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威
離 別
現(xiàn)在整個大地是一張白紙。
完全鋪展開來,
干凈,等著被書寫。
從午后開始的降雪,
就是為了讓你在這白紙似的大地上寫下“離別”二字,
此時此刻,這二字早已蠢蠢欲動,捕獲了眾人。
書寫的紙張上偶爾出現(xiàn)了褶皺,
是雪順從了大地地勢的起伏。
就像庭院西邊種植的菠菜,
大部分被雪包裹住,
偶有的幾棵露著綠色的菜尖。
這褶皺,
你可以在書寫中停頓的時候,遮擋眼淚。
事物的教育
在裸露中,鄉(xiāng)下的事物呈現(xiàn)出來。
饑饉的年代,祖母依賴它們生存下來,吃碾碎拌過面的
桑樹葉、楊樹皮時,喝著碗苦菜湯。
她每次說起時,我缺乏應(yīng)有的積極。
庭院西面,種滿了黃瓜、西紅柿、豆角各種蔬菜。
她拾來的樹枝,支撐起蔬菜和一部分日常生活,派上 了用場。
重新接受這些事物的教育,為一個人的臉龐找到表情。
我再次回來,帶了錄音棒,想讓她口述,
記下過去的生活,走時卻帶了與她無關(guān)的聲音。
臨走,她頭暈發(fā)作,夜里傳來嘆息聲。
我后半夜失眠,感到大腦裸露著,探出屋外般地
正接受眾多裸露的事物形色各異的質(zhì)問。
無數(shù)的我
他回來過嗎?早上出門,晚上
開門進屋,一切還是原先的樣子。
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
在同一家早餐店匆匆吃了點東西,到
公交站點,這之前,他同樣一次次乘車離開。
卻沒有離開得更遠一些。
我始終沒有帶走不斷回來的我,我給他的
衣服、食物和睡眠,變換時間后,又統(tǒng)統(tǒng)還給我。
我被無數(shù)的我耦合著。
抵抗他、遺忘他,喝水時喝掉他,難受時嘔吐他,
記憶時空拆散的他,尋找他又送別他。
在暗處囚禁我、模仿我。
冬 天
水管流出的水,
它的冷,在你雙手洗臉時,
鉚足了勁吸著你的手及臉部的溫暖。
室內(nèi)已不適宜久坐,
一不走動起來,
冷就會凝聚起一個身體形的膠囊,
包裹你、封閉你。
你這時希望有人用一杯熱水來吞咽你。
這僵硬的肢體,
已讓手握的木質(zhì)鉛筆松懈下來,
躺在面前的白紙上。
削尖的那一端,
裸露的筆芯,
瞇著眼睛盯著你的無奈。
一切都結(jié)冰了似的,
這思維、這紙、筆和雙手,
這攤開的書本,
你翻到哪一頁,冷就迅速覆蓋上去,
皺緊的眉頭久不恢復(fù)過來。
哈一口氣吧!
窗玻璃上的水汽流動起來了,
你看到陽臺上那盆落葉,
是你雨中在校園的銀杏樹下收集而來。
你需要為這些單片的葉子賦形,
就像思維的活躍,
構(gòu)成長久的閱讀,連串起來這些書本。
文字活靈活現(xiàn)地消耗著鉛筆芯,
使之變矮,來到紙面上。
老 家
陽光照在院子里。
繩子上掛著濕毛巾。
南墻邊堆著木柴。
水池邊斜立著一個洗衣用的大紅塑料盆。
左邊菜地,小青菜已不小,
等著它結(jié)籽,
蒜苗葉子頂端有小截枯干,
它們在一雙衰老的手里剝?nèi)ツ嗤粒?/p>
露出嫩白。
父親,唯一的挖菜人,
坐在門口木凳上,因一時喘不過來氣,
憋得滿臉通紅。
右邊地面由紅磚鋪成,
灰塵、泥巴、雨水、紙片,
煙頭、瓜子殼、掃帚,
洗菜遺漏的碎菜葉、水果皮、塑料袋,
吃點心時沒扔到垃圾桶里的包裝紙,
潑出去的洗臉?biāo)茨_水淘米水,
一家人走來走去的腳印,
留在上面,混雜難辨。
鋼管焊成的晾衣架上掛著一塊瘦肉。
窗臺上晾曬著棉拖鞋。
這一切多少年來沒有變化,
平凡、瑣碎,喂養(yǎng)著低沉的愛,
如果此時我推門回家,
我多想遇到多年前的我。
新 居
新房子建好了,在七月和八月,
它空無一人,暴曬著砌進去的雨水,
像暴曬建房的過程中,某個大雨突至的后半夜,
淋透的看守人的幾床被褥。
懊惱過的建筑工人走了,
抱怨過,甚至和他們打罵過的主人在大雨落下時,
踉蹌地走進去,雨水浸入新房的肌膚,
凝固了他臉上的表情又一再分散開來。
這表情,現(xiàn)在給新房裝上了門和窗。
更大的雨,沖刷出了體積膨脹的空蕩感。
它的空,正對著幾里外老房子拆除后的
荒地上,滋長的雜草擁擠的樣子。
拆除前,主人喘著粗氣,大汗淋漓地將舊家具,
一一分散在左鄰右舍里。
這粗氣、汗水滴落在舊磚塊上,也一同砌進去了,
這氣息,現(xiàn)在被雨水?dāng)D兌出,彌漫在新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