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公共汽車上下來,一腳踏進了冰天雪地。大風刮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飛舞,讓人睜不開眼睛,看不清楚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我收了收那件破舊的軍大衣衣領(lǐng),風還是從領(lǐng)口、袖口灌了進去,冰涼、刺骨。有倒騎驢的三輪車夫圍了上來,一張嘴哈出一口白汽,很快便煙消云散?!叭ツ膬海康秸l家?找誰?我拉你,便宜?!蔽冶M管有些茫然,到底還是心里有底氣,好像一場做了多年的長夢,終于到了蘇醒的一天。
大哥和二哥,都在這片荒寒之地。打從最小時候的記憶開始,我就知道了世界上有這么一個地方,在極北之地,在遠到站在樹梢上也看不見的地方有我們的親人。大哥第一次返鄉(xiāng),那時二哥還在老家,有人從縣城捎信回來,說大哥來了。去縣城的路有些遠,自行車尾巴上綁著一架板車,板車上馱著一床老粗布棉被和我。大哥后來說,多虧了那床棉被,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家的。那次的到來,給我的童年增添了許多回憶。院子里的老椿樹還在,大哥帶來的有著一根背帶的半導體收音機在老屋里響著。快到年關(guān),院子里放著劈好的木柴和同樣作為燒柴的樹根。侄女小我三歲,扎著長長的辮子,拎著一截長長的樹根滿院子追著我跑,一邊跑一邊嘴里喊著“小羔,小羔”。其他人在院子里看著笑。母親總說,大哥走的時候十七歲,啥也不懂的毛孩子,就這樣跟著我唯一的舅舅去了東北。
接下來是漫長的回望,接下來只有一封封書信作為母親思念的出口。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學會寫信,以母親的口吻,寫給大哥,寫給舅舅,信里全然看不到我的影子,但一定處處都是我。
二哥返鄉(xiāng),也是有一年接近年關(guān)的時候,在廚房盤了一鋪炕,那時侄女微微剛剛出生。我記得二哥走關(guān)東之前的日子,在所謂的給他蓋的那處院子里,軋棉花,榨油,用堿面點棉油的味道難聞,溢滿了整個院落。和他年齡相仿的幾個男青年,大多結(jié)了婚,晚上會打牌到很晚。白天去,會看到滿地狼藉:倒在地上的酒瓶子,剝了一桌子的花生殼,吃剩的還有一截驢大腸放在報紙里。我在眾多的花生殼里尋找遺落的一粒或半?;ㄉ?。我把那截香味悠遠的驢大腸放進嘴里,不舍得一下子咽下去,我站在院落里看滿滿當當?shù)能埢C、彈花機、柴油機和用來生產(chǎn)棉油的鍋灶。再沒有什么了。二哥追隨大哥去東北的時候,只給家里留下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和一臺縫紉機,這樣正值青春的二姐和三姐就可以用縫紉機來制作衣服。二哥他們來了,且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母親自然是歡喜,忙前忙后,一直張羅到過年后的那個春天,二哥騎著自行車,前面是我,后面是二嫂抱著還在襁褓里的嬰兒微微,又返回了這片極寒極北之地。
我在腦子里搜索,有關(guān)東北的記憶竟然蕩然無存,只有模糊的想象,北大荒,一眼望不到邊的黑土地;北大倉,在課本上學到的——改造之后的良田與石油;黑土地,流著油一樣肥沃的土地,一定可以安放夢想與希望。倒騎驢車夫倒是干脆,在我說出舅舅的名字時說出了大哥、二哥的名字,而我還糾結(jié)于地址的正確與否。三輪車逆著風,風雪也不見小一點,樹上是雪,墻上是雪,屋頂上也是厚厚的積雪。腳下更不用說,那位熱情的中年車夫屁股離開了車座踩著腳蹬子。我不忍心,說:“下來吧,我走著,錢不少你?!彼⒉粦?,口鼻里呼出的白汽照舊隨風而散。那座村莊離下車的地方并不遠,二哥家租的房子,靠近一條大路;大哥家就在二哥家后面,多年不曾修繕的老屋低矮,上面苫著一層烏拉草,一匹老馬在偏房里咀嚼稻草,一群雞鴨在露天的圈里,安靜地躲在窩里打盹、望天,一群羊也在里面擠著,干巴巴叫了幾聲便待著再也不動,看雪一片片落下,覆蓋了整個院落。
鬼使神差,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么來到這里。過年之后,我和發(fā)小一起回到打工的大連,那時他已經(jīng)從一家歌舞廳辭職到了另外一家酒店;我在水泥廠的活不想干了,雖然承諾三年后可以轉(zhuǎn)正,但想起來仍覺渺茫,誰知道中間有沒有變數(shù)。發(fā)小找酒店老板商量,問我能否在后廚學廚師,老板答應了,可以試試,可以從切墩開始。我穿著膠皮靴子在后廚走來走去,如果逢上忙的時候,大廚會掄著手中的馬勺邊罵邊喊,那時也不知道從哪兒讀來的一篇小說,說一個小學徒跟著師傅學手藝受盡了侮辱,不僅是尊嚴,連身體和精神也受到了極大傷害。我看著大廚一臉的橫肉,手中鋒利的菜刀落下,切下了小半個指甲。在一頓臭罵后,跟發(fā)小說我要辭職,去更北的地方。
在我幼年的意識里,所謂親人就是可以無條件依靠之人,家就是很多個個體的分子組成,這些分子之間又互為關(guān)聯(lián)、影響,每一句話都可以作為誓言。我開始厭倦上沒有前路的漂泊,我開始更深地理解自己,一定不是一個可以長時間離開家鄉(xiāng)離開親人的人。但老家是不能回的,如果硬要說原因的話,就是不能囊中空空如也返回,面對父母愁苦無奈的眼神。這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這種念頭一霎時扎下根來,毫無動搖。
北方,北方,火車在北方大地上奔馳:普蘭店、瓦房店、熊岳城、大石橋、海城、鞍山、遼陽、沈陽、鐵嶺、開原、昌圖、四平,由南而北,貫穿整個東北三省。在這些熟悉或陌生的地名里,有我破敗的青春記憶,有些地方至今也難以忘記。有時會想,如果有一天我簡裝出行,再一次回到那些曾經(jīng)留下青春記憶的地方,會是什么感覺?是慨嘆,是悵然,還是或許遇見曾經(jīng)相熟的人時某些情緒在瞬間復活?很難說,無根的浮萍路經(jīng)之地沒有風景,時光的不可逆在于往事只能存在于個人記憶之中。
我還是迷失了方向,在下了倒騎驢之后,迷失了方向。這種感覺很讓人頭疼,原本的方位已不存在,剩下的是一個被自己無意改變的世界,日出與日落、房屋的朝向、道路的能指,全在腦子里顛了一個個兒。齊齊哈爾,在達斡爾族語系中原指“邊疆”或“天然牧場”,從字面即可看出地域的遼闊與荒寒;而梅里斯是“有冰的地方”之意,是齊齊哈爾下轄的一個市區(qū)。我在信封上很多次寫到梅里斯達斡爾族區(qū),卻并不知其中含義。這個村落也叫梅里斯,若干個村小組分布在道路兩旁。我舅算是我們家族第一個來到這個村子里的人,也是我母親的唯一兄弟,幾年前,因為一場疾病將尸骨永遠留在了這里。我見過一次舅舅。那年他去我家,有著和母親仿佛的面容,在聽到我跟母親要五毛錢買本子時,他掏出了五塊錢。我有些受寵若驚,就像手里拿著一塊燙手的山芋。我只要五毛錢。而今那個給我五塊錢的親人已經(jīng)被埋進了異鄉(xiāng)的泥土。
這是一個家族的血脈,先是舅舅一個人來到這個“有冰的地方”,瓜瓞綿延,才有了更多的親人。雖然后來因為房產(chǎn)幾個表姐和大哥二哥之間出現(xiàn)了嫌隙,但畢竟骨子里流著同樣的血并不顯得太過生分。我在村子里穿梭,以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身份在他們中間游走,或許因此為這個家族的關(guān)系增添了幾分牢固,同時也彌補了我和他們因年齡差異所造成的疏離。
關(guān)里關(guān)外,是我很早聽到的一個詞匯,那時村里忽然多了很多操著東北口音的人,無論大人小孩,一口濃濃的大子味兒,但不時又從嘴里蹦出來熟悉的方言,證明這里無疑是他們的根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分田分地,他們的到來讓村莊熱鬧了許多,也多了幾分揣測,是走是留,對于村莊里的人們來說很是重要。如果留下來,本就緊張的土地每個人都會分一杯羹出去;但留下來也順理成章,畢竟他們都是村莊里的人,只不過在過了多年之后重返故里。
闖關(guān)東,一個“闖”字讓字面的含義豐富起來。之所以叫闖,就有闖的理由。柳條邊,也叫條子邊,納蘭性德寫過一首叫《柳條邊》的詩:“是處垣籬防絕塞,角端西來畫疆界。漢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龍荒外。龍荒虎落兩依然,護得當時飲馬泉。若使春風知別苦,不應吹到柳條邊?!睆V義上的東北,原為邊塞之地,柳條邊其實就是一種形式上的疆界,將滿、漢從地域上進行分割,寬三尺,高三尺,土堤上栽植柳條,以防他人擅自闖入。
但防又怎能防得住,如果說歷史是一條浩浩湯湯的大河,那么寫下闖關(guān)東這條大河歷史的人就是千千萬萬的關(guān)里人?!瓣J”過之后也不過是投親靠友,打工學藝,靠一己的體力混口飯吃,不用詳述,在每個闖關(guān)東者的背后一定有著更為漫長的艱辛,或種地為生,或在當?shù)厝说膴A縫中找到一項適合自己謀生的行當。
時間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母親常常念叨的一九五八年發(fā)大水讓人心悸。大水一日一日漫上來,我們家處在村里最高的地方,也就成了最為安全的避水場所,連片的莊稼倒伏在水中,房屋倒塌,耕牛、家禽也都順水而去。接著是連續(xù)幾年的天災人禍,讓很大一部分青壯年勞力,或只身一人,或拖家?guī)Э?,再一次踏上闖關(guān)東之路,投奔遠在東北的親友,以求活命。而我唯一的舅舅,就是這支逃荒大軍中的一員,再往上溯,我并不能找到舅舅投奔的源頭。那些曠遠的時代已經(jīng)深埋于黑土之下,冰封于白山黑水之中。
我有一種尷尬之感,在沒有任何邀約或者沒有任何打算之時,貿(mào)然闖入這片陌生的土地。雪隔三岔五落下,風是雪的近親,時常拍打著窗戶。二哥家買來的院子極為破舊,甚至連一截低矮的土墻也沒有。想象有時是騙人的,并非他人承諾,只是你自己選擇性想象某些美好的事情,沒有我惦念的窗明幾凈的房屋,沒有在夢中出現(xiàn)過的草原與河流,甚至沒有一種像樣的生活。我從里屋的另一鋪土炕上醒來,炕洞里的熱氣已消失殆盡,日常兩頓飯食,并不能塞飽我的肚皮,只能轉(zhuǎn)移到大哥家混最后一頓。大哥執(zhí)拗,屬于男人中的犟人,從年輕時養(yǎng)成的簡直可以叫酗酒的習慣從未改變,他不吃大■子,也不吃玉米做的餅子,要白面,要大米,和大嫂分鍋而食,幾個孩子穿得破舊,成為慣常的打罵與吵鬧讓他們的性格變得怯懦、憂郁,侄女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拿著樹根追著喊我“小羔”的小女孩,見人羞怯、害怕,甚至走路時也很少抬頭。我在極力復原自己當年的感受,或者企圖從中可以找到一些溫暖的印象。但沒有,有的只是愁苦的面容和破舊的院落,有的只是在風雪中飄搖艱難行走的家的駁船。
風雪停住之后,大哥家東面院落里的一位老嫗時常會坐在門口,目光呆滯,眼睛茫然地望向遠方,望向老家所在的南方。夜里,是絕望的呼喊與哭泣,她要回家,要回那個幾千里之外的只存在于記憶中的老家,她知道那里有他此生耕種的土地,有她每天相遇的村人與親鄰,有她一生所有的回憶和守望。但現(xiàn)在那位年邁的婦人已白發(fā)蒼蒼,風濕讓她幾乎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只能拍著窗戶對著夜空喊,對著無望的冰天雪地喊,喊出心中的絕望與憂傷。大哥說,她的老家在離我們村不遠的郭村,家里一兒一女,原本跟著女兒生活,后來女兒得病死了她不得已從關(guān)里來到關(guān)外。我遠遠地站著,她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像一截枯木,甚至在聽說我是從關(guān)里來的時候眼神中忽然發(fā)出光芒——帶我走哇,我要回家。分不清是在跟我說話,還是在喃喃自語。等我下次從一個工地回來時,聽說老人已經(jīng)死去,死在了春天,異鄉(xiāng)的春天。
我什么都沒有,一無手藝,二無所長,有的僅僅是一股子蠻力,或者只待日后才能慢慢萌生的夢想與渴望。所謂的建筑隊就是臨時組織起來的一幫人,有河北人、山東人、河南人,也有當?shù)厝恕0ゎ^是河北老馬,當過兵,長著一身硬朗的腱子肉,建筑隊分為兩班:一班在市區(qū),或者富拉爾基等附近的城市;一班在鄉(xiāng)下,活動在以梅里斯為中心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之間,由老馬的小舅子一個姓鄂的達斡爾族人帶領(lǐng)。
我把菜刀壓在枕頭下。所有人都睡了,或者有的只是在暗夜中睜開疲憊的眼,建筑隊的活不輕,幾乎全靠人力,上磚、上梁、上瓦,大概十幾天就能完成一座磚瓦房。這時已到初夏時節(jié),我們休息的地方在一個叫臥牛吐的達斡爾族村,時間太久了,當?shù)厝撕蜐h民幾乎已經(jīng)完全融入,通過聯(lián)姻等各種方式形成了一體。他們衣著相似,口音相同,生活方式乃至習俗也在時間的流逝中達成一致。一位姓敖的人家,上梁結(jié)工,剩下一些零散的小活兒,安排幾個人留下就好。為了犒賞,也為慶祝,主家送來一條狗,煮了一鍋狗肉湯,準備了燒酒和啤酒。房間外是一片偌大的園子,園子里的小蔥長勢旺盛,狗肉、狗肉湯、小蔥黃瓜蘸醬,每個人很快就進入熏熏然之中。這時,鄂隊長開始安排,說讓二哥和另外一個人留下來,處理工地上的善后事宜,不知怎么就打了起來。動手的是一個叫大國子的年輕人,和我二哥,大國子的師傅老吳也在旁邊,順手把手中的湯碗向二哥甩去。我終于沒能忍住,在第一時間加入了混戰(zhàn)。
異鄉(xiāng),是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個外來者的加入從來沒那么簡單。移民社會的典型特點就是接納與融入之間的矛盾,就像一滴水混入時間的河流。大哥不止一次提起當年的壯舉,手舉一把鐵鍬將當?shù)氐囊粋€小混混拍在地上,方在第一時間為自己的存在樹立了尊嚴。二哥性格溫和,早已適應了多年的東北鄉(xiāng)村生活,在很快的時間內(nèi)學會了泥瓦匠,找到了一個糊口的營生。
那天夜里,我的神思始終在半夢半醒之間游移。我想,如果大哥二哥沒有當年的出走會是什么樣?在村莊里耕種,在父母身旁陪伴,也就不會有眼下所遭受到的欺負與侮辱。老吳是大國子的師傅,也是遷來了很多年,放棄了老家的妻兒,在當?shù)刂赜纸M織了一個家庭。老吳在咆哮,二哥和大國子扭抱廝打在一起,我?guī)缀鯖]有猶豫,瞅準了機會將大國子放倒。鄂隊長和其他人拉開了我們,唯獨老吳還在咻咻不已。我想,無論是作為防備還是在戰(zhàn)火重起時報以顏色,都應該收好那把鋒利的菜刀。此時的菜刀非為兇器,而是一種抗拒與拼爭的象征。
關(guān)里與關(guān)外,來到這里的山東人幾乎很難改變骨子里的勤儉,小時候,當大哥說起他們家二三十畝田地時會覺得咋舌——怎么可以擁有這么多土地!但是真實的情況并不讓人樂觀,雖說一年一收,但缺乏灌溉設(shè)施一畝田收不了多少糧食,加之谷賤傷農(nóng),很多人已經(jīng)拋棄了耕地或者出租出去,外出打工。春天時節(jié),我曾跟隨大哥二哥去荒蕪的田野里打茬子,就是將去年收割后遺留在田里的玉米根節(jié)挖下來,作為燒柴,既用來做飯也可讓炕更暖。漫天遍野的雪已經(jīng)融化,斑駁的雪水滲透進腳下的黑土地,遠處幾株在風中挺立的白楊樹的樹皮已經(jīng)泛青,這是一片怎樣的土地啊,兩百多年來吸引著大批大批的流民奔逐到此,為之哭泣,為之歡喜,為之付出一輩又一輩的努力,而今還在泥土中匍匐。
幸好有水作陪,幸好還有烏拉草。烏拉草的盛名是在初中課本上見識的,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前兩者富貴,到現(xiàn)在我也難得一見,后者親切而寬容,就苫在大哥家的屋頂上。我們來到嫩江畔的時候,還看見有人將河灘上長有烏拉草的地皮切成坯塊狀,幾乎每家人房屋的土墻就是用這種草坯壘砌而成,舅舅死后坍塌的房屋是,大哥家的房屋是,就連二哥新轉(zhuǎn)到手的那座破舊的房屋也是,仲夏之后新苫了一層草,以迎接雨季的到來。
我似乎一下深陷昨日與今天的時空,在跳躍的敘述中很難分清當年和現(xiàn)在的自己,這之間有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看起來早已失去了彼岸消息,卻又時時牽惹著神經(jīng)。翻開影集,一張照片跳入眼簾:倒梳的發(fā)型,一件青白色夾克衫,嘴唇上的胡子已經(jīng)初露端倪,顯示出一個蓬勃青年的形象。旁邊是兩個侄子,大侄子大運,十二三歲光景;小侄子小利個子很矮,有著多數(shù)少年的羞怯模樣。侄女大紅已經(jīng)上了初中,長長的頭發(fā),臉上有少女獨有的羞澀。那是我臨走時候留下的一張照片,我們?nèi)ッ防锼规?zhèn)街的照相館拍的。盡管從那之后,我們再沒有相見,我知道一條血脈的河流從來不曾斷過。
血脈,家族譜系延續(xù)的另一種方式,隱秘而深邃,流淌在時間的背面。有些事物是會遺傳的,比如長相,比如走路時的動作,比如——某些隱疾就像被遺忘在某個角落,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刻突然到來。江南第二附屬醫(yī)院,這是2019年的冬天,刺眼的燈光打在醫(yī)院粉刷的白色墻壁上,大哥蹲在病房的一角,面前一包榨菜,饅頭是侄女大紅剛從醫(yī)院食堂買來,他的臉上溝溝壑壑,與母親去世那年判若兩人,他的行動有些遲緩,就連吞咽的動作也顯得機械而麻木。多少年了,他始終保留著吃饅頭的習慣,他說大子拉嗓子,不如饅頭好嚼好咽。十七歲離開老家,吃過狗肉貓肉,吃過一切能搜羅到的可以吞咽的食物,最早的生活還算殷實,在梅里斯一家浸油廠上班。所謂上班,也就是扛大包,將沉重的裝有大豆油葵的麻包扛到榨油機前,每次下班回家時,可以從軍大衣里抖摟出來瓜子、黃豆。他的那匹馬還在,二十幾年了竟然沒舍得賣掉,幫人運送蔬菜和糧食,有時一天也能賺到一二百元。只是現(xiàn)在大哥的臉上顯現(xiàn)出困頓的神情,大概一周了,兒子大運腦出血躺在床上,上肢下肢都不能動彈,從家里帶來的錢已經(jīng)花光,二兒子小利從工作的西安趕來帶來了部分,第二次手術(shù)仍有很大的缺口。
心腦血管疾病的遺傳性幾乎已成定論,祖輩里的基因不會在短暫的時間里有所改變。父親偏癱的時候也是中年,三哥在幾年前開始嗜睡,經(jīng)檢查亦有這方面的隱疾,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延及到孫輩,這多少讓人感到突然。
大哥在終于堅持不下的一刻給三哥打了電話,三哥來找我商量,坐在理發(fā)店的長椅上無言抽煙。在鄉(xiāng)間,最怕的就是病,就是突如其來的事故或災難,錢當然是有一些的,兒子準備買房,孫子上學,也不能完全滿足看病的需要,最后商議一人先拿出一些幫大哥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我?guī)缀跬钢Я诉@些年因?qū)懽鞫Y(jié)下的交情,在電話中指點大紅如何操作做一個籌款的帖子。帖子發(fā)出,幾乎全國各地的親朋好友伸出了援手,很多是我尊敬的老師,他們的書寫曾經(jīng)給我指引了方向,而今又用實際行動感動著我們。我在想,每一個真正的書寫者的身體里一定住著一個干凈善良的靈魂,在文字中捕捉善念,在行動中彰顯真誠。
我在下半年被安排到市區(qū)建筑工地,那些新建立的樓群聳立,沒有一戶會成為我們未來家族的居所。有時我想,是不是時間久了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家族基因中勤勞的傳承,在一日日消耗著時間和體力,而或當?shù)睾涞臍夂蛩斐傻拿磕曛挥猩倭砍龉さ臅r間終至貧窮,或者因為沒有文化基礎(chǔ),在漫長的漂流中失去了生命的銳性?
生存,生存,當人類如候鳥般遷徙或集散,一定有著歷史深層的原因,骨子里求生的欲望或本能,驅(qū)使一個地域或家族不得不從此地遷往彼地。我能想象當年舅舅和家族中其他親人的心情,在漫漫風雪中一步步走向那個陌生的所在:“有冰的地方”,而后扎下根來,在權(quán)衡中或留下,或在未來的某個時日返回故鄉(xiāng)。二哥不曾一次提起。再過幾年回到老家,二哥當年的院落還在,自從母親走了之后空了下來,長滿了野草和三嫂種植的葡萄、棗樹和青菜。
我也要回去的,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時空交換中,我仿佛看見當年的自己,站在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頂層,看著城市里的萬家燈火。嫩江左岸的草已經(jīng)開始枯萎,江水在日夜流淌中越來越寒涼,一九九四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像來時一樣,落在了莽莽的原野,落在了孤寂的村莊,落在我舊時的記憶,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歸途,似有所寄。
(選自2021年第1期《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