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
宮崎市定(一九0一至一九九五)不但在現(xiàn)代日本東洋學研究領(lǐng)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最近幾年,他的不少史學論著被引介到中國來,在各種圖書宣傳的作用下,成為歷史類著作中的暢銷讀物。在這個意義上,宮崎市定的史學已經(jīng)不再僅限于東洋史或中國史研究內(nèi)部,而是成為當代中國學術(shù)與文化景觀的一部分。
眾所周知,日本東洋史的興起與明治維新后日本隨著國力提升而不斷對周邊國家進行的擴張和殖民活動關(guān)系緊密,它的誕生本來就不是一個“純學術(shù)”的事件。它借由重構(gòu)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亞地區(qū)的歷史,“其實質(zhì)是為了提升和加固自身在國際上的地位”(王晴佳:《中國近代“新史學”的日本背景—清末的“史界革命”和日本的“文明史學”》)。這在早期東洋史代表人物,其著作在今天的中國同樣深受知識人歡迎的內(nèi)藤湖南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宮崎市定亦然。他一九二二年進入京都大學東洋史學科學習,一九二五年十二月服兵役,四年以后成為日本陸軍少尉,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后被派往上海,成為侵華日軍的一分子。在他的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即出版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一九四0年)的《東洋的樸素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一書里,他坦言:
歷史學家必須與他所處的時代共呼吸,而且還必須掌握獨特的、與時代共呼吸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身處現(xiàn)時代,如何才能正確地去理解過去,同時如何才能通過對過去的正確理解來觀察現(xiàn)代……任何人都無法脫離自己所生活的時代。(162頁)
從宮崎自己的經(jīng)歷就能看到,他“所身處的時代”,正是日本軍國主義抬頭,對中國侵略越發(fā)加深的時代。既然要與時代“共呼吸”,那么至少他不會反對此時日本的主流政治與文化氛圍,甚至他自己也是營造這種氛圍的一位參與者。中國史自然是他的主業(yè),但欲收從時代看過去之效,那么就必須在論述中國的同時,不忘把日本作為另一個主要的論述對象。因此,分析他如何論述日本,或可更為清晰地認識到他在研究中國古今歷史時的政治文化立場與問題意識,這十分有助于進一步理解宮崎史學的深層次內(nèi)涵。就此而言,對他的這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便值得做一番解析。
宮崎市定史學的一個明顯特征,就是習慣于把某一地區(qū)的歷史流變放在廣闊的世界史視野中來審視,強調(diào)不同文明與地區(qū)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互動。這在技術(shù)層面無疑與晚近流行的“全球史”頗為契合,因此一些論者把他作為打開中國史研究“新視野”的先驅(qū)之一。但在方法論與歷史觀層面,宮崎此舉卻與“全球史”研究背后的“世界公民”想象并無絲毫相似之處,而是另有其文化與政治意圖。在《東洋的樸素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中,他用“樸素主義”與“文明主義”這兩個概念,一以貫之地分析中國古今歷史,形成一套頗為獨到的歷史觀。及至一九七五年,他仍然自言此書“總結(jié)了我這十五年間對東亞歷史問題的一些研究心得”,雖然文章顯得“稚拙”,但他自信“我在這本書中提出的許多問題,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得到過學術(shù)界的認真討論,很多觀點就此被束之高閣,因此,此書并非是完全無用之物”??梢?,他在晚年并未悔其少作,否定或修改這本書的基本觀點。所以此書可視為宮崎歷史觀的集中體現(xiàn)。
在宮崎看來,所謂“文明社會”,就是指社會文化高度發(fā)達、政治統(tǒng)治日趨細密、社會組織紛繁復雜、右文之風越發(fā)熾烈的社會形態(tài)。關(guān)于宮崎的這個觀點,有論者認為主要是受到中世紀伊斯蘭史學家伊本·赫勒敦《歷史敘說》一書的影響。從一般意義的學術(shù)源流上看或許是如此。但宮崎把這樣的觀點用來描述中國,依筆者之見,很可能是受到他在京都大學的老師桑原隲藏影響。桑原在《中國人的文弱與保守》《中國人的妥協(xié)性與猜疑心》等文章中,從中國歷代典籍中選取能夠佐證己說的片段,打著實證研究的幌子,對中國歷史與文化進行了全盤性的污名化工作,進而凸顯日本在東亞地區(qū)的華美形象。與桑原相似,宮崎聲稱中國歷代王朝,自建立起,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生息,就會沾染上這一特征。“人一旦在這個社會中處久了,會對這個社會的各種陋規(guī)習視而不見,甚至會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而毫不介意,精神上日趨麻木。這樣的社會是一個飽和了的社會,沒有發(fā)展,沒有進步,有時甚至會走向墮落?!北热鐫h代中期以后,社會上奢侈之風盛行,外戚和宦官掌控朝局,更是與“樸素主義精神”漸行漸遠。甚至王莽的崛起,也是由于“文明社會”所特有的“迷信”,讓士人相信“從生活中游離出來”的說辭?!皾h代社會統(tǒng)治階層的文明化,以及因文明化而引起的不自然性,使王莽篡漢有了可能?!庇秩缢未m然有士大夫階層的崛起、市場越發(fā)繁榮、文學藝術(shù)高度發(fā)達,但卻導致社會風氣“日益文弱化、女性化、意志薄弱化”,顯示出“文明社會爛熟”。很明顯,宮崎所言的“文明化”及其特征,基本上與啟蒙運動以來西方學者用來描述東方社會長期“停滯”的話語極為相似。
與之相對,宮崎認為所謂“樸素主義”,主要體現(xiàn)為未受“文明化”沾染的“野蠻民族”身上“最為寶貴的東西”,包括勇武、協(xié)作、質(zhì)直、剛強等特征。他們能敏銳地察覺到“文明社會”的諸病癥。在宮崎眼里,中國歷史上的北方游牧民族多具有“樸素主義”的特征,他們進入中原,未嘗不是醫(yī)治“文明主義”的弊病。當然,在這之后他們極有可能也熏染上“文明主義”之風,變得越發(fā)文弱。因此,如何能接受“文明主義”的優(yōu)點而不失“樸素主義”的精華,就成為中國歷史進程中留給后人的最大教訓。在歷代之中,宮崎對北周頗為青睞。他認為:“對北周來說,人們的勞動受到了最大的尊重,物欲相對微弱,而人們的精神昂揚。野蠻民族在接觸到文明社會以后,不失本民族的樸素性,逐步定居,逐步文明,這種最理想的過程,在關(guān)中地區(qū)得到了實現(xiàn)。”聯(lián)系到該書的出版時間,這番描述讓人覺得與其說是在分析歷史,更像是基于當代意識而展開的政治論述,教導后代“野蠻民族”如何占領(lǐng)、統(tǒng)治“文明社會”。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作為中國的鄰邦,日本在歷史上自然與中國有頗為緊密的關(guān)系。但宮崎在敘述中國歷史之時把日本穿插進來的方式卻頗值得玩味。他認為宋代中日之間的交流,日本僧人刻苦自勵的精神讓中國士人印象深刻,“宋人對日本人的感情也因此而友善”,歐陽修的《日本刀歌》即誕生于此背景下。如果說這一觀點還有些許根據(jù)的話,那么宮崎在敘述明清之際的歷史時再次讓日本登場,其現(xiàn)實目的就昭然若揭了。一般談起此時的中日關(guān)系,多聚焦于南明政權(quán)試圖“乞師”日本、朱舜水等遺民東渡“避秦”。但宮崎別出心裁,著重敘述滿人與因海難而漂泊至東北的日本人之間的往來,刻意突出后者眼里的滿人如何具有“樸素主義”精神,甚至與日本的“武士道”若合符契。宮崎借此感慨:“日本與滿洲,在樸素主義的鍛煉方面一脈相通,雖然語言不通,但以心傳心即可交流,真可謂好漢知英雄。”同時他還強調(diào):“明朝人無法治理的文明社會,在注入了數(shù)萬滿洲人這個新要素后得以安穩(wěn)了下來,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所以,“醫(yī)治文明病,方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注入樸素主義”。
通過這樣的方式,宮崎將日本引入到中國“文明主義”與“樸素主義”的消長史之中,從邏輯上就把日本打造成下一個通過征服中國來醫(yī)治“文明病”的政治體。這在問題意識上和當時日本東洋史學界的滿蒙研究一脈相承。不過讓人更容易聯(lián)想到的是“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在東北極力扶持偽滿洲國傀儡政權(quán),強調(diào)所謂“日滿親善”。雖然在現(xiàn)實中,東三省的政務皆由日本人主導,溥儀等人毫無置喙之權(quán),但在意識形態(tài)宣傳上,日本卻極力形塑自己與偽滿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聯(lián)系(參見駒込武:《殖民地帝國日本的文化統(tǒng)合》,吳密察等譯,臺大出版中心二0一七年版)。宮崎建構(gòu)出來的日本與滿人之間“以心傳心”“好漢知英雄”,不啻是在用歷史敘述的方式來為日本殖民東北的宣傳添磚加瓦。
但如此這般還遠遠不夠。宮崎指出,近代西方勢力進入東亞,如何在此時代變局下生存,成為考驗“樸素主義”民族的關(guān)鍵。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看來,西方列強之所以能夠崛起,也是因為具有“樸素主義”的特征,能夠一方面保持活力,一方面汲取“科學精神”,讓“樸素主義”披上了科學的外衣。而反觀東亞,清王朝的統(tǒng)治者雖然先前與日本“好漢知英雄”,但入關(guān)之后難逃“文明主義”的熏染,背負起了“數(shù)千年積累起來的中原文明社會的迷信惡習”,致使難以抵擋西方列強的沖擊。但“所幸的是,與中原的文明社會相比,在東方世界還有一個樸素主義社會的存在,這就是日本”。不過讓人生疑的是,日本同樣有靡靡不振的貴族文學與市井氣十足的浮世繪,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更是纖細而繁瑣,不正與中國歷代王朝的“文明主義”頗為相似嗎?
因此,宮崎極力強調(diào):
日本精神,絕不是建筑上或文學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華麗,而是訥于言敏于行的樸素主義精神,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過是與本質(zhì)相距甚遠的存在。日本的樸素主義精神,表現(xiàn)為謙虛天真,善惡分明,因此對西方的科學文明有著驚人的判斷能力。(157頁)
很明顯,這些論調(diào)早已不再是史學領(lǐng)域的實證研究,而是對本民族歷史的贊揚與對未來的寄托。只是聯(lián)系到日本近代史,不少維新志士的倒幕舉或許還能配得上“訥于言敏于行”。但明治維新以后政學兩界對中國的主流論述,特別是大言不慚地討論分裂中國的可能性,哪里體現(xiàn)出絲毫“謙虛”?而日本在近代東亞苦心經(jīng)營的殖民擴張活動,分明“現(xiàn)實”得很,又何曾有過“天真”?
不過若因此就認為宮崎此論是在為日本統(tǒng)治階級背書,那就錯了。“一·二八事變”中,他在上海目睹侵華日軍“最上層的指導部官僚腐敗極為嚴重”,反而許多農(nóng)民出身的一般士兵“性格質(zhì)樸且忍耐性強”。這讓他擔心日本的“樸素主義”精神是否會葬送在這些已經(jīng)有腐化傾向的上流社會人物身上?;诖耍J為:
雖然日本社會的樸素主義精神尚未泯滅,但這種精神的發(fā)揚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民間的樸素主義躍躍欲試,但統(tǒng)治階層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被文明所醉倒,四艘蒸汽船就讓他們寢食難安,這樣的丑態(tài),我們必須銘記于懷……日清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以后,國民的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本經(jīng)濟非常景氣的時候,上流階層日趨奢侈,下層民眾紛紛效仿,這種上行下效的社會風氣如果得不到及時的糾正,國家社會都將岌岌可危。(159—160頁)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為了迅速“融入”以西方列強為主導的世界體系,極力在教育與文化方面效仿西方,開啟了“鹿鳴館”時代。在思想層面,福澤諭吉借用十九世紀流行的“文明等級論”,強調(diào)日本應“以西洋文明為目標”,擺脫落后愚昧的東亞文化。近代日本的殖民擴張很大程度上也借助了這一論調(diào),以“文明”自居,“教化”未開化的“落后”地區(qū)。不過同時期在日本國內(nèi),國粹主義開始抬頭,強調(diào)需彰顯日本自身的特色,攻擊肉食者的“西化”風氣,宣稱此乃墮落之舉?!皷|洋史”學科的誕生也與之關(guān)系緊密。這兩種意識形態(tài)在近代日本交相為用,后者的話語雖然與前者絕異,但論述的邏輯卻與前者一脈相承。特別是國粹主義者稱贊日本時常不忘貶低中國。比如受到國粹主義影響的“黑龍會”頭目內(nèi)田良平,在《支那觀》一書里聲稱“在世界國民中,像支那國民那樣性情惡劣的實在很稀少”,用許多帶有侮辱性的詞語來描述中國與中國人。宮崎在這里強調(diào)“樸素主義”存于民間,上層社會多被“文明”影響,可以說并未自外于國粹主義的論述框架。也正因為覺得日本的“樸素主義”能夠克服“文明主義”的弊病,所以他頗為樂觀地聲稱:“建立一個近乎完整的樸素主義社會并非難事,東方社會對我們的希望不正是這一點嗎?”如果聯(lián)系當時發(fā)生在中國的戰(zhàn)爭,就可想象宮崎的這番樂觀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獠牙面孔。他憑什么來斷定,“東方社會”會對日本的“樸素主義”抱有好感?
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來看,宮崎用所謂“文明主義”與“樸素主義”來分析中國歷史,削足適履之處頗為明顯。本來儒家政治思想內(nèi)部就有所謂“文質(zhì)之辨”,強調(diào)一個時期“文”過于明顯之后,需要繼之以“質(zhì)”。而按照孔子的觀點,雖然“質(zhì)勝文則野”,但“文勝質(zhì)則史”。理想的狀態(tài)應是:“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备鼮橹匾氖?,“文”與“質(zhì)”主要指的是不同的治理原則與文化氛圍,和民族、族群并無直接關(guān)系。相比之下,宮崎用民族來劃分“文明”和“野蠻”,而無視儒家思想自身所蘊含的要義,這能算是貼近中國歷史的本相嗎?比如漢武帝時期制禮作樂、獨尊儒術(shù),按照宮崎的觀點,此誠“文明主義”矣,但恰恰是那時,衛(wèi)青、霍去病在與十分符合“樸素主義”標準的匈奴的戰(zhàn)役中取得巨大勝利,此復做何解?又比如蒙元王朝在統(tǒng)一中國之后保留了大量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制度,并將屬于“文明主義”之要素的儒家與儒生在政治上置于比較低的位置,因此頗符合“樸素主義”,但卻在元順帝時被以漢人為主的農(nóng)民起義所推翻。之后朱元璋建立的明朝,更是定都于“六朝舊事如流水”的南京,但卻能一路北伐,將蒙元統(tǒng)治集團驅(qū)于塞外。凡此種種,可見“文明主義”與“樸素主義”,與其說代表了一種分析中國歷史的視角,不如說體現(xiàn)出宮崎對于日本稱雄東亞的某種幻覺。
總之,宮崎認為:“人生觀和歷史觀本來是相通的?!币虼藦乃脑S多史學論著里都能看到他對于形塑現(xiàn)代日本人人生觀的思慮。但按照現(xiàn)代史學對于“實證研究”的某種執(zhí)著,明白宣示歷史著作與人生觀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似乎是一件很政治不正確的事情。對于所謂的“學院派”研究風氣,他聲稱:“真正的學院派史學,絕不會讓讀者感到無聊。行文晦澀、缺乏節(jié)奏、理論繁瑣、思路不清,這些都不是學院派的特征。真正的學院派是面向一般社會的,絕不會畫地為牢,惺惺相惜?!惫P者雖然不能同意宮崎的日本論述,但依然覺得至少他很坦誠,沒有故作姿態(tài)地擺出一副“價值中立”的模樣,而是直接挑明自己的研究是“面向一般社會”。借用他自己的觀點,這也許算是一種“樸素主義”。
因此,在筆者看來,今天國人在閱讀宮崎的著作時不應忽視他的這些情感與立場。面對他的治史方法、他對中國歷史的分析,更是需要將其置于這樣的立論背景之下來評價。否則一方面很難看清他為何有這樣的治世方法、這樣的學術(shù)觀點;另一方面極有可能陷入他所編織的論述邏輯中,把他的情感與立場視為某種值得歆羨的東西?;蛟S有人會問,即便如此,那又如何?現(xiàn)代社會要講求“多元”嘛。對此我們可以用宮崎自己的話來回應:
陶醉于“興奮史學”帶來的刺激,借助來歷不明的資金參加反體制運動,不知何時就會被那只無形的手所操縱而越陷越深,最終身心失去自主,連靈魂也出賣給了別人。到那時,反體制也就成了一種體制,即便認識到這是一種黑社會式的封閉社會,但為時已晚。(《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522頁)
正因為這樣,在宮崎著作流行于中國圖書市場之際,更需要培養(yǎng)一種正確的閱讀眼光,以免走到宮崎自己也很反感的那種“刺激”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