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面寧靜悠揚,美得像遠方的漁歌。老漁夫要下海了。下海之前他對自己的孫子小七說:“你在屋子里守著,誰叫你,你都不要答應(yīng)?!?/p>
小七早就睡著了,他把被子裹得緊緊的,看上去像只沉睡中的蠶寶寶,小小的鼾聲是他對爺爺?shù)幕貜?fù)。
對于住在風落村的海邊人家來說,任何時候都可以出海捕魚。他們捕魚的方式很簡單也很奇特,不用釣,不用網(wǎng),只把一只大大的草簍沉到水底,草簍里放著一種奇特的香料,這是用當?shù)靥赜械难~草做成的,在白天魚群聚集的地方,把裝有香料的草簍沉下去,根本不用擔心撈不起來魚,只怕魚兒太多沖勁太大,把草簍給撞破了,當然這一般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草簍也是特制的,全村只有花老頭會編,他賣得很貴。不過在晚上捕魚卻不是什么好選擇,晚上的魚都沉在深深的海底睡覺,它們幾乎一動不動,除了驅(qū)趕身邊騷動的小蝦,不再用尾鰭扇起一絲波紋。這種時候,只有那些不想活的魚才會在海水里游動,它們在黑暗無邊的海水里暢游無阻,尋找的唯一就是死的機會。以前沒有老漁夫的時候,你總會在清晨的海邊看到幾條鱗光閃爍的魚肚子,因為這些尋死的魚一個勁地往海邊的巖石上撞,最終撞破了頭,死得很不體面。這一番道理都是老漁夫說的。他還說:“你們捕魚是不讓它們活,我則是要讓它們死?!?/p>
全村沒有其他人會在夜晚出海,一個原因是他們認為白天捕魚就足夠了,何況夜晚也捕不到什么魚,另一個原因就是性情古怪的老漁夫,大家認為他整天神神道道,猜想他是年紀大了,精神出了問題,因此不愿意和他在海上相會。但大家其實都不知道老漁夫年輕時是什么樣子,村子里似乎沒有比老漁夫年紀更大的老人了,哪怕是再垂垂老矣的人,也和那些牙牙學語的小孩一樣稱呼老漁夫為老漁夫,問起他們時,他們會說:“老漁夫就是老漁夫,所有人都是這么喊的?!?p>
這樣的鬼話讓老漁夫變得更加神秘了,有小孩子問他年紀幾何,他會嘿嘿一笑,說:“我也不知道,我一生下來好像就是老漁夫了?!?/p>
老漁夫撐起風帆,睡在小小的漁船上,出海了。他披著一件雨篷,戴著一只斗笠,蒼老的漁歌從他皸裂的嘴唇里緩慢地爬出,歌聲在平坦的海面上遠遠地爬行。一輪明亮的月懸在夜的幕上,星光點綴,整個夜晚像壁畫般在老漁夫的漁船邊移動。漁船的桅桿上掛著一只燈籠,老漁夫用它來尋找那些不時躍出水面的尋死的魚。
老漁夫似乎永遠都是這么生活的。他白天睡覺,夜晚出海,孑然一身,像個收割魚魂的神靈。沒有人會和他靠得太近,大家一邊覺得他是個瘋子,一邊對他習以為常,甚至尊敬有加。這樣的人是不該擁有一種庸常人生的,他沒有出生,也想象不出會死,他難道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光嗎?他游離于世界之外,和人的交流不多于與魚的交流,他也許把人和魚看作同一種東西,對他們同樣熱愛,但是很顯然,他并不屬于任何一方。陪伴他的是夜晚和大海,還有魚的死靈。所以他當然是沒有妻子的,也沒有兒子,他的孫子小七也就不是他的孫子了。
小七也許是三寡婦的兒子。
三寡婦不是指三個寡婦,三寡婦是風落村的第三個寡婦;第三個寡婦也不是說村子里還有另外兩個寡婦,而是在所有人的記憶里,村子里就只出現(xiàn)過這三個寡婦。這當然還是老漁夫的說法,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
小七出現(xiàn)在老漁夫的家門口時,頭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他被裝在一個竹籃子里,他不哭也不鬧,兩個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把月亮望著,眼神里有一種憂愁,似乎他已經(jīng)能理解自己被拋棄的命運,似乎他還未經(jīng)世事就感受到了人生的虛無,那神情就像一個喝醉的老頭,望著月亮回憶自己慘淡的一生。老漁夫打開了房門。這時距離他往日出海的時間尚早,但他就是有預(yù)感般地打開房門,看到眼前的竹籃,他說:
“原來是三寡婦的兒子,我還以為是一條魚?!?/p>
說完他把竹籃提進了屋子里,像提著一草簍魚。他卷起一支煙抽上,透過煙霧笑瞇瞇看著小七此刻甜甜的睡臉,他說:“今天是初七,你就叫小七吧?!?/p>
過了一會兒,他吃驚地站起來,無不懊悔地說:“壞了!魚沒有名字,你這下有名字了,你是個人了。”
那天晚上老漁夫把小七安頓在自己的床上,臨走時對向他支著兩只小手的小七說:“你在屋子里守著,誰叫你,你都不要答應(yīng)。”
那次出海,老漁夫比平時多帶了一樣東西,就是那只竹籃,他在竹籃里放了一盞燈,把竹籃放在海面上,讓它遠遠地漂走。
第二天,不知道是誰在村子里說的,說三寡婦生了個兒子叫小七,三寡婦趁夜把兒子用竹籃裝著漂進了海里,但是小七被老漁夫撿到了,成了他的小孫子。在這個平靜的小漁村里,大家對此事眾說紛紜,有人說小七應(yīng)該是條魚吧,他怎么會是個人呢?有人說三寡婦懷了兒子嗎,她的肚皮明明不鼓,摸起來也沒有動靜。還有人說老漁夫老眼昏花了,把人家的兒子當成了一條魚。大家都想聽聽三寡婦的說法,就聚集起來,坐到三寡婦的家門口,等著三寡婦開門,雖然大家都知道三寡婦的門不會在白天打開,但是也沒有人想著她的門一定要打開。大家聚在一起,搭了幾張桌椅,燒了幾壺開水,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一開始還有人討論三寡婦到底該怎么說,到了后面根本就沒人提了,大家談天說地,一片歡樂,花老頭拄著一根拐棍,在墻角擺了一個攤賣草簍,他也喝茶,他沙啞的喉嚨里不時冒出一句:“草簍打折咯!”當然誰也聽不到。
這場節(jié)日般的狂歡持續(xù)到了晚上,大家點起燈籠,拿出酒瓶,冒著熱氣的魚肉飯菜從四面八方送過來,女人們圍著火星紛飛的篝火跳舞,男人們則借著酒開始唱歌。最后所有人都紅著臉回了家。三寡婦一直沒有開門。篝火在人群散后依然熊熊燃燒著,顯得格外寂寞。
第二天大家出海捕魚的時候,看到三寡婦變成廢墟的房屋上飄搖的黑煙。人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清理這片廢墟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三寡婦燒焦的尸體,于是有人說她逃走了,有人說她燒成了灰。
小七是在一歲大的時候才第一次出現(xiàn)在風落村的,那天他被老漁夫用一只剪短的破了兩只洞的草簍背著——小七肥胖的小腿就從兩個洞里鉆出來——去找花老頭。老漁夫提著一條銀色的長嘴魚,行走在村子的大路上,海邊的人和魚一樣,記憶很不好,他們早已忘記了一年前的三寡婦和三寡婦的兒子小七,他們驚奇地看著老漁夫的新姿態(tài),指指點點地討論著,人們告訴老漁夫:“這不是魚,這是一個孩子……”
老漁夫回答他們:“這是我的孫子,他叫小七,你們要記住他。”
人們于是震驚地看著老漁夫一步步向花老頭家走去,還有人慌張地跑去花老頭家,給花老頭通風報信,說:
“花老頭,你快走吧,老漁夫用你的草簍撈上來一個孩子,他要來找你算賬啦!”
花老頭停下了手里編草簍的活兒,他摸起拐棍往地上跺了跺,說:“今天的草簍不打折?!?/p>
那個人知道花老頭不相信他的話,又慌張地跑走了,仿佛老漁夫是來追他的。
老漁夫走到花老頭面前的時候,花老頭說:“這個孩子是三寡婦的?!?/p>
老漁夫說:“對?!?/p>
花老頭兩只灰蒙蒙的眼睛里滿是淚水,他嘴皮顫巍巍的,帶著一副哭腔,說:“小七是我的孫子……”
老漁夫似乎沒有聽到花老頭的話,他在一堆擺放雜亂的草簍里挑選,他拿起一個,又放下一個,后來他一只手拿了一個草簍,左瞧右瞧,很長時間沒有做出決斷,最后他干脆說道:“這兩個我都要了。”
然后他把那條銀色的長嘴魚放到了花老頭正在編的草簍里,頭也不回地走了。花老頭把淚水都滴在了死去的長嘴魚身上。小七始終睡得很香,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這天的生活,依然是從老漁夫的床上開始的。
老漁夫的船終于漂到了一條躍水的魚留下的波紋處。
借著幽幽的月光和明亮的燈籠,老漁夫從船板上站了起來,他收攏了船帆,到船尾去取他的草簍和香料。那香料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對人而言似乎還有一點臭,但它的模樣很好看:熏魚草曬干后被打磨成細細的粉末,混合松脂和柳絮緊緊捏成一顆光滑的小球,在夜晚的海水里一泡,就散發(fā)出玉石一樣的光彩來,是淡淡的藍色。一般來說,一個草簍里會放上十顆香料,這樣既能很容易地吸引魚,又不至于太浪費香料。十顆香料大概能捕三天魚。但是老漁夫不一樣,他的草簍里只會放上一顆香料,每晚用掉一顆。這種做法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香料在夜晚的海水里會發(fā)光,魚只需要尋找這種光就可以了,魚找到這種香料后,都會把它吞到肚子里,然后等死,于是老漁夫每天晚上就只捕一條魚。老漁夫捕到的海魚總格外大,爺孫兩人可以吃好幾天。
這也是村民們對老漁夫有著敬畏之心的原因,在一個漁村里,誰能捕到更大的魚,誰當然就得受人尊敬,所以盡管大家視老漁夫為怪人,也不得不被他家門前丟棄的巨大的魚骨所震撼。但實際上,老漁夫捕魚的手法并沒有什么高超的,只不過那些尋死的魚通常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魚,它們身形碩大,威風凜凜,對生死已經(jīng)看淡。這樣說來,或許小七還真是一條老魚變的,如果這樣的話,這條老魚一定非比尋常,它是對死的渴望到達了極點,才會那么迫不及待地來到老漁夫的門前,它的靈魂是多么強壯而堅定啊,直接沖破了魚類的軀殼,還未受死,就已返生,還未入輪回,就已投胎成了人。
小七長到三歲的時候,第一次說話了。平日里,老漁夫說話并不多,如果喝了兩口酒,也許他會給傻傻望著他的小七講述一些古老的故事,誰也不知道這些故事發(fā)生在什么年代,是真是假,或許它們只是老漁夫的酒后胡言罷了,但是別的人聽了也不能不相信,因為老漁夫就是這個小漁村世界的活的歷史。老漁夫講述這些故事時語氣生硬,面無表情。如果這都是他經(jīng)歷的往事,那只能說明回憶也是睡著的魚兒,不會在他的心里掀起一絲漣漪。而其余時候,老漁夫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他出海前對小七說的話:“你在屋子里守著,誰叫你,你都不要答應(yīng)?!?/p>
那天小七和平時一樣已經(jīng)睡著了,他的一只小手直直地支在頭頂,磨蹭著自己纖細枯黃的頭發(fā),小小的鼾聲從他的鼻子里傳出來。
到了天亮,當老漁夫提著一條大魚回來時,竟看到小七已經(jīng)端正地坐在桌子面前,他用筷子歡快地敲打著碗邊,嘴里喊著:“爺爺,餓。爺爺,餓。”
從那天起,老漁夫不再只給小七喝魚湯了,小七開始和老漁夫吃一樣的飲食,營養(yǎng)豐富的海魚催著小七成長。
在小七七歲那年,老漁夫第一次帶小七去了海上,但是小七或許并不知道。同樣是一天夜里,老漁夫準備出海了,他拿上雨篷和斗笠,提上草簍和香料,把沉睡的小七放在那個改造出來的背篼里,踩上甲板,點起燈籠,出海了。
那天的海面比往常還要平靜,沒有絲毫波浪,空氣里也沒有海風的氣味,如果不點燈籠,天上海上就是漆黑一片,那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黑,漁船像一把利刃在黑暗里梭行,前一刻才割裂開的黑夜下一刻又愈合,老漁夫背著小七,雙手沉穩(wěn)地撐著槳,因為沒有風的緣故,風帆反而成了前行的阻礙,它早早地被收起來了。這晚的老漁夫失去了往日的悠閑自在,他嘴唇緊抿,神情嚴肅,身邊圍繞著一種一去不返的悲壯氣氛。他劃著槳,漁船如同在鏡面上滑行,遠遠看去,海天一色,一只發(fā)光的小船正往宇宙深處緩緩滑落……
風落村的村民都已認識小七了,盡管小七出現(xiàn)在村子里的時間不多,但大家都很喜歡小七。白天,老漁夫睡覺的時候,小七就拿著一根長長的魚骨走進村子里玩。那是一根小鯨魚的肋骨,這只可憐的魚在一天早上被海浪沖到了老漁夫的房頂上,老漁夫說它在海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小七拿著魚骨走進村子,人們一看到魚骨,就知道那是老漁夫的孫子小七,這是漁村里大家相互辨認的方式,因為記憶力不好的緣故,人們常常忘記彼此的樣貌和姿態(tài),他們需要借用一些極具象征性的物品來輔助記憶,就像花老頭,大家一看到他時時刻刻提著的草簍,就會知道,哦,這是賣草簍的花老頭;而對于村頭曬魚干的老莫,大家是通過他身上的熱烘烘的魚干味來辨認的。在所有人里,只有老漁夫不用依靠這些象征性的外物來證明身份,他本身就是一個象征。并且他也不需要用這些外物來辨認別人。老漁夫活得很久,他說自己都忘了自己活了多久,這句話既可以體現(xiàn)出他真的活得很長,也可以表明他自信記憶力并不差。的確如此,老漁夫和一般的漁民不同,他專和那些記憶力很好的魚打交道,而這些魚正是因為記憶力好才不想活的,因為這讓它們看起來不倫不類,就像老漁夫一樣,雖然德高望重,卻飽受排擠。所以小七第一次拿著魚骨進村時,他才真正被大家記住了。大家的記憶方式是這樣的:這個孩子拿著一條巨大的魚骨,除了老漁夫沒人能捕到這么大的魚,所以他就是老漁夫的孫子。這種記憶的方法的確很經(jīng)濟實用,但它也有很致命的缺陷,就是當小七不拿魚骨走進來時,村子里便沒人認得出他是誰,這種情況確有發(fā)生。有天小七需要幫老漁夫去買新的草簍,他不得不雙手抱著一條大大的魚作交換品,從而不能握著他的魚骨了,這下子大家都滿臉疑惑地看著這個頭發(fā)枯黃的小孩子,他們議論紛紛。
“這是誰家的孩子?”
“不知道……”
“村子上怎么會有來路不明的人?”
“他難道就是老漁夫的孫子?”
“該不會是三寡婦的兒子吧?!?/p>
“三寡婦是誰?我忘了。”
“對啊……我忘了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這樣七嘴八舌的討論讓小七覺得很沒意思,他的記憶力和漁夫一樣很好,他來過這里,認識這里的每一個人,于是他就朝這群喋喋不休的人吐口水。村民們挨了罵以后都十分驚訝,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非同一般的小孩,然后嘖嘖稱奇,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尊重。小七不愿意搭理他們,他抱著大魚走到花老頭的家里,沖花老頭稚氣地大喊一聲:“我買草簍!魚放你簍里啦!”
花老頭聽著小七的聲音,他記得小七是老漁夫的孫子,于是他嘿嘿笑著,他說:“小娃,我是看不見,不是聽不見。”
小七把大魚扔到花老頭的簍里,走到花老頭面前左瞧右瞧,突然做了一個鬼臉,然后笑著回家了。
小七在村子里揮舞著魚骨玩耍的時候,總是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這些小孩子其實不愿意和小七玩的,他們對小七手里巨大的魚骨感到害怕,特別是在小七哇哇地揮舞魚骨時,有幾個小孩簡直被嚇得要哭出來。他們之所以要跟在小七后面,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告訴他們應(yīng)該去和小七玩:“你多去和那個拿著魚骨的小孩玩,你見過那么大的魚骨嗎?我都沒見過,因此你快去和他玩!”
不過小七是很喜歡有伙伴的,在交朋友方面,小七表現(xiàn)出了非常成熟的一面,他一開始就問這些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你們跟著我想要什么?”
孩子們被小七嚴肅的神情嚇得話都不敢說,他們恐懼地望著小七手里巨大的魚骨,膽小的孩子眼淚都掉下來了。小七看到他們都盯著自己手里的魚骨,很得意地說:“你們喜歡我的魚骨?”
說著他把手里的魚骨在空氣里揮了揮,嚇得孩子們魂飛魄散,抱頭鼠竄。最后小七一個人站在原地,對著魚骨滿腹狐疑,他自言自語地說:“有必要這么狂熱嗎?”
從那以后,小七就在魚骨上裹了一層布,他對屁股后面驚魂未定的孩子們說:
“不是我稀罕這個魚骨,你們想要,我可以給你們。”說著他又把魚骨在孩子們面前晃了晃,孩子們又嚇得往后退幾步。然后,小七接著說:“但是爺爺不讓我給你們,因為我給了你們,你們就是我了,你們就是小七了,那可不行?!?/p>
后來的小七一直沒有再下過海,這就是說,在小七的記憶里,他可能從來就沒有下過海。但這不是老漁夫不讓小七下海,而是小七自己不愿意,每天晚上老漁夫要下海了,小七就爬上床去睡覺,他生怕老漁夫要帶他下海,他爬上床的時候大喊一聲:“我要睡覺啦!”
然后他躺在床上又要大喊一聲:“我一時半會是睡不著的?!?/p>
這就直接打消了老漁夫故技重施,把睡著的小七偷偷帶下海的念頭。不過這句話的作用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很快,小七習慣了在這個時候入睡,他剛剛喊完口號就睡著了,并發(fā)出不容置疑的鼾聲,但是老漁夫也失去了故技重施的條件。小七已經(jīng)長大到草簍裝不下的程度了,如果硬要把他放到冰涼的甲板上,他沒有不醒過來的道理。
因此小七自然也是不會捕魚的。這在風落村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因為這里幾乎所有的大人和小孩都會捕魚。這里的小孩們一旦能走了,就要被帶去出海捕魚,人在這里似乎就是指擅長捕魚的生物。但是小七甚至連捕魚的香料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在家里的草簍里發(fā)現(xiàn)了一袋香料,覺得那是很漂亮的小東西,就抓了一把出來,到村子里找小孩玩。他神秘地對小孩們說:“這可是我在家里發(fā)現(xiàn)的寶貝!”
小孩們好奇地看著小七鼓鼓的褲兜,嘴巴半張著,等待小七的展示。而當小七興致勃勃地掏出一把香料的時候,小孩們露出詭異的神情,他們像看著一個天外來客般看著小七和小七手里的香料,有一個膽子大的孩子說:“這……難道不是捕魚的香料嗎?”
其他的孩子如釋重負,他們紛紛評論道:“是啊,我也覺得好像就是……是啊……是啊……”
小七聽了后仿佛觸了電一般把香料一扔,扭頭就往家里跑。香料還算是比較珍貴的東西,所以孩子們在地上搶了起來……
后來小七不但依然不愿意下海捕魚,而且連草簍和香料也不愿意靠近了,老漁夫問他為什么這么害怕捕魚,問他上輩子是一條什么魚,小七很生氣地說:“我才不怕捕魚!我是怕水!我怎么記得上輩子的事?”
之后小七整整一天沒有搭理老漁夫,盡管老漁夫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一天之后,小七對老漁夫表示了自己的原諒。他似乎為此積攢了許多能量。吃飯的時候,他突然把筷子一丟,說:“爺爺,我原諒你了!”
老漁夫自顧自地吃著飯,沒有回應(yīng)小七的原諒,過了一會,老漁夫才說:“那你就去把香料買回來?!?/p>
小七低著頭,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什么,他的嘴巴一翕一張,像一條上了岸的魚在吐泡泡。最后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般的,跳下凳子,提起一條死魚就要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過頭來跟老漁夫說:“去就去,我才不怕!”
如果這時有一個人站在岸邊遙望海面,他大概能在夜色里看到三只明亮的光斑:一只是天上的月亮,一只是海里的月亮,一只是老漁夫的船燈。
老漁夫的船停穩(wěn)了,他要開始捕魚了。他把放有香料的草簍浸入了幽深的海水里。海水里的草簍散發(fā)著淡淡的藍色光芒,好像一只小小的火星鉆進了枯草編織的原野里。爆炸的能量正在沉默地生長。老漁夫把草簍上的繩子系在船頭,他并不憂心忡忡地觀望海面,或是捏著草簍的繩子緊張地捕捉可疑的動靜。他只是躺了下來,看著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即興的歌。任何歌聲從他的嘴里傳出來都像是歷史寫就的,帶著一種遠古的氣息,聽者將會無中生有地編造出歌聲背后的故事,并且很快地沉浸在珍貴的傷感之中。不過老漁夫本人是完全不會的,他悠然自得,沒心沒肺,傷感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一切仿佛都該是過去的事了。老漁夫當然不用擔心草簍的情況,因為他才是被尋找、被捕捉的對象,對于大海里那些活膩了的魚們來說,老漁夫是一位善良的死神,他給了魚們死的機會,而避免了被殺或是痛苦地撞向巖石的命運,因此如果有一條魚鉆進了他的草簍,魚幾乎是不舍得走的,當然,它還有后悔的時間,天亮之前,它隨時可以被自己的留戀和懦弱打敗,回到安穩(wěn)的海底繼續(xù)自己的一生。而無論怎樣,老漁夫就這樣躺在船上悠然歌唱,他對這些事情漠不關(guān)心,也不會思考那些無聊的所謂命運。
小七十歲的時候,風落村發(fā)生了一件人們很快忘記,其實值得一提的事情。那就是——三寡婦回來了。
并不清楚發(fā)生在哪一天,也不清楚三寡婦回來的原因是什么,總之,就在某天的一個清晨,一座屋子憑空立在了三寡婦房子的舊址上,過路的人看見后大吃一驚,他們看見三寡婦此時正站在房門口,親切地跟眾人打著招呼,好像從未消失過一樣。
消息很快就在風落村傳開了,大家對這個消息一開始持有懷疑態(tài)度,因為已經(jīng)有不少人對三寡婦失去了印象,但是當他們走到三寡婦門前看到三寡婦時,記憶似乎一下子就被喚醒了,一切顯得不容置疑。三寡婦回來的事很快傳到了花老頭的耳朵里,但他只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那不是三寡婦,那是四寡婦……”
沒人贊同花老頭的看法,他們都說他老糊涂了。
那大概是夏末秋初的時節(jié)了,不過海邊的季節(jié)并不是那么分明的。你可以感覺到海邊的森林里草木凋零,也可以說海浪漸漸變成了渾濁的灰色,你認為天空總是陰云密布,海鷗的鳴叫也變得悲壯刺耳,海岸的巖石出現(xiàn)了脆弱的開裂,你預(yù)計它們終于要被拍打進海里,變成一團粉末消失了,但實際上,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感受都是錯的。沒有一片葉子真正掉下來,沒有一道海浪不清澈,天空一如既往地燦爛,海鷗的鳴叫也悅耳動聽,而巖石——它們在此處矗立了億萬年,變成粉末的未來還遙遙無期。所以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貧瘠或許就是時間的本質(zhì),這倒多少有諷刺的意味了。
三寡婦回來之后,生活就直接步入正軌了。她看起來并不需要什么準備或適應(yīng),十年的消失簡直就是真正的消失,這些時間什么都沒有帶給她,現(xiàn)在她回來了,除了臉上的一些風霜之氣,她和原來一模一樣。她同樣在夜里打開自家的門窗,而在白天,她會關(guān)上門窗,在屋子里點起一盞燈,不停地忙活,誰也看不明白她到底在忙活什么。她不停地把家里的東西挪來挪去,更換著一切物品的位置和擺放的姿勢,比如她會把椅子倒立著放到墻角,又把桌子平放著扔進廚房。每完成一次這樣的活動后,她就用袖子擦擦汗,滿意地坐在地上休息。
小七是在一個午后進村的。十歲的小七已經(jīng)不是“老漁夫拿著魚骨頭的孫子”了,自從大家知道他連香料都不認識后,他就成了“老漁夫不會捕魚的孫子”,所以村里的小孩也就不怕他了,他們不但愿意和小七玩,還喜歡捉弄他,比如用香料砸他或者用草簍罩住他的頭什么的,但是小七對這些捉弄表現(xiàn)得很大度,他覺得這些小孩幼稚極了,對他們的行為付之一笑。他很愿意進村和這些小孩玩。小七這天進村也是來和小孩們玩的。
但這天小七進村后,卻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對他投來了奇怪的目光,對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小七警惕地看著這些竊竊私語的人,感覺有些不對勁。他聽到大家交談時不斷地說出“三寡婦”這個陌生的名字,對這一切一無所知,而所有人又是那么急切而熱烈地談?wù)撝?,很快,一大群人聚集在小七前行的道路上。小七不知所措地向前走,騷動的人群始終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今天也沒有小孩來和他玩。
小七很生氣,一大群的人總是讓他心煩意亂,于是他想大聲地告訴他們,如果不歡迎的話以后他就再也不來了。但就在他要張口的一刻,人群卻突然作鳥獸散了,他們好像紛紛想起了自己還有各種工作需要完成,又好像看到了即將發(fā)生的巨大的災(zāi)禍,總之,他們就這樣散開了,所有人很快消失了蹤影,小七面前留出了一塊空地,空地的盡頭是一座他從沒見過的房子。那是三寡婦的房子。
三寡婦房子背后是一片寬廣的紅樹林,火紅的樹葉正在秋風中波動搖擺,三寡婦的房子仿佛在樹葉下熊熊燃燒——小七向這座熊熊燃燒的房子走去。
小七走到了房子門口,他撇著嘴巴站在那,不知道應(yīng)該干些什么。他本來是要和小孩們玩的,但好像受到了大家不懷好意的捉弄,這讓他心情不太好。但是所有人都走掉了,天空下面空蕩蕩的只有他和這座陌生的房子了,他沒有見過房子的主人,所以出于禮貌和好奇,他應(yīng)該和這家人打個招呼。于是開始敲門,他一邊敲門一邊喊:“有人嗎?我是小七?!?/p>
房屋里傳來一長串不明的響動,響動由大變小,最后歸于平靜。
又過了一會,門開了。
小七看到門里站著一個有些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小家伙,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把小七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最后,很不開心地說:“這是誰家的小屁孩?”
天快亮了。
海平面的遠端緩緩升起了一輪橘色的太陽,月亮在天的另一方漸漸暗淡,天空和海洋是一片半明半暗的景象,海岸邊出現(xiàn)了海水緩慢爬行留下的濕潤,這說明起浪了——海底的魚兒睡醒了。
港口上停滿了準備出海的漁船,但老漁夫的船已經(jīng)靠了岸。和平日一樣,老漁夫把燃盡的船燈取下,提起那只沉甸甸的草簍下了船。在岸邊,他回頭望了望這片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躁動的大海,每天此時他都會回頭望一望。也許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對這片海洋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也許他回望的時候正在思考:他僅僅只是收割了那些尋死的魚魂嗎?他是否也抹殺了這片海洋夜晚的生命,或是無意中消解了月亮和海浪的意義,亡魚的離去也帶走了大海的記憶嗎?
海邊傳來了海鳥的鳴叫,海風裹挾著一些海灘上的沙子在很高的天上回旋,最后沉落在一片不屬于它們的地方,港口里吵鬧的聲音在某一個時刻劇烈地膨脹開,但這些聲音并不能掩蓋巖石下那幾只螃蟹吐泡的微弱聲響。
老漁夫提著草簍到家了,草簍里躺著一條強壯的鮭魚。老漁夫把它撈上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不過為了讓它免受痛苦,老漁夫還是用木棒干脆地給了它一下。
小七還在睡呢。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到小七的身上。小七好像正做著一個古怪的夢——只見他雙腿不停擺動,就像一條金色的魚。
本文為第六屆“青春文學獎”入圍作品。
作者簡介 李誰,本名李治江,2000年生,四川南充人,四川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在讀。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