。她剛過七十大壽,可看 上去,已經(jīng)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了。 見了我,姨媽從病床上起身,笑著,露 出她的一嘴四環(huán)素牙 :“娟子,大老遠(yuǎn)的 回來干啥?你們城里人都忙。你姨怕是 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可不能耽誤了你的時 間。”末了,她嘆口氣,拉著我的手說“:這 輩子呀,你姨就想像你媽一樣活得暢快, 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可結(jié)果,好像總比 你媽慢幾拍。只怪我人太笨了。你上次 說我那個啥?是白月光吧?那月光地里 白乎乎一片,真是啥也沒有……”我的 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病房窗戶外面,滿是白色的雪景。 已是 5 月的小城,怎會有突如其來的降 雪?到處銀裝素裹,冰雪纏繞。當(dāng)年我 是多么喜歡小縣城下場雪啊,踩在厚厚 的積雪上吱吱嘎嘎地走,感覺像是走進(jìn) 了童話世界。可今天,這不合季節(jié)的雪色是那么刺眼,刺得人止不住淚水。
我樓上樓下地到處找大夫,找他們 醫(yī)院的權(quán)威人士。他們卻都眾口一詞, 說這么大的瘤子他們實在無能為力,病 人最多也就撐個半年,就吃點藥止止疼 回家去吧,想干啥就讓她干點啥。要么 就去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再碰碰運氣, 說不定人家有好的辦法。姨父和表哥躲 躲閃閃,想放棄治療,又不好明說。我 堅持要帶姨媽去北京看病,我想讓她在 最好的醫(y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我希望她 能活著,哪怕只是多活一年或者兩年。
姨父和大表哥仍然有些猶豫,成天 和小表哥通電話通視頻商量治療辦法,他 們父子三人這個時候倒是盡釋前嫌,電 話里商量來商量去,但誰也拿不出主意。 我到底告訴了母親,母親當(dāng)天就和
父親一起乘便車回到了縣城。 架不住我和母親的據(jù)理力爭,姨父和小濱去縣醫(yī)保局反復(fù)咨詢了轉(zhuǎn)院的事 宜,最終答應(yīng)了我們的請求。我到處托 朋友、找關(guān)系,在網(wǎng)上反復(fù)掛號,最終 在二十多天之后,敲定了北京 301 醫(yī)院。 當(dāng)我們告訴姨媽準(zhǔn)備讓姨父和大表哥帶 她去北京動手術(shù)時,我看見姨媽眼睛里 閃過亮亮的一絲光彩,說實話,就為了 這一絲光彩,我覺得所有的努力、付出, 包括和姨父、表哥之間的爭執(zhí)都值了……
(九)
車停在一片空曠的草坪上,望月山終于到了。我顧不上幫大伙搬東西,緊 著找了個僻靜地方給小濱打電話。
我打的是視頻電話,小濱神色不是 太自然。我還沒問呢,他就一通解釋“:娟 子,正準(zhǔn)備給你打電話呢。我們出院了?!?我一愣?!霸趺闯鲈毫??好容易才住進(jìn)去, 不是說檢查完就要手術(shù)嗎?手術(shù)是做了 還是沒做?”
小濱臉?biāo)嶂?:“本來定的就這兩天 手術(shù),讓簽協(xié)議才知道,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大, 那個瘤在主動脈旁邊,如果動手術(shù),很 可能連手術(shù)臺都下不來。雖說能報銷 60% 到 70% 的醫(yī)療費用,但這不是小手 術(shù),光上手術(shù)臺就得十好幾萬呢。手術(shù) 下來,好幾種藥還不在報銷之列。落實 下來,怎么說自己也得承擔(dān)一部分醫(yī)藥 費,那可不是小數(shù)目。我們都仔細(xì)咨詢了, 最關(guān)鍵的是,大夫們根本不能保證手術(shù) 后人能活下來。那樣的話,豈不是落個 人財兩空?”
我有些著急 :“不是告訴過你嗎,錢 的事,我和我媽再想辦法。再說了,做 手術(shù)哪能萬無一失?你們這樣做征求姨 媽的意見了嗎?”
“哪敢給病人說這些呀?我們和小 樂打電話商量過的。好歹小樂也是我們 家的大學(xué)生,他也勸我們放棄算了,別 讓老娘再受這罪。我待個十天半月還行, 時間長了,我媳婦一個人在家也盯不 住,你知道的,我們跑車的人不比妹子 你,你不去上班照拿工資,我們一天不 跑,連飯錢都沒著落了。小樂也請不上假, 他兩個孩子,單位、家里快忙瘋了。娟子,這是我媽,我不可能不心痛,可我 真沒辦法。這主意也不是我一個人拿的。 我們就思謀著,讓我媽少受點罪,回去 在縣醫(yī)院打打針吃吃藥……”
我腦子里又冒出姨媽知道要去北京 看病時的那個眼神,心里揪得慌??晌?能說什么?母親已經(jīng)給姨媽轉(zhuǎn)了 3 萬元, 而我,前前后后給姨父轉(zhuǎn)過去的,早已 不止3 萬元,再給下去,我老公的臉色 只會越來越難看。更何況,我也請不了 長假去北京照顧姨媽,單位、家里,誰 不是一堆的事,哪里走得開呢?上次回 縣城,已經(jīng)把今年的十天休假用掉了。
小濱還在電話那端絮絮叨叨,他說 他們已經(jīng)盡心盡力了,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看了,301 醫(yī)院住了,這可都是全中國 最好的醫(yī)院了?!熬瓦@樣吧,帶我媽在北 京天安門、王府井逛逛,對了,今天在 鳥巢我媽特別高興。她這一輩子不就喜 歡城市嗎?這回索性讓她逛個夠?!?/p>
我想說 :“不是還有醫(yī)保嗎?現(xiàn)在大 病醫(yī)保能報銷不少啊,自己掏不了多少。 再說了,你們這樣商量,征求過姨媽的 意見嗎?”可話在嘴邊打了好幾個轉(zhuǎn), 終于還是沒能吐出口來。
小濱電話里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也越 來越奇怪,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我腦 子里越發(fā)混沌起來,心里有點悲涼,姨 媽這輩子就想做自己的主,可到頭來,她的命運卻不由她來掌握,沒人找她商 量,沒人征求她的意見,她的身體,她 的病,在別人的電話里被決定了……
不遠(yuǎn)處是大片大片盛開的薰衣草, 那鋪天蓋地的紫色,夢幻般地讓世界變 得不真實不確定。我的那些伙伴們正呼 喊我的名字,她們在花叢中擺好造型, 單等我去合影呢。
錄音機(jī)里放出的,正是那首經(jīng)典老 歌《棋子》。此刻,王菲那優(yōu)雅空靈又無 比清澈深邃的嗓音在花叢中不斷回旋 :
想走出你控制的領(lǐng)域 // 卻走近你 安排的戰(zhàn)局 // 我沒有堅強(qiáng)的防備 // 也沒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離你布下的陷阱 // 卻陷入 了另一個困境 // 我沒有決定輸贏的 勇氣 // 也沒有逃脫的幸運
我像是一顆棋 // 進(jìn)退任由你決 定 //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將領(lǐng) // 卻是 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顆棋子 // 來去全不由自 己 // 舉手無回你從不曾猶豫 // 我卻 受控在你手里 //……
心里是愈發(fā)說不出的難受。我掛斷 了電話,擦擦即將涌出眼眶的淚水,深 吸一口氣,大步向伙伴們走去……
王 麗一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青海日報社 “江河源”副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