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熠如
我曾在夜晚站在樹林,看見雪地反射出藍(lán)色的熒光。它清晰、明亮,把幾公里內(nèi)的林地全部照亮。我曾看著父親從車?yán)锬贸鲆槐K燈、一副望遠(yuǎn)鏡和一條毛毯,在雪的熒光中,他爬上高高的樹干,消失在樹上的棚屋里?!敖裢砦以谶@里過夜,”他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可以睡在屋子里的睡袋里?!?/p>
我們的狩獵季從白靴兔開始。在降溫的過程中,它們的毛色逐漸變淡,從夏天的鐵銹色變成冬天的乳白。這些兔子的后腳寬大、柔軟,在因父親的槍聲而驚起跳躍時,它們也不會沉入雪中。我常常站在窗前,看雪地里的兔子、松鼠和松雞,在我身后,父親把導(dǎo)航儀裝進(jìn)包里。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著父親狩獵。到了秋天,他總是獨自一人出門。到了秋天,到處都是紅色的楓葉。這些楓葉又很快落去,只剩下被雪覆蓋的原野。我們抵達(dá)林地的那個傍晚也是這樣的畫面。當(dāng)時天在變暗,我往車窗外看去,看見落日和荒野。
我的母親不愿意我跟著父親狩獵,她說她只有年輕時才喜歡這樣。我曾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戴著毛線帽,舉著一把粉紅的手槍。
“太吵了,”現(xiàn)在,她會這樣說道,“太殘忍了?!?/p>
整個秋天和冬天,父親都很少在家。他開著一輛帶梯子的工程車,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維修衛(wèi)星電視。到了下雪的時候這份工作變得尤其艱難。到了下雪的時候,狩獵季已經(jīng)開啟。一開始是一些小的動物,在槍聲響起時它們會在雪地里跳起。雪更大時就是麋鹿季。父親曾跟我描繪自己如何射殺一只公鹿,他說它非常機(jī)警,所以他要在樹上的棚屋里等待瞄準(zhǔn)的時機(jī)。他把它的頭掛在了地下室里。
十一月十五日,狩獵麋鹿的通知下來后,他就可以把常規(guī)槍裝到車后座里;十二月四日,前膛槍。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就開始抱怨,比如槍聲使她頭疼,或者天天都要吃父親帶回來的鹿肉,讓她惡心。父親把捕獲的鹿搬到車上,帶到加工廠里。我們把磨碎的鹿肉靡做成肉圓和肉餅,鹿肉填滿我們的冰箱。
“比在超市買的肉好吃多了,”他總是說,“不要浪費。”
“不能把肉給捐了嗎?”母親說。
“那就得自己買肉了。”他說。
“太殘忍了?!蹦赣H說。
“殺母牛更殘忍,”他說,“要不然就別吃肉?!?/p>
那天晚上,在雪地的熒光里,父親又從樹上爬了下來。他說他決定跟我們待在一起,但我覺得是因為他沒有找到鹿的蹤跡。我們用石頭在地上圍成一個圈,把木柴扔到里面點燃。四下無人,只有父親走在雪地里的腳步聲。
以前,父親的父母親買下了這塊林地,他們建造了這個木屋,又在不久后離世。以前,我們常常沿著無人的公路一路往北行駛,經(jīng)過楓樹、白樺樹和玉米地。以前我們會在這塊林地過夜,然后在第二天繼續(xù)上路,直到到達(dá)北部的島嶼。以前,我們會頂著暴雪,用電鋸鋸倒一棵松樹,再一起把樹搬到車頂拴好,小心地迎風(fēng)開回。我們的家里會一直有松樹的氣味。
我們生好火后,母親從木屋里走了出來。她披著毯子,坐在篝火前。
第二天,父親已經(jīng)在我起床前擺好了靶子。他在樹干上為我掛了一張布制的標(biāo)準(zhǔn)靶子,又在更遠(yuǎn)處的土坡上放了一排陶瓷盤。在我第一次按下來復(fù)槍的扳機(jī)時,后坐力使我倒退了幾步。那時我感到左肩疼痛,幾乎要大叫,但父親說我只是倒退了幾步。這是父親對我滿意的地方,我從不大叫。我從不發(fā)出聲音。在母親砸碎了陶瓷盤時我也是如此。父親走到我身邊,幫我取下耳塞,他把槍膛打開,給我展示里面裝好的子彈。白色的松鼠跳到我們的窗臺前,在槍聲中松鼠又消失不見。
我至今把那張布制的靶子收在床底。在我入睡時,松鼠在雪地里跳躍的聲音不斷響起,在我的枕下川流不息。我那次還是沒有親眼見到父親打獵。父親教我打靶時,母親開始滔滔不絕。她說她無法忍受動物被擊中的畫面,她說她現(xiàn)在就要回家。我擊中靶的邊緣。積雪從樹干上一層層墜落,發(fā)出很小的碰撞聲,好像有人在雪地里輕輕鼓掌。
*
五月,最后一點積雪終于化盡,蜘蛛成群地出現(xiàn),懸掛在鏡子前或者車庫里。它們有著纖細(xì)的腿,像飄浮一樣在空中爬行。有時我以為它們是一團(tuán)毛絮的影。那時狩獵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個多月,父親開始大量地飲酒,我和母親總在半夜出門,把他抬進(jìn)車?yán)?,再扛回家中。在他喝醉時他的話尤其的多。他呢喃、傻笑,偶爾嚎叫。然后他會嘔吐。我把他扶起來,拿來盆,蹲在他的面前。他睡著了,一動不動。在父親不再教我如何打獵后,這是我最接近他的時刻。我把他的胳膊和腿小心地擺正,再給他輕輕蓋上毛毯。
在喝完酒的第二天、第三天,他總是沉默不言。即使母親把車庫里的酒瓶全都砸碎,他也依然沉默不言。那時我們的車庫里總是充滿從摔碎的酒瓶里飄出的氣味。他的來復(fù)槍被收在箱子里,整齊地擺放在車庫的地面,在清醒時他會反復(fù)地觸摸它們。我看見蜘蛛在箱子上爬行。我伸出手,抓住了它。
我的母親曾有過一次讓我印象深刻的婚禮,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她有時會給我聽婚禮上的音樂?!澳懵犅犨@個,”她說,“我二十八歲時的婚禮。”一年后她就跟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離婚了。她的結(jié)論是,婚禮越華麗,越容易離婚。因此她和我的父親沒有辦婚禮。
“如果我還是個中學(xué)生,”母親總對父親說,“你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的父親只結(jié)了這一次婚。他沒有朋友,總是獨自一人。每天他早早出門,爬到一戶人家的房頂上,安裝或者維修衛(wèi)星電視的小圓碟。他的工作叫衛(wèi)星安裝師,聽上去好像在航天局工作。其實他只是衛(wèi)星電視的安裝工人。他會跟我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他去了一戶人家,那個房子里住了四十幾個非法移民,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他說的話,或者他這次假期不會陪我們一起過,是因為假期時他掙得最多。在他的父親和母親離世后,他和他唯一的妹妹不再往來。他很少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只見過他的妹妹、妹夫,還有他們得多動癥的、吵鬧的兒子?!罢疹櫪先サ母改?,處理父母的遺產(chǎn),”有一次,他謹(jǐn)慎地跟我說道,“最容易讓兄弟姐妹分崩離析。”
我至今認(rèn)為他是一個完美的父親。我也不愿意跟母親待在一起,我只是不得不這樣。我從未怪罪過我的父親。清醒時,他開著車子,從學(xué)校接我回家,我們路過鎮(zhèn)上的公墓。“爸爸媽媽!”他總會這樣坐在車?yán)飳χ抢锎蛘泻?。“來看你們了?!蔽覀兝^續(xù)行駛,太陽在我們身后落下。
“媽媽!”在被我們從車庫抬回床上時,父親哭著大叫。
“什么?”母親說。
“媽媽。”他小聲說道。
他翻了個身,睡著了。
*
和父親分開后不久,母親結(jié)識了她的男友。他戴著棒球帽,永遠(yuǎn)在對母親微笑。夏天到來后,母親的男友搬到了我們家里,在夜晚他們總是坐在陽臺。我常常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澳銈儍蓚€人,”在聚會上,母親的朋友對她說道,“粘膩到讓人惡心?!碑?dāng)時他們躺在沙發(fā)上,母親靠在男友的懷里。他摸了摸她的額頭。
“白靴兔,”有一次,母親的男友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比棉尾兔有著更大的體型、更長的耳朵和更寬的腳掌?!蔽艺诤笤海匆娨恢蛔厣耐米釉诓輩仓谐霈F(xiàn)。
“如果是這樣的幼兔,”他繼續(xù)說,“棉尾兔的幼崽睜不開雙眼,白靴兔一出生就可以睜著眼跳躍?!?/p>
他拍拍我的肩,我想他在試圖顯得友善?!斑@只應(yīng)該是棉尾兔。只有在夏天,它們才會看上去差不多。到了冬天,白靴兔已經(jīng)變白,棉尾兔依然是褐色。它們會躲藏在低矮的灌木里。你有狩獵證嗎?再過幾個月,我們可以去打獵?!?/p>
“你喜歡打獵嗎?”我說。
“我不打獵,但我可以和你一起?!?/p>
母親的男友總在飯前祈禱。每個周日,他都前往教堂。母親不會跟著去。母親說,她也相信神的存在,但是她不需要做任何事來證明神的存在。我曾在半夜看見母親的男友一個人在客廳里祈禱,當(dāng)時母親正跪在衛(wèi)生間嘔吐。這是母親和父親的區(qū)別。父親喝醉時需要我來幫他吐出來,但母親可以自己爬到衛(wèi)生間。母親跟我說,她開始喝酒,是因為和父親分開讓她非??鞓?,她快樂時就會喝酒。但我認(rèn)為那是她用來想念父親的方式。她睡在地上,雙腳掛在沙發(fā)的靠背上。
他們分開后,我見過父親許多次,有一次是我們的衛(wèi)星電視壞了,母親打電話讓父親過來維修,其他時候都是父親帶我去他的林地。那時他已經(jīng)換了工作的網(wǎng)點,徹底搬到了林地,每到周末,他都在那里為我準(zhǔn)備睡袋。在夏天,雜草茂盛,高過我的頭頂。我們開著車子穿過草叢,停在木屋邊。長長的草桿把我們淹沒。
“轉(zhuǎn)過來。”他說。我轉(zhuǎn)過身來,讓他在我身上噴滿防蚊噴霧。
在父親把石頭圍成一個圈時,我在白楊樹林里撿拾掉落的樹枝。它們被冬天的雪折斷,墜落在四處。我跨過倒下的樹干,把樹枝堆在石頭圍成的圈里。樹干上已經(jīng)長出木耳一樣的真菌。父親生起火,白楊樹枝冒出滾滾煙塵。
“這樣就不會有蚊子了?!备赣H看著煙霧說,“把地面收拾干凈,為我們冬天的打獵做好準(zhǔn)備?!蔽姨稍谡郫B椅上閉上雙眼,眼前出現(xiàn)橙色和黃色的光點,像從水里睜眼看向太陽。
那天睡覺前,父親跟我說,他已經(jīng)不會再喝得大醉?!懊刻熘缓纫稽c,”他說,“只喝兩瓶啤酒,絕對不會有任何感覺?!彼冶WC,他不會再需要我的擔(dān)心,他跟我說我只需要照看好母親。我躺在睡袋里,地上的圓木堅硬。
那時我總是無所事事。我認(rèn)為,沒有母親,父親更快樂。那時他總是帶著我前往湖邊,湖水和大海一樣望不到頭,藍(lán)藍(lán)的一片。等到冬天時靠近岸邊的湖水都會結(jié)冰,冰面上再蓋上雪,走在上面,腳印深深淺淺。等到春天時這些冰又會化去。到了那個時候,父親又會開始控制不住地喝酒,他會跟我保證,他絕對不會再喝一次,他會當(dāng)著我的面親手把酒瓶都摔碎。到了那個時候我將相信他,正如母親曾經(jīng)相信他。他會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打獵,然后他會突然放下槍,跑回車?yán)?,拿出后備廂里的酒瓶,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一個人喝醉在車后座上,開著車門過夜。他會在第二天打電話給我。他會在電話里抽泣。那時我將帶著熱水,獨自驅(qū)車前往我們曾一起點燃白楊樹枝的林地。我會在車?yán)镎业剿?,扶他起來,把保溫杯遞到他的嘴邊,幫他收拾好換洗的衣物,把他帶到醫(yī)院。他會在戒酒中心跟我告別,而這樣的告別又會反復(fù)地重演。到了那個時候我依然不會放棄。
“你爸爸,”躺在男友懷里時,母親說,“無藥可救。”
“他跟我保證過了?!蔽艺f。
十月初,我們這里就開始下雪,一直到次年四月,雪也不會化完。有時到了五月,從高速上一路開來,依然可以看到兩側(cè)樹林間殘存的雪。十月初,我們迎來了第一場雪,母親的男友已經(jīng)離開。我沒有看到他離開。我想如果他走的時候我在,他會像那天坐在后院時一樣拍拍我的肩,跟我說再見。但他走的時候我不在。我在下午回到家中,母親坐在地上哭泣,她用毛巾裹住頭,牙刷和牙線散落在她身邊。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但她只是用毛巾裹住自己。所以我走了過去。我沿著樓梯,走到地下室里。我把自己房間的門小心地關(guān)上。
*
從狩獵季開始前的幾個月起,父親就開始偵察他想狩獵的地區(qū)。他帶著一臺照相機(jī),在樹林和高草中徘徊。有時我也會跟他在一起,幫他拿著水杯、面包和導(dǎo)航儀。在我們已經(jīng)可以打獵小動物的九月底,他找到了一頭滿足他要求的公鹿。它的鹿角長得非常緊密,幾乎要連在一起。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野鹿。”他蹲在高高的草叢里,對著公鹿按下快門。
每逢周末,父親就會接我去他的林地。在那里,我們爬到樹上的棚屋中,用望遠(yuǎn)鏡觀察鹿的蹤跡。如果不是為了讀完最后一年高中,我想不出自己和母親住在一起的必要。我想做一個修理工,一個收銀員,一個木匠。都可以,都很好。我不想像母親那樣去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讀室內(nèi)設(shè)計然后去郵局整理信件。她堅持在桌子上鋪上桌布、桌旗和餐墊,在盤子下和玻璃杯里放好紅色的餐巾。她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從不在餐桌上吃飯。每個晚上,她會對著電腦,吃速凍食品,玩網(wǎng)頁游戲。而我會一個人待在地下室里。
我和父親在林地的周邊行駛,有時我們會步行。在樹林里,我們悄悄地尋覓,最終找到了那只公鹿的領(lǐng)地。父親開始記錄一些信息,比如它會在什么時候前往哪里。在早晨,它出現(xiàn)在林地附近的玉米田,到了晚上,它會穿越大片的草地,一直走到橡樹林。有時過了很久,我們還是一無所獲,但我們知道它就躲在灌木叢中。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們看見,在一棵山毛櫸樹后,它幾乎連在一起的鹿角隱約出現(xiàn)。在這時父親跟我問起母親。他問我母親現(xiàn)在還會不會難以入睡,她會不會在凌晨四點驚醒。我告訴他,母親依然是這樣,我甚至覺得她比以前還要緊張。她會不停地喘氣來讓自己鎮(zhèn)定,她會告訴我她的背在疼,她的腿在疼,她的心臟在疼,她感覺胃里有一種翻騰的惡心。她會緊緊地抓住我,說我對她不夠關(guān)心,正如她以前也會這樣對我控訴父親。父親把照相機(jī)裝回包里。他從我手中接過水杯,然后跟我說他對不起我的母親。他沒有問我母親有沒有新的感情。
“你媽媽,”他說,“沒有人能受得了你媽媽?!?/p>
他坐到駕駛座上,朝著林地的方向駛?cè)??!拔覍Σ黄鹚?,但我也真的受不了她?,F(xiàn)在我不會像以前那樣了。”
當(dāng)時我相信了他。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接近旅程的末尾,正沿著白樺樹林行駛,深綠的影從我們面前閃過。傍晚,樹林如同巨獸,成為我們沉默的背景。我沒有告訴他我最終也會成為母親。我沒有告訴他,我只會比母親更加焦慮。我會抓住蜘蛛,把它們的腿一根一根拔掉,只是因為我感到煩心。我會打開冰箱,拿出冷凍的橘子,握在手心。每個母親難以入睡的夜晚,我也不會入睡。我會每隔五分鐘就去上一次廁所,我真的可以做到,即使我已經(jīng)六個小時滴水未進(jìn)。我會不停地往嘴里塞紅薯和玉米,我會一直這樣吃下去。我不會知道該如何停下。我會感到胃部的撐脹,到那時我也不會停止。我會繼續(xù)咀嚼,直到我的臉頰麻痹。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平靜。
“你跟你媽媽不像,你從來不會大喊大叫。幸好你跟你媽媽一點也不像?!彼?cè)肓值兀衍囃T谀疚萸啊?/p>
十一月十五日,打獵鹿的季節(jié)正式開啟。在那天,我們都要早早地進(jìn)入樹林,占據(jù)最佳的位置。我和父親知道,我們的公鹿會沿著一條少有人知道的小路,出現(xiàn)在玉米地里。凌晨四點,我們把自己包裹嚴(yán)密,以防它感受到我們的氣息。我們到達(dá)樹林時,已經(jīng)有五輛車停在那里。
“沒事的。”父親保持樂觀。“不會有人搶我們的位置。”
我們在下著雪的樹林里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沒有狩獵的位置了,我們也沒有看見鹿。
“沒事的,這才是鹿比其他動物有意思的地方。”天黑時,父親在和我回去的路上說道?!按蛞活^鹿能花上幾個月的時間。不是說那種小鹿,小鹿很簡單。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靠鹿肉來維生了,所以我只在乎打到了就可以拿獎的鹿?!?/p>
在他說話時,一只兔子從我們身邊一閃而過。棉尾兔。在冬天,這只兔子依然是灰褐色。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母親的男友,我總是不合時宜。我想他正在某處為我祈禱。
六天后,我和父親再次來到林地附近,到處找尋公鹿的蹤跡。我們出發(fā)得很早,一路上都沒有看見其他的獵人。一路上都在下雪。在灰白的天空下,我和父親成為兩個小小的黑點。我們從南邊的林地出發(fā),一直往北,沿著我們所畫下的公鹿的蹤跡,穿越玉米地、高高的草叢和橡樹林。我們到達(dá)了曾看到過鹿角的大山毛櫸,現(xiàn)在它的葉片已經(jīng)落盡。我不停打戰(zhàn),膝蓋開始酸疼,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我在模仿母親。我想起母親在家中點起的壁爐。她總是坐在壁爐前,一邊說自己腿疼,一邊把紙張和木柴扔進(jìn)去。她總是看火焰升起又暗去。在大山毛櫸的樹干下,我們看到了公鹿的尸體。它躺在地上,身上中了幾槍。它這么巨大,我想它已經(jīng)超過了兩百磅,夠我們吃很久很久。打死它的獵人割下了它的頭。我可以想象,它那對緊密的、幾乎要連在一起的鹿角,正在某個門上高高掛起。
“他們不應(yīng)該把尸體留在這里?!备赣H看了一會沒有頭的公鹿,蹲了下來,摸了摸它還沒有腐爛的皮毛。
“我們要帶走它嗎?”我說。
“不用了,讓其他動物來吃吧。”父親站了起來。
他把他的來復(fù)槍收了起來,然后把他的手槍拿了出來?!拔覀兊尼鳙C季結(jié)束了?!彼f,“過來吧?!?/p>
我走到他的身邊。他打開槍膛,然后拿出一根小小的針,輕輕地?fù)芰艘幌吕锩娴牧慵?/p>
“看懂了嗎?”父親說。
“撥一下那邊。”我說。
“撥一下那邊,這把槍即使已經(jīng)上膛,也用不了了。在家里,我把你媽媽的手槍就這樣撥了一下。我的狩獵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如果你回去后,還想跟你媽媽用她的手槍打點小動物,記得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把這邊給撥回來。用完再撥過去。”
當(dāng)我站在故事的開始,我總是毫無準(zhǔn)備,而在我的故事已經(jīng)進(jìn)展了一程時,我依舊悄然無知。每當(dāng)我身處自己的故事里,我總是感覺時間靜止。兩個月后,母親在半夜帶著小包走出家門時,我也感覺時間靜止。我坐在壁爐前,屋里被火焰照亮,屋外被雪的熒光照亮。在這樣紅色或者藍(lán)色的光中,我看見母親越走越遠(yuǎn)。她戴著一頂毛線帽。我想父親早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天。我想,他對這樣一天的恐懼,總是在冬天的末尾退去,又在下一個冬天到來時重演。我想到父親曾跟我說,如果聽到火車從頭頂開過,那就是龍卷風(fēng)。在他離開前,他把儲藏間里放滿罐頭和水,告訴我如果來了龍卷風(fēng),我可以在這里堅持兩三個月。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也只剩下這樣的碎片而已。在我試圖把它們撿起時,母親敲了敲門。我走過去,問她怎么出門不帶鑰匙。她沒有說話,只是捂住了臉。然后她打開包,把粉色的手槍拿了出來。她跟我說,她有十幾年沒有用過這把槍了,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壞了。她問我父親現(xiàn)在在做什么。她說,我們的衛(wèi)星電視有些問題,明天能不能找父親來修理。
每當(dāng)我想起尷尬的時刻,我總會起身,走動,坐下,起身。每當(dāng)我身處尷尬的時刻,我總會想起一些不重要的畫面,比如從高處墜落的飛鳥,或者彌漫在街道上的灰塵。當(dāng)時我閉上雙眼,想起八年前的夜晚,她坐在我身邊,頭發(fā)很短,不發(fā)一言。我聽到交警讓她出示證件。
后來,在從蒙特利爾的機(jī)場開向她家時,她跟我說,她在這里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未成年人,但是像今天這樣被交警問有沒有滿十二歲,也不是天天都會遇見。我說,我也會被認(rèn)作未成年,因為他們就是這樣,分不清亞洲人的年齡。
我們駛上高架,兩側(cè)的房屋消失,向著城市的西南,我們一路駛?cè)ァ?/p>
如今在我尷尬時,我依然會想起一些不重要的畫面,比如在七月的下午,我們把車停好,穿過馬路,站在房屋前。我會想起三層的、磚紅色的聯(lián)排公寓,它們沿著街道排開。她跟我說,她住在地下室里,她跟我說不要告訴我們過去的朋友。然后她推開公寓的門,帶我往樓下走去。
她曾問我想不想回國。那時我已經(jīng)離家很久,常常坐夜晚的航班。那時我常常降落在曾經(jīng)去過的夢境。我跟她說,我不知道。我其實想說我不想,但我只是說我不知道。
兩個月后,當(dāng)我在蒙特利爾的旅程終于結(jié)束,當(dāng)我登上回美國的飛機(jī),看向窗外被群山包裹的城市,我鄰座的男人問我在這里玩得是否開心。我說我很開心,他說他也很開心。他說他會考慮移民到這里。他說,他是為了逃離阿根廷才去的威斯康星,但威斯康星還不如阿根廷。在他說話時我再次想起她。在幫我把行李搬到床墊旁后,她說,她想回家,但她不能回家。因為她的爸爸媽媽不會再回國了。因為他們老了,他們說她也要留下。因為為了搬到這里,他們受了許多的辛苦,所以她不能走。我跟鄰座說,我沒有去過威斯康星。我們看向窗外。地面上的城市不斷縮小,成為黑影里的港灣。
十五歲,我第一次在中學(xué)的食堂見到她時,她和一個女孩站在一起,她們有著一樣的發(fā)型。如今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更短,她看上去更像一個男孩。在蒙特利爾的交警看來她更像一個不滿十二歲的男孩。當(dāng)時我們不知道以后我們會離開中國。當(dāng)時她在格子裙里穿了黑色的長褲。當(dāng)時,她走在我前面,攬過那個女孩的肩。當(dāng)時她在咬指甲。我可以一直這樣說下去。在八年前的夜晚,在關(guān)了燈的宿舍里,她坐在我身邊,頭發(fā)很短,不發(fā)一言。
*
當(dāng)我們從地鐵站出來,跟著人群上坡,我們就可以看到市中心的教堂。從那里出發(fā),再沿著小巷下坡,運河在我們眼前展開。在日后,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上坡和下坡。沿著坡道拐彎時她曾問我是否喜歡這里?!澳銢]有在冬天過來,”她說,“到了冬天,到處都會是雪?!钡耶吘箾]有在冬天過來。我們沿著港口走過,對岸的賭場如同白色的宮殿。然后,我們又從河邊的長椅起身往回走。在街角我們停了下來。時針指向六點,天會開始變暗。小席從遠(yuǎn)處走來。
兩年后,在上海,在她提起小席時,她總會說,我在蒙特利爾的室友,而不是說,我在蒙特利爾的女友。兩年后我問她,小席上海的家在哪里,她說她不知道。在我們看向河對岸的賭場時,她跟我說,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席是怎樣的。“小席快結(jié)婚了,”她跟我說,“因為小席說自己必須結(jié)婚?!?/p>
她曾和我說她喜歡比她大的人。她和我說,她在蒙特利爾的第一個女友是她的同學(xué)?!澳莻€中國女孩很有錢,”她說,“我住在她的公寓里,不用出錢?!焙髞?,她前往偏僻的省份,去石油公司工作了幾年。后來她和石油公司的白人上司住在一起。她說那個上司比她大,因為她喜歡比她大的人。
“那里冷嗎?”我說。
“零下三四十度?!彼f。
在我們頭頂?shù)牡蹴斏?,黑色的、閃亮的蟑螂在爬行。我拿來椅子,爬了上去,朝著蟑螂伸出手。她說那里很冷,她第一次見她的上司時就知道對方喜歡自己。但那里太冷了,她們太忙了,即使她們住在一起也要靠短信來聯(lián)系。她幫我把拍死的蟑螂放進(jìn)垃圾桶里,然后說,她是在合租時認(rèn)識的小席。她說小席的未婚夫是小席在上海時的同學(xué)。她說,他在這里買好了公寓,已經(jīng)登陸了。
“你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嗎?”她說。
“和誰?”我說。
我們跟隨小席,經(jīng)過唐人街里她工作的公司。那棟樓掛著中文的招牌??匆娭形淖屛译y受。在越南粉店里我們坐了下來,她穿著黑色的男童短袖和男童短褲,小席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后來她跟我說在國外她這個身高只能買童裝。后來的小席,一直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穿著白色的裙子,低著頭,輕輕握住她的手。
在我們短暫的相處中,小席一直沒有看過我。
*
那時我總會到很晚才睡。因為我,小席搬了出去。我睡在她們的床墊上,床墊旁放著一塊木板。她說她的腰常常會疼。她說她沒錢去治療,但起碼可以睡木板。我說我可以住酒店,但她說沒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這么多年沒有見面,而小席本來就有自己的家。
她沒有買床架。直接睡在床墊上,讓我覺得自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塊。她會在半夜起床,打開電腦,看國內(nèi)的游戲直播?!皩Σ黄穑彼龝糁溜L(fēng)說,“我吵醒你了嗎?”在黑暗中,我看見電腦屏幕的熒光?!拔也粫l(fā)出聲音。”她說。凌晨時,我聽見她的腳步,穿過沙發(fā)和床墊之間的屏風(fēng),到最里面的衛(wèi)生間去。她的腳步安靜,溫柔,在我們一起吃飯時她說她喜歡溫柔。
每天中午,在我起床時,她依然在沙發(fā)上,用毛毯蓋住自己。我不知道她最終都是在幾點睡去。她常常在半夜起來,看直播,或者玩游戲。有的時候,當(dāng)我在下午三點悄悄出門時,她依然還沒有睡醒。“明天喊我起來吧,”在我回來時她對我說,“我都沒怎么陪你一起出去?!蹦菚r她已經(jīng)煮好餛飩,幫我端到桌上。我說我可以幫忙做晚飯,但她依然一個人站在灶臺前,背對著我。她讓我想到媽媽。她打開冰箱,拿出酸奶,拆開包裝,幫我把酸奶倒進(jìn)碗里。她真的讓我想到媽媽。行人的腳步聲從我們的餐桌上傳來。
現(xiàn)在,當(dāng)我想起她,我會起身,走動,坐下,起身。過去的碎片不斷出現(xiàn),如同蝴蝶?,F(xiàn)在我會想起,在七月的下午,她的地下室依然昏暗。我想起她把超市叫作西人超市。我想起,做尖椒炒肉時,她站在椅子上,拆掉墻上的煙霧報警器,而在她終于洗完晚餐的碗筷后,她會坐下,和小席、和我一起,吃冰淇淋和水果,看中國的綜藝。離開中國后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中國的綜藝。
“我們吃的這些放在國內(nèi)都很貴?!彼f。小席對著手機(jī)上的綜藝無聲地微笑。
我們第一次、也是倒數(shù)第二次出去吃飯,是在一個周五的傍晚。那時她說,我來蒙特利爾這么久,她都沒有帶我出去吃飯。她打開大眾點評。在沒有其他顧客的餐館,她點了一份二十加元的壽司,我點了十五加元的飯。二十加元只能買到六個壽司。幾分鐘后,她就吃完了她的六個壽司,看著我。我放下勺子說我也好了。然后她說她沒吃飽,因為六個壽司不可能吃得飽。她把我的碗拿了過去,吃掉了我碗里的全部剩飯。
“你剛剛給了多少小費?”我說。
“我從來不給?!彼f?!斑€不如去吃自助,十八加元,撐到第二天都不用吃飯?!?/p>
*
我依然記得,在我剛來幾天時,我們坐在港口,往運河的對岸看去。在那時她曾指給我看賭場。離開壽司店后,我們沿著藍(lán)色的水域行駛,綠色的島在我們的身后消失。她跟我說,如果我沒有帶護(hù)照,我們還是可以去賭場,因為我可以用小席的駕照,他們認(rèn)不出亞洲人的區(qū)別。
我把小席的駕照遞給賭場的保安。
“小席跟我沒有什么共同點?!痹谫€場的露臺上,她對我說?!拔也幌矚g她,我只是沒有辦法。這里太小了,我找不到別的中國人了,這里的中國人都很奇怪。但小席也很好,我沒錢時她都會給我錢。而且她也喜歡賭,我們一起輸?shù)暨^兩千加元。”
“為什么奇怪?”我說。
“就是很奇怪?!?/p>
人們在露臺上抽煙,四處是橙紅的星點。她拿出一包紅南京。
“找人從國內(nèi)帶的。你要嗎?”
她點燃她的紅南京。
“你當(dāng)時是怎么過來的?”我說。
“農(nóng)業(yè)移民,”她說,“學(xué)個法語,過來養(yǎng)豬。其實只有我爸在豬場,我媽不工作。我現(xiàn)在上學(xué)和看病都不要錢。但真的沒事做。在這種地方,還能做什么?”
“有一次,”她繼續(xù)說道,“去年的最后一天,我和小席一起來這里跨年。我們輸了一千多加幣,所以我們就去頂樓的餐廳吃了最后一頓晚飯。那時我們已經(jīng)輸光了積蓄。然后我們在餐廳看到了跨年的焰火。然后,等看完焰火下樓后,我們就開始翻盤。我想一年一年的就是這樣。新的一年開始時,就會有好運?!?/p>
我們走下樓后,她告訴我,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發(fā)揮我的新手運氣?!澳阒灰谀抢锞托校彼f,“剩下的我們都會告訴你。”我們?nèi)齻€人占著一個位置,我坐在椅子上,她們站在我的兩邊。其他人都在看著我,我感覺我像一個被爸爸媽媽看護(hù)的女嬰。
那個晚上我們贏了一百加幣。她跟我說,新手都會有這樣的運氣。后來我就不是新手了。后來,我跟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晚從那里駛出,跨過大橋,沉默著,聽小席打開音響。我們就像圣母島上的那些華人。我不知道那里為什么一直有那么多華人。她說那些人年復(fù)一年地待在那里,好像沒有工作,或者那就是他們的工作。那些人會看著同樣說中文的我們。我們看著彼此,好像看見了一塊島,然后我們就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然后我們繼續(xù)漂浮。
*
我們最后一次出去吃飯,是在她再次輸光了積蓄之后。從賭場出來后,我們沿著河水,向著有火鍋店的亞洲廣場駛?cè)?。她很安靜,幾乎不發(fā)一言,我想如果是我輸了錢我也會不發(fā)一言。我跟她說這頓我來請,因為我想讓她開心。我一直想讓她開心。在我點了鴛鴦鍋后,她對我說,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鴛鴦鍋。她問我,我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跟加拿大人一樣不吃辣了。然后她開始說她想回去?!爸挥性诨疱伒晡也拍芑钸^來,”她說,“我真的受不了這里的吃的了。我真的想回去?!?/p>
這么累,她說,也只是為了來到別人的起點。
我們曾以為自己有所不同。我們從一處逃離,又不斷尋求新的去處。兩年后,當(dāng)我們回到上海見到以前的朋友,她又會說上海讓她想吐。她會說我們一直在討論一份工作能賺多少錢,而她在蒙特利爾時有過一個室友,那個室友從上海搬到了蒙特利爾,從來不跟她談錢。
“如果我來上海工作的話,”兩年后在上海,她會最終問道,“這邊的人會介意我這樣的人嗎?”
“什么樣?”我說。
“像個男孩一樣的?!彼f。
在火鍋店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說,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來加拿大,但她也沒有辦法。“我不喜歡這里,”她說,“我只是沒有辦法?!痹谖覀兊拇巴?,老鼠從街的一邊出現(xiàn),穿越街道,再在另一邊消失。她說,她在出國前已經(jīng)學(xué)了兩年的法語,但她還是聽不懂蒙特利爾的法語,因為他們講的根本不是法語。她說她不喜歡小席。我問她現(xiàn)在是拿了楓葉卡還是已經(jīng)入籍,她說還是楓葉卡。但一旦決定回國工作,她說,她就會加入加拿大籍。
晚上回去后,她腹瀉了一夜,她說因為她有一段時間沒吃辣了。
后來,在她終于搬離加拿大時,我意識到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正如我。在回國的人群中,她會穿上雨衣,戴上滑雪鏡和口罩,輾轉(zhuǎn)四十個小時的飛機(jī),不敢吃喝。她會跟我說她一定要回來。我想關(guān)照她一路要注意,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每當(dāng)我想要說點什么時,我總會什么都不說。比如,在我離開蒙特利爾前的最后一晚,小席突然開始跟她爭吵,接著摔門而去,她也跟著沖了出去。在她回來時,我已經(jīng)做好了飯,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在回家時看到家里有飯。又比如,在送我去機(jī)場的路上,她以為我舍不得告別,跟我說我們很快還會再見。但我不是舍不得告別。我想這是我也沒有真正離開過家的原因,我至今害怕說話。而最后一次我想要反駁她,是在蒙特利爾的圣母教堂。當(dāng)時我們從教堂出來,走到背后的花園,她看著一尊雕像問我這是什么,我說是哀悼基督。她說,他們就是喜歡編這種故事。然后她問我,你相信他們那一套嗎,我說,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相信。我們已經(jīng)從花園走到了教堂的正門,在我們身下,臺階往山下無盡地延伸。信徒會覺得,這是通往神的階梯,她說,但這只是工程師的設(shè)計,就是這樣而已。都只是這樣而已。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