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因嗜飲而漸入昏沉時,那最后的清晰意象總是卡弗,雷蒙德·卡弗為自己畫的漫畫自畫像。除了最后十年,卡弗的生活是與酒連在一起的,卡弗因為擁有了酒而失去很多,卡弗又因為失去了酒而擁有了許多。十年的時光是短暫的,但卡弗一直為這燦爛的十年而欣慰,經(jīng)常是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作為一個寫作者,能說出下面的話真是令人羨慕,我曾將這段話抄送給許多朋友,他們無不驚嘆:
要想寫小說,一個作家就應該生活在一個有意義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作家有所信仰,有目標,然后方可準確描寫;這個世界在一個時期里還不能挪動位置。此外,作家還應該相信那個世界基本上是正確的。
我想,為了這樣的狀態(tài),即使不沾酒也是值得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還未曾感受到生活的意義呢?
卡弗出身貧寒,所求也不高,回憶起當年生活,他認為到了十歲還不用下地干活已經(jīng)很不錯了,所幸的是,他終于謀到了一個大學的教席。他的學生在談到這位老師時說他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你們看看這些作品吧”,“請您談談您的看法”,“您的作品寫得很好”,“您看著辦,愿意寫一點就寫一點,當然,不寫也沒關系,您不必為此介意?!笨ǜミ@樣對他的學生說。
一些令人心疼的美好的姿態(tài)與方式正在逝去。北回歸線以北的景色依舊,你可以看到金色的白樺林、清澈的淙淙流淌的小溪,在小山背面,有未曾融化的積雪,晶瑩而安靜,黑海邊的岸石千古如一。你很驚訝有如此平滑的海面。一個世紀之前的夜晚,就從這樣的海面往北邊的克里米西半島的岸上眺望,你會看到一幢亮著燈的屋子,那是一間書房,再仔細看看吧,你會看清那盞臺燈的燈罩是綠色的。失眠的契訶夫就住在這里。碰巧,你會發(fā)現(xiàn),燈熄了,但契訶夫并未入睡,他獨自坐在黑暗里,不一會兒,屋外變得明亮起來,窗外是泛著白光的雪景。
巴烏斯托夫斯基有許多關于契訶夫的手記,他寫道:“至于‘善良’這則手記,更值得人們深入地加以探討?!薄拔覀兾膶W界,也許還沒有第二個像他那樣滿懷如此深沉的感情來對待別人,為人們的苦難感到如此切膚之痛而竭盡全力去幫助他們的人。”
雅·伊瓦什凱維奇曾經(jīng)那么動人地描寫了肖邦的故居,而在茨威格的筆下,落日中的托爾斯泰墓具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神圣的引領人的力量。是的,人與物的關系就是那么奇妙,你走過了,你就會留下痕跡,留下氣息。我們再也見不到契訶夫了,他的瘦削和蒼白,他的寧靜和優(yōu)雅。不遠處是輕柔的海的低語,巨大的橡樹不時無聲地飄下褐色的葉片,契訶夫坐在椅子上,椅子旁邊倚著他的手杖。你仿佛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不能廣泛地在社會范圍里工作,我身體不好,文學是唯一給我力量的力量。每逢我走進自己的回想、印象,我所創(chuàng)造的新形象的領域,我就忘了自己的病,我就變得有力量了……”
誰見到了,都會熱淚盈眶,你只能悄然地轉(zhuǎn)過身去。
這一轉(zhuǎn)就是一個世紀,當你再次來到雅爾塔,你看到了什么呢?讓我們借助巴烏斯托夫斯基的眼睛:
雅爾塔的秋天美麗得極易使人產(chǎn)生錯覺,甚至難以分清眼前到底是春意闌珊,還是秋色似錦。只見涼臺的柱形欄桿下面,一片絲毫未曾被觸動過的綴滿白花的灌木叢兀自在陽光下閃爍。輕風拂過,甚至只需呵上一口氣,就會落英滿地繽紛一片。
多么讓人悲憫而憐愛的地方,憑此,你踏入了契訶夫的心靈世界。
對,悲憫與憐愛。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的主人的手上呵氣。
姚納講得入迷,就把他心里的話通通對它講了。(《苦惱》)
萬卡把這張寫了的紙疊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個戈比買來的信封里……他略微想一想,用鋼筆蘸了一下墨水,寫下地址:
寄交鄉(xiāng)下爺爺收(《萬卡》)
秋色與文字,一起刺痛了你。
之所以讓契訶夫產(chǎn)生偉大的悲憫與憐愛,是因為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不幸與丑惡,在這些不幸與丑惡面前,人們是那么的渺小與無助。這種偉大情懷的產(chǎn)生與個人生活無關??ǜゲ⒉徽J為酗酒與他的寫作有關,認為酗酒會給文學產(chǎn)生滋養(yǎng)是很可笑的猜想。同樣,當卡弗幸運地遇上一位心地善良的女性過上安詳?shù)纳詈?,他也并未忘記在瑣碎而又動蕩中生活的人們。他說:“我能確切地記起失望和絕望的構(gòu)造,我仍能嘗到它的滋味并且感覺到它的存在。盡管我的個人生活環(huán)境變了,但充滿情感意味的事物仍歷歷在目?!币晃徽嬲膶懽髡唢@然既要把握住自己又能超越自己,他必須知道這個世界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當然,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但一個寫作者注定只與那些不幸的事相關,悲憫與憐愛,這是寫作者命定的。
寫作是什么,寫作不妨說是寫作者的運動,而運動的確證便是軌跡,或者是寫作者給自己,也給世界的一道道劃痕。因此,我認為寫作者并不給世界帶來財富,世界的財富不是在增加,而是在減少,所以,我懷疑“創(chuàng)造財富”的說法,寫作不是修飾,不是增添,而是刻與劃,在這“刻”和“劃”中,對象被指認、銷蝕或剝離,所以,真正的寫作將不會給人們帶來慰藉和享受,而應該是“疼痛”。是的,如同生活中一般的淺顯而明白,人體被劃過,便會帶來疼痛并留下印記。 (摘自舊文《疼痛的寫作》)
文學本無所謂新舊,歷史可能存在所謂進步,科學也可能存在進步,但若以社會進化論的觀點去看文學,則注定要犯錯誤,所以,《詩經(jīng)》和古希臘悲劇具有不可替代的永恒魅力。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候,契訶夫曾經(jīng)成為眾多文學寫作者嘲笑的對象,其實,我們可以給出與契訶夫不同的技術,但卻永遠無法回避契訶夫的立場,悲憫與憐愛。這一簡單的事實對一些寫作者來說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需要經(jīng)歷相當?shù)木衤贸滩拍芘靼椎?,那一瞬間,真如醍醐灌頂,一道善良的光朗照了你,這是人道的光輝、人性的光輝。
回頭是岸。
一位年輕的小說家在給我的信中這樣說道:
這幾天,我在重讀契訶夫的小說,不斷地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幼稚的驚訝,因為這種驚訝不應該發(fā)生在我這樣一個寫作者身上的,我為此而羞愧。我對契訶夫這樣的作家了解得太少了,但我也終于明白,怎么會有這么多人追隨他,大家,一百年后還是個大家。同時,我也得承認,正因為我還有驚訝和發(fā)現(xiàn),我才能確信自己還有繼續(xù)寫的激情。
最后一句話太重要了,這是一個寫作者真正的寫作意識的確立。是的,我們每個人都該問一問,我為什么寫作?作為后來者,卡弗該不該算在契訶夫的“追隨”者里面呢?好在卡弗并不回避這一點,在回答他何以那么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境況時,卡弗說道:“我一生中都與這種人打交道。從根本上講,我也是感到困惑茫然的人群中的一個,我來自這樣的人群,這些人曾與我共事謀生多年?!比缓螅ǜブt遜地講:“集中寫這個人群也不意味著我的寫作不同于其他作家。契訶夫一百年前就在寫底層人物?!?/p>
讀過卡弗的小說,會從總體上強烈地感受到他對普通人生活的準確把握和深刻理解,這種把握和理解不是通過什么具體的社會事件去凸現(xiàn)的,也沒有什么明確的語義指向,而是將它還原為生存的本原狀況,以及一些似乎不足以成為故事也不足以構(gòu)成主題的日常情境的描繪。對于普通人來說,那種對生活的無奈、痛苦、煩躁、恍惚,乃至歇斯底里,并不是針對什么當下即時的事情,故事只是一個偶然的觸發(fā),而深層次的氛圍和感覺卻是一種長期的累積與疊和,不知在哪一天,它已彌漫成人們不能承受的重壓。(摘自舊文《卡弗的啟示》)
一個作家,能對這種感覺與氛圍置之不顧?任由他們?nèi)コ榇舐椋ā洞蠼烫谩罚啃锞疲ā洞螂娫挼牡胤健罚??整日地從這個頻道換到那個頻道地看電視(《真跑了這么多英里嗎?》)?
可以想象大蕭條時期的美國西部,當英雄夢已經(jīng)幻滅的時候,日常生活中的蕭瑟、荒涼與清貧就不再是作為西部牛仔躍馬揚鞭的背景,而是人們揮之不去的陰影了。俄勒岡州的小城克拉茨凱尼,夕陽使紅土地帶的高原顯得更加凄迷,泥濘的道路上已好久聽不到汽車的引擎聲了,太平洋的季風吹得陳舊的木板房發(fā)出吱呀的聲音,醉漢們搖晃著從小酒館里蹣跚而出。
當年,卡弗就是從這里出發(fā),開始了他一站又一站的漂泊,帶著這樣的記憶,他走進一個又一個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的悲劇是最難感受,也是最難表達的。是的,確實是一種感受氛圍,一個作家在寫作時很感性地表達了它,正源于他對日常生活哲學上的理性洞察,卡弗的概念是“威脅”??ǜピ谝黄L談錄中說:“在我的作品中,世界對許多人來講是個很具威脅的地方。我所選擇寫作的人物對象的確感到威脅的存在;我認為許多人感到這世界是個很具威脅的地方。也許將來讀這篇訪談的眾多讀者中不會有很多人感到我所講的威脅。我們朋友熟人中的大多數(shù)人也不會感到這樣的東西存在。但是假如你改變生活道路的話,威脅就存在,而且看得見,摸得著。”
我想提一提《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提一提馬斯頓這個人物。馬斯頓顯然處在某種“威脅”之中,這威脅既來自身邊的人,又來自遙遠的地方。身邊與遠方,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還能到哪里去呢?從身邊,從遠方,對馬斯頓說,不斷傳來“威脅”的消息,這是郵遞員羅賓遜眼中的馬斯頓:
每天,我都能瞥見他仍在等我,不過是站在窗后,透過窗簾向我張望。我走后他才出來,我能聽見屏風門的響聲。如果我回頭看看,他就顯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朝信箱走去。
這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驚嚇的人。這樣的人需要什么呢?卡弗能給他什么呢?善良的卡弗勸人們?nèi)ァ肮ぷ鳌?,卡弗讓羅賓遜對馬斯頓說:
是什么使你不愿工作?我當年處在你這種境地時,是工作,白天黑夜地工作,讓我忘掉一切……
當然,一切都不用明說,但善良無處不在,也許,將悲憫與憐愛控制一下,會更有力量?卡弗說:“工作中的藝術家一定像創(chuàng)世紀的上帝一樣——隱而不見但有萬般能耐,處處感覺到他的存在卻看不見他?!备P鍵的是,當一個藝術家自己也浸染在這個世界的悲劇之中呢?我不能想象契訶夫與卡弗能置身于這悲劇之外,而且,那是一種大悲憫。但無論是契訶夫還是卡弗,我們讀到的都是極冷靜的文字,難得一絲的溫情與傷感。巴烏斯托夫斯基這樣追憶道:
在回憶契訶夫的大量記錄中,幾乎未曾有過關于他流淚的事。而作家洪吉諾夫卻在契訶夫逝世前和薩瓦·莫羅卓夫同去烏拉爾時看到了他兩眼噙滿了淚水……是他極不愿讓人看到的痛苦的眼淚。
契訶夫隱瞞自己的眼淚是出于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是高尚和勇敢的一種表現(xiàn)。他不愿給自己親近的人的生活蒙上陰影,不愿看到別人為他而難受。
大師總是如此隱忍,面對著我們微笑,背對著我們流淚。
是你的,誰也短不了
按一般的說法,操弄文學的應該是一些甘于寂寞、坐得冷板凳的人,因為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拒絕流俗,拒絕大多數(shù),拒絕相似、傳統(tǒng)與模式的,他們并不是不求知音、不求同道,但這是建立在精神的超邁與思想的深度認同之上的,是建立在對現(xiàn)有的文學狀況與文學秩序的超越之上的。因此,洛陽紙貴與應者寥寥在本質(zhì)上并不矛盾,前者只不過是創(chuàng)作與接受在多種復雜情境中的契合,而不是刻意的追求,而后者的“藏之名山”,為的也是能等到真正的對話者的“傳之后世”。
這都是過去的情形了?,F(xiàn)在是一個文學時尚化、傳媒化的時代,好像也是一個作家明星化的時代。其實,這么說并不太確切,與體育、影視等行業(yè)不同,在當今,文學處在一個不斷受排擠、不斷被推向邊緣的年代,她的境況遠非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可比。在那時,一首詩、一篇小說是可以讓人一夜成名、全國皆知的,但那個年頭又確實并無作家明星化的情況。事情就是這么顛倒滑稽,可以成星的時候不成星,不能成星的時候反到拼著命想成星。
然而,意味深長處卻盡在這顛倒滑稽中。我以為可說者三:
一是文學自身掙扎的需要。過去,大眾文化消費還是傳統(tǒng)的,文學在這種消費中占得了大半個江山,屬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現(xiàn)在的文化消費品類繁多,并且以其迅捷、多變、直接與欲望化更加貼近消費者的身心欲求,文學因其自身的特點而顯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于是,加入大眾文化的行列,以大眾文化的方式來運作與包裝實屬一種本能的應激反應。
二是文學商業(yè)化的需要。照理說,文學一直具有商品的屬性,不過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直接,這么突出,當文學的商品屬性占據(jù)的比重越來越大時,作家的個人利益便顯得很重要了,稿費、印數(shù)、版稅,已經(jīng)成為作家鬻文時必須考慮的重要因素,對于文化消費品來說,品牌、廣告、營銷、產(chǎn)品制作者的個人因素都是影響銷售利潤的方方面面,于是,作家們也紛紛仿效,視宣傳、策劃、包裝為必要,拼著命上熱搜,成頂流。出了一本書,就到處開讀者見面會、演講、簽售,更重要的是在創(chuàng)作中揣摩和迎合讀者的心理與趣味,將大眾文化的時尚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或者與其他大眾文化的旺族(如影視等一系列文化延伸產(chǎn)品)結(jié)盟,不惜充當它們的“槍手”。既然明星比一般的藝人收入大得不可比擬,那成星之后的作家其作品的印數(shù)也必然會上漲,在現(xiàn)如今,這樣的類比想象應該是很自然的。
三是商業(yè)因素固然重要,精神因素也不能不考慮。明星與一般人的差別是有目共睹的,盡管明星們紛紛嘆息做星的苦惱,但相比其在星上的“高峰體驗”,那點苦惱簡直算不得什么,甚至是矯情。成就感、榮譽感、征服感、影響力,等等,只要有可能,恐怕誰都想嘗一嘗。文學的位置雖說有點不尷不尬,但畢竟還有一些文學人口,作家們想過一回星癮也并非不可能。
我只說可能,還不敢肯定。雖然對許多作家反復炒作造星的心情非常理解,但作家真要明星化其難度還是相當大的。而且,此星非彼星。知名度的高低是不是成星的標志,作品的暢銷與否是不是成星的尺度,這都是需要討論的。
我更傾向于認為,一個作家成了明星可能更多的是一個比喻的說法。這樣的明星說法還有很多,如科技明星、學術明星等。因為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明星是當代心理崇拜的產(chǎn)物,是傳統(tǒng)崇拜的變形衍化。
分析明星的類型及特點,可以看出,與傳統(tǒng)崇拜不同,明星是人,而不是神,明星們體現(xiàn)的是人類自身潛能的超常發(fā)揮與演示,是與個人身體、動作、形象相關的力、美、智慧,這是關鍵,因為這個關鍵,個人的生活方式、趣味和人格精神才具有了共情的意義,這就是明星大都出在文藝界、體育界的原因,也是明星及其明星崇拜只存在于大眾文化層面而無法超越的原因。
換句話說,明星是與自身的外在存在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外在存在又與他的職業(yè)是一體化的,他的身體、他的精神、他的形象與他的職業(yè)不可分割,我們看到的明星總是一個個重疊的可以置換的形象,如貝克漢姆的足球英姿,劉易斯的短跑矯影,麥當娜的搖滾狂態(tài)……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作家,連同科學家可以成名,卻難得成星,他們可以讓人尊敬,卻無法讓人崇拜、瘋狂與迷醉,他們與自己的作品是分離的,他們的形象無法讓人想到他們的作品,而在他們的作品中,他們個人的形象也同樣是隱蔽的,無法讓人直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這樣說來,是不是有點掃興?如果這些話還有點道理,那我的結(jié)論就是,想成星可以理解,但作為一個作家,不管從哪個角度講,追求最大利益的辦法還是埋頭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該你的,誰也短不了。
(選自《家在湖山》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