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說不清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前一秒還笑著,后一秒就哭起來了。她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抽噎著,面前堆滿狼藉的杯盤。她必定同我一樣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母女之間的關(guān)系又何以變成了這樣。似乎先是在飯桌上,好好的,我提起了喜歡的男生,用小女孩般嬌嗔的口氣:“他怎么還不來找我說話呀?他要再不來找我,那我也不喜歡他了?!北臼莻€玩笑,誰知母親卻當(dāng)了真,正色起來:“人家男孩兒要不喜歡你,你也別上趕著去追,世界上好男孩那么多,哪里就缺他一個了?!?/p>
當(dāng)然也是句善意的提醒。我的倔脾氣卻偏偏在這時候上來了,笑容僵在臉上,嘴邊的空氣開始冷卻。一邊怪她玩笑話何必那么認(rèn)真,更多的還是埋怨她掃了自己的興。于是抓住那些話里的細枝末節(jié)不放——有時越得不到什么越想要證明什么的——“他怎么就不喜歡我了?不知道情況就別亂講?!边^了一會兒覺得不解氣,又追加道:“好好地說一件事,你老拿莫須有的事情潑人冷水,有意思嗎?”遂擱下碗筷不吃了。
她必然沒料到自己一句話能激起這么大的波瀾,先是錯愕,繼而疑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接著幾種復(fù)雜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在胸腔里醞釀出巨大的委屈——臨到嘴邊又失了火力,囁嚅道:“我不過是提個醒,讓你給自己留條后路。還不是怕你受傷,要不是你媽誰在意你怎么想?”
話單拿出來自是句句在理,無懈可擊,卻偏偏觸到了我的“著火點”:“為你好”“留退路”“我是你媽”。每一句都足以讓我爆炸。要知道有時候爆發(fā)的根由并不在眼前的一事,而是幾件事,乃至長久以來的情緒和生活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于她如此,于我亦如此。先是一雙襪子,再是一對沒擦干凈便穿出門去的鞋。從口紅顏色到戀愛、學(xué)業(yè),從不經(jīng)意的提醒到拌嘴再到奪門而出,一團亂麻層層抽開,偃旗息鼓之時我們都忘了出發(fā)點是什么。
印象中上一次跟她吵架,是為著這個男人走入我的生活,她埋怨我不跟她說。我說,不是不說,而是覺得不是時候,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說。
后來不知怎的吵了起來。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是我結(jié)婚又不是你結(jié)婚!”
“好啊,你現(xiàn)在長本事了,媽媽管不了你了,你想和誰結(jié)婚就和誰結(jié)婚不用跟我匯報!”
“跟你匯報?不是你先來問我的嗎?誰愿意給你說?”
“好,說了你不聽,吃了虧別回來找我!”
“不找就不找!咱倆各過各!”
…………
事情早在情緒的推動下變了樣子,說出口的話好像射出去就再難回頭的箭。她像被布頭塞住了嘴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扭頭走進了屋里。我說不好她是不是哭了,她的眼眶是不是紅了。她的嗓門大得好像能掀掉屋頂,哭起來卻總是無聲的。
這次還是一樣。同在一個屋檐下二十二年,我早已熟練掌握此類場景的應(yīng)對方法:沉默。
房間里突然響起我彈鋼琴的聲音。
——那是很久以前我拍成視頻發(fā)給她的。
二
正月里的一天早晨,媽沖進房間,問我:“昨晚你夢到你爸了嗎?”
我說:“沒啊,怎么了?”
她顯出有點兒著急的樣子:“壞了,這兩天我連著幾晚夢到你爸。以前你一回來我們就去看他,這回沒去,你爸肯定急了,催我呢?!?/p>
于是,雖然嘴上說著“哪有那么玄乎”,我們還是在當(dāng)天上午就去了墓地。許是來過許多次的緣故,路盲的我終于也能夠輕車熟路地來到這里,像受著某種神秘的指引。
墓地坐落在離家很遠的一座荒山上,我們只得驅(qū)車前往。一條幾近枯竭的小河擦著公路溜過,過了橋便是山。山很大,很禿,直挺挺地立在路邊。走近一看,樹種了不老少,卻生氣全無,胡亂地堆在坡上,灰蒙蒙地覆著一層。遠遠地望見一座座枯冢,倒顯得有些人氣似的。也無妨,墓地這種地方,總歸是不能太熱鬧的。
心頭掠過一絲詭異的熟悉。我想起幾年前,也正是路過離這兒不遠的高速路口,父親開車,接我回家。
撥開樹叢,沒兩步就看見了父親的名字。是從哪兒開始的,鮮活的臉孔突然變成了石碑上的幾個字?僵硬,冰冷,覆著灰塵。
用抹布拭凈石碑。慈父,孝女,血紅的大字。是高速路口的風(fēng)將我們刮散了嗎?還是說父親的家原本在這里?如今,也輪到我送他回家了。
擺上鮮花。買花的時候母親笑說:“要買的,你爸愛浪漫?!?/p>
父親活得講究,閑暇時愛侍弄些花草,養(yǎng)些小動物,愛在自己搭的“小花園”里讀書飲茶。他曾幻想過退休之后回鄉(xiāng)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過閑云野鶴的生活。
他也有過另外的打算:“麥麥,以后你留北京吧。你媽給你做飯帶娃,我就每天開車接外孫上下學(xué),偶爾吃吃慶豐包子。”
我笑說:“想得倒長遠得很?!?/p>
也許世事就是一場猜不對結(jié)局的游戲,費盡心機追求的夢想常不得兌現(xiàn),偶然的讖語卻總是一語中的。
后來,在他坐過的地方,母親擺滿了花。
點火,上香。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二月的寒風(fēng)像一張隱形的大口,三番兩次地吹滅燭火——像兩年前那場席卷而來的大病,有預(yù)謀地帶走父親搖搖欲墜的生命。
三
“孫蒔麥”。父親在給我起名字前,曾目睹一位男性給女孩飲料里下安眠藥,為了達到某種不正當(dāng)?shù)哪康?。然后有了這個名字。蒔,種植;麥,小麥。種小麥。即便種小麥也不要依靠男性生活的意思。
但他一定忘了,一朵溫室里成長起來的花,可能幸福卻不獨立,或者獨立卻不幸福。在父親離開后的那些時日里,我時常做一些無用的假設(shè):如果父親還在呢?如果我做一個“好女兒”,能不能換回他哪怕只有一天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我又能否做一個“好女兒”?為他做點什么,一些適時的關(guān)心,一些不停留在口頭上的掛念,一些不從自己出發(fā)的考慮,少些任性的講話以及無謂的索取,或者再退一步,至少是,自己的事情自己來。
他常說他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姑娘開心就好?!蔽乙部偸窍嘈?。當(dāng)然這不過是個自私的借口,我長期沉溺于一種慵懶而溫暖的快樂中,懶得問這一切背后的原因。直到他離開后我才開始考量我們之前的關(guān)系,我對父親的感情,到底是“需要”,還是“愛”?
按道理我應(yīng)該是愛他的,哪有女兒不愛自己父親的呢?只是這愛總要有付出,至少不單單只是索取,我在自己身上可一點也沒看到。我對外人慷慨大度,對父母卻自私,以自我為中心。每年他過生日,我問他想要什么禮物。他總是說:“你把自己照顧好,別讓我們操心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庇谑俏抑懒?,這是一種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的高純度的愛,而真誠地耍嘴皮子是應(yīng)對他最好的辦法。細數(shù)我以往送給爸媽的生日禮物,竟然都是“?菖?菖大賽獲獎”“被老師夸獎”“身體好多了”這類只和自己有關(guān)的名義上的“禮物”。而當(dāng)收到這類禮物時,他總是比我還高興,喜滋滋地拿出去炫耀,仿佛有了這女兒便別無他求。
一個笑話是這樣講的:一位媽媽想讓女兒夸夸自己,女兒說,“媽媽,你的女兒可真漂亮啊”!這般笑料在我身上真實上演而我卻以為理所當(dāng)然,渾然不覺。也許是依賴之深蒙蔽了愛,也許是愛根本就不存在,總而言之一直到了今天,當(dāng)一雙無形的大手從我身后抽掉父親這個靠山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一種難以遏制的落寞和虛空。而這虛空,到底是因為需要而不得,還是因為愛而不能,還是兩者兼而有之,依舊是不得而知。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我感受到的所有情緒:痛苦、想念、后悔,以及更多時候縈繞在心頭的難以名狀的落寞都是真實的。即便知道無用,有時我仍然希望能給爸做頓飯,和爸逛菜市場的時候主動提菜,在他很累還強撐著教我完成作業(yè)的時候告訴他:“爸,你去休息吧,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來?!?/p>
“后悔藥”一詞的存在,從來不是為了治愈和得救,它只是更加深刻地反映了挽回既定現(xiàn)實之不可能,是使后悔情緒更加刻骨銘心、使人一步步墮入深淵的毒藥。
有時我仔細忖度,真正讓人感到痛苦的,究竟是“最后一次”的事實,還是有關(guān)“最后一次”的意識?誠然,我們生活的每分每秒都充斥著“最后一次”:你保不準(zhǔn)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踏進這家牛肉面館,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與家門口的擦鞋匠擦肩而過,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走進銀行,還清了最后一份信用卡賬單。但我們并不因此感到難過,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事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必要,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我們深諳生活之道:運動是物質(zhì)的本質(zhì),正如變化是生活的本質(zhì)。正是由于變化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每一個“第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最后一次”并不使我們感到痛苦。
那么,引起日后連綿不絕痛苦的到底是什么?那絕不該是痛苦的事物本身,而是有關(guān)“痛苦”的意識。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切實經(jīng)歷某件事時不會感到痛苦,只是因為我們并不知道它即將是“最后一次”。這也是為什么人們總說死亡是病人“歇了地上的勞苦”的原因。說實在的,死亡對被病痛折磨的病人來說并非不公平,甚至可以說是貼心到家。病人一旦撒手西去,塵世間的一切從此都與他無關(guān)。若一定要說痛苦,那恐怕是行將就木想活而不得活時最痛苦,是活下來獨自面對往后日復(fù)一日熬煎的那位最痛苦。
總有這樣的心理測試:如果人生只剩三天,你最想做什么?還有一些雞湯:“把每一天當(dāng)成人生的最后一天來過?!币蝗喝顺种K結(jié)的危機感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感激涕零,但仔細想想,這類“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的假設(shè)在邏輯上就不成立。有些事就是這樣奇怪的,距離產(chǎn)生美感,親近生出厭倦。有了陪伴就不會想念,產(chǎn)生想念是因為沒了陪伴,想念和陪伴不可得兼,徹悟永遠滯后于當(dāng)下。
這必定是生活同我開的一個玩笑:一個賦予我名字“自力更生”含義的男人,卻只有用自己的離開,才能換取我瓜熟蒂落的成熟。在二十歲的當(dāng)口,我恍若一個一無所知的嬰兒,父親連同我過去二十年的人生一起帶走了。
一起帶走的還有母親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
四
人們用刻度將表盤劃分為十二個部分,企圖以空間來捉住時間。但實際上時間是一種流體,與感覺相連。時間從一個人流向另一個人,總量無增無減。這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父親死于五十二歲,之后,他被掠走的那部分生命似乎以補償?shù)姆绞郊釉诹宋液湍赣H的生命里。從此日子被拉長,除了正常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每一個漫長的白日都被母女倆用來做同一件事:懷念那個逝去的人。
說不上為什么,對那個磕絆遠多于恩愛的人,母親如今的想念,卻要更多一些。
夏季的一個傍晚,吃完飯,我和她出門散步。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我們沿著一個土坡上了馬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身側(cè)一叢灌木刺拉拉地長下去,最底下是火車軌道?;疖囻傔^的時候一陣風(fēng)刮過,她說:“你爸要是在就好了。”
近兩年她常說這話,吃飯的時候、打掃房間的時候。有回我忘了行李箱密碼,待在家中手足無措。她下班回到家,一進門就嚷嚷著,聽說你行李箱壞了,我以為你爸又鬧著玩兒,趕緊回來念叨念叨讓你爸給你開鎖。接著,她又提起父親走后一些親戚不敢來家里住,坐在沙發(fā)上,繪聲繪色地模仿人家的神態(tài)。
“我也不怪他們。我不怕,你爸對你那么好,不護著你還能害你咋地?”
我笑說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你爸對我不好嗎?”
我說,也好也好,爸不會嚇唬咱娘兒倆的。
她半晌不語,又說:“你爸要是在就好了?!?/p>
“你爸要是在就好了?!蔽乙贿呑?,一手撥拉著圍欄,說了聲嗯。察覺到氣氛有點尷尬,她又嘿嘿了兩聲。不聲不響地走進西北民大校園,融進黑暗走進人群,繞著操場,她又一圈圈翻來覆去地講曾講過無數(shù)遍的,爸從生病到離開那段日子里的事。說到動情處,我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喉頭呼之欲出的哽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群山寂靜,我分不清燈火和星星。天空沒有邊界,夜色大到好像可以容納所有的心事。
五
一個男人在女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到底是多少呢?
我并非獨身主義者,我需要丈夫,也需要父親。但是,如果作一假設(shè),假設(shè)一個女人的生命里一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一個男人,健身、讀書、旅行……她選擇了一切豐富自己生活的方式卻獨獨繞開了愛情,那么她的生活,是否會被視為殘缺的,甚至不正常的?
答案多半是會?!袄咸幣敝惖脑~語已屢見不鮮。然而“正常”又是什么呢?在同等情況下,對一位除了配偶擁有一切的男性的稱呼則體面許多:“黃金單身漢”。而有關(guān)其私人生活的聯(lián)想也要樂觀得多:他可以擁有很多,暫時沒有只是因為他不想。男性永遠擁有更多選擇權(quán),而一個沒有男性依靠的成年女性則常被認(rèn)為是弱勢的、不完整的、值得同情的,甚至,設(shè)若日后該女性身上表現(xiàn)出來異乎常人的特征,無論事實是否如此,都恰恰可以成為“缺乏男人而造成的生活失?!钡淖C明。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尚且如此,更何況,被“拋下”的兩個女人。
以關(guān)愛為由施加于人的同情仿佛溫柔陷阱——這甚至更加殘忍,因為它將你的生活狀態(tài)固定在了關(guān)愛者的臆想里,根本不給你翻身的機會。從那之后,有真心的親人和朋友,也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站在你面前,代你設(shè)想了日后的生活場景,播撒下高高在上的愛,動情之處還不忘灑下幾滴熱淚。一番自我感動的表演過后,滿意地咂咂舌,拍拍屁股,走了。除了這個節(jié)點,你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與他們無關(guān)。
而用來形容母女倆的,是那個溫情卻刺耳的前綴:相依為命。
六
后來,另一個男人走入了我的生活。
研究生錄取結(jié)果出來,未來三年的生活塵埃落定。無所事事的春天,我整日在校園里游蕩,心情像柳絮般飄忽不定。然后他出現(xiàn)了。一個小說中的漂亮男孩,會彈吉他,在足球場上馳騁的樣子像匹健康的小馬。說話像唱歌一樣溫柔動聽,會看著你的眼睛,為你唱自己譜寫的歌曲。
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一個男孩,遑論一個幾無戀愛經(jīng)驗的女孩子。
誰又能將愛情說得清楚呢?當(dāng)我們談及“愛”,有多少指的是愛的對象,有多少指的是產(chǎn)生于特定情境的特殊情緒,而這“愛的對象”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他本身?一段靠網(wǎng)絡(luò)維系的戀愛關(guān)系,我像建筑師般從手機屏幕上擷取字句,又在腦海里為它們加上溫柔的語氣。我孜孜不倦地構(gòu)建著,用想象勾畫出未來的形狀。真誠、善良、愛干凈、有禮貌……我將自己認(rèn)為的所有美好品質(zhì)都投射到他的身上,然后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那個腦海中的幻象。
于是當(dāng)知道了他對我所說的所有言語都在和另外一位女孩分享后,我?guī)捉罎?。一段靠言語搭建的“愛”,言語的崩塌就意味著“愛”的崩塌。最最致命的是,我竟然把這份自以為是的“愛”當(dāng)作信仰。所以,當(dāng)過往的詞句碎片一樣從屏幕上脫落,他從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消失,我無法忘記也無法理解的還是那句:“我會保護你?!?/p>
多年過去,我和母親已經(jīng)可以笑著談及父親。但我了解自己,也了解我的母親——我們都不是那么堅不可摧的人。
我開始意識到無論如何我的人生都需要一個支點。父親去世后這種感覺變得尤為明顯,從那以后,我清晰地感知到我身體的某個部分正在悄無聲息地下陷。就像沙漏,又像我之前在父親的悼文里曾寫過的——“說不清具體哪里,到底怎樣,我只是感到突然地手足無措,突然地茫然無助,像抽掉自己的兩根肋骨,冷風(fēng)颼颼地刮進來,心里有一個地方忽然覺得空?!蹦菚r我無意識地寫下這句話,時至今日我才知道這句話有多么準(zhǔn)確。只是空。兩年了這個洞不僅沒能修補,我反而愈來愈清晰地認(rèn)識到它的存在——就在那兒,不可轉(zhuǎn)移、不可改變、不可掩埋。
而這時候他出現(xiàn)了,告訴我:“我會保護你?!?/p>
一個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所謂“女性主義”“女權(quán)主義”,我是不懂的。我從不排斥生育,不畏懼生育的苦痛,甚至向往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安穩(wěn)和樂的家庭生活。一個未曾生育、沒有過性經(jīng)驗,甚至與男性都接觸甚少的女孩,“男性”對我則意味著,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一根頂梁柱、一把保護傘。
過去二十年里,“保護”于我,是男性存在的意義。我渴望建立一段相互交托的關(guān)系,試圖找到一雙手,在我墜落的時候,托住我。創(chuàng)口自愈是需要時間的,在那之前,我們下意識會先找創(chuàng)可貼。如果創(chuàng)可貼的出現(xiàn),能夠讓生活一如既往地進行下去,創(chuàng)口的自愈還是否如之前那樣重要而緊迫呢?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分手之后,我像發(fā)了瘋似的尋找那片“創(chuàng)可貼”。在與另一個女孩的對比中,一種強烈的不被選擇的焦慮攫住了我。不被選擇,進而是不配被愛,由此引發(fā)的價值恐慌將我不斷拖入自我否定的泥沼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錯?是我錯了還是愛本身錯了,如果我有錯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如果愛本身錯了那我之前感受到的又是什么……我每日周旋在此類毫無意義的問題中,無暇顧及選擇權(quán)憑什么可以被交到那個事先背離這段關(guān)系的人手里。
我試圖找到能使破鏡重圓的方法。
自我欺騙。承認(rèn)自己是個普通人,于是一切懦弱與卑劣都有了前提。承認(rèn)一切情緒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在不理智的情況下做出的不理智決定:包括為對方開脫和無底線的諒解。
迎合“標(biāo)準(zhǔn)”。溫良賢淑,知書達理,端莊大方,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笨手笨腳地拿那套子套在自己身上,以期獲得高分(誰又是裁判呢?)——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學(xué)。你忘了,我最擅長做好學(xué)生了。
甚至做自己。是的,是那個早已不鮮見的口號“女人要活出自我”。較之“迎合標(biāo)準(zhǔn)”更為體面的手段,然而它的動機卻很可疑。當(dāng)“女人味”不再被狹隘地定義為“溫柔、端莊、蓮步輕移的大家閨秀”,“做回自己”因其內(nèi)含的自信、灑脫意味被大量營銷號推崇為主流價值的一種,而那之前往往要再加上一句,“男人喜歡的是你本來的樣子”——重點不在于“你本來的樣子”,而在于“男人喜歡”。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自我”,一種更為隱晦的迎合。一場以男性審美為標(biāo)桿、以占有為目的的自我塑造,最終卻造成了自我的陷落。
七
我時?;赝约旱耐辏髨D按圖索驥,找到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小書包、馬尾辮,家與學(xué)校兩點一線,填塞著數(shù)學(xué)題、鋼琴課與母親嚴(yán)肅的臉。我看到自己像株溫室里的樹苗,在悉心的照料下抽了穗拔了節(jié),又在一腳踏進二十歲的門檻時忽的失去了父親。
很長一段時間,我反思自己過去的人生如何活過,以及未來的人生要如何去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脫離了父母幾乎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甚至打理不好基本的個人生活。父母全權(quán)安排下的前二十年人生,我由一系列標(biāo)簽組成:乖巧、懂事、成績好。——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除此之外并沒有一個真實的“我”存在在那兒——像被套上了一個漂亮殼子,然而生硬、死板、毫無彈性和蔓延。
“失去”或“未得到”是質(zhì)疑存在的前提,否則不是不識好歹,便是無病呻吟。許多事情都是如此。當(dāng)你深諳應(yīng)試教育之道,在標(biāo)準(zhǔn)之中游刃有余,成為被標(biāo)準(zhǔn)規(guī)訓(xùn)的范本——甚至成為標(biāo)準(zhǔn)本身,又有誰會去質(zhì)疑“標(biāo)準(zhǔn)”存在的必要,有誰會在意“標(biāo)準(zhǔn)”本身的對錯呢?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只是,過去成就我的如今也能擊潰我。
好女兒、好學(xué)生、好女友。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所有“好孩子”的標(biāo)準(zhǔn)構(gòu)成了我,我的價值,以及價值實現(xiàn)的滿足感全部來源于一張張試卷上的分?jǐn)?shù)、各項考試的排名以及老師、家長的夸贊。在我不斷從別人口中獲得肯定評價的同時,這評價也塑造了我:這是對的,事情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長期沉溺于死水一般的滿足和快樂中,看不到世界原本的樣子。
或許我也從不曾在意答案究竟是什么,從不曾在一段感情中思索自己即時的感受,以及感受出現(xiàn)的原因。我想要的唯安定而已,像期末試卷頂端耀眼的分?jǐn)?shù),和家長會上被大聲念出的名字。只是后來站在路的盡頭,我卻忍不住回頭看,自尊、沖動、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安全感,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讓我明明白白感受到的“愛”變得面目全非?我總以為所有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我總以為所有事像考試一樣都可糾偏。我甚至試圖想找到一樣?xùn)|西,證明并不是自己的“信仰”崩塌,而是另有原因。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學(xué)。你忘了,我最擅長做好學(xué)生了?!?/p>
跌跌撞撞、恍恍惚惚我才算搞明白了,成年男女的世界里,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成績證明的。
“我不過是提個醒,讓你給自己留條后路。還不是怕你受傷,要不是你媽誰在意你怎么想?”
我只是不明白,從什么時候起,女性開始不自覺地將評判自我價值的權(quán)利交到男性手里,使用一系列標(biāo)準(zhǔn)界定自己的價值,通過與這些刻板而生硬的標(biāo)準(zhǔn)的比照,確認(rèn)自己被愛的權(quán)利?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讓女性勇敢求愛本身,都成為一種錯誤?
仿佛生來就要接受的一場考試。
我與母親的矛盾,或許永遠也無法達成完全的和解。我試圖建立那根讓我成為“我”的柱子且永遠不會為此妥協(xié),但母親的那根柱子卻是我。我終于意識到我們是不一樣的了。我尚處在人生的前半段,注定是要有新生活的。我仍然可以信心十足地想象,描畫出未來的形狀。我可以十分有底氣地說:“我可以有……”而她卻只能不斷回頭看,然后說“我姑娘怎樣怎樣”,以及那句,“你爸要是在就好了?!?/p>
八
“你為什么總想管著我呢?生活是我自己的,提意見可以,但決定我要自己來做?!?/p>
“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吃虧了別說,生病了也休想讓我給你寄藥!愛咋地咋地!”
“你要不天天問我愿意跟你說?藥是我讓你寄的?”
“好!以后再別讓我管你了!”
“莫名其妙,我讓你管了?”
“你瞎操的什么心,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
正月十五的月夜,在返校的列車上,我反復(fù)循環(huán)寺尾紗穗的《狂女》,想到了獨守空房的母親?;疖嚰柴Y著駛過平坦的原野,故鄉(xiāng)逐漸遠去,消失在我視線的末端。
我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父親的離去死死地縛住了她的雙腳,讓她再也無法過到對岸去。
她停留在岸的這頭張望我,而我只是海上漂浮的船。
(選自2021年第2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