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安迪·沃霍爾、達利、亨利·馬蒂斯、常玉、趙無極……這些大名鼎鼎的藝術家親手做的書,你們讀過嗎?這類由世界各國藝術家出品的珍貴書籍在國內尚屬小眾,其中數量多的也只印了一兩百本,少的甚至全世界僅有一本:每本價值少則幾萬元,多則上百萬元。它們是書,但又遠不止于書。
作為資深藏家,王驥稱這樣的書為藝術家手作書,他十余年來奔走海內外斥巨資收藏了200多本藝術家手作書,除了開頭提到的那幾位,還有朱德群、馬克·夏加爾、井上有一等難得一見的知名藝術家手作書。在他看來,“藝術家”“手作”“書”這三個關鍵詞缺一不可,一個“作”字,蘊含著匠人的精神、手工的意義。王驥將它們比作“紙面上的珠穆朗瑪群峰”,并從他收藏的藝術家手作書中精選了24本代表性作品,集結為一本介紹藝術家手作書的《書之極》。此書也被評選為2020年“中國最美的書”。
日前,《中國收藏》雜志特地邀請到王驥,來分享藝術家手作書的收藏心得,帶領我們走進一個充滿藝術性和趣味性的書香世界。
《中國收藏》:您這些年收藏了多達200多本藝術家手作書,基本上是出自哪些國家?形式上又有哪些類別和特點呢?
王驥:我收藏的手作書多是在法國、意大利制作的。手作書起源于歐洲,絕大部分運用了版畫技術,所以手作書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就是版畫技術的黃金時期。從1930年到2010年這80年間,是藝術家手作書發(fā)展的黃金期,這一時期,最好的工匠、裝幀師、手作書工坊都集中在法國、意大利,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也都專門跑到那里去做書。在中國藝術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當年曾去歐洲留學的藝術家,比如“留法三劍客”中的朱德群、趙無極,留學意大利的蕭勤,他們創(chuàng)作的手作書我都有收藏。
我的收藏標準有三點,一是有限定的版數,二是藝術家一定要親身參與到制作過程當中,三是審美上能打動人,并具有藝術探索意義。藝術家手作書一般分為幾種形式:一是藝術家本人能寫詩又能藝術創(chuàng)作,比如意大利國寶級藝術家阿爾納多·波莫多羅,還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第二種是藝術家和詩人合作,藝術家以自己喜歡的詩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比如常玉的《陶潛詩選》,或是詩人邀請藝術家為自己的詩配畫,比如趙無極的《亨利·米修詩選》;還有一種是多位藝術家為一個共同的主題,聯(lián)合創(chuàng)作完成一本書。
《中國收藏》:在您眼中,哪些是有特殊意義、最值得收藏的藝術家手作書?
王驥:其實書籍本身比藝術家的名字更重要,每本藝術家手作書都有特殊意義,它們代表的是藝術家的一個時期或一個時代。因為這樣的書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過程,長則幾十年,短也至少要一年半載。我曾在意大利藝術家手作書工坊看到很多未完成品,而藝術家人已經不在世了,因為藝術家一直有新想法增加進去,可能直到去世也沒有成書。
我收藏的手作書價格從便宜的到幾十萬元的均有,其中有些藝術家并不算知名,但審美一點兒也不差。我的收藏不是基于功利的目的,而是從審美出發(fā),看它是否與我產生了更多的連接,背后的故事是否能打動我。在收藏手作書的過程中,不僅要研究藝術家是誰,寫了什么內容,畫面表現了什么,更要知道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的前后幾年做了什么事情,創(chuàng)作初衷是什么。所以,藝術家手作書收藏的不只是單純的一本書,而是藝術家的一段人生,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中國收藏》:除了文字、插圖、版畫,甚至出現了磚塊、瓷片、浮雕……不少手作書已經超出了我們一般認知上的書籍,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些材質的運用呢?
王驥:藝術家手作書的材質是很有講究的,材質的選擇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藝術語言。并且,藝術家手作書的閱讀需要調動五感,它不僅僅強調視覺化,還要加上紙張的觸感,聽覺上翻書的沙沙聲,嗅覺上每本書不同的氣味,是一種通感的體驗。
安琪拉·歐其賓迪《版(板)》 2005年 獨版
安琪拉當年是與畢加索、米羅、杜尚這些人一起工作的,她一共制作過70多本藝術家手作書,共計900多件版畫母版。這個作品的母版及母版印制的作品在一起組成了這本藝術家手作書,從中可以看到完整的藝術家手作書制作流程以及工序中所有的組成部分。因其母版已融為書的一部分,所以也成為了獨版。
薩爾瓦多·達利《巴巴奧》 1978年 34/90
此書堪稱藝術家手作書中的極致作品之一。這本手作書的封面、封底及書籍由一整張小羊皮包裹,封面壓花燙金,畫面是書中第23頁的版畫;封底則是達利1978年設計的花體簽名,亦用燙金壓印;書脊則是歐洲傳統(tǒng)的五棱凸起壓花工藝,上方燙金印制了“S.DALI”的作者名,下方則燙金印制了《BABAOUO》的書名。
我收藏的書里有一本盲文書非常難以解讀,一來我不懂盲文,二來不同國家的盲文也不一樣。正好有一次清華大學的向帆教授來我家讀書,他對這本書特別感興趣,反復地翻閱這本書,我想,這本書我一定錯過了一些什么,我甚至在夜晚關上燈去撫摸書上的文字和圖案,卻難以辨認出任何形狀。后來,向帆老師的解讀讓我很受啟發(fā),他說你以為這是盲人讀的書,但其實是給一般人讀的書,盲文只是藝術家的表達語言,是符號化的體現,和油畫棒沒有區(qū)別。所以,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確實是非常天馬行空、漫無邊際的,我們解讀時不僅需要查閱歷史記載、背景資料,更需要強大的想象力。
《中國收藏》:您的《書之極》就像一場藝術家手作書的“紙上巡展”,而里面每一本藝術家手作書也可以看作藝術家可移動的“個展”。與藝術家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品相比,這些手作書又該如何欣賞呢?
王驥:藝術家手作書其實就像是一場音樂會,和一般的藝術作品相比,一個好比獨奏,一個則是交響樂團。就藝術家手作書而言,走上臺前的是藝術家的名字,但后面還有一系列包括選紙、試版、試色、制版、試印、裝幀等繁瑣的工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不同的匠人來完成。
安迪·沃霍爾《安迪·沃霍爾索引(書)》
1967年未簽版數共印制365本安迪·沃霍爾在這本書中沒有應用他最得心應手的版畫技術,而是在印刷的基礎上,在書中夾插了11處立體場景,這些立體場景在將書完全翻開之后能夠得到最佳角度的呈現,包括一座城堡、一架可以發(fā)出聲音的風琴、一架飛機、一張CD、一個降落傘、一張唱片、一個調色板、一罐金寶湯罐頭、一組便簽,這些東西有些與內容有關,有些則與內容毫無關聯(lián),但大大豐富了手作書的趣味性,翻看這本書的感覺,更像是在與安迪·沃霍爾玩一個捉迷藏的游戲。
阿爾納多·波莫多羅《玫瑰與天空之喜悅》
1993年1/3 P.A.另有110個編號版此書雖然完全由紙質構成,但是翻開之后,會驚奇地發(fā)現這是一個紙面雕塑作品的集合。此書帶有一個透明的亞克力封套,從外表上看來平淡無奇,但是一旦從封套中抽出書體,看到封面使用凸版印刷的那幅畫面的一瞬間,立刻就會知道這是阿爾納多·波莫多羅,因為他的藝術語言實在是太特殊了。在2015年藝術家于意大利比薩的大型個展中,這本藝術家手作書因其技藝的精湛,不同版數獨占了一個重要展廳,由于采用的是未裝訂的方式,本書的不同版號被分解展開放在玻璃柜中展出。
很多藝術家手作書是沒有裝訂的,在展覽時普通的書只能翻開一頁展示,但手作書可以分開來鋪滿整個展柜。很多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希望未來收藏書的人能把其中的畫拿出來裝框,掛在墻上作為家里的點綴,這個動作其實是把書籍的屬性放到一邊,突出了藝術品的屬性,而這正是藏家和手作書的互動。就像一場展覽,布展完成并不表示展覽完成了,有觀眾去互動才算。手作書也是這樣,你的閱讀、分享、體會、解讀,其實都是對藝術家手作書的完成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意大利米蘭布雷拉國立美術學院的前校長卡斯多內·馬里亞尼曾送給我一本手作書,他在書中特意留下了幾頁空白,讓我把自己喜歡的詩寫上,才算是創(chuàng)作完成了。
《中國收藏》:那么,您對這類珍貴的實體書籍有著怎樣的情感?隨著數字化閱讀的發(fā)展,藝術家手作書將賦予我們的生活何種意義?
王驥:從工藝上看,法國、意大利的藝術家手作書工坊所做的書無可挑剔,但他們有些工藝到如今已經失傳了。據我觀察,意大利的很多手作書工坊都在逐漸消失,快節(jié)奏時代下,技術也在飛速發(fā)展,似乎沒人需要這么慢的東西,藝術家也一樣。
智能手機的高度普及讓人的閱讀習慣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地鐵里看見看書讀報的人會覺得特別難得。其實閱讀是一種和生活節(jié)奏相關的東西,我很贊同藝術家徐冰說過的一句話——在電子化閱讀越來越普及的今天,紙質書的閱讀會成為一種彌足珍貴的存在。從長遠來看,紙質書被數字化取代可能只是時間上的問題。雖然紙質書的閱讀會走向衰微,但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這樣的話,那些沒有價值的紙質書會被廢棄、被淘汰,而有些珍貴的東西永遠是珍貴的。值得一提的是,我收藏了一本名為《磚》的手作書,看過的朋友都會驚訝于它真的就是一整塊磚,我將它解讀為藝術家法布里西奧·布拉吉利對空洞無味的書的一種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