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挺頌
(肇慶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詩經(jīng)·王風(fēng)》是先秦河洛文化的結(jié)晶,具有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歷來研究論述之作多矣。筆者在細讀文本、參酌古今諸家詮釋的基礎(chǔ)上形成對《王風(fēng)》主題之理解,茲分述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黍離》是行役者傷時自悼的憂怨之歌(1)關(guān)于《黍離》詩旨,古今異說紛呈,影響最大的是毛《序》所倡之周大夫閔宗周說。影響所及,在后世的文學(xué)抒寫中,黍離之悲已固化為亡國之悲。但筆者對此并不認同。傅斯年指出:“《毛序》謂:‘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辉娭性疲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與此情景頗不切合?!币蚨J為此詩乃“行邁之人悲憤作歌?!币姼邓鼓辍对娊?jīng)講義稿》(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64頁)。屈萬里《詩經(jīng)詮釋》、吳樹德等《風(fēng)詩分類解題》、舒相軍《〈王風(fēng)·黍離〉新解》、魏炯若《讀風(fēng)知新記》、褚斌杰主編《先秦文學(xué)史》等所見略同,筆者從之。。從情感上說,作品所抒為憂怨自悼之情。作者三言“知我者謂我心憂”,可謂自明憂情。《毛傳》:“(中心搖搖)搖搖,憂無所愬?!薄?中心如醉)醉于憂也?!薄?中心如噎)噎,憂不能息也?!盵1]697-698精細地揭示出詩人“憂心”的不同情狀。輔廣《詩童子問》卷二:“此詩憂怨之得其正者也。”[2]劉瑾《詩傳通釋》卷四:“愚按《小弁》詩曰:‘踧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正若此詩之意。然則《黍離》之感慨,有不待于大夫行役之時,而已兆于褒姒母子僭亂之日,大夫追怨之詞有所歸矣?!盵3]李先芳《讀詩私記》卷三:“《黍離》,三過而不易其初心,其久役于外、自悼之意并可見矣。”[4]各家理解雖然有別,卻皆突出了詩中憂怨自悼的情感基質(zhì),對詩中所抒之情的把握是一致的。
從詩文本的“互文性”考慮,詩人當(dāng)處兩周之際的亂世,苦于“王事”而感傷自悼,所憂者父母室家也,所怨者王政衰微、綱紀喪亂也?!短骑L(fēng)·鴇羽》曰:“王事靡盬,不能蓻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1]775?!缎⊙拧に哪怠吩唬骸柏M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1]867-868?!恫赊薄吩唬骸拔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1]884?!冻鲕嚒吩唬骸拔粑彝?,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1]889。《杕杜》曰:“王事靡盬,我心傷悲”,“王事靡盬,憂我父母”[1]890。《北山》曰:“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或不已于行”,“或慘慘劬勞”[1]994?!缎∶鳌吩唬骸拔粑彝?,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亦云莫。念我獨兮,我事孔庶。心之憂矣,憚我不暇。念彼共人,睠睠懷顧。豈不懷歸,畏此譴怒?!盵1]996凡此之類,正可借以推測《黍離》作者之遭遇及其心緒。又,劉向《說苑·奉使篇》載:
魏文侯封太子擊于中山,三年,使不往來?!谑悄饲矀}唐緤北犬、奉晨鳧,獻于文侯?!暮钤唬骸白又螛I(yè)?”倉唐曰:“業(yè)《詩》?!蔽暮钤唬骸坝凇对姟泛魏茫俊眰}唐曰:“好《晨風(fēng)》《黍離》?!薄暮顝?fù)讀《黍離》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子之君怨乎?”倉唐曰:“不敢,時思耳。”[5]卷十二
魏文侯從此詩中讀出了怨情,倉唐解釋太子擊好此詩在于寄托“時思”,都深得詩心?!妒螂x》正是一篇傷時憂怨之作。此詩三嘆“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鄭箋》:“遠乎蒼天!仰訴,欲其察己言也。此亡國之君,何等人哉?疾之甚。”[1]697-698朱熹《詩集傳》卷四:“既嘆時人莫識己意,又傷所以致此者,果何人哉?追怨之深也?!盵6]66皆以為“此何人哉”的“此”指代亡國之君,恐怕不然。陳戍國指出:“以文法論之,這個‘此’應(yīng)指上兩句中的‘我’?!摇姽实鼗臎?,彷徨不忍去,竟成了什么樣子的人!呼天而告之,正所謂‘仰訴欲其察己言也’?!盵7]陳先生依從舊說,故有“見故地荒涼,彷徨不忍去”之說,對此筆者不敢茍同。而其言“此何人哉”的“此”當(dāng)指代作者自身,則甚為恰切。詩人心憂父母室家,卻苦于王事靡盬,因而感慨自身遭際,正如《采薇》所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孤獨無告,唯有求之于蒼天,“仰訴欲其察己言也”。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曾說:“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盵8]正可為此詩下一注腳。
朱熹《詩集傳》卷四引元城劉氏論曰:“常人之情,于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遇之則其變少衰,三遇之則其心如常矣。至于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而所感之心始終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之意也。”[6]66這種“行役往來固非一見”的觀點原本于《孔疏》。對此,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四論曰:“注疏謂稷苗六月,穗七月,實八月。如此說詩,比于固哉高叟益甚矣。詩人之所賦,因其苗而及其穗,因其穗而及其實,猶桃夭之詩,因葉以及華,因華以及實也。蓋一時所見,一日所賦。”[9]其說甚辨??梢姟犊资琛窂姺至?、七月、八月,謂“三章歷道其所更見”[1]698之說失于穿鑿。因而元城劉氏的推論闡釋甚為牽強。此詩但見作者求告無端的憂怨,如果說從中可見出詩人之忠厚的話,那么此種忠厚之情在于對父母室家的憂念,而非出于對宗周傾覆的哀悼。
如果說《黍離》深邈婉曲地表達了行役者對父母室家的憂念,《君子于役》則明確清晰地抒發(fā)了行役者之妻對外出服役的丈夫的深切牽掛。這個孤獨的女子,在日落黃昏之時,幽傷地盼望丈夫的歸來。“不知其期”,言其夫君之歸期無法預(yù)計;“曷至哉”,言不知其所往;“不日不月”,言其相離時間之漫長;“曷其有佸”,言期盼團聚之切;“如之何勿思”“茍無饑渴”,則言思情之濃烈和祈安之懇摯。關(guān)于詩中“君子”之身份,今人多以為是一般平民而服役者,恐不然。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卷六論曰:
詩稱君子,自是妻目其夫之詞。然當(dāng)時所謂君子、小人,常含有階級意義,但讀《論語》《孟子》便知。此詩君子似非大夫,伐冰之家不畜牛羊。而家有牛羊,殆屬武士、屬于當(dāng)時在社會上士之一階層,或自由農(nóng)民,小私有土地者。即令其時公田大量存在,井田以外之私田當(dāng)已有之?!对姟啡僦杏锌煽颊?,《君子于役》是其一例也。日本佐野袈裟美《中國歷史教程》引此詩,謂君子、大人,“也是指一般的貴族,是服侍王公,也從事于戰(zhàn)爭的?!盵10]208
此說可信,詩中人當(dāng)屬周代士人階層。這種背景相當(dāng)程度上決定了此詩所具有的文化特質(zhì)。班彪《北征賦》寫道:“釋余馬于彭陽兮,且彌節(jié)而自思。日晻晻其將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曠怨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盵11]此可謂感同身受地彰顯出《君子于役》之詩的情感基質(zhì)以及作者的文化心態(tài)。思婦因夫從役、久不相見而悲傷,寄寓著自身對所處的不平時世的浩嘆。許謙《詩集傳名物鈔》卷三:“上三句謂君子之役無期可歸,次三句則以家中目前之所睹者以起興。雞則必棲于塒與桀,猶人必當(dāng)止于家,今乃不得止息;日久則羊牛必來,猶人出有期必當(dāng)歸,今乃無期可歸,則思君子之心容可已乎?”[12]正是因為社會秩序的破壞,才使行役者失去歸期,從而導(dǎo)致家庭生活的失序。此詩產(chǎn)生的確切年代已不可考,《毛序》認為此為“刺平王”之詩,或有所據(jù)。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卷十九論曰:“按《揚之水》篇云‘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與此詩言‘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語意相類,以為戍申者之妻作,亶其然矣。”[13]683豐坊偽《申培詩說》亦云:“《君子于役》,戍申者之妻所作?!盵14]39是將此詩與下篇《揚之水》視為組詩,同作于周平王戍申之年。翟相君認為此詩當(dāng)作于周平王后期:“《君子于役》是一篇怨戰(zhàn)詩,作者為周平王的卿大夫。此詩當(dāng)創(chuàng)作于周平王后期。”[15]邵炳軍《〈王風(fēng)〉創(chuàng)作年代考論》從之,并將此詩系于今本《竹書紀年》所謂“王人戍申之年”,即周平王三十六年(前735年)[16]381。以此為創(chuàng)作背景,則詩人之“志”得以凸顯。朱朝瑛《讀詩略記》卷二云:“此詩只是行役者室家思念之辭,而方人于畜,謂畜之出入有期,人之于役反畜之不若,此其刺王也深矣?!盵17]傅恒等《御纂詩義折中》卷五:“《詩序》曰:‘《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古之行役,未有無定期者?!暄?,遣戍役而欲言歸期也?!苣据螺隆瑒谶€率而詳言歸期也。今至于不知其期,則是政令無節(jié)而不體民之心也?!裾?,國之本也。平王東遷,國家再造,而虐用其民如此,失本計矣?!盵18]所言皆有當(dāng)于詩心。因夫久役而悲傷,因悲傷而盼歡聚,因盼歡聚而祈安定和平,因祈安定和平而怨戰(zhàn)爭,因怨戰(zhàn)爭而刺平王失政,如此看來,作者著實具有一種指刺現(xiàn)實、企盼和平的文化情懷,且沉甸甸的。
同為“行役與思歸”主題的作品,《揚之水》在主題的傳達和詩情的抒發(fā)上最為直切。三章皆以隱喻婚姻的自然物象起興,表達出對妻室的想念和熱切的懷歸之情。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卷十九:“此詩當(dāng)與《君子于役》合看,彼為思婦之辭,此為征夫之辭。”[13]682誠哉斯言!古今學(xué)者對此詩詩旨的解讀無多大分歧,而在具體語句的理解上有所差異?!叭缑空率锥涞谋扰d意義,有的以為隱喻周王朝勢力的衰弱,有的以為象征夫妻分離;‘彼其之子’一句,有的以為指戍卒之妻,有的以為指其他諸侯國的戍卒,有的解釋為統(tǒng)治者;關(guān)于‘戍申’‘戍甫’‘戍許’,有的說是輾轉(zhuǎn)換防,也有的說‘戍甫’‘戍許’只是起陪襯作用,純粹是為了重章協(xié)韻的需要。因有這些不同,對詩意的解釋自然也不一致?!盵19]關(guān)于詩中之本事,略作申述如下:
《毛序》認為此詩主刺平王,因其不撫恤其民,而將他們征調(diào)遠戍于申、甫、許等各地,戍卒有怨有思而作此歌。歷來解此詩大都以《序》說為本,三家詩無異義?!多嵐{》:“怨平王恩澤不行于民,而久令屯戍,不得歸,思其鄉(xiāng)里之處者。言周人者,時諸侯亦有使人戍焉。平王母家申國,在陳、鄭之南,迫近強楚。王室微弱,而數(shù)見侵伐,王是以戍之?!盵1]700鄭玄指出,詩中所怨之人為平王,作者所思之人為“鄉(xiāng)里之處者”,并聯(lián)系申國當(dāng)時的地理環(huán)境和政治處境解釋王室戍申之由。朱熹《詩集傳》卷四曰:“平王以申國近楚,數(shù)被侵伐,故遣畿內(nèi)之民戍之。而戍者怨思,作此詩也?!盵6]68又云:“天子鄉(xiāng)遂之民,供貢賦,衛(wèi)王室而已。今平王不能行其威令于天下,無以保其母家,乃勞天子之民遠為諸侯戍守,故周人之戍申者,又以非其職而怨思焉?!盵6]69則是遵循《序》《箋》而別作發(fā)揮。今人亦大多依從《序》《箋》作解,如高亨《詩經(jīng)今注》、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等。然而《毛序》《鄭箋》《朱傳》之說不見得確當(dāng)。清人姚際恒和方玉潤相繼提出質(zhì)疑并對之作出過精彩辨析。姚際恒對《朱傳》《毛序》和《孔疏》依次提出質(zhì)疑,認為詩中所言“戍申”“戍甫”“戍許”皆是實有其事,而不是如《孔疏》所言因重章以變文,其實不戍甫、許,故不能僅僅圍繞平王與申侯之關(guān)系發(fā)揮詩義[20]95。姚際恒的質(zhì)疑是很有道理的,方玉潤則進一步提出解此詩應(yīng)思當(dāng)日形勢。他認為,周王室東遷以后,王政本已衰弱,而南方楚國卻強盛而常懷問鼎中原之志。于當(dāng)時形勢下,申、甫、許實為周王室防御楚國的重要屏障,此三國力弱非楚之?dāng)?,故周王室皆須戍重兵駐守,而不是周平王僅僅念及母家安危,只遣兵戍申,不及甫、許。方氏之論可謂深中肯綮,如不思及當(dāng)時形勢,皆屬不識時務(wù)之臆說,不足憑信[21]194-195。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四“楚疆域論”曰:“申為南陽,天下之膂?!翜缟?,遂北向以抗衡中夏?!酵鯑|遷,即切切焉。戍申與甫、許,豈獨內(nèi)德申侯為之遣戍,亦防維固圉之計,有不獲已?!w申侯可仇,申之地自不可棄。戍申自不容已,……”[22]戍申自不容已,戍甫、戍許亦然。季本《詩說解頤·正釋》卷六論曰:“今觀《采芑》詩,宣王時楚已強盛,但命方叔徂征而‘蠻荊來威’。迄于平王,楚猶未敢為患。直至桓王十年,蔡侯、鄭伯會于鄧,而始懼楚,事在《左傳·桓公二年》,則此時楚始為患。而申與甫、許,皆與鄧相鄰之國,且近于周,遣并往戍,理宜有之?!盵23]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申”在南陽府南陽縣附郭,“甫”在南陽府西三十里,今名董呂村;“許”在今河南許州。需指出的是,周室之戍申、甫與許,不僅僅是為防御楚國,亦兼防御東南之淮夷。季本將此詩時代背景聯(lián)系到周桓王時代,傅斯年則進一步聯(lián)系到周莊王時代:“《揚之水》,戍人思歸之詩。東遷之后,既亡四疆,而南國又迫于楚。周室當(dāng)散亡之后,尚須為南國戍。申甫許皆受迫害,而周更大困矣。此桓莊時詩,桓莊以前,申甫未被迫,桓莊已后,申甫已滅于楚?!盵24]這都是富有啟發(fā)性的見解?;?、莊時代曾有一段諸夷交侵的時期,其齊桓公為盟主的華夏諸侯曾以“尊王攘夷”為務(wù),聯(lián)系這段歷史,有助于更好地闡釋此詩之本事。(2)或可在更廣闊的歷史背景中闡釋《王風(fēng)·揚之水》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本事。根據(jù)姜亞林的研究,從周文王經(jīng)營漢淮平原開始,不晚于東周(前712年),周人為了爭奪南方資源,與南方異族進行了長期的斗爭。在這個過程中,周人不斷向南方派兵與其發(fā)生戰(zhàn)爭,并對軍事要塞進行戍守。申、甫、許等諸侯國與南方異族鄰近,是周王朝爭奪銅礦的前沿戰(zhàn)略據(jù)點。對申、甫、許等軍事要地的長年戍守只是周人向南的軍事行動中很小的一部分。正是這種政治斗爭和軍事戰(zhàn)爭背景下,催生了《王風(fēng)·揚之水》這樣哀怨動人的詩歌。詳見姜亞林《〈詩經(jīng)·王風(fēng)·揚之水〉本事考》(《學(xué)術(shù)論壇》2006年第11期,第153-156頁)。
至于此詩的情志內(nèi)涵,大體已由《毛序》揭示:“周人怨思焉?!薄霸埂焙汀八肌保沁@首詩歌所表達情志的核心內(nèi)涵。所謂“思”,即懷歸思家之意。莊可有《毛詩說》卷一:“《揚之水》,戍者怨也?!盵25]所謂“怨”,即如牟應(yīng)震《詩問》卷二所言:“怨久戍也。”[26]何以知其久戍?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卷六云:“詩實主戍申,三章三易戍地。蓋甫、許近申,輾轉(zhuǎn)換防,言屯戍之久也。”[10]213涵詠此詩,確如陳先生所言,詩人當(dāng)時長期戍守申、甫、許等地,輾轉(zhuǎn)換防,久不得歸,因而懷歸思家的感情才異常地強烈,思念妻子盼望團聚的念頭才異常地?zé)崆?,而這強烈的感情得不到釋放,這熱切的念想得不到滿足,自然生出一種怨憤之情。這種怨憤之情跟懷歸思家之情交融在一起,以至于不能明確地分辨,但畢竟是存在于各章反復(fù)的濃重的詠唱中的。這詩歌,蓋由思而生怨,由怨而加思,怨與思構(gòu)成了這首作品的復(fù)合情感基調(diào)。王質(zhì)《詩總聞》卷四謂此詩:“當(dāng)是役夫遠戍,而恨其家薪芻之不充,憫其妻貧苦獨處,愿與之同戍而有所不可,則逆計月以數(shù)歸期也?!盵27]這是別有會心之見。如果說前一首《君子于役》是從思婦著筆,這一首則是從征夫落墨。彼此參照合起來讀,便可看到大動亂的年代,夫婦分離不得團圓之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圖景[28]。
《采葛》是男女相思之詩。此詩當(dāng)是男子口吻,所懷者為女子,兩者可能是戀人關(guān)系,亦可能是夫妻關(guān)系。由于詩文簡略,實在不足據(jù)于判斷抒情主人公和抒情對象的確切關(guān)系,只能猜測。倘若是夫妻關(guān)系,那么正常的家庭生活不會導(dǎo)致夫妻久別,而生此強烈的思念。徐紹楨《學(xué)壽堂詩說》:“《序》云‘《采葛》,懼讒也’,楨謂詩實無憂讒畏譏之詞,朱子所不從是也。然指為淫奔詩,亦不見有淫詞。大抵征夫在外,其家人不免望遠相思耳?!?3)轉(zhuǎn)引自張樹波《國風(fēng)集說: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49頁)。徐氏認定詩中人物為夫妻關(guān)系,對詩中緣何產(chǎn)生強烈的思情作了較為合理的解釋。然而徐氏認為家人思念征夫,則與詩人口吻不相稱。因此更合理的解釋是長久未歸的征人思念妻室而作。晁福林說:“我們根據(jù)《詩論》第17簡的提示(“《采葛》之愛婦”),可以肯定地說,它的主旨就是‘愛婦’,具體說來,應(yīng)當(dāng)就是遠戍的將士對于妻子的思念。”[29]又說:“《詩·王風(fēng)》諸篇頗多久戍盼歸之主題,如《君子于役》寫妻盼夫歸,《揚之水》寫久戍不歸的怨恨,此篇寫久戍將士思婦,都是此類作品?!盵29]晁先生之說自有一番道理,因而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如果此種情況屬實,那么此詩宜歸于“行役與思歸”主題。但仔細揣摩詩意,兩者為戀人關(guān)系的可能性似乎更大。朱熹《詩集傳》卷四論曰:“采葛,所以為絺绤,蓋淫奔者讬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盵6]72朱子視之為淫奔之詩,固不足為訓(xùn),而其對詩人創(chuàng)作心理和作品之藝術(shù)夸張的認識,卻是非常精到的。若真是久別之夫妻,是不會用“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之語作感嘆的,而應(yīng)該如《豳風(fēng)·東山》所言:“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盵1]846這其中存在一個藝術(shù)思維感性與理性相融通的問題。朱子所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可謂深得詩心。《鄭風(fēng)·子衿》末章云“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730,與此詩有相同語句,應(yīng)當(dāng)視作“套語”。套語的使用必然具有同質(zhì)性,《子衿》所云自當(dāng)是“未久而似久”之意,《采葛》所云亦應(yīng)相同,而不應(yīng)是實際的久別。既然不是實際的久別,詩中男女為夫妻關(guān)系的可能性就較小,因為日常相見的夫妻一般不會生出此種深切思念對方的感情。因此,將詩中人物視為戀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更為合適的。上博簡《詩論》所言“愛婦”云云,應(yīng)是孔子或其后學(xué)帶有較強儒家理念的主觀性闡釋,只宜視為此詩的參證,而不宜據(jù)此認定詩中人物即是夫妻關(guān)系?!睹珎鳌吩疲骸案鹚詾榻偫呉病?,“蕭所以共祭祀”,“艾所以療疾”[1]703。采葛、采蕭、采艾在周代皆屬于“婦功”之事,據(jù)此推測詩中人身份,則當(dāng)屬王畿士庶階層[29]。如此看來,此詩以質(zhì)樸的夸張表達濃厚的思念,反映著王畿士庶階層青年男女的婚戀意識、情感體驗及對美好愛情的的追求。
從詩中描述的場景來看,這位男子正穿著長途行旅所需的毛氈披風(fēng)(毳衣),駕著一輛牛拉貨車。從沉重的車行聲看來,顯然還滿載著貨物。那么,他所從事的社會活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長途運輸。由于古代社會中運輸業(yè)尚未從商業(yè)活動中分離出去(戰(zhàn)爭等所需的大規(guī)模運輸又當(dāng)別論,而且它也不能是個人的活動),所以我們可以進一步確認,他是在進行長途販運活動。那么,他的社會身份只能是商人。[31]240
《丘中有麻》對愛情的表達跟《采葛》比較近似,都是婉曲式的表達,不同于《大車》的激切。但相比之下,《丘中有麻》顯得更為含蓄不露。這些差異,顯示出王畿青年男女情愛心態(tài)的豐富性。在此,亦有必要據(jù)詩文本及相關(guān)文獻對《丘中有麻》詩中人物身份作一番推測,以便更好地把握詩中蘊藏的文化特質(zhì)。
《毛傳》:“留,大夫氏。子嗟,字也?!訃?,子嗟父。”[1]705嚴粲《詩緝》卷七引曹氏曰:“留本邑名,其大夫以為氏?!盵33]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十八尤》:“留,出自周封內(nèi),大夫食采于王畿之留,以邑為氏?!盵34]據(jù)此可知“留”本為周王畿內(nèi)某大夫采邑之名,其后則以邑為氏。班固《漢書·地理志上》:“(河南郡)緱氏,劉聚,周大夫劉子邑?!盵35]《左傳·隱公十一年》杜預(yù)《注》:“(鄔、劉)二邑在河南緱氏縣。西南有鄔聚,西北有劉亭?!盵36]3770酈道元《水經(jīng)·洛水注》:“合水北與劉水合,水出半石東山,西北流逕劉聚,三面臨澗,在緱氏西南,周畿內(nèi)劉子國,故謂之劉澗。”[37]馮復(fù)京《六家詩名物疏》卷十九:“留,古‘劉’字?!墩f文》有‘鎦’而無‘劉’?!肚鹬杏新椤?,王國之風(fēng),所詠當(dāng)為周地,今河南緱氏縣有劉聚,周大夫劉康公、劉夏、劉摯、劉狄,皆食采于此。非彭城之留也?!盵38]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七:“留、劉古通用?!盵39]兩者之所以能通用,是因為皆從卯得聲,古音均為來母幽韻[40]。據(jù)此則知東周王畿之留邑,亦即《丘中有麻》之“留”,地在今河南省偃師縣(漢時稱“緱氏”)西南。
《毛傳》所言“留,大夫氏”,并認為“子嗟”“子國”為留(劉)氏父子,則不可從。其一,春秋之世,尊者稱卑,呼名不連氏;儕輩相稱,呼字亦不連氏。字連姓氏,乃后世稱謂,為春秋所無[41]11。其二,《詩》之起興,前后句之間存在“起”和“應(yīng)”的關(guān)系。若按毛《傳》所解,則詩文“丘中有麻”與“彼‘留子嗟’”、“丘中有麥”與“彼‘留子國’”前后失去聯(lián)系,不合《詩》起興之例。歐陽修《詩本義》卷三論曰:“留為姓氏,古固有之。然考詩人之意,所謂‘彼留子嗟’者,非為大夫之姓留者也。”[42]《詩本義·丘中有麻》此說良然。綜合考慮詩中的稱謂,應(yīng)將“子嗟”“子國”之句斷為“彼‘留子’嗟”“彼‘留子’國”。所謂“嗟”,應(yīng)作“搓”;所謂“國”,應(yīng)作“摑”[41]11-12。搓麻摑麥,乃農(nóng)功之事。所謂‘留子’,自當(dāng)指王畿內(nèi)留邑之士子,從末章的贈物“佩玖”推測,詩中的抒情對象宜屬留邑之士人階層。《元和姓纂·十八尤》謂留氏出于衛(wèi)大夫留封人之后,高亨《詩經(jīng)今注》則云“劉原是邑名,周王封其宗族于劉邑,因而以劉為氏。劉氏是東周王朝的一個貴族,世襲為大夫,有人被封為公?!盵43]假若此說屬實,則“留子”當(dāng)為姬姓族裔,按照周人同姓不婚的常制,作為抒情主體的女詩人,當(dāng)為王畿內(nèi)非姬姓的一位中下層貴族女子。詩中所述,大概即是這位貴族女子,與一位留邑士子相愛了,情愛之欲得以滿足,心情歡快,唱出了這首情歌。
“貽我佩玖”一句,也為這首詩歌的正確解讀提供了有效信息。《國風(fēng)》中以“貽”字來表達贈送禮物的句子有三,除此詩外,另見于《邶風(fēng)·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1]655,以及《陳風(fēng)·東門之枌》:“視爾如荍,貽我握椒”[1]801。同時可以作參照的還有:《衛(wèi)風(fēng)·木瓜》之“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1]691,《鄭風(fēng)·女曰雞鳴》之“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1]720。《靜女》《木瓜》《女曰雞鳴》和《東門之枌》都是情詩,所贈之物通常具有定情的意義,《丘中有麻》自然也屬于這一類。此詩展現(xiàn)了東周王畿士人階層青年男女的婚戀生活情態(tài),具有鮮活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
《君子陽陽》是描寫統(tǒng)治階級奏樂跳舞的詩,詩人身份當(dāng)是樂官。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卷五:“大抵樂必用詩,故作樂者亦作詩以摹寫之。”[19]94此說可信。詩云“君子陽陽”“君子陶陶”,狀寫歌舞場景中“君子”和樂之貌,兩章末尾疊詠“其樂之且”,極言歌舞之樂。這是真情的詠嘆,還是寄意于諷刺呢?歷來說法不一。如王質(zhì)、朱熹等以為是夫婦相樂,季本、方玉潤等人認為是賢人君子自樂仕于伶官;《毛序》則以為是閔周,何楷、豐坊等則以為是諷刺東周統(tǒng)治階層人物王子頹、周景王之類。探討這個問題,宜從詩中人物身份著手,并結(jié)合相關(guān)史事來參看。就詩中人物而言,有“君子”和“我”。細察詩意,“我”當(dāng)即是此詩作者,其身份為樂官,此應(yīng)無疑義。至于“君子”之所指,則難于詳明。《毛序》云:“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盵1]699則將“君子”與“我”等而視之,其意以為“君子”的身份是樂官。自《鄭箋》以后,論者常目之為樂官同僚中的賢人君子。陳奐《詩毛氏傳疏》卷六云:“我,我僚友也。王燕用房中之樂,而君子位在樂官,故得相招呼其僚友也?!盵44]陳子展認為此詩是“樂官遭亂,相招以卑官為隱,全身遠害之作”,“此詩蓋為君子之僚友所作?!对娦颉房刹恢^誤?!盵10]210然而,“據(jù)現(xiàn)存文獻與金文資料,西周時期中央政權(quán)有卿士寮與太史寮兩大官署。故只有在卿士寮與太史寮供職者相互之間才可稱為‘同寮(僚)’,而舞師與樂工非二寮之官何以稱為‘僚友’呢?”[16]394故此類說法不可信?!按恕畧?zhí)簧’‘執(zhí)翿’與《邶風(fēng)·簡兮》寫‘方將萬舞’‘公庭萬舞’時伶官之‘執(zhí)鑰’‘秉翟’相似,則所奏之樂非教胄子之典樂與教國子之大司樂,而為天子之樂;‘執(zhí)簧’‘執(zhí)翿’者非瞽矇之樂工,而為《周禮·春官宗伯》樂師、大胥、小胥、磬師、鐘師、笙師、籥師之屬,其位不出于中、下士而非大夫,更非在卿士寮與太史寮供職之‘同寮(僚)’。則詩人所寫乃天子之樂而非卿大夫之樂,更非《朱傳》所謂役夫、役婦之樂?!盵16]394因此,詩中所言“君子陽陽”“君子陶陶”而“其樂只且”,非謂舞師、樂工自得其樂,而應(yīng)是作為“天子”的君子沉酣之樂。如此,則所謂“右招我”之“君子”,應(yīng)當(dāng)是“天子”。“天子”而親身參與歌舞之事,樂則樂矣,而非善也。故詩人“我”親見“君子陽陽”“君子陶陶”,則“我”之私心自以為不宜。“其樂之且”之“其”,代指“君子”,可譯成“他高興的很?。 边@種語氣中應(yīng)當(dāng)暗含著深深的諷刺。如參之史事,則有《左傳·莊公二十年》載:
冬,王子頹享五大夫,樂及徧舞。鄭伯(鄭厲公)聞之,見虢叔曰:“寡人聞之:哀樂失時,殃咎必至。今王子頹歌舞不倦,樂禍也。夫司寇行戮,君為之不舉,而況敢樂禍乎?奸王之位,禍孰大焉?臨禍忘憂,憂必及之。盍納王乎?”虢公曰:“寡人之愿也?!盵34]3850
周惠王二年(前675年),王室政亂。次年,王子頹享蒍國、邊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五大夫,樂及徧舞,上引即其事。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卷二十三據(jù)此認為《君子陽陽》乃刺王子頹之作。后又有豐坊偽《申培詩說》以為“景王好音而士遂習(xí)音,君子諷之而作是詩?!盵14]39雖沒有充足的理由指實“王子頹好歌舞”或“周景王好音”即為此詩之本事,但從中卻可感知周室衰微之時,統(tǒng)治者不知“哀樂失時,殃咎必至”,而一味尋歡作樂,荒于政事,宜有樂官作詩為刺矣?!睹颉芬源嗽姙閬y世之作,不為無見。如此看來,此詩正反映了東周衰亂之世統(tǒng)治階層尋歡作樂的人生情態(tài),亦體現(xiàn)出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抨擊時政的淑世情懷。
同處亂世,不同社會階層之人自有不同的人生情態(tài)?!吨泄扔猩棥访鑼懥艘晃粭墜D悲苦無告的情狀。這位婦女被丈夫遺棄于荒年之時,天災(zāi)人禍相逼迫,實在走投五路,只有慨嘆、呼號、哭泣,孤苦伶仃,嗟嘆何及[45]。所謂天災(zāi),從詩文中隱約可以感知,應(yīng)為旱災(zāi)?!睹珎鳌罚骸皶?,菸貌。陸草生于谷中,傷于水?!盵1]701此說恐非。聞一多指出,《詩》中凡言“谷”者,諸如“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葛覃》)、“鳥鳴嚶嚶,出自幽谷”(《伐木》)、“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白駒》),皆謂無水之谷?!吧棥睘樗?,乃因不得水,故暵然而干[32]180-181。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五“暵其濕矣”條曰:“暵或作熯?!墩f文》曰:‘暵,干也?!衷唬骸疅撸擅??!瘎t暵為狀干之辭,非狀濕之辭?!盵46]378-379《淮南子·天文訓(xùn)》云:“丙子干戊子,大旱,苽封熯。”[47]則《毛傳》所云“暵,菸貌”,當(dāng)是旱災(zāi)之時“蓷”因缺水而干枯之意,不應(yīng)言傷于水,而當(dāng)言傷于旱。“脩”字之義,《毛傳》:“脩,且干也?!盵1]701義有未詳?!夺屆め岋嬍场吩唬骸懊懀s也,干燥而縮也?!盵48]可足《傳》義?!皾瘛睔v來著述皆理解為水濕之“濕”,其實不然。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五“暵其濕矣”條指出:
而云“暵其濕矣”者,此濕與水濕之濕異義,濕亦且干也?!稄V雅》有字,云:“曝也。”《眾經(jīng)音義》引《通俗文》曰:“欲燥曰。”《玉篇》:“,邱立切,欲干也。”古字假借,但以“濕”為之耳。二章之脩,三章之濕,與一章之干同意,故其狀之也皆曰暵。暵者,干之貌也。歲旱則草枯,鵻之干乃傷于旱,非傷于水也。[46]379
《兔爰》和《中推有蓷》同為亂世悲歌,后者以悲人嘆世為主,前者則以自悲哀時為主。體味詩中流露出的情感,《兔爰》別具一種感染力,令人動容。賀貽孫《詩觸》卷一:“以兔雉為比,無吪、無覺、無聰,蓋亂世已極,祈死不得,為此無可奈何之辭也?!盵53]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卷三:“此詩必作于繻葛之后,不然何其詞之深悲極怨如此乎?”[54]所論或許不無可商,但“無可奈何之辭”“深悲極怨如此”云云,的確道出了此詩的情感特質(zhì)。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卷五論曰:
所謂無吪、無覺、無聰者,亦不過不欲言、不欲見、不欲聞已耳。天下洶洶,時事日非?!灾沦t者退處下位,不欲居高以聽政;小人幸逃法網(wǎng),反得肆志而橫行。于是狡者脫而介者烹,奸者生而良者死。所謂百兇并見,百憂俱集時也。詩人不幸遭此亂離,不能不回憶生初猶及見西京盛世,法制雖衰,紀綱未壞,其時尚幸無事也。迨東都既遷,而后桓、文繼起,霸業(yè)頻興,王綱愈墜。天下乃從此多故。彼蒼夢夢,有如聾聵,人又何言?不惟無言,且并不欲耳聞而目見之,故不如長睡不醒之為愈耳。迨至長睡不醒,一無聞見,而思愈苦。古之傷心人能無為我同聲一痛哭哉?此詩意也。[20]197-198
方氏所論,不免有自相牴牾處,如前謂詩人“猶及見西京盛世”,后則言及“而后桓、文繼起,霸業(yè)頻興”之世,前后相距將近百五十年,自不合人壽常理。但其從整個大的亂世背景中揣摩、體會作者之詩心,所論多切當(dāng)。詩人之“深悲極怨”而又“無可奈何”之人生情狀,殆已為方氏揭示無遺。論者多謂詩人為周代貴族士大夫階層人物,誠然可信。如此看來,此詩可以說深切地反映了詩人在亂世中無能為力而悲觀厭世的心理狀態(tài)?!缎颉吩啤熬硬粯菲渖?,直截了當(dāng)?shù)氐莱隽嗽娙说谋槿松簧喜┖啞对娬摗返诙搴喸疲骸啊队型谩?,不逢時”[55],則揭示了詩人悲情人生的社會根源。
《葛藟》為流落異鄉(xiāng)之詩人感傷身世之詩,也可以說是以“亂世人生”為主題的。詩人之身份,可據(jù)史籍的相關(guān)記載來推測。《左傳·文公七年》載:“(宋)昭公欲去群公子,樂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多庇陰矣。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況國君乎?此諺所謂庇焉而縱尋斧焉者也。必不可,君其圖之。親之以德,皆股肱也,誰敢攜貳?若之何去之?’”[34]4005-4006樂豫所謂“葛藟猶能庇其本根”,乃據(jù)此詩為說。樂豫說“君子以為比”,意即指此詩為“君子”所作,這當(dāng)是春秋時期人們的普遍認識。周代所謂“君子”,自當(dāng)是貴族階層人物,最起碼也應(yīng)是屬于貴族的下層即士人階層。而揆諸詩文,此遠離家族、流落他鄉(xiāng)、失怙困頓之詩人,宜屬普通士人階層,因為對更高階層的貴族來說,其脫離家族蔭庇而失怙困頓的可能性相對較小。而詩人此種人生情狀,則當(dāng)源于特定的社會變動。有學(xué)者指出:“在西周、春秋時期,家族是社會最基本的組織,也是家族成員賴以托庇的根本。由于社會生產(chǎn)力的低下及血緣宗法關(guān)系的普遍存在,當(dāng)時的人如果脫離了自己的血緣家族便難以生存。而在西周晚期以后,周人中的血緣家族由于社會的動亂和歷史的長期發(fā)展而部分地產(chǎn)生破壞。一部分家族成員開始游離于家族之外?!盵56]此說甚為有理,《葛藟》一詩的作者應(yīng)當(dāng)是受西周晚期以后社會大變動的波及才有此遭遇的。據(jù)此看來,《葛藟》又是一首亂世悲歌,不但表現(xiàn)了遭受變亂和不幸的詩人的困頓人生,而且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西周晚期以后下層士人群體的失意、無助、孤獨、悲郁、積憤難平的文化心態(tài)。郝懿行《詩問》曰:“《葛藟》,閔亂離也?!盵57]雖不一定是作者之意,卻是此詩應(yīng)有之義。
綜上,本文認為:《王風(fēng)》十篇,詩旨各不相同,主要在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皆感事而發(fā),緣事而作。觸發(fā)詩人情感的物事不同,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旨意往往有別。而由于時代、地域等因緣,《王風(fēng)》十篇作品卻非截然無共通之處。從主題上考察,可歸為三:《黍離》《君子于役》《揚之水》是因戍役之事而發(fā),可歸為“行役與思歸”主題;《采葛》《大車》《丘中有麻》皆出于對愛情的吟詠,可歸為“婚戀與愛情”主題;余下的《君子陽陽》《中谷有蓷》《兔爰》《葛藟》則是衰亂之世不同人生情狀的寫照,可歸為“亂世人生”主題。從各篇之思想與情感內(nèi)涵上,可以窺見東周王畿詩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文化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