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紅梅
一
在我們最需要您的時候,父親,您卻永遠(yuǎn)地缺位了。
我們每個童年都缺少了父親,心里被剜空了好大一塊。我們只能幻想著一個父親,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默默關(guān)注我們的父親,我們幻想著父親您35歲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45歲時銳意進(jìn)取的樣子、暮年時含飴弄孫的樣子,我們想象著您為我們遮風(fēng)避雨的樣子,想象著您會在教育我們之后又摸摸我們的頭安慰我們的樣子。
一切,都是幻想中。
您來不及告別,就永遠(yuǎn)拋離了我們,從此,我們就如同風(fēng)中蛛絲般飄蕩,如同水中浮萍般無依。我們的生命中只記得母親35歲時操持辛勞的身影,45歲時飽經(jīng)滄桑的身影,暮年時滿頭白發(fā)的身影。我們像孤雛一般,已經(jīng)失去父親的庇護(hù),又害怕隨時失去母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在暗夜里默默流淚。
我小時候總是會做噩夢,做同一個夢:夢見母親在荒野上被勾命鬼勾走,我一直追,拼著吃奶的力氣追,追著追著進(jìn)了香蕉林,追著追著就到了云朵里,追著追著就看不到她的蹤影了,她就消失在虛空里。
夢中總能看到一大片甘蔗園及甘蔗園對面的一座墳?zāi)?。那是一座土墳,墳頭不高,沒有任何裝飾。周圍沒有一朵鮮花,沒有一棵綠樹,土墳就靜靜地躺在蒼穹之下,那么孤兀,那么遺世獨立。一陣風(fēng)“嗖嗖”吹過,我陡然一驚,從夢中醒來,天地之大,我卻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找尋我的爹娘。我不知道哥哥們姐姐們是否也做過這樣的夢。故鄉(xiāng)是支清遠(yuǎn)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而失去父親的哀痛之音綿長深遠(yuǎn)。
在成年后,我是恨您的,同時,也是佩服你的,佩服你的成功。
最佩服的是:你成功地騙回了一個有智慧,有能耐,而且強(qiáng)悍的女人———我母親。您成功地拴住了她一輩子,牢牢的,用看不見的絲繩,捆綁。
那個年代,母親是地主家的孫女,是獨生女。您是失恃的孩子,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兩條原本并無交集的平行線,在時代的洪流中相遇交匯?;蛟S是因為上過幾年您的課,或許是因為目光剎那的交錯,母親被您的才華征服了,就決心跟著您一輩子。
結(jié)婚當(dāng)天,母親被三姑六婆、姊姊妹妹們從深山里浩浩蕩蕩地送往父親您家。鞭炮在寂靜的空中炸開,綻放成滿地耀眼的紅色。久久不見新郎前來迎親,她們停在橋邊不前,拉著母親不準(zhǔn)她前往,女人們嘰嘰喳喳說:“你男人呢?你男人干嘛不出來接?我們回去,回去,不結(jié),這婚不能結(jié),不能結(jié)呀,瑞萍!”母親淚流滿面,望著鞭炮瞬間的綻放,消散,她的心沉入湖底,留下記憶中無法彌合的傷。
最后還是村里幾個有威望的老人帶著嗩吶、鑼鼓隊走到橋邊對母親說:“進(jìn)去吧,進(jìn)去吧,回到家再說?!痹瓉恚€在博羅縣城工作,無法趕回。在一波又波的嗩吶鑼鼓聲中,她被連哄帶騙走入您家門,并在幾個老人的主持下與公雞同拜。盡管這公雞非常雄壯、神采奕奕,盡管拜堂儀式照常進(jìn)行,但誰都看得出新娘眼中遮掩不住的落寞。
當(dāng)陪送的親朋返回后,母親獨自一人,坐立難安。她盯著公雞,公雞也盯著她,公雞突然“哦哦”地叫起來,母親嚇得尖叫連連。雞叫聲、尖叫聲混合在一起,您那爛草房在叫聲中搖搖欲墜。新婚之夜,美麗的新娘獨守空房,夜涼如水,可比水更涼的是那顆沉墜的心。從此,她心里就有一根刺,久久地痛著,不曾愈合。
她含辛茹苦地生下五個兒女,忙碌的您卻從來沒有回來幫過忙。母豬下崽都會痛得“哼、哼”幾聲,她卻從來沒有埋怨,生活想要壓彎她的脊梁,但她卻挺得更直??嚯y歲月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您可以盡快把她和孩子們遷入縣城,一家人可以共享天倫。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愿望,每次都被您拒絕。您說農(nóng)村人純樸,農(nóng)村生活壓力不大,您說等孩子們大一點再說。您說這些時,眼是不敢與她對視的,您心中似乎藏著天大的秘密。
二
“死”成了您與世界告別的最直接的方式。您長眠地下,再也不用忍受別人的白眼、侮辱,但屬于我們的狂風(fēng)暴雨似的磨難才剛剛開始。您走了,解脫了,一了百了。但世間的事猶了未了,還有一地雞毛的瑣碎,還有孤兒寡母的生計,這些何能一了百了?轉(zhuǎn)身而去的人擺脫了,現(xiàn)世浮沉的人還在煎熬。
當(dāng)您狠心走這一步時,您想過我們這五個可憐的孩子嗎?您想過我娘嗎?把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丟給一個孱弱的年輕女子。我恨您,您的擔(dān)當(dāng)呢?對您來說,死是容易的,活是困難的,您選擇了易,規(guī)避了難。您去到另一個世界是徹底安靜了,但我們孤兒寡母卻如同深秋枝頭的黃葉,在風(fēng)中顫抖,在雨中哭泣。
哭,滿屋子都是哭聲,母親呼天喚地、撕肝裂膽地呼喊:“你怎么那么狠心呢?你的小兒才八個月呢,你還沒見他一面抱他一下呢!”母親性子烈,頭拼命去撞墻壁,隔壁的叔公叔婆緊緊地抱住她,孩子們也跟著號啕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這樣的哭持續(xù)有將近一個月,我感覺生命中所有的淚水在那一個月快流干了,只剩下一顆心在滴血,在枯萎,在凋零……
那段日子,天空是灰暗的,河流是灰暗的,就連平時熟悉的村莊都是灰暗的。母親日日夜夜聲嘶力竭地哭,哭那個讓她托付終生,卻又半道丟棄她的人?!八季鐫M月,夜夜減清輝”,母親患上了偏頭痛、眼疾,她的眼淚就不曾干過。她想過死,而且經(jīng)常想,確實只有死才能脫離痛苦,只有死才能與狠心的您在九泉之下重逢。但她看著五個孤苦伶仃、可憐巴巴的孩子,就又堅強(qiáng)起來,決定扛下生活無邊的苦澀。
三
為了孩子們,她必須堅強(qiáng),必須忍耐;她不能放手,也無從放手。她是孩子們的最后的一根稻草了。沒有了您,沒了靠山,沒了經(jīng)濟(jì)來源。她必須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她必須去掙工分,而且要滿分,她掙的工分多,年底分的糧食才多。
您是聰明的,在爺爺去世后,您就求我外婆來幫忙帶孩子。慢慢地,外婆成了娘的支撐和后盾。
母親每天堅持早出晚歸,為了掙多一點工分,她經(jīng)常挑糞,只因這項工作又臟又累沒人愿意干,但工分高。只要能養(yǎng)活家里的幾張嘴,她就埋頭苦干。她什么活都干,一干就是一整天,從來不喊一聲累??嚯y歲月的磋磨中,她沒有遮風(fēng)避雨的傘,只有一個人在風(fēng)雨飄搖中勉力維持這個殘缺的家。
她起早摸黑忙得像陀螺,但她的賺來的工分依然無法填飽我們五張嗷嗷待哺的嘴。她厚著臉皮去求外公施舍點糧食。外公問:“當(dāng)初你嫁他時,你不是很傲氣嗎?你不是跟我這個地主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嗎?”母親跪著,拼命磕頭,放下了她最后的驕傲和自尊,苦苦哀求:“爹,我知錯了,幫幫我,幫幫孩子們?!薄皾L遠(yuǎn)點,當(dāng)初要你招一個男人回我家傳宗接代,你為何不肯呢?現(xiàn)來求我干嘛?”母親擦干眼淚,直直地站起來,拾起地上那顆被狠狠蹂躪過的心,她發(fā)誓今后再也不求任何人,無論如何也要帶大自己的五個孩子。
這就是外公,他一直在外面飄,一直不肯回來與外婆圓房,直至他娘天天招魂,他娘一到傍晚就拿著他的衣服叫:“回來嘍,回來嘍,兒子”?;蛟S招魂有效,又或許他回來“療傷”了。他與外婆圓了房,插了秧,種上種子后又跑了。
當(dāng)外公回來時,他家已經(jīng)被打倒了,不再有錢有勢了,母親當(dāng)時也長到七八歲了。外婆是童養(yǎng)媳,經(jīng)常挨打挨罵又吃不飽,身體病弱,無法生育。這樣他更不善待外婆,也不會善待母親。他說他侄子會幫他養(yǎng)老送終,一切只給他侄子,母親在他眼中卑賤得連一棵雜草都不如。
母親無路可走,只能靠東家借米西家借糧艱難度日。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忍饑挨餓時那種前心貼后背的感覺;她永遠(yuǎn)忘記不了向別人借糧食時,舌頭上猶如壓了千斤頂,重得張不開嘴的尷尬;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借到糧食時,立馬像穿梭的云雀般跑出去,那一刻,陽光有了溫度,微風(fēng)送來清涼,她手上借的幾升米仿佛不是糧食,而是全家活下去的希望。人就是要努力活著,苦厄越打擊,母親卻挺立越直,如同立根在破巖中的勁竹,風(fēng)越狂,志越堅。
又是一年分糧時。那時生產(chǎn)隊分糧都是按工分結(jié)算的。而您家孩子多,大人少,掙的工分少得可憐,入不敷出,每年都是超支大戶。
一天,娘挑著一擔(dān)空籮筐出門,外婆攔著她說:“乖女兒,連續(xù)去了幾天人家都不分給您,別去了!我回去求求你那死鬼爹,啊?”“別,娘,您回去只會給他打罵,還討不來一粒米,我今天就是去搶都要搶一擔(dān)稻谷回來?!?/p>
到了糧倉,無論母親如何哀求,保管及會計都不肯稱一粒糧食給她。她看著黃燦燦的、飽滿的的谷子從簸箕裝到一個個籮筐中,再到村民哈哈哈大笑地?fù)?dān)回家;看著金字塔樣的谷堆馬上變成平原;聽著村民嘰嘰喳喳地說她臉皮厚。母親呆了片刻,咬著嘴唇,二話不說,把外衣一脫,再脫,最后剩下內(nèi)衣,把手一插腰,那勢頭像打架像搶像耍流氓。其他人愣住了。趁這機(jī)會,娘趕忙自己裝稻谷,裝滿一擔(dān)后砸到大磅秤一稱說:超支又不僅我一家,他們憑什么有分,而我不能分?我家孩子吃了幾個月地瓜粥了,現(xiàn)連粥水也馬上沒得吃了。這里120斤,您們要么記好帳,要么找政府抓我。再不行,我明天把孩子們都帶到村長家,我明天就自己離開這鬼地方。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就在他們發(fā)呆的那一會兒,母親火速地離開了。正是娘這種豁出去的氣概,他們也怕了,只好老實記帳。就這樣,我們幾個孩子們又有點粥吃了,盡管粥里面的米粒少而又少,盡管我們還是經(jīng)常餓得頭暈眼花,所幸一家人還不至于餓死。
豬肉是珍稀食品,我們更不可能有得吃,過年時節(jié)偶爾會有雞肉吃,不過兩條大雞腿是要送人的,其他也所剩無幾了。青菜,僅僅是外婆在河邊搶摘的野菜,平時看村鄰吃腌菜頭,我的口水直流,期待著有人送上一塊。母親確實沒時間去開荒種植,外婆又是小腳女人,很多重活根本做不了。能吃的除了地瓜粥就是白粥,地瓜還是我與三哥在已收挖后的地瓜田里撿的僅僅如小拇指大小的地瓜,我們經(jīng)常對娘說的話就是:“娘,我眼睛里怎么有那么多星星?”有時話沒說完,人就暈倒了。
特別是我,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怎么爭怎么哭怎么鬧都不可能吃上肉。母親與姐姐商量,決定把我送給鎮(zhèn)上的一個老師。他生有二個兒子,他愿意拿點錢給我們家,他保證待我如親生,保證讓我吃好穿好。這是二哥告訴我的,他說我快有好日子過了。我雖小,但是精得很,經(jīng)常守在村口,每看到老師騎單車的身影,我早早就逃走了,有時候到傍晚都不敢回。這時外婆與二哥會來找我,會到各家的柴房找我,找到時,經(jīng)常餓暈睡著了。有一次二哥找到我時,看著蜷縮成一條小狗樣的我,淚嘩啦啦地流下。背著我回到家后哭著對母親說:“阿姆,別把妹妹送人,我就一個妹妹,別送。以后我那一碗粥分一半給妹妹,我吃半碗,好嗎?姆!我們餓死也要一家在一起,姆!行嗎?”這話傳到老師那里,他不敢再說用蛇皮袋硬帶我回去了,他還帶話給母親,說她把小孩教育得很好,說我們家小孩再窮再苦再累再餓都沒偷別人家半點東西吃,說我們家以后會再現(xiàn)輝煌的。
四
社會變革了,村里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土地分到每家每戶。村里的婦女放出風(fēng)聲:沒生產(chǎn)隊罩著,我們一家絕對會餓死的。想想也是,超支全村最多,孩子多又?。荒锊粫缣?、不會耙田、不會配農(nóng)藥、不會選種子……一個家里沒有父親頂門立戶,只有母親硬撐著一口氣在苦苦挨著。母親太多不會了,一切都得從頭來,一切都得虛心請教別人。
此時,大姐已高中畢業(yè),二哥也基本初中畢業(yè),三哥正讀四年級,他們就像集體商議好了一樣,都不肯再去讀書了。特別是三哥,他不肯讀書可氣壞了母親,他有慧根,他有您的聰明,他有您的形態(tài)。他不上課后,老師多次來家訪,差點把我們家的門檻都踏爛了。也明說了,一切學(xué)費包了,只要三哥堅持讀下去。母親哄過三哥,也把他吊起來打過,一邊打一邊眼淚就撲簌撲簌地流下來:“兒呀,堅持讀下去呀!我賣銅賣鐵甚至賣這爛草房都要供你讀,家族的希望就靠你們了,你要爭氣呀,兒子!”“我們是堅決不讀了,哥哥拖拖拉拉才勉強(qiáng)讀完初中,讀完了照樣只有耕田”,姐姐說:“既然我們不是讀書的料,就一起耕田,對于家庭,我們雖然添不了斤,但肯定能添上兩,多份人手多份力?!薄疤煅剑@是怎么了?”娘吶喊。
您看您看,您狠心地走了,連我們的童年一起帶走了,哥哥姐姐似乎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從此,我的世界不再有繽紛色彩,只有無盡的黑與白。
為了生計,娘帶領(lǐng)哥哥及姐姐天天在外忙碌著,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幾乎整天都趴在地里勞作,常常在地上鋤草、松土、施肥、打藥、采摘、收割,全身沾滿了泥土和刺草。
記得有一次,應(yīng)該是夏季的雙搶時節(jié),娘帶著銅煲、米及一些炒好的酸菜去到很遠(yuǎn)的田地,這是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家的四畝田地,在山腳下,雖說地肥,但異常遠(yuǎn),家里到這足足要兩個鐘頭,而且太多螞蝗了。田是三哥在昨天已犁好并耙好的,三哥負(fù)責(zé)鏟秧苗并擔(dān)秧苗過來田中央。娘帶著我、姐姐和二哥插秧。日頭那么紅那么亮,曬得我臉都要冒火了,螞蝗沾滿了我的腳,它吸著我的血,它吃不下了還沾在我腳上,我哇哇大哭。娘心疼我,要我休息一下,我一聽立馬就跑開了。姐姐不同意,叫我回來繼續(xù)插秧。二哥最疼我,說:“讓她休息一下吧,她才八歲呢!”
姐姐與哥哥吵著吵著,不知怎的,竟打起來了??粗憬愀绺鐪喩砟嗨?,我只能默默地走入泥田里。姐內(nèi)疚地哭喚:“天呀,這看不見邊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呀?”她才十八歲,您在時,她享有天真無邪的童年,她本該也有浪漫的少年、青年??涩F(xiàn)在不得不與娘一起負(fù)擔(dān)這個家,不得不忍受見不到頭的苦日子。母親雙眼含淚喃喃地說:“孩子們,老天爺有眼的,我不相信它會虧待我們一輩子,堅持一下?!?/p>
正是母親的這種信念與執(zhí)著,我們家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好,糧食也開始有了一點節(jié)余。
您離去也有五或六年了,我們家生活基本穩(wěn)定下來了。對于母親,一個才三十七歲的寡婦來說,是非,只多不少。她尚美麗,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頭發(fā)黑溜溜,牙齒齊又白,笑起來能勾人魂,但她很少很少笑。
經(jīng)常有人幫她介紹對象,她也從不拒絕見面,只要是鎮(zhèn)上的圩集日,這樣的見面自然少不了。姐姐年齡較大,所以比較懂得利害關(guān)系。不知道是姐姐下達(dá)過“密令”,還是我發(fā)自閃心的恐慌,加之我那時經(jīng)常發(fā)夢,總是夢見娘不見了。
依稀記得有一次圩集日,早晨,讀一年級的我逃學(xué)了,早早就在學(xué)校外的黃瓜地藏著,看見母親挑著籮筐經(jīng)過后,我緊緊的尾隨,當(dāng)看到母親轉(zhuǎn)動一下身體,我馬上跳入路邊的溝里,比地下黨還地下黨。啊,一部車呼嘯而過,嚇得我來了一個滾動就掉入路溝。母親發(fā)現(xiàn)后把籮筐一丟,飛奔過來。檢查我未受傷后,拖著我就往學(xué)校方向走。她怒火燒到極點了,我哭著罵她不是我媽媽,而且直呼她的名。她把學(xué)校門口的一頭牛放了,拿著它的繩子把我五花大綁,正好是牛剛剛的位置,牛在學(xué)校門口的大樹下接著竟繼續(xù)去柏塘圩鎮(zhèn)。我踢樹我踢泥巴我往上往下竄,我使勁,越使勁越緊。太陽越來越猛的照射著萬物,包括滿頭汗水滿臉淚水的我。鈴鈴鈴,下課了,學(xué)生們跑出教室跑出校門來看熱鬧了。見鬼了,叔公的女兒,名叫滿定,她帶著頭花,穿著花鞋,帶著一幫我的小同學(xué)來了。她們嘲笑著罵我:吊頸鬼,該死,地主婆,該死。她們罵得歡樂極了。我也拉大聲音直呼她母親的名,她們更來勁了,竟往我身上吐口水,我的頭上身上口水沾滿,腳邊牛糞上沾滿蒼蠅,臭氣迫人。上課鈴聲響起,她們凱旋而回教室。那時,我幼小的心靈已體會到打倒地主及你游行被批的凄慘了。那天下午,誰幫我松綁的?我怎么回家的?腦袋一片空白。
晚上,母親與姐姐吵得非常激烈,姐姐煲了一大鍋大茶葉,即一種毒藥。她叫母親分給我們喝,說我們個個喝完后,她允許母親走,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母親一巴掌打到姐姐的臉上說:我要走你留不住我,也沒權(quán)利留我,你這個白眼狼,無良心的狗東西。姐姐紅紅的臉立馬變紫紅,她雙目怒瞪,無語的死瞪母親。
在農(nóng)村,寡婦的苦不僅僅來自身體,還來自精神。我們鄰村就有一個寡婦去圩鎮(zhèn)與人相會,回來后給她兒子知道了,拽著她就往池塘里按,她兒子說讓她清醒一下。
您看,您走后的家,不是吵就是鬧。我們年少或許不懂母親的苦,您是懂的,可您在哪?從那以后,母親不再去見有“那層意思”的男人了。
雖說溫飽解決了,不需要求爺爺告奶奶地借米糧度日。但管教小孩是一大難題呀,母親看著到了受教育年齡而又無法上學(xué)的孩子們;看著孩子們不是“內(nèi)戰(zhàn)”,就是“外戰(zhàn)”,不是這個傷,就是那個傷的。她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無力,她一個人既當(dāng)?shù)肿鰦尩?,確實分身乏術(shù)。
五
我與三哥爭吵及打架是常有的事,那時候的孩子皮實,命也不值錢。外婆最疼三哥,而三哥總認(rèn)為是我害死外婆的。我九歲時,讀二年級,村里小同學(xué)每天早上會叫齊然后大家一起上學(xué)??捎幸惶焖麄兙共唤形揖屯低瞪蠈W(xué)了。早上五點鐘,天還沒亮,我害怕極了,我哭著鬧著要外婆送我去上學(xué)。那時天氣奇冷,濃霧籠罩著天空,霜一層又一層地覆蓋著路面,寒徹心底。外婆打著赤腳,背著我,一步,二步,抖抖嗦嗦地往學(xué)校走。她本可以拒絕背我上學(xué),但她怕我沒鞋穿會凍著,她知道我有多喜歡讀書,她實在不忍心拒絕,她太好了,她的思維里只會接受,忍耐。最后外婆把我背到學(xué)校再返回后就腦充血癱瘓了,一個月后外婆去世了。從那時起,姐姐哥哥們恨死我了,他們連看我的眼光都是厭惡的,他們或明或暗地打過我好多好多次了。那時的我不敢反抗,反抗又能如何呢?連愛著我的外婆都給我害死了,哥哥姐姐們愛著的外婆都給我害死了!我也想打自己呀!
與三哥戰(zhàn)的最猛的一次發(fā)生在我十一歲那一年夏天,我跟村里的大人上山割豬草回來,熱得兇。三哥也十四歲了,估計是犁完田回來太累睡著了。我打開電風(fēng)扇,這電風(fēng)扇是我們家唯一的電器,鉆石牌的,是姐姐在深圳打工撿到別人丟棄的,它帶給了我涼爽,但它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響,把三哥吵醒了。他二話不說,一伸手一個巴掌打過來并說我“狗地主”。我懵了,我最討厭人家罵我地主,還狗地主呢。我回罵了他農(nóng)村最毒的一句話并把風(fēng)扇往他身上一推,風(fēng)扇掉到地上并砸中了他的腳,疼得他哇哇叫。
我害怕地跑向后山,他不會放過我的,他果然追上來了,并一拐一拐地追說著要打死我。不行,山上人少,我立馬轉(zhuǎn)頭往山下跑,邊跑邊喊救命,跑到池塘邊時,我一躍身就跳下去了。我那時絲毫不懂水性,只知道拼命劃水。三哥腳被砸得厲害,他只能拿著竹桿在池塘邊撲打著我。或許我命大、或許水不深,我竟從池塘的這一邊劃到那一邊逃走了。
家是不敢回了,我只有在田埂上跺來跺去,最后走到小溪邊的香蕉樹下坐著,又累又餓,渾身濕透,迷迷糊糊竟睡著了。醒來時,天呀,兩條腿給螞蟥沾滿,血從小腿流下,雙腿又腫又癢,我害怕地大哭大喊,在寂靜的,稀疏的星空中,月亮陰暗陰暗,我究竟睡了多久?有人找我嗎?夜,好冷好冷,心,好冷好冷,我無聲地哭,孤立無援地踉蹌著往家方向走。狗聽到我凄涼的腳步聲吠起來了,嗯,是啊,我也跟鄉(xiāng)村里四處游蕩的狗一樣,招人嫌,沒人愛。
與下屋的所謂叔公爭吵是最常的事,(因為爺爺是在戰(zhàn)亂時被叔公的父親撿來做大兒子的),叔婆經(jīng)常對母親指桑罵槐,或許是您在世時,她家還能沾點好處,現(xiàn)在我們家只有拖累他們的份。其實他們從來沒幫過我們家,反而經(jīng)常欺負(fù)我們。特別是他們的小兒子,與三哥一樣大,經(jīng)常一到晚上就拿石頭丟我們家的瓦房,三哥聽到響聲沖出去時,看不到人,只有狗在吠著。下雨天一來,我們?nèi)页鰟幽门枘缅亖斫佑晁D赣H從不與他們吵,只是一心想著如何拉扯我們長大成人。
我從小就烈得很,經(jīng)常報復(fù)性地欺負(fù)他們的女兒,他們前面生了五個兒子,最后生一個女兒,寶貝得很。再說,我最看不慣她有鞋穿!為這事不知給母親打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欺負(fù)完他們的寶貝女兒,我也怕了,天黑了才敢偷偷回家,娘和哥哥弟弟正在吃飯,我偷偷去沖涼,被母親發(fā)現(xiàn)拖出去就是一頓抽打。枝條打在我赤裸裸的發(fā)育不良的身體上,我沒哭叫,反而母親哭了,我知道我又給母親惹事了,叔婆又罵很多難聽的并且十分臟的字眼了。
假如您在,他們會這樣欺負(fù)我們嗎?假如您在,我會被重視嗎?我不知道答案,只能感覺淚水無聲地流進(jìn)了心里,快泛濫成海了。
六
慢慢地,天空中政治的陰霾逐漸轉(zhuǎn)薄了,您平反了。三哥、我及弟弟可以由政府補(bǔ)助養(yǎng)至18歲了。家里還可以有一個小孩可頂替您去工作了。姐姐是最最合適的,她已經(jīng)做好了身體檢查,就等著去上班。那段時間姐姐更美了,臉粉紅粉紅,眼睛湛湛有神,明凈清澈,她一顰一笑都流露出高貴的神色,她覺得自己終于逃離苦海了,可以展翅高飛了。
可母親左思右想,竟不同意姐姐頂替,她說女孩子終究會嫁出去,就如潑出去的水。她要把這好機(jī)會留給二哥。母親又重新做資料報給縣政府,一定要二哥頂替。那時二哥還不到18歲,在娘的執(zhí)意堅持下,換為二哥頂替的文件終于批下了。當(dāng)晚,我與哥哥、弟弟在火爐旁烤著火,姐姐與娘在房間爭執(zhí)著。突然,姐姐的聲音提高了:“您簡直不把女人當(dāng)人,我究竟是不是您親生的?您在乎過我的感受嗎?全村人都知道我馬上要上班了,現(xiàn)在我還有什么顏面去面對父老鄉(xiāng)親?我不活了。”說完姐姐就沖出家門,母親來不及反應(yīng),二哥忙使眼色示意我緊跟上。
天那么冷,夜那么黑,路那么崎嶇,姐姐無處可逃,無處可避,最后躲進(jìn)了村里又臟又臭的茅廁。那到處都是臭烘烘的一坨一坨的屎,以及刮屁股丟下的一堆一堆的小枝條。姐姐無處落腳,嚎啕大哭起來。外面寒風(fēng)呼嘯著,我站在外面渾身發(fā)抖,上牙與下牙直打哆嗦?!敖憬愠鰜?,我好冷,姐姐,我怕,出來,出來。”“哎呦,我好像踩到了一條圓圓的長長的東西,好像是蛇”,我嚇得往又臟又臭茅廁里跑?!霸趺蠢?,妹妹?”姐姐也從茅廁里沖出來,她用籟籟發(fā)抖的冰凍的雙手緊緊抱著我。然后顫抖著說:“走,妹妹,回家,誰叫我們是女人呢?下輩子做豬做狗做馬都別做女人啊,娘太重男輕女了”。后來,我成年后深深體會到了姐姐內(nèi)心的絕望和黑暗,那一種“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日光”的精神折磨。那一晚,姐姐第一次陪我睡,姐姐把我抱得緊緊的、死死的。
二哥,畢竟不到十八歲,初中畢業(yè)證都沒拿到,因為缺少營養(yǎng),個子長得矮,面黃肌瘦。二哥分配到在鎮(zhèn)百貨公司上班,他總要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夠得著貨物。買雜貨的人看著心酸,娘也經(jīng)常偷偷去百貨公司看他,回來時眼睛總是紅腫得厲害。幸好二哥非常乖巧,嘴巴又甜,那些主任、長輩都愿意教他算盤呀,算數(shù)呀,為人處事等等。他沒受到什么欺負(fù),也算遇到貴人了。
七
姐姐逃回深圳工廠打工了,家里割草、擔(dān)水、洗衣服等一眾瑣事都只能落在年僅十一歲我的頭上了。
有一年春天,我放學(xué)回來就去幾百米外的井邊挑水,來來回回挑了六擔(dān)水了,快填滿了一個大缸了,再填完另一個小缸就完成任務(wù)了,心中的喜悅由然而生。那時的桶是木桶,扁擔(dān)是用較老的竹做的,扁擔(dān)的兩端都有一條深溝,深溝里有打著死結(jié)的雙繩,雙繩吊帶著兩個鉤。我把桶放入井里,木桶裝上半桶水后,我就用帶繩帶鉤的扁擔(dān)把第一桶勾起來,接著放第二個空桶,可我不知怎的,頭暈呼呼地就墜入井里了。我抓著木桶,桶在我的重壓下慢慢往下。我大喊“救命、救命”,任憑喉嚨喊破也沒有一個人過來,求生的本能讓我用左手伸入井的縫隙里,然后右手也抓住井壁邊緣的石頭,接著我一只腳踩著木桶,另一只腳踩著井壁的石頭,就這樣手腳并用沿井壁拼命攀爬,逃出生天。也感謝上天,那幾天下雨,井水漲得高,幸好爬上來了。
“嗚嗚嗚———”,我癱坐在井邊嚎啕大哭,手指頭流著血,我那纖弱的、單薄的身軀抖嗦著,這時在300米外耕作的村民慢吞吞地走過來問怎么回事。我說不出話,喉嚨像被幾萬斤的石頭壓著,我只有哭,我哭這世道的冷漠,我哭自己就如棄丟的狗,無人照拂,無人憐憫。農(nóng)村就是這樣,落水的,落井的,他們一般不去救,說救了會把惡運(yùn)傳給他們。
在農(nóng)村,生命怎么那么不值錢呢?也對,您那么有文化有作為的人都被作踐,我渺小卑微的生命又算什么呢?
三哥與我“干上”那一場后,我經(jīng)常發(fā)惡夢,有時會閉著眼睛從床上彈起來沖到外面去,村里人說我得了夢游癥。三哥也沒了干農(nóng)活的勁頭,總是吵著要出去深圳打工。母親也與多年前的您思想一致了:農(nóng)村容易生活,不會餓死,堅決不讓三哥出去。
其實,我們的戶口在1984年底就從農(nóng)戶遷入了城鎮(zhèn)戶口了,但母親就是不肯搬,她或許眷念又有田耕又是城鎮(zhèn)戶口的優(yōu)勢,又或許她嘗到了單干的甜頭,又或許真不知到鎮(zhèn)上住哪干啥。
直到,有一年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三哥像往常一樣趕著他的牛(全村最壯最肥)去山上放養(yǎng)。他爬了五座山,趟了二條河才到達(dá)一座草肥樹壯的山坡,他三兩下功夫就砍倒一棵雜樹,并把樹枝條抽捎掉。然后在樹陰下看《一千零一夜》,書中種種的歷險、傳說都令他癡迷。他從“金鴉”這個故事中懂得:人一定要勤勞、肯吃苦、也要多動腦筋,讓自己的智慧創(chuàng)造財富。他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了無數(shù)遍,摩挲著書頁,心中激蕩著,這本書是姐姐去深圳打工前留下的,他是多渴望看更多的書呀。有一次三哥偷偷把家里的米賣了,買了一本武打小說,小說的情節(jié)令他心馳神往。家里生活的拮據(jù)和偷米糧賣的內(nèi)疚感壓得令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敢與母親對視,只有在心理暗暗發(fā)誓:以后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
太陽緩緩落下,周圍一片寂靜,樹上鳥不鳴了,地上的一切也安靜了,他吹起口哨,肥牛跑到哥哥跟前,他拍拍牛背說:“走,我們回家?!彼鼡u搖尾巴,歡樂地點點頭。肥牛通人性,哥哥經(jīng)常陪它說話、經(jīng)常讀書給它聽、經(jīng)常帶它去最深山吃最肥最嫩草。夕陽下,一人一牛,影子都被拉得好長。
哥哥肩膀上背著一百多斤的柴,嘴巴吹著口哨,牛屁顛屁顛地跟在哥哥后面,一步兩步,一里兩里,從深山走回來路程很遠(yuǎn)。還有一座山就到家時,哥哥感覺鼻子有粘乎乎的東西,用手一摸,手上都是紅得觸目驚心的血。接著嘴巴也有血紅血紅的液體滲出,越來越多。頭開始暈乎乎,臉慢慢變紫。他把柴的一端放在牛背上,另一端依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搖搖晃晃,他跟著牛的步伐最終回到家。
“怎么了?怎么渾身是血的?”母親驚呆了?!澳?,我累,我好暈”?!翱焯上隆?,母親慌忙拿毛巾把哥哥鼻子、臉、嘴巴、脖子的血擦干凈,然后用酒精捈抹全身,趕緊去煮了一碗冬芛粉給哥哥吃。半個鐘后,哥哥青紫青紫的臉慢慢轉(zhuǎn)紅。母親叫我照看哥哥,她去叫醫(yī)生。哥哥拉住母親說:“娘,不用,感覺好多了,您陪我說說話吧?!蹦赣H抱著哥哥說:“兒,娘答應(yīng)您,我們不干農(nóng)活了,娘再也不讓你太勞累了。”哥哥有氣無力地說:“娘,我們是一定要搬出去的,在農(nóng)村僅僅能吃飽,無多大作為,而且弟弟妹妹還要受教育,出去后我會更努力,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到那時,我們再回村里看看,好嗎?娘,我真不想在農(nóng)村呆了,相信我,我一定會改變這個家?!边@樣的話他在外婆沒去世時就說過無數(shù)遍了,他叫外婆一定要長命百歲,他要賺多多錢來孝敬她,他要修一條橋,叫外婆橋,他要讓外婆為她的外孫子驕傲。
這樣的話,打動了母親。
沒多久,母親就舍下臉皮去找您的舊部下,去找您所謂朋友。他們有的做了縣長,有的做了局長,有的做了主任。但無人愿意見她,一次不見、二次不見、三次不見,最后您曾經(jīng)的同事告訴母親,想要一次性解決問題,必須找縣長。就這樣,母親就周而復(fù)始地找、等、守縣長。娘的堅持不懈打動了縣長。縣長把二哥從鎮(zhèn)供銷社調(diào)入縣城供銷社,并特辦把我們的戶口也遷到縣城了。
八
這時,您的離去已十二年了。
我們一家搬進(jìn)縣城后,三哥首先學(xué)會了開車,接著去深圳開大貨車,那時三哥才十七歲左右。不得不說,正是三哥的勤勞,三哥的能耐讓我們家慢慢開始奔向富裕,他帶領(lǐng)了我們家成為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錢人家。
姐姐出嫁了,我們一家人還是在吵罵聲中過日子,大家還是各自為政,誰都不服誰,總的來說因為沒凝聚力。我認(rèn)為母親缺少一個男人像一座大山一樣支持她,我們家也缺少一個父親為我們遮蔽風(fēng)雨。所以我大專一畢業(yè)就求人介紹一個合適的中年男士給母親,他是一個工廠的保安,為人低調(diào)老實。母親知道是我搞的鬼,痛罵了我一頓:“我年輕時都不找了,現(xiàn)差不多五十歲了,還找嗎?找一個負(fù)擔(dān)給你們嗎?或者說你們不愿意為我養(yǎng)老送終?”“不是這樣的,娘,對不起,我們真的對不起您,我小時候不應(yīng)該阻止您,我們真的害了您,害得您后半生都沒有一個依靠。”“閉嘴,以后不準(zhǔn)再說此事?!蹦赣H話還沒說完,淚就像決堤的海水一樣狂奔著。
我恨您,這次更恨了。
對于您,我是沒印象的,記憶里未曾叫過“父親”這兩個字,我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印象中模糊的父親是母親描述的:您是正直的、有文化的、受人敬重的。母親叫我們一定要向您學(xué)習(xí),一定要走正路。
當(dāng)我慢慢長大,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您生活作風(fēng)是有問題的。母親只是為了樹立您的好父親形象,讓一群孤雛不至于連心里最后的一點念想都沒有,一再地說您的好話。
知道嗎?與三哥談起您,才知道原來他也恨您。他說他一直恨您,恨您不夠堅強(qiáng),恨您狠心拋下我們,恨您放棄管教我們。他也經(jīng)常發(fā)夢,夢中把您打了一頓又一頓。他恨自己竟然做這樣的夢,對您如此不敬。他說每次只要姐姐與母親一吵架,這樣的夢就不期而至。夢魘久久折磨著他,令他無法睡眠,無法工作,他治療過,也看過心理醫(yī)生,但療效甚微。
三哥在無邊的黑暗中孤獨地走著,在成長的路上,沒有父親的蔭蔽,但您的陰影卻在。從來不看電影的三哥,在2017年,被他女兒拉去看了《芳華》這部電影,從開場至劇終,他是哭著看完的。三哥說我們未曾寄人籬下過,我們窮過餓過,但未曾垮塌過。他說娘雖重男輕女,也是不想女兒承擔(dān)太多的責(zé)任而是寄望于兒子。他說我們家能走到今天都是母親的功勞,母親都已經(jīng)釋懷了,我們還固執(zhí)什么?又還恨什么呢?
九
娘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身體非常硬朗,每天還會給一大家人做飯。您走了,家殘缺了很多。母親支撐起這個家,讓我們在狂亂的海浪中還有個殘缺的窩可以落腳。
我們沒有看到父親您慢慢變老的樣子,可我愿在心里設(shè)定一個父親,他白發(fā)飄飄,他走向了老年,告訴我們一些關(guān)于人生的忠告,引導(dǎo)我們,陪伴著母親。
如今,我們早已活過不惑之年,回望過去,才知道您也承受了生命難以承受之重。您離開的時候正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那是容易做傻事的年齡,在您選擇死亡選擇做傻事的時候,也許僅僅是因為一個沖動或是委屈的念頭,不知您后悔過嗎?如果您在那個世界后悔了,請您在夢里告訴我。
“爹”,一次次叫您,一次次在心底呼喚您,希望您一定要護(hù)佑娘,護(hù)佑您的女人,您欠她太多了,您一定一定要答應(yīng)!是母親的身影忙忙碌碌讓這個家得以維系,是我們一家人的手握在一起讓這時光有了溫度。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無父何怙,無母何恃。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民莫不谷,我獨不卒。”天地之大,就連喊一聲爹,也沒有人應(yīng),這種殘缺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母親是撫慰我傷口的一縷陽光,有殘缺,有傷痛,有慰藉,有親情,或許,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