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云
一
東臨叔叔死了,據說是喝酒喝死的。
母親打來電話用命令的語氣和我們說:“你們幾個晚輩都得回家。”“東臨叔叔沒有兒子,要不要火葬和葬在哪都得商量?!庇盅a充道。
東臨叔叔才過完四十五歲生日,怎么就死了呢?他是怎么死的呢?死在哪?這些問題我媽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便掛了電話。
姐姐早我一天先回到老家,我問姐姐:“東臨叔叔的前妻回去了嗎?”
她問:“你說的是哪個前妻?”
隨即又說:“一個都沒回?!?/p>
我忽然覺得東臨叔叔死得太委屈了,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人,死了后身邊還是沒有人。一個男人活著沒有尊嚴,死也不能死得體面。
我開車回到老家的時候,堂姐妹們都戴著口罩和黑色的袖章,和她們比起來,我更像一個疏遠的陌生人。媽媽塞給我一包口罩和一個黑袖章,似乎要過來和我說什么,又被管事的人叫了過去。
遠遠聽到堂奶奶在號啕大哭:“我和我的東臨生活了幾十年啊,我兒善良啊,他從來沒有頂撞過我啊,反而是我,經常罵這不爭氣的……兒啊……”
“有人說我兒是一個沒有自制力的賭徒,有人說我兒是酒鬼,我兒是電視臺的啊,沒有點能力能去那上班嗎?兒啊,你委屈了啊,苦讀十年啊……”
我被安排和弟弟去東臨叔叔的辦公室清理遺物。他的文件柜里堆著亂七八糟的書和文件,積滿灰塵。有舊襯衣和球服、舊運動鞋,一捆他曾經涂寫的稿子。弟弟和我一起把這些七零八落的東西往紙箱里收,其間,從中掉出幾封信。我翻了翻,都是出自同一個女人之手,疑似情書,署名“阿曼”,顯然不是東臨叔的兩位前妻。如今東臨叔叔人已經不在了,兩位前妻都已改嫁他人,這些信件似乎也沒了價值。
我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電視臺的保安和我們說,盡管他這兩年人沒有來單位,但他把我們頭哄得好啊,單位里的基本工資還是一直在發(fā)給他?!八@次停職是因為領導安排給他的欄目策劃方案沒弄好,要求他三天完成,他像平時一樣和我們聊天、睡覺、打麻將、斗地主。吃飯的時候,也有領導催他了,他說沒事,時間還早,一個策劃草案而已。就在前一天晚上還在臺里通宵玩雙摳,第二天吃了中飯去辦公室準備大干一場。結果網絡又不好,大家都在家過春節(jié),我們這邊又不比城市,信息部的小青年趕到電視臺都下午四點了,他只得匆忙交稿。聽說啊,那方案全是他在百度拼湊的信息堆積,沒有數據和深入分析的可行計劃。領導一看就炸毛了。他啊,哪個管得了那么多?!彼次覀冊谡?,就在一旁邊幫我們搬,邊講。那語氣輕飄飄的竟也沒有一絲悲傷。
東臨叔叔的辦公室對著大馬路,后面的院子有兩棵老葡萄樹,枝蔓爬滿了藍色的鐵皮棚棚頂。幾年前,我還在鎮(zhèn)上讀書,有一回去找他,他坐在那和人打牌,沒功夫搭理我,我轉身離開,他又叫住我遞給我兩本材料紙,說:“云丫頭,拿去打草稿。”
東臨叔叔愛吹牛,特別愛吹。他用吹牛證明自己的能力。人們都知道他能吹,有的人是拿著當樂子在他喝酒的時候故意讓他吹,這樣喝酒有氣氛。有的則是好奇他吹出的牛。他吹牛就像有些領導的發(fā)言還煞有介事。他吹牛有自己的套路。坐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就能吹出人家喜歡聽的話,只要有酒喝。鎮(zhèn)上的犄角旮旯的小餐館他都吃了個遍。
求他辦事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有錢沒有路子的。這種人去找他,他就說找人辦事要送禮。對方一般不會吝嗇。只要他開口都能滿足,目的只有一個,事能辦好。另一種找他的人是窮得沒辦法的人,沒錢也沒關系。即使再沒錢的人家,酒也是買得起的。東臨叔叔就好酒,只要有酒給他,他總能找到門路,他掛在嘴邊的話是:路子都是喝出來的。
平日里,大家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反正他去哪里都夾著一個公文包。記得二〇一八年,我生日那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報社樓下,和門房的大叔說找我。他來找我并不是給我過生日,也不是來看我的。他說是有朋友請他來武漢辦事,正巧路過我單位。讓我十分鐘內下來,一會他朋友就要接他去吃飯了。
我那天正在外采訪,他又回復:“我可以等你,我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辈⑽⑿虐l(fā)我單位院子和大堂的照片給我,他不停地發(fā)信息我:“幾點回單位呢?”“見個面吧?”“我在你們院子里等你回來吧,反正我今天也沒事?!币呀涍^了中午十二點,并沒有所謂的朋友來接他吃飯,他一直就坐在報社大廳等我見面。
我轉了些錢讓他請朋友吃飯,他便走了。
他從武漢回去后的幾天都很平靜,至少他沒有在我的微信和郵箱里再發(fā)信息了。但是星期二的早上還是發(fā)生了讓人意外的事情。
“你是小唐嗎?東臨是你叔叔吧?”
“是的,有什么事嗎?”
“我是金鷹之星KTV的,你叔昨天在我這里出了點事,你方便不方便接電話現在?”
“方便,您說。”
“你叔叔在我這邊工作,主要是幫忙晚上照看一下停車的場子,之前他總是帶一些小姑娘在這過夜,我不能容忍這惡劣的行為,所以把他解雇了。”
“啊,不可能?”
“沒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喜歡勾引女人的酒鬼!”
“開除他是小事啊,我和你說一下,他在我們店里喝的酒掛賬都不夠扣,還欠我們這一千元,他把你電話給我,我就把這事和你說一下?!?/p>
掛斷電話,對方便通過短信發(fā)了一串賬號過來。
東臨叔叔和他九〇后的小女朋友每天分頭各自忙去,一個是去找房子,另一個是去找賺錢的路子,實際上他也就是找人喝酒去了。東臨叔叔重新在鎮(zhèn)上找工作其實并不順利。要瞞著單位的人,也要避開熟悉的人,一個小鎮(zhèn),天天混酒的人,哪有不認識他的呢?連續(xù)幾天都是空手而歸。
但是現在如果還沒有一份工作,他和小女朋友的生計就將難以維持。
關于后來他們倆買的什么保險的事情,他并沒有向我提及。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穿著一件PU的夾克,居然也戴上了眼鏡,看上去既像一個有錢人,又像一個有文化的人。我上前向他問好,他遠遠地沖我揮了揮手,示意要走了。就沖我喊了一句:“云丫頭,叔要先去辦事了。回來請你吃飯??!”大約是他去武漢找我后,覺得尷尬吧。
二
東臨叔叔的字寫得挺好看,他經常在廢舊的報紙上寫字。鎮(zhèn)上誰家家里擺酒都要請他幫忙寫禮金賬和對聯。紅白喜事三天,供酒他喝供煙他抽就可以了。
他的字也不知道叫不叫書法,反正他也是加入了市書法家協會的。他和人說市里的文學刊物主編是他的同學,經常邀請他一起開筆會。反正也是管吃管喝管玩。他和人說:“我天生一副熱心腸,愛幫助人,隨便一幅字就是一千塊錢,我就是愛幫人,不想收錢,收錢了字反而就不值錢了?!睎|臨表叔自加入市書法協會后,就開始在筆記本上抄唐詩,基本每天一首,連同譯文也工整地抄寫。他喜歡寫字送人,送得最多的是“慎始、知止、舍得”這六個字。
東臨叔叔不管天大的事,只要一坐上麻將桌就不會下來,那時候他剛高中畢業(yè),幫我父親送報紙,取東西,一天到晚跟著我父親。
他那段時間很閑,教我做作業(yè)在作文本上圈圈點點。教我做幾何題的時候,在一張報紙的圖片說明上把一個領導的名字涂去,說:“這位置將來就是我的!”他會擅自在我的本子上寫:“人若要遠望,就務必登高?!庇幸换?,他和我弟弟說:“你要學會喝酒,叔告訴你啊,你爸為什么最多只能在鎮(zhèn)里混?那是酒量不行!當官就是上下兩張嘴,要有口才,要有酒量。酒量多大,官就能做多大,今天叔就把這話告訴你了。記住沒?記住了吧!”
他經常在我家出出進進,和我父親總有商量不完的事,也常常在廚房幫我奶奶打下手。
他開始經常洗澡,借來的一套綠軍裝每天筆挺地套在身上,還能早起開摩托車送奶奶去寺院燒香。
或者是因為沒有上大學感到有些遺憾,東臨叔叔對書特別珍惜,隔一段時間就看到他把箱子里的書搬出來曬,滿滿一臺階。他這樣曬大約有兩個目的,一是他真愛這些書,二是他享受人們說他是一個文化人。
那時候父親還年輕,在鎮(zhèn)上工作大約也想要表現一點工作業(yè)績。比如稅收、比如建學校、比如搭橋修路、比如引進果樹栽培和水田制種……他則幫我父親往各鄉(xiāng)鎮(zhèn)電線桿上貼收磚碴的廣告,那段時間他說要坐車去公關,要送煙,要送酒,要錢。他開始用蜂花的護發(fā)素,用摩絲,每天把自己的鞋用鞋油擦了再用舊襪子左右拉扯,鞋子擦得光亮光亮的。大家也都看到手扶拖車一車接一車的磚碴拖過來,但后來總是不順,時常在節(jié)骨眼上卡在一半。東臨叔叔總是向我父親提出各種要求,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我父親有些為難,但也不得不滿足他。小鎮(zhèn)邊上的一條黃泥路鋪滿碎磚,我父親支付的各種小錢都算我們自己家的了。只記得爸爸一邊抽煙一邊和他說:你總得自己想個出路。
父親費盡心思讓他去黨校脫產兩年進修,后來才發(fā)現他結業(yè)證都沒拿到。他住在我家二樓靠后走廊的房間。他總是吹牛然后懺悔:“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有段時間,關于父親違反計劃生育的舉報信一封接一封,父親的熟人把其中一封舉報信拿出來,我母親從字跡上發(fā)現了驚人秘密——字跡像極了東臨叔叔在我家廢報紙上寫的字。東臨叔叔在我家寄居了五年,誰也沒想到我父親違反計劃生育被舉報的事居然是他干的,自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我們家是容不下他了。
奶奶后來回憶起東臨叔叔在我家借住的五年,她說:“東臨會揣摸人心,把你爸哄得好,把我這老的你這小的也都哄得好啊。
他搬走后,我母親在他那個房間打掃出了一洋盆的煙頭。他住過的房間,白白的石灰墻壁被熏成了土黃色。母親收拾完又找來水泥工把墻面做了一次徹底的粉刷。
不久,奶奶養(yǎng)的母雞孵的十七只雞全死了?!暗谝淮温犝f一后院的雞一夜之間全死的?!蹦棠炭拗f,“明明看到有人影在晃動,我以為是小偷,雞窩就在后院這。這缺陰喪德的事不知道誰干的啊。這年頭誰還缺點吃的呢?誰又差這點錢呢?害命了啊,活生生的雞啊……”
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人都走了后,奶奶孤零零地坐在廚房的地上流眼淚,這是怎么遇上這么大個禍呢,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也沒有得罪什么人啊。
東臨叔叔后來也寫信給我們家,大意是聽說我父親最近工作可能要調動,問我父親需不需要省書法家協會某副主席的書法作品送人。我父親沒有回他的信。不知道他是真想幫我父親,緩和一下關系,還是想賣字畫給我父親。反正他反復來信詢問,從來沒有寄過一幅字畫作品來。
三
我父親因為違反計劃生育遭舉報,沒了工作。事后清理賬的時候還留下一堆的糊涂賬,因為他簽了字,也都算在他個人頭上。我們一家后來搬到伍家崗高速口邊重新安家,這些年,我母親每每提及東臨叔叔都咬牙切齒。
父親在伍家崗經營的停車場和旅館生意已經很穩(wěn)定,我們也都轉學了,奶奶留在老家經營著小賣部。東臨叔叔偶爾從鎮(zhèn)上幫奶奶搬些貨回來,日常生活也是他照應得多。
東臨叔叔早年在黨校讀書時交往過一個女朋友,女方有房子,他覺得得自己買房再結婚。他曾帶那個女同學來家里待了幾天。他又猶豫要不要結婚,房子遲遲沒有買,女孩子被耽擱了兩年就和別人結婚了,現在在市里做公務員。他常和我們講起這段往事,有一多半類似于落魄的人“想當年的”炫耀和一點點的遺憾?!疤热魰r間倒流,你會選她嗎?”他又驕傲地說:“當時她又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我雖然在電視臺,也不能幫她落實進臺里??!”東臨叔叔無論怎么樣都要表達自己是優(yōu)秀的,當年是有為青年,有體面工作,有無限可能。對方至少連工作也沒有啊,怎么配得上他呢?
東臨叔叔的第一任妻子雖然很普通,其實在鎮(zhèn)上人緣是非常不錯的,干活麻利,待人也和氣。要不是東臨叔叔的問題,也不至于離婚,聽說他經常打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離婚不久,東臨叔叔就和鎮(zhèn)第二中學的一位數學老師好上了,他們又在市里買了個房子,不久就裝修了,還宴請了鎮(zhèn)上的親戚朋友們。大家也不知道他的錢從哪里來。結婚,買房,裝修,給老婆買車,東臨叔叔照樣還抽煙、喝酒、賭錢。
所有人都質疑東臨嬸嬸為什么會嫁給這么一個人,她娘家妹妹可是嫁給一個富有的商人。東臨嬸嬸與東臨叔叔結婚時已經二十八歲,屬于大齡女青年。因為嫁給東臨叔叔而不被人喜歡。關于她性格有問題,關于她為人,關于她在深圳被一個有婦之夫拋棄的流言都成了人們聊天的話題。人們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東臨叔叔當了“兜底王”——她是因為嫁不出去才嫁給東臨叔叔的。
第二次結婚,東臨叔叔要大擺宴席:有人勸他第二次婚姻是過婚,就不要擺酒了,兩家人一起吃個飯就可以了,但是東臨叔叔不這么認為。他甚至咆哮著說:“我們交往一個星期,我就下定決心,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要娶她。我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并沒有害羞或者是拒絕我,好像就是等這一天到來,她就是等了我這么多年呢。我要擺酒!一、我要回請那些經常請我吃飯喝酒的人,二、女方是初婚??!”說話本來就很生硬,一點也不友善,又在家大發(fā)雷霆,一定要大設宴席。家里人拗不過他,只能由著他。
東臨叔似乎對愛情還充滿了幻想。他和我們講《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仿佛書里有才華的作家就是他自己。自從東臨叔叔二婚后,每天都是快樂的,走路也開始搖起來,竟然還會哼起歌來。
春天一過,天氣已經很暖和,東臨叔叔二婚的媳婦肚子就擋不住了。他總問人會不會看肚形,是兒子吧,我說是兒子!
“你房子怎么還不蓋呢?”
“哦,真遺憾。我不打算在這老地基上建了,我要給我兒子去鎮(zhèn)上圈個地基,已經有了七八成了?!?/p>
“哦,那是個好事!有搞頭!”
“市里的房子啊,是個期房,一時半會也交不了房。我兒子出來,老子不給他搞個好地基,這老子也沒啥當頭。小子出來不能也像我一樣回村里待著。”
“那是的,恭賀!”
“地基搞下來了,我請你們喝酒!”
結婚半年后,東臨叔叔的女兒出生了。他像一只泄氣的皮球,總覺得生了女兒抬不起頭,成天喝酒,二鍋頭,稻花香,三五塊一斤的散裝酒……不管什么酒都喝。嗜酒。酗酒。喝多了還口無遮攔亂罵一氣。
人們都安慰他,生女兒好,以后有酒喝了。
他妻子為他制作的他喜歡吃的酸蘿卜,并和人分享酸蘿卜泡制方法,他從鼻子里嗤出:“我說你就不要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在他看來,沒有為他生個兒子,好像做什么事都看她不順眼了。
喝酒使他的肚子越來越大。吧嗒吧嗒地喝著劣質酒,連碗底都能吃得光亮。只要有酒,他可以坐在桌子上半天不下來。東臨叔叔每頓酒必吃泡酸蘿卜。
有個遠房親戚做服裝生意的女兒發(fā)了財,給她父親買了輛保時捷。大家都傳開了,畢竟我們鎮(zhèn)上有保時捷的人還是非常少的。
“那又怎么樣,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p>
“看來你真是沒有商業(yè)頭腦!你知道嗎?那小姑娘才幾歲,才讀了多少書?就能買得起這么好的車,關鍵是買了送給她爸的。你想想人家實力是多少?你讀了這么多年書,也是跑了江湖的人呢?”
“那與我有什么關系?我是有單位的人,不是隨便能發(fā)這些財的。”
“那你是甘心這樣生活一輩子嗎?”
“我有我的活法,我寧可吊死在單位這棵樹上,也不會去做小買賣的!”
“那你想去做什么呢?總不能像現在這樣居無定所,四處逃亡一樣吧?”
“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很快就會有錢了,我保證每個月往你卡上存五千。我現在也有錢,有個十幾萬吧,在我老娘那。為什么放在她那呢,主要是她老擔心我餓死。我呢就證明一下而已。我很快就會有錢買房子了?!?/p>
“你未免想得太簡單了,除了跑路,你還有什么?!?/p>
“你放心好了,我們單位還每個月在給我發(fā)工資,加上我那賭錢賬上的,我老娘手上的,還有……你知道的,那份保險??龋揖筒欢嗾f了?!?/p>
他總沒完沒了地和人家講大道理。有一回和人吃飯,幾杯稻花香下去,說話便有些激動,不知道因為何事,兩桌人就打起來,東臨叔叔上前勸架,臉被破相?!八麤]動手,他話多啊。話一多就討人嫌了,討嫌就討打唄?!彼D瓿闊煵粌H房間墻面發(fā)黃,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發(fā)黃。前額的頭發(fā)脫落,刀疤從額頭到左臉長長一條蜈蚣,面目猙獰。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特別不正經。
有了臉上這道疤痕,反而讓他有了種“黑白通吃”的感覺。若有人說自己家孩子找工作困難,他也能找市里關系幫人處理。人若說要去醫(yī)院排隊生娃,他也說能安排。只要他安排了,人家就會拿酒給他喝。他幫人擔保八十萬,家里幫他還了,結果還有一百二十萬。后來他又參與農村的聚眾賭博,網上賭球。他時常懺悔說不該騙了那些可憐人的錢,時常又說賺錢了還清了擔保的就好好做自己的事。
她的第二任妻子大約也是因為這些事在學校受到了很不好的影響,沒有再住在鎮(zhèn)上了,誰也說不清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離開,離開又去了哪,連小堂妹也不要。后來聽人說是和一個醫(yī)院的人姘居。
第二任妻子離開后,東臨叔叔單位人評價他是“性情粗魯”和“放蕩不羈”。老家人都覺得他可畏而不可敬,后來他就成了一個晃來晃去的人,反正也是有酒喝。他后來主要是通過手機賭博軟件和QQ、微信群教人賭。曾經向我奶奶抱怨手機速度慢,又炫耀手機里有個賭錢的賬號上有二十萬的指導薪水。說每月十五日對方公司會給他發(fā)傭金。在我奶奶那借了兩千,意思是我有二十萬還會少您這兩千塊嗎。奶奶估計他也是沒人可借了,心一軟,給了他兩千元。
四
一次我回鎮(zhèn)上,東臨叔叔要我開車送他去他的主編同學家拿雜志,其實步行也就十分鐘的路程。他有意讓我去送,下車的時候,他的動作特別不自然,他有意讓人能看到是有人開車送他來喝酒的,即使落魄成這樣了,他依然不會忘記要顯擺一下。
東臨叔叔和我說,他曾猶豫過是否該告訴妻子他曾看到她和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那個人一起開車出去的事。她坐在那個人的副駕位置。起初他以為是看錯了,朋友的車再次追上去,一車的人都看到了,沒錯,那就是她。
但是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要告訴她了。直截了當地問,萬一她承認了,事情就復雜了。那幫朋友就要笑話他了。但是她狡辯呢,也沒什么好結果,兩人吵架也爭不出個什么鬼。自己也沒有車,至少那個人還是衛(wèi)生系統工作的,有車有房還有店面。硬件條件怎么樣都比他好啊,還是不問為妥。
有回他打電話給我,我問他:“你妻子知道你擔保的事嗎?”
“她說自結婚以來,總覺得自己也幫不了我什么,很內疚。聽她這樣說,我內心的疑云也就徹底消散,真像她說的,結婚后也沒幫到我。倒是我為了和她結婚,打腫臉充胖子騙擔保,搞得自己像過街老鼠,這樣說,離婚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孩子怎么辦呢?賣了房子還債那就人財兩空了。就這樣了,孩子給她,房子也給她。我凈身出戶,債我來背,難我來逃,這是這三年給她的彌補?!边@樣說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真像個爺們,又自個喝起來。
“欠了那么多錢,逃難的時候,我也覺得借住人家的房子不是那么好,但是,話說回來,我光棍一個我要租個廳室房子做什么?但是這個什么狗屁的親戚啊,房子借給我住,網絡給我拔了。重新要牽網線也是要花錢的,我去哪摳錢出來上網呢,不上網那還不如不要住了。我反正就這樣挨了幾個月,實在也不想住了。”
“我們辦離婚手續(xù)的第二天下午,她就把房子賣了。我那些書,居然就被當廢品賣了,說起來還是個老師呢,連書都賣。我的衣服就被扔了出來。唉,這事怎么說呢?值耶?不值也!也不知道從哪說起。從頭說起,頭在哪呢?人活著總得干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有人說我沒事找事,就當我是這個樣的人吧。我也嚼啐自己的心,狠狠下咽,做一個更有風度的人,做一個更轟動的事。我也想過策劃一場意外,然后保險能賠點錢。這樣我娘和孩子以后也就更有保障了。但是我又想,自殺太丟人了。我死了別人怎么講我呢?我的孩子要被人笑的。如果我感到無聊,我就會找人喝酒消磨時光。我和什么人喝呢?我誰都喝。你記得我們理發(fā)那個‘小辮子吧。有一段時間天天去他店里找他喝。我也和賣牛那老頭喝,你別說,那老頭酒量真是好。我是沒見他醉過。我第二回從婚姻里解脫出來,一個人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我已經四十二歲了,年齡越大,怎么對生活越理解不了呢?其實也沒啥傷感的,我也沒損失什么。娶她的時候,我只是想我的年齡會越來越大,以后的日子就找個年輕點的,能照顧我。我是沒有以前年輕了,可是——”他摸摸臂上的二頭肌,作勢要卷袖子,“現在的小姑娘也并不是都現實到看錢的。”
“我這張老臉。我臉上的事,我得說這是鎮(zhèn)中學發(fā)生的最嚴重的暴力事件,她說她們校領導沖她大發(fā)雷霆?,F在想來這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可我也不能怨別人啊。那天我在路上遇到個朋友,他提議我們去喝兩杯啤酒、吃個便飯。我應允了,我覺得很開心啊。那家伙是我們鎮(zhèn)上無人不曉的人物,以前我們鎮(zhèn)上跑武漢專線大巴車的,現在做大生意了,新建的菜市場就是他開發(fā)的,集貿市場還有一半的店面都在他手上捏著呢。而且他還在做電器代理,他和我們市里的電網公司都有很好的關系。我們在喝酒聊天中,我也是心情抑郁,喝多了就亂罵起來了,他本來是個友善的人,也從不張狂,怎么也和我一起瞎罵了。然后,后面桌子說看他不爽,就這樣干起來了,我去勸架,好了,啤酒瓶就落在我頭上了。那天他找我,其實是想找我?guī)兔υ谖覀兣_里弄一點關于他生意的小事情,也都不值啊。”
“我并沒有故意找學校的麻煩,但是,據我推斷,那啤酒瓶是學生砸的?!?/p>
“也是上晚自習時間?!?/p>
“那就是個缺勤的學生,那就是個逃課的慣犯!”
東臨叔叔問我:“你做記者好幾年了,看的新聞也多。你們報社那個情感專欄我也經常看的,你說說結婚了的人,怎么能證明沒有發(fā)生婚外戀的可能呢?你看我為了給她買套房子,我都這樣了。我也是離過婚的人,也是真想和她好好過日子的,我們的感情應該牢固如山了吧?她說我天天喝酒冷落了她,讓她遭受精神痛苦。嘴上說這些,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和醫(yī)院那人攪合在一起了,真是道德如冰山,人性似火焰哪。”又告誡我:“找男朋友千萬不能找太帥的,太帥的不行。不能喝酒的也不行!”又興致勃勃地和我說起他參加筆會,見到那些有名氣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皠⒚鞯乃囆g感覺好,語言感覺好,這是天生的,只要稍稍加以后天訓練就可以。這種人,哪怕不會講故事,隨便寫點什么破事,都能憑借文字才華征服別人。但是那個被大家說成黑馬的鄧濤純粹就是后天訓練的人,找準一個方向,一個目標,一個模仿對象,就可以成功的?!睎|臨叔叔欠了欠身子,停下來。我也伸了個懶腰,繼續(xù)凝神傾聽。
東臨叔叔接完電話就走了,嗜酒如命的東臨叔叔喝得一臉醉相又常有驚險的事發(fā)生。
我想起無比恐懼的回憶,那種讓人在死神面前瑟瑟發(fā)抖的滋味。
和他一同喝酒的人,曾經把大醉不醒的他放在鎮(zhèn)工業(yè)園的十字路口,一群人在學他的樣子搖搖晃晃。路邊樹蔭下一條長凳上坐著幾個人在笑,就這樣等著他醒來。如果,萬一,來往的車輛沒有看清躺在路邊的他,那會怎么樣呢?反正他是醒過來了,自己嚇得大叫。
“后來呢?你做什么了嗎?”
“那還能做什么?自己喝醉的,要不是他們坐在那,搞不好我已經尸首無存了?!边@他以前和我講的。在我的頭腦中,已經幫他經歷過了,那是永遠存著的一幕慘劇。
夜色變得越來越黑,只有昏黃的路燈點點閃爍,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很少。屋外風吹樹搖,蟲咝鳥鳴,我覺得毛骨悚然,不禁有些擔憂。
東臨叔叔不該生活在鎮(zhèn)上,苦苦守著一個官員的帽子,他該來武漢,追求他的金錢夢。該去北上廣,他還有一個作家夢。
五
堂奶奶和東臨叔住的老房子雖說暗淡陳舊,在一片竹林后倒顯得很陰涼。我翻過后院的籬笆,推開門,一陣腐爛的泡酸蘿卜味撲鼻而來,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尸味。屋里的時間和屋外的時間走得好像有時差,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屋里還和中午一樣。大家都在嘀嘀咕咕地說著。屋外的人則議論紛紛,嘰嘰喳喳。
“我不該帶孩子來參加葬禮的,才四十五歲?;逇獍 !?/p>
“給這么一個人料理后事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p>
再過一會兒五點鐘了,要在五點前舉行完葬禮。說話的人,眼珠子都要急出來了,他表面的平靜是裝出來的平靜,和棺材里那具死尸的平靜完全不同。他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把擺在堂屋里的長凳子挪了過去,看得出來他是很激動和焦急。
堂屋櫥柜的霉味,從一群圍坐在尸體邊的女人頭發(fā)上飄出來,我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里——回武漢。
東臨叔叔和我們家這么多年沒有來往了,這次是管事的姥爹發(fā)話挨個通知。我們家按輩分算和他是最親的。姥爹說的話,一句算一句。
我站在那翻了翻手機里和他的微信,都是轉賬紅包。我數了數,差不多隔半個月,問我借一次錢:“叔求你了。”“好,你不說話是吧,看不起叔是吧?”“最后再借一點吧!”“我就挪幾天?!薄霸趩幔苦?,和你商量個事哈?!?/p>
只有一個紅包是我主動發(fā)的。二〇一八年六月十七日,我給他微信留言:父親節(jié)快樂!不管成一個什么樣的人,該是一個好父親。
他收了紅包,回復我:“謝謝,看來我在你心目中已經成為一個……好吧!”
穿過人群找到我媽,我說我今天必須回武漢了,后天一早,我要趕飛機。她無奈地說:“懂事點兒,現在還不能去?,F在你們都走了人家要笑話了,要指著脊梁骨罵我們的。”聲音嚴厲,語氣硬邦邦的。
媽媽給我送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壓低了聲音要我換上,說一會過來入棺的時候要換下衣服。我隨著人群拿了扎上彩色紙的花棍子,披上白色的布帶。
東臨叔叔的棺材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黑色棺木,是白色的泡沫板,外觀用紅綢緞包裹。泡沫棺材蓋上了,我還記得他的面孔,土灰的臉,本來肥胖的臉上顴骨突出來了。大堂妹和小堂妹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小堂妹站在棺材旁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大堂妹戴著口罩直著腰坐在那,神色凄涼。旁邊的人說她一直這么坐著,也沒見她流淚和說過一句話。東臨叔叔家同父異母的兩姐妹各自在自己的外婆家生活,平日里也沒有任何來往。
有幾個婦女坐在通風口,在她們眼里,東臨叔叔是個怪人,沒錢還能娶上兩個老婆。
“要不是出這事了,這馬上都要娶第三個了呢!”
“他賭了一輩子,這回賭贏了啊。上回他賭人家生兒子還是女兒,賭贏了居然跑到醫(yī)院要賭金。”
“聽說他那個老婆就是看不得他賭才跑的呢。”
“東臨活著的時候,他們家里的經濟她說了算,對東臨是很小氣的,一個大男人,連一百塊的零花錢都沒有,朋友聚會是很難堪的,掏不出錢買單啊。這也不怪她。這婚姻帶給她的是煩惱和懊悔。”
“走起路來還有一股廉價的肥皂味。”
“他就那副德性,也沒個規(guī)矩。每個人都借過他錢,一百兩百的有,一千兩千的也有。”
“有人說他已經咳嗽幾天了。”
相比他四處借錢和騙酒喝,堂奶奶更怕人說東臨叔叔是因為在外面喝酒染上了肺炎。只要能把這個丑事遮過去,都好。
人群中傳來啜泣聲。
婦女們嘀嘀咕咕地交談著。好像她們都是受害者,早已經不起他頻繁而長久地索取。
保險公司的車來了,下來兩個人到處轉了轉,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那家伙是個老酒鬼,整天游手好閑,就知道喝酒和借錢,借錢和喝酒。事發(fā)那天,他還來我這賒了兩瓶白云邊。說了不賒的,經不住他站在這磨。拿了酒就往館子里去了。早知道我就不給他酒了,唉!”
“你也不要自責了,我看那酒鬼還是死了好!否則他在哪死都不知道,凍死,撞死都是有可能的?!蹦侨溯p輕拍拍小店老板的肩,安慰說。
“他在我們家住了五年了,”母親說,“我們從來沒要他辦過什么事,管他五年的飯,給他房子住,幫他洗衣服,即使給他吃草也不該做這樣的事情來報復我們吧!”母親邊說也邊哭??瓷先ハ裨诳迒?,也像在哭訴當年因為東臨叔叔的舉報害得我父親丟了飯碗,又讓我們不得不搬家的委屈。
不知道東臨叔叔又違反了什么紀律。貼有“公務用車”的黑色車下來了一個人,也沒見送花圈,說是來調查啥的,坐在車里還有一位姑娘,據說是東臨叔叔新交往的女朋友,他們原計劃下個月結婚,但東臨叔叔活著的時候并沒向家里任何人透露半個字。不像當初那樣四處張揚,這讓人不禁有些懷疑他結婚的動機。
“人死不能復生,我也接受你們的做法,趕緊把尸體處理掉吧。”堂奶奶說。
沿著小河走,一邊是河,另一邊是墳塋。東臨叔叔的墳就選在靠河邊的第一排。綠草如茵的墳塋,周圍黃塵彌漫。
東臨叔叔喜歡過無拘無束的生活,一切都隨心所欲,現在他該美美地睡了。
回武漢那天晚上,我用消毒液清洗了衣物。剛坐下來,便收到武漢明天十點封城的信息。我站在陽臺上看車來車往,天亮之前,他們都要趕到哪去呢?我不知道東臨叔叔是不是死于沒有癥狀的肺炎。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