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去保國寺了。
說是很久,也只是三五年。三五年的時光算長嗎?我也不知。總覺得該再去看一看。我并沒有對它是如何掛念于心,又或者已經在謀劃著要前去拜訪。只是,偶爾想起這么個清涼的所在,想到世上總有可去之處,不免有些安慰。
去過兩次保國寺,每次都是在雨天。
第一次去,是在初冬,有朋自北地來。青女生于北方,長于北方,此前從未來過這長江以南的城市。飛機一落地,她就被這廂綿綿的陰雨凍得直跺腳。臉色發(fā)僵,眼睛卻亮了起來。說,這會兒學校里的梧桐葉子都撲啦啦地灰了、掉了,哪兒都不好看。
是了,這時節(jié)的北京城,一排排的落木,架在樹枝上的那些碩大的烏鴉巢應該也都暴露了,日暮時不斷有翅膀從腦袋上揮過,發(fā)出陣陣肅殺之氣。季節(jié)垂垂老矣,人也跟著懶散起來。窩在開足暖氣的房間里,除了對下雪的期待,似乎別無可戀。而江南,青山嫵媚依舊。這里的時節(jié)一直是在翠華中流轉。翠中有綠,翠中露黃,翠中綻艷,哪怕翠中帶著枯敗的蕭條,依舊是高冷的精神抖擻。雨落下來,這冷色又上了層薄釉,更見質地清亮。
這一年,我畢業(yè)不久,在離單位不遠的三江口的老小區(qū)租了個房子。房子雖舊,卻也寬敞?!安蝗绾赛c酒吧?!彼齺砹伺d致。我二人平素均不太沾酒,不過小酌微醺也好,便依言溫了一盅。黃酒生香,也生了氤氳之氣。要是再折幾枝花養(yǎng)在清水里就好了,“花氣襲人是酒香”,可以假裝坐在大觀園的暖閣里,閑閑與談,不知此鄉(xiāng)是何鄉(xiāng)。
京城一別,很多同學再也沒能相見。青女怪我怎地不繼續(xù)求學,我也怪她怎地不繼續(xù)讀博,相對啞然失笑。她一直跟著導師做學術會議,兩岸四地地跑,除了會議籌備,平日也算清閑?!皩熞矝]說不讓我讀,只說是悟性不夠,先跟著做些課題,當是學術訓練?!彼行鋈?,“我也不知自己行不行?!薄坝惺裁床恍械哪?,你看看我?!蔽易x的是古代文學,現在卻看起了時下人寫的各類文章。偶爾也向瓊女請教。瓊女是讀研時的舍友,主攻現當代詩歌。埋首故紙之余,常聽她說起開會時所見詩人的種種情狀,惟妙惟肖,令人拊掌大笑。說著有趣,聽著也有些意思,只當是消遣。后來瓊女跑去麗江做起了青旅的前臺,每日跟著個兵哥哥在束河邊練練散打,瀟灑自在。我卻和寫詩之人打起了交道。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薄舵i麟囊》里這么唱著,唱得人柔腸百轉,泫然泣下。幸運的是,某一部分的自己還可以停留在原來那個地方。我看著她,像看著另一個人,談著建安風骨魏晉風流,說著“心茍無瑕,何恤乎無家”,磊落灑脫,似乎四海風云盡在眼底;羨慕她,還被那名為理想主義的光芒照耀著,盡管,那或許只對自己有意義。
既然來了,也該四處走走。我展開地圖,西北角,一個綠點孤懸在外,與市區(qū)相隔。保國寺,不如就去那里吧。次日一早,公交車蜿蜒駛出熱鬧的市區(qū),漸行漸遠漸少人跡。到了郊外,路雖不寬,視野卻開闊了起來。車子也如野馬一般奔騰著,不時打在路兩側垂下的樹葉上,叫人心一驚。目之所及,多的是破落的村莊和各式小型加工廠,在綠水青山之間顯出些人氣。
抵達景區(qū),雨不大,我們也只是信步游走,周圍的景致都是陪襯,并沒有細瞧。只記得當時一番雨過,滿目都是枝葉樹梢上的波光流轉。山門的墻上掛滿了清華、交大等各個高校教學基地的牌子,莊嚴肅穆。大殿里空空的,沒有佛祖。這里曾經也是供過佛的,只是在特殊的年代里被請走了。這里有回廊蜿蜒,有樓閣幽深,卻并無禪房佛音。沒有了香火,這座重建于北宋時期的寶殿更少了人間的氣息。這也沒什么不好,熱鬧都是人間的,熱鬧一時,清冷一時,佛祖也只是看著。雖無佛祖在,心卻不覺寧靜虔誠了起來?!氨倍址滞忄嵵?,仿佛任他世事紛擾,江山穩(wěn)固如初。
“此地甚好,可再來?!彪m然只是走馬觀花,但兩人就此達成了共識。如此雅正清凈游人少的去處,實在不多。
再來,是一年后,卻不是和青女一道。同樣是有客自遠方來,同樣是雨天,只是這次來客眾多,雨水也盛大,撲在樹上,撲在屋檐上,最后臺階都鋪滿了水,雨水中的我們也成了濕漉漉的綠植。因有人接待,行程熱鬧了很多。保國寺是可以熱鬧的啊。
人一多,我自可緘默。大殿前的庭院里種了很多樟樹,樹身修長,高過了寺院的飛檐;樹冠秀麗,如煙雨濕了綠鬢。樹與樹相間著恰當的距離,根部雖然相離,枝梢卻在空中相迎,朝暮招搖。那搖擺的樹枝并不茂盛,只是如同毛筆般灑落在天空中,讓天空與大地連接在一起,只見空曠與灑脫。安靜自然是安靜的,聽不見鐘磬音,只有雨落的聲音和著來自塵世的腳步聲,給人以無限放空的遐想。
來客中有幾位老者,他們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導游,饒有興趣地打探著這個千年古寺。我們幾個年輕人則灑灑落落地跟在后面,隱隱約約地聽著導游的講解。保國寺的前身是東漢的靈山寺,后在唐武宗的滅佛運動中被廢。當時寺宇被拆,僧尼還俗。唐廣明元年復寺,并賜名保國寺。當時的寧波國寧寺僧可恭前往長安上書朝廷,請求復寺,獲得批準,唐僖宗李儇賜額保國寺。
復拆復立,復修復毀,這大概是歷史上任何一座建筑都難以逃脫的命運。眼前所見的這座空空的大雄寶殿重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宋真宗時,亦可見當時國力之昌盛。然而,保國終究未能保全國家,盤固侯也未能盤江山永固。
大雄寶殿重建的一百年后,在離明州城不遠的太湖發(fā)現了一塊巨型的太湖石,高約五層樓。為了將此石運往首都汴京,一個叫朱勔的官員費盡了心思,不僅建造了專門的船只,且一路上遇橋拆橋,最后直抵汴京城中宋徽宗引以為傲的萬壽山?;兆诖髳偅馓癁椤氨P固侯”。石既受賞,運石之人也自此飛黃騰達,不僅他本人被封為節(jié)度使,連同其子孫也被大肆封官?;实垡恍?,怕也足以傾國傾城。盤固侯入主萬壽山僅僅三年之后,靖康之變,二帝被虜,北宋滅亡。
在離家萬里的邊寒之地,回首繁華如夢渺,真真是殘生一線付驚濤。不知徽宗是否會念及那個被寄予他美好愿望的盤固侯,又或者,對那些被他棄如草芥在戰(zhàn)亂中四散逃離的子民可曾心懷愧疚。
徽宗謚號“圣文仁德顯孝皇帝”,聞之令人失笑,不知這“仁德”二字從何談起。若說唐太宗是“攬?zhí)煜掠⑿郾M入吾彀中”,宋徽宗則是“覓人間珍奇盡入吾袖中”。彀,是箭能射及的范圍,自然是宋徽宗所不愛的。箭的殺伐之氣太重,蒼白孱弱的體格如何能經受住。他也是看不見人間疾苦的。百姓是用來踐踏的泥,把底下的泥踩實了,才能在高處盡享風流。而他,卻是要出淤泥而不染的。
他設了花石綱。十艘船稱一“綱”,顧名思義,花石綱就是專為徽宗搜羅奇花異石的運輸團隊——盤固侯就是其得意之作,逼得原本家境尚可的方臘造反起義。他還用樂尺算計了自己的百姓。樂尺是個長度單位,根據禮樂的要求設計,一樂尺小于一尺。按照樂尺來丈量田地,計算出來的田地畝數自然要比用原本的尺丈量出來的多,但是稅率不變。朝廷由此就能大大增加一筆收入,而百姓則更加困頓不堪。他們不僅要供奉遼國(此時宋每年要送給遼國銀二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以此免戰(zhàn)),還要被克扣去手里本就不多的糧食。
多少人追慕宋朝,追慕的是皇帝的、士人的,或許還有商人的生活。唯獨不是農民的。他們匍匐于地,以卑微低賤的生命供奉上流的聲色犬馬。
盤固侯我尚無緣一見,但這千年前的古寺想必是瞧見了的。它瞧見了北宋如何覆滅、如何退守江南,瞧見了“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杭州城里沒有盤固侯,盤固侯被遺棄在了汴州城里。王朝繁華興衰,人世浮沉更迭。在這南方的陰雨之下,大殿透出刺骨的涼意。
寺院的一側,設有茶室,玻璃杯中的綠葉在沸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開來,來客們從雨水中抽身而出,紛紛捧杯烘手取暖。滿室茶香,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有點這樣的意思。歇著腳,剝著果盤中的瓜子兒花生閑聊。有的聊文壇逸事,有的聊近來狀況,有的開始玩紙牌游戲,有的只是單純對著手機發(fā)呆,忘了手邊的水已漸漸熱氣散盡。熱茶添了一遭又一遭,這屋子里的熱鬧不減分毫。
茶室外不時有黑影掠過,我好奇跟了出去,才發(fā)現是一群小貓。其實差不多也都算成年了,只是身體異常靈活,看上去柔軟嬌小。原本它們聚在一處吃食,聽聞人的腳步聲登時便四處逃竄,唯有一只,膽怯之下還是留了下來。剝了花生遠遠地投給它,小舌頭熟練地一卷;再投,再卷;越投越近,它渾然不知自己已走到了我的跟前,也忘了害怕。
聽幫廚的人說,這些都是野貓,在這山林里出沒。偶爾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就會聚到這邊來尋食。他們喂得久了,這些貓咪也成了半家養(yǎng)的了。只是陌生人一來,它們還是保持了極高的警覺性,倏忽之間就不見了蹤影。茶室內的氤氳之氣,茶室外的云水之氣,兩者在敞開的窗扉中穿插彌漫。窗內是談笑的人世,窗外是自在的貓生。這場綿延的細雨,把我們困守在了同一個屋檐下,各自優(yōu)哉。
用餐時,幾只膽大的貓咪從門口竄了進來,意欲一爭芳澤。夾了幾筷子給它們,就毫不客氣地用爪子按著啃食起來。只是嘴巴小了些,吃個魚骨頭也費上半天。用餐完畢,又徑自絕塵而去,并無半點留戀。屋內的燈光透過鏤空的窗欞打在庭院里的樟樹上,在雨中形成了一團令人眩暈的色彩,綠的更綠,暗的更暗,而那些貓咪,已經不知所蹤。
想來我們都只是保國寺的過客,閑談用餐完畢,便相互道別,各歸來處,繼續(xù)那些未竟的事業(yè)。而那些貓咪,才是這山林的主人,生于斯長于斯,這里的每個角落都有它們熟悉的氣味,這里的風霜雨雪由它們來見證,又有誰能奈它們何?就像這清冷的雨水,該落的時候便落了,不管季節(jié)繁華或凋零。唯有那底下經過的人,一時歡笑一時惆悵。眼前的那一番溫存,或許是保國寺千年里的一次冥想吧。
念及人世之短暫,不免令人神思恍惚。常說恐龍曇花一現,但在足下這片土地上的存在卻遠比人類要久遠得多。千年尚且不過如此,吾生之須臾想來更是不可思議。能奈何?無奈何。但是吾生于歲月雖短,但歲月于吾生何嘗不是如此。陽明先生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S心走,既然來了,就想著該多看看才是。一片土地,有一片土地之歲月沉淀,能從中叩問得教,便自覺長進了幾分。又或者,也不為看別處的風景、別處的人事,更多的,只是想要暫離此處,好像別處的自己與此處的自己不同。于是囊中有余資,就總有心思想四處走走。
保國寺里沒有極致的熱鬧與清冷;或者說,極致的熱鬧與清冷,安放在這空蕩蕩的大雄寶殿中,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它不親昵,也不決絕;它已享有盛名,也無須故作神秘。就像它所在的位置,既不在繁華的市中心,亦不在深山老林,它只是敞開著自己,讓眾生的來去都變得容易。
六和寺,似乎也是如此。這一年,魯智深來到了杭州這座離錢塘江不遠的寺廟。正值八月十五。夜靜風輕,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聽得以為是戰(zhàn)鼓,摸著禪杖一躍而起,正待廝殺。他這半生恣情任性,灑脫熱鬧得很,拳打鎮(zhèn)關西、醉鬧五臺山、火燒瓦罐寺、倒拔垂楊柳;后上梁山,被招安,隨眾人南征北戰(zhàn),身染鮮血無數。而此刻,更是生擒方臘、立下大功歸來。自己就是這般模樣吧,手中的禪杖就是用來殺伐的,他想。眾僧見他緊張,趕忙告知這不過是錢塘江潮信而已。魯智深聞言頓悟,笑而圓寂。
殺之伐之又如何,潮水年年如期而至,可他的弟兄們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以慘烈的代價贏得的那場勝利,更像是為訣別而舉行的儀式。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魯智深如夢初醒,他從熱鬧中抽身而出,找回本真,度了自己。六和寺接納了魯智深,也接納了那場喧騰熱鬧燃燒后的余燼。
方臘被殺次年,太湖中的一塊石頭,踏上了前往汴京城的漫漫長路。
我去過湖州,路過太湖,卻沒見到太湖石。不知道這太湖底下,還沉睡著多少的盤固侯。
冬天又到了,陰雨時落時歇,風在樹梢簌簌而過。想必保國寺還是原來的樣子,至少在我有限的人生里,它不至于有太大的變故罷。幾時會再去呢,又有誰人與我同行?也可能只是獨自前往吧。不知數年前一起躲雨的小野貓們,過得如何,可還曾記得我。
(選自2021年第3期《作家》)
原刊責編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