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臉膛,綠底盤金軟靠,綠冠上橫一抹藍結帶,劍眉入鬢,長須,背插四只令旗,時而弓步磨刀,時而將一柄大刀舞成團花……我認出了他,關公。雖然與我在江西南豐儺舞中看到的形象并不一致,面具的細部、舞蹈的范式、音樂的節(jié)奏都不相同,可那經典的紅臉膛,一臉正氣的岸然貌,具有鮮明的辨識度。
自大門透進的一方陽光,印在大堂正中,他就舞動在這方光亮里,動作剛勁,頓挫有力,仿佛自帶一身光芒。關公,作為武圣人,在時光的演進中化身為忠與義的象征,一直領受著民間的尊崇。民間傳說,故事演繹,廟堂里,戲臺上,還有儺舞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此時,他與將軍環(huán)護在太子身邊,揮動雙刀的太子步態(tài)顛動,不時與將軍交錯身形;此時,他與顏良激戰(zhàn)數回合,雙雙將大刀舞動成團花,邁步,揮拳,身影回旋,鑼鼓聲激烈應和,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段專為中國作協(xié)采風團表演的湘東臘市大沙塘儺舞,長約七八分鐘,想來是鄉(xiāng)間跳儺的精縮版?;氐郊?,回放現場錄制的視頻,比對相關資料,將儺神們一一辨認清楚:太子、土地爺、鐘馗、展昭、包公、判官、小鬼……也才發(fā)現儺舞隊入場時,“關公”摘下了面具,紅巾裹頭,在吹一只號角,那是軍隊出征時嘹亮的先聲。
與南豐縣石郵村的鄉(xiāng)儺不同,位于贛西的湘東儺舞,傳承自古代的宮廷儺和軍儺。此地最早的儺舞可遠溯至唐代,如麻山鎮(zhèn)的汶泉儺舞,系唐朝為官的黃氏祖先及其后代,為避人禍與戰(zhàn)亂輾轉遷至汶泉一帶,插標為記,安下基業(yè)。宮廷儺舞就被帶到了偏安一隅的贛西山村。而臘市鎮(zhèn)的大沙塘儺舞,屬于軍儺。
儺舞最早出現在周朝禮儀中,“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由宮廷儺到軍儺,再到鄉(xiāng)儺,深深植根在中國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厚土中,隨著大地上人的流動與遷徙,在時光中開枝散葉,并因地因時化變,靠燈燈相續(xù)、口耳相傳,逐漸繁衍出繽紛多樣的形態(tài)。從儺神角色、面具、服裝到跳儺儀程、舞蹈與音樂樣式,不同地方的儺舞各各有別,風味獨具,參差互映。但其內核還是驅鬼逐疫、禳災祈福,在每年的農歷新舊年交接之際,為新一年擁有清明吉祥的年景而舞動。
宋代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記載了一次大儺儀:“至除日,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農歷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浩蕩的千人隊伍穿城而過,濃金重銅軟胄裝扮的將軍,體魁形丑面相猙獰的判官,鐘馗、灶神、土地爺等一長溜隊伍,鼓點鏗鏘,鑼鳴喧騰,沿途百姓爭相觀看。寄身在儺面具中的“眾神”,將一眾邪祟驅逐出城門外,還都城一片清明祥和。那時的儺舞正向著儺戲演變,與“景色浩鬧”的宋代市井生活相匹配,酬神意味逐漸淡化,娛人的意趣日益濃厚。
“五隅年例扮迎春,忙煞城中城外人,所幸太平冇得事,項(我)隨恨(你)去跳儺神?!边@首《竹枝詞》是清乾隆年間任萍鄉(xiāng)知縣的胥繩武所寫,道盡了當時湘東的儺事之盛。跳儺,是迎春的一樁大事,是傾動全城的盛事,也是民間人人參與的美事、樂事。
隨著我國現代化進程、城鎮(zhèn)化進程,人們觀念與生活方式不斷改變,儺舞生存的土壤已不復存在,在很多地方隨著老一輩儺舞人的年邁或辭世,儺班后繼乏人,儺舞的延續(xù)由自發(fā)自為的傳承,而逐漸依靠政策性保護傳承。
在湘東,依然保持活力的鄉(xiāng)村儺班,散布鄉(xiāng)野的一座座古儺廟,還有一代代鐘情于儺面具雕刻的民間藝人,使得這一在當地俗稱“仰儺”“踩儺”“耍儺”的民俗活動,依然像一株千年古樟,根深枝展,呈現繁盛活態(tài)。
“五里一將軍,十里一儺神”,位于贛湘交界處的萍鄉(xiāng)市湘東區(qū),古時是巫楚文化和百越文化的交匯之地,兩種個性鮮明的文化碰撞、交融而形成儺文化植根生發(fā)的豐沃土壤。
汶泉村的儺神廟門臉古樸,紅墻朱瓦,迎面一窄門、兩素窗,檐下嵌一長條彩繪圖畫和文字,始建于明朝正統(tǒng)元年(1436)。湘東儺尊崇的“三元主”唐宏、葛雍、周武,化身三個高逾一米的儺神面具,端坐在中央的神龕上。長案上擺有十多個小儺神面具,是村中儺班跳儺時佩戴的面具。
供案上,三杯酒,三碗米飯。旁立一個嵌玻璃、門敞開的小木龕,內里一盞油漬斑駁的油燈,舉一朵光亮。這朵光亮,據管理儺神廟事務的師傅說,自建廟伊始點亮后,就再未中斷過。燈火相續(xù),即便是十年動蕩歲月,村中大小儺神面具、神像被付之一炬,灰燼裝了幾簸箕,這朵光亮還是在暗中被護佑、接續(xù)。
大殿一側的偏屋內,供奉著一尊武財神趙公明騎虎木雕像,虎頭微仰,咧嘴似笑,眼珠滾圓突出,頭頂“王”字,一派天真憨態(tài)。而趙公明一手舉鞭過頭,一字長眉,圓睛暴突有神,金甲衣,雕工與漆色都讓人驚嘆。據說這尊木像有一百多年歷史,也是村民暗中守護才得以留存下來。它出自民間工匠之手,那股樸拙天真之氣,加上時間的包漿,歷史的脈息正是經由這些古老物件,被有形地感知。
《唐太宗出兵》《方相氏坐陣》《太子耍雙刀》《關公拖刀斬顏良》《三大將軍耍劍》《鐘馗捉小鬼》……汶泉儺舞尚存十多個傳統(tǒng)節(jié)目,結尾還有儺戲《十個月懷胎》和《孟姜女哭長城》。與之相應,汶泉儺神面具中有女性角色,頭飾花朵,彎眉喜目,咧嘴展顏。
臘市鎮(zhèn)的大沙塘儺神廟顯得清寂,大門緊鎖。跳關公的儺舞隊員鄔尾元匆匆趕來開門。走進去,右廟、左戲臺。儺神廟四柱三開門臉,倒是氣派,十二扇對開木門,中腰都飾有彩繪雕花。踏入廟門,正中神龕鑲有玻璃木門,隱約可見內里三座雕花木轎,“三元主”儺面具端坐轎中。而一應跳儺用的儺神面具,據鄔尾元介紹,放在神龕背后的“日月箱”中,須等到臘月底,才被跳儺人從箱中取出,清水洗塵,判茭之后開始跳儺。
鄔尾元八歲學儺,經歷了“海選”。那時跳儺的人在村中備受尊崇,家家都送孩子來學儺,百余少年站滿了一方空地。鄔尾元有幸被選中,十歲開始跳關公,一跳三十年。當年教儺的師父早已作古,而儺舞隊也“更新?lián)Q代”,新人中有鄔尾元的大兒子,十六歲的少年郎。
青澀的面容和蒼老的面容,一起隱匿在儺神面具的背后;青春的身影和年邁的身影,一起隱身在寬大華美的儺服下。他們腳踩鼓點,盡情舞動,將源自祖輩的古老信仰和對人世的美好期盼,一代代傳遞下去。
剛剛搭起框架的大屋,大門居中嵌一個用樟木雕刻的三層儺面具,關公居中,低眉垂目,長須懸垂,背飾四支令旗。其上一枚龍頭,昂首向天。向兩側伸展的三層木托上,滿飾牡丹。這是湘東儺面具雕刻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賴明德為新宅專門設計雕刻的。
在政府的支持下,他在老家麻山鎮(zhèn)幸福村開建心心念念多年的儺面具展示館。這位頭發(fā)和胡楂花白的老人,從事儺面具雕刻五十年,一心一意系念一物,迷在其中,樂在其中,擇一徑而忘歸途。
俗語說“戴上臉子(面具)是神,摘下臉子是人”。儺面具,是凡人通往神靈世界的媒介。在俗世崇拜中,儺面具不只是物質的存在形式,而是信仰崇拜的寄托之所。在湘東,雕刻儺面具的人,被尊稱為“處士”。
“處士”賴明德心中,有明晰的律令。這律令傳自久遠的歲月深處,由他的先祖一刀一鑿實踐,又一筆一畫記錄在冊:《儺面具神譜》《神靈處士咒》《易經》《藥譜》……五十年前的一個夜晚,賴明德的父親神神秘秘地將他叫進房中,自角落取出老舊的樟木箱,打開來,里面鋪滿了生煙葉。撥開煙葉,父親取出一個布包裹,白蠟包覆,封得嚴嚴實實,里面是一本古書——四十多代賴氏子孫傳遞了一千余年的《儺面具神譜》。
燈火搖曳,那些端凝在泛黃紙頁上,有著夸張詭異形態(tài)、散發(fā)肅穆威嚴氣息的面譜,讓時年十五歲的賴明德心神震蕩。他從小喜歡雕刻,課桌上留下了不少游戲之作,原來這份喜歡的線索淵源久遠,一直流淌在賴氏子孫的血脈中。
父親囑他好好承繼祖宗傳下來的這門手藝,可保一生衣食無憂,但首要的一條——恪守祖制,心存敬畏。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從父親手中接過祖?zhèn)魇炙嚨馁嚸鞯?,白天在生產隊做事,夜晚才敢拿出《神譜》研讀。家中的四方桌,鋸短了四條腿,方便他伏案學習雕刻,斧鑿輕起輕落,刀刃無聲驅動……
賴明德說自己擁有108只工具,刀、斧、鑿、刨等等。單是刀,就有斜口刀、圓口刀、半圓口刀、方口刀、三角刀、刻線刀……“只”這個量詞,讓我感覺,他所說并不是無生命的工具,而是一路陪伴自己的有生命有靈性的小獸,它們被他寵溺著,驅策著,助他去完成一個個儺面具的雕刻。那是他們共同的事業(yè)。
賴氏“處士”都要將《神譜》手抄一份,于一筆一畫間將祖制刻進腦海。賴明德翻看最多的是父親那本,毛筆蘸墨寫在“皮紙”與生布上。每一儺神的“咒語”與其身份、職務、德性對應,相當于跳儺時的臺詞。只是年代太過久遠,許多唱詞和音調散佚在風中,現在的湘東跳儺基本不唱詞了。
說得興起,賴明德哼唱起譜書中關于雷公的一段:“龍生龍鳳生鳳,你曉得么,天上的雷公有幾百斤?我曉得天上的雷公有九百斤,三百斤頭,三百斤尾,三百斤肝肚并腸肺……”鄉(xiāng)音濃重,幸虧湘東文化館的老師從旁翻譯,唱詞以“九百斤”渲染了雷神的神力。
賴明德說,雕刻儺面具最重要的是“貴在實講”“應神德的德位”。每一儺神之所以受到尊崇,就在于其擁有德性、智慧、力量。千神千面,儺面具通過夸張的造型將每一儺神的德性展現出來。
在《神譜》中,每一儺神面具都有詳細圖譜和文字說明,每一細節(jié)都有講究、有法度。整本譜記載有1240尊儺神,有的慈眉善目,有的猙獰可怖,有的威武有神,有的調皮有趣……賴明德謹記祖訓,刻刀的每一下起落都力求合于律令,那是有形的律令,也是無形的,他奉之為圭臬,又教導給同樣握起雕刻刀的兩個兒子。
祖?zhèn)髯V書中有一本《易經》,賴明德早已熟讀于心?!兑捉洝は缔o》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五十年來,在一刀一鑿的雕刻中,賴明德漸漸明白:在儺面具的器形中,實儲有“仁義禮智信”的傳統(tǒng)人倫之理,和天地萬物應和共處之道。
正是一代代傳承人嚴謹的態(tài)度,才保證了湘東儺面具的原汁原味,古意盎然。二〇〇六年,湘東儺面具被國務院公布為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
十來平方米的屋子,長條木案面窗而放,地上的木屑、刨花積起有十來厘米厚。這是省級非遺傳承人陳全富平時雕刻儺面具的工作室。
鑿、斧、錘、刻刀、銼刀,浮雕、透雕、圓雕、線刻,陳全富按照祖譜已經雕刻出四百來尊儺神面具。儺神廟神龕中供奉的,形制最大,為“坐神”;安放儺轎中巡游的,為“行神”;用于跳儺的,薄而輕,為“耍神”。與現代流水線上每個工人完成的只是產品“局部”不同,手工制作的每一副儺面具,都與制作者建立起完整而緊密的聯(lián)系,從選料、開胚、雕琢、打磨、上漆到安腹臓、開光,等同于一個新生命從無到有,一點點孕育成形。在制作的過程中,兩者的心脈是相通的,隱秘的心跳節(jié)拍是一致的……
隨著刻刀的掘進,游走,剔除,儺神的面目逐漸從散發(fā)香息的樟木上浮現,擁有了輪廓與細部。“處士”們?yōu)橹掀?,金、紅、黃、黑、白,使之面目愈加生動。在面具頭頂后部,“處士”會鑿一個小方洞,將祖譜中記載的中藥材用紅紙或紅布包裹,放置其中,封板后用油膏密封,此為“安腹臓”;殺雞取血涂抹在面具上,給額頭和眼睛“開光”……草木和生命之血點染過的面具,才真正獲得了生命力,具有了“神靈”。
陳全富的父親陳團發(fā)是湘東有名的儺面具雕刻藝人,系陳氏一脈的第七代傳承人,五十年間雕刻儺面具兩千多尊。陳全富讀初一那年,從父親手中接過了家傳的詞譜和圖譜,其中一本是父親抄寫的。
陳全富將這本譜書拿給我看,紅色布封上的字跡已漫漶不清,內里記有每一儺神“安腹臓”的內容。豎排,繁體字,毛筆書寫。原來“安腹臓”之物,雖然都是中藥材,但與每一人物的德性、特點、職務相呼應,各有不同。
關于關公的文字起頭是“聰明聚于頂上,節(jié)義見于生平……”包公則是“精華毓于頂上,忠孝昭于生平……”三十六味藥材,為“小安”;七十二味,為“中安”;一○八味,為“大安”。陳全富從箱中取出一副“小安”包,清晰可辨的有陳皮、蟬蛻、紅豆。陳全富指著紅豆說:“這是‘眼睛’?!边@些中藥材,賦予儺神超越常人的感官知覺、強健臟腑、豐沛元氣。
一尊眉目已然清晰的儺面具躺在陳全富的刻刀下,那是韓信。隨著平口刀的驅動,一朵木屑翻卷著脫離胚體。陳全富說無須用尺,只手一比,尺度自在心中,不差分厘。
陳全富有雙粗糙的大手。他用這雙手握緊刻刀,讓一尊尊儺神顯影。他也用這雙手拌灰土砌磚墻。儺面具雕刻藝人的身份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泥瓦工的身份卻可以幫他和妻兒過上從容的生活。他放不下斧鑿與刻刀。坐在屬于自己的條案前,驅策著刀鑿斧鋸,在那些專注的時刻,自有莊嚴虔敬的愉悅彌漫身心,那一種光亮,經由刀尖進入儺面具之中,構成儺神精魂的一縷,與日月同輪回。
多年后,儺面雕刻藝人們用雙手創(chuàng)造的儺面具,也將成為珍貴遺存、有形記憶,被后世之人珍視如寶,一如汶泉儺神廟供案上那朵不萎的光亮。
(選自2021年第3期《湖南文學》)
原刊責編 "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