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靜

種桂友

1949年12月出生，家具制作技藝（京作硬木家具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中國國家級非遺傳承人。1968年到龍順成學徒，先后從事京作硬木家具制作、古舊家具修復以及企業(yè)生產(chǎn)、技術、質量管理工作。2008年被崇文區(qū)文化委員會推薦為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京作硬木家具制作技藝”傳承人;2009年6月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任命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榫卯技藝與京作家具

提到京作硬木家具的制作，離不開“榫卯”二字。業(yè)內人士普遍認為，京作家具的榫卯結構代表了中國古典家具的“最高水準”，也代表著明式、清式家具的“主流”。有些傳世家具，即使遍體鱗傷，但仍不松不散，這都要得益于地道的榫卯結構。

在京作國家非遺傳承人種桂友看來，“榫卯”結構的作用基本可以用兩個詞概括——連接和制約。簡單來說，榫卯是采用凹凸部位相結合的一種連接方式。這種連接方式的特點是在兩個物件上不使用釘子，便能使物件連接得極其牢固。這種連接方式是古代中國建筑、家具及其他器械的主要結構方式。“如同兩個人握手，這個簡單的動作不僅僅是兩雙手拍在一起，而是握在一起的時候算是連接，但相互扣住手指的同時又顯現(xiàn)了一定的相互制約作用?！?/p>

連接與制約，這樣的相互作用不禁令人想起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所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比藗円罁?jù)于大地而生活勞作，繁衍生息;大地依據(jù)于上天而寒暑交替，化育萬物;上天依據(jù)于大“道”而運行變化，排列時序。萬物彼此連接，相互制衡，順自然而行。一個小小的連接部件中已然映射了中國古老文化哲學，延續(xù)至今依然在為工匠們使用。

在聊過內部構件后，對于“京作家具”中的“京作”一詞，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北京地區(qū)形成并流傳的一種做工，但在種桂友看來，這個說法并不全面。種桂友不緊不慢解釋說：“家具制作的主要三大流派是蘇作、廣作、京作。其中，京作是形成最晚的一個流派，大約是在清代末期。當年，明成祖下詔以南京皇宮為藍本，興建北京皇宮和城垣。在建筑過程中，調用了大批的南方工匠，僅談故宮的家具，實際上是以蘇作家具為主，又包含一部分廣作家具的。隨后，依據(jù)皇室貴族的需求偏好，在大批文人的設計參與下，工匠們將這兩種工藝融合，逐步形成了京作家具這種流派風格。而后，當時很多宮廷造辦處的工匠散落民間，家具、刺繡、雕漆等等這些手藝人在民間紛紛開辦作坊以維持生計。這些手藝人們掌握的技藝便是‘京作的緣起?！?/p>

既然京作是融合了其他兩個流派而形成，它又有怎樣的特點呢？

“如果要談京作家具的特點，就不得不先了解一些其他流派的特點。蘇作的家具精致內斂、用料講究但其氣場不足，看起來略顯單薄。而廣作家具則是整體張揚外放，但又不夠含蓄。所以，京作則融合了兩個流派的優(yōu)點，結合而成。但目前，這幾個流派的特點劃分已經(jīng)不那么明顯了，目前大部分家具的基本造型以京作為主，而根據(jù)具體家具的不同場合、性能的需求再做具體的加工創(chuàng)新?！狈N桂友如是說。

因材施作 締造精品

早在1968 年，種桂友入行，開始跟著老師傅們學手藝，當時換了很多位老師傅帶著種桂友學習，就是為了能讓他全方位掌握這項技藝?！耙蝗諡閹?，終身為父”這句老話兒種桂友時常掛在嘴邊，他是在一個傳統(tǒng)的學習方式中逐步成長的，對于祖輩們的教誨一直熟稔于心。

對于這門手藝觸類旁通的種桂友在19 歲就進入了百年老字號龍順成，學習硬木家具的制作與古舊家具的修復技術。多年來，他不僅參與過龍順成多項重大工程產(chǎn)品的制作或監(jiān)制工作，編寫過許多技術性文件，還主持修復過多件珍貴古家具，對于硬木家具的結構方法等，他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同時，在傳承了京式古典紅木家具制作工藝的基礎上，種桂友根據(jù)時代特色不斷對紅木家具進行外形、功能及部分手工藝的創(chuàng)新。

當談到令種桂友印象最為深刻的一件家具制作時，他向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當時種桂友還在工廠工作期間，大家接到訂單，要求做一套雕云龍的沙發(fā)椅。面對著剛剛從制材車間取的板材，工人們一看就十分頭疼。因為最大的一塊板材中間帶有一條很不規(guī)則的黑色曲線。大家望著這條黑線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有人去請教種桂友，想聽聽他的意見。

種桂友來到現(xiàn)場，圍著這塊板子轉了好幾圈，踱步琢磨，時不時用一塊濕布擦一下表面，看看紋理，忽然間，他就有了靈感?！拔揖陀梅酃P按照取材的尺寸畫好了樣子，椅子靠背的寬度大約在50厘米左右，上下各拼接一塊組合而成。當時大家都不能理解我的這種做法，做到一半的時候，領導看到這塊板材就很不理解，直接找到我進行質問，于是，我就領著他來到車間，把這幾塊板材擺在遠處，大家瞬間明白了，這條黑色的線在遠處觀望宛如一條龍，時隱時現(xiàn)。”

等到這組椅子完成后，四小一大，轉圈擺放在展廳中，遠觀就是一條龍，曲折蜿蜒，見首不見尾?！斑@組沙發(fā)椅剛剛擺在展廳，就有一位有緣人將它們買走。但這件事情至今都讓我印象深刻?！?/p>

這樣的物件應了行里的老話——“因材施作”。所謂因材施作，就是面對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特殊材料，工匠們能夠有魄力去化腐朽為神奇，將材料發(fā)揮出最大的價值和功效，締造令人驚嘆的作品。但成就這樣的作品對匠人們的要求極高，不僅需要長期的經(jīng)驗累積，還需要有慧眼識材的能力。當然，其中也缺乏不了運氣，好的材料需要找到對的人。而種桂友就是這樣的人。

“壓力也有，但責任更多”

2009 年6 月，種桂友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任命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之后，他并沒有開啟悠閑的退休生活，而是依然在為這項非遺技藝的傳承思考著。他直言，“面對這個身份，壓力也有，但責任更多?！?/p>

“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有一項要求，就是把自己的技能總結傳承。當年，在我學習這些技藝的時候，都是師傅口傳心授，‘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以，當需要我把這些內容整理成文字材料的時候，壓力就隨之而來?！?/p>

實際上，目前市面上關于紅木家具的研究著書很多，但關于實踐制作類的書籍幾乎沒有。究其原因，種桂友說：“掌握手藝的工匠們不會把自己的技能書寫下來，因為他們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我的師傅們文化水平最高的念過兩年私塾，而且這個行當之前一直是口傳心授的。而知識儲備較多的文化人大多很少實際操作。這就造成了現(xiàn)在的困境。”

從2007年起，種桂友就開始積累材料，用了近10年的時間完成《榫卯》一書。這本書講述的是京作硬木家具傳統(tǒng)結構營造技藝及圖解。全書分硬木家具制作工藝流程、京作硬木家具結構營造技藝及圖解、古舊硬木家具維修技藝等五部分，有圖有數(shù)據(jù)，有介紹有分析。種桂友和其“再傳弟子”劉巖松把凝聚了京作藝人無窮智慧和京作榫卯技藝的所有要旨以及他們在實踐中所知、所思、所想、所得，傾其所有奉獻給了讀者。

“對于這本書，我只是覺得盡力完成了一份自己的工作，希望對于從事本行業(yè)的人有些幫助，對于行業(yè)外的人，能讓他對這個行業(yè)有所了解。如果有人想通過看完這一本書就掌握了這項技能，那實在是不可能。”

近期，種桂友又開始籌劃另一本書——《修形》?！皥D紙是工程師的語言，很多的制作細節(jié)都需要包含其中?，F(xiàn)在，很多機械制圖都會精細到連一個螺紋的尺寸都標注出來。而目前的家具制圖依舊不夠詳細，細節(jié)處的標注更加不清晰?！扌尉褪侵v述這個問題。我考慮再利用三四年的時間來完成這本書。”

種桂友在傳播京作硬木家具制作技藝這件事兒上，不僅僅局限在著書傳播，他還會時常參加各種科普講座、組織相關體驗活動等等，他一直在通過自己以及周邊人的共同協(xié)作讓更多人了解家具中蘊藏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

一場近兩個小時的采訪臨近結束，種桂友卻絲毫不見疲倦。他一邊撫摸著旁邊的家具，一邊喃喃自語說道：“從這種技藝的萌芽、產(chǎn)生、發(fā)展到完善，集結幾代人智慧的結晶，整體的進程都融進了民族文化中，我的一輩子一直在做這件事兒?！?p>

“ 文化自信的前提是尊重”

Q 如果要完成一件硬木家具，耗時平均要多久呢？

A 具體耗時的話很難講，要制作一件京作硬木家具第一道工序是制材，就是把一根圓木拉成板材，然后進行干燥處理，最后達到一個基本的木材性質的穩(wěn)定。所要用的木材準備好以后，進入家具的加工過程。從原木開始完成一件器物至少要半年時間。如果把前面的工序過濾掉后，只從可使用的板材來講的話，需要考慮構思與設計兩個過程，構思根據(jù)使用需求，設計草圖后，與客戶達成共識，進行材料分析等下料制作，其中，溝通的時間也可長可短。如果一切都準備就緒，簡單的器物幾天就有可能完成，如果是復雜產(chǎn)品就需要幾個月之久。復雜程度與器物的體積尺寸、結構點的數(shù)量等都有關。

Q 從事京作硬木家具制作至今，您的成就感來源是什么？

A 成就感其實談不上，我從1968 年進入這個行業(yè)至今，雖然在2009年就正式退休了，但在龍順成當了七八年的顧問，直到現(xiàn)在還在這個行業(yè)中。我感覺我除了自己的這門手藝，也沒有其他擅長的事情，在我還沒有喪失任何行為能力或是語言能力之前，我也要繼續(xù)這樣做下去。我總是覺得，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例如寫書這件事，目前一直在構思階段，也在不斷尋求別人幫助，我一直想多為這個行業(yè)再做些事情。

Q 我們的國家發(fā)展到今天，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您是怎樣見證的？感受如何？

A 我深刻感受到國家的變化是很大的，自我入行的時候，當時的基本操作都是手工操作的，機械參與的步驟很少，到了現(xiàn)如今，基本都是機械操作，需要手工加工的部分很少。有些人認為機械活兒不好，但在我看來，機械加工的精細程度比手工制作要高很多，效率也很高，工人的勞動壓力也會減少。

Q 說一件在您記憶中，與祖國息息相關的、令您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A 我記得當時是1969年，新中國成立20周年，我還在學徒期間，我與師傅一起參與制作了五個電視柜，一個放在天安門城樓，另外四個是放在四位首長家里。電視柜用來放置當時咱們國家的北京牌電視機。當時使用的材料是翻修天安門城樓上大柱子的材料金絲楠木制作而成。大概在2007年左右，我偶然碰到一位客人前來翻修一個舊家具，這個家具就是當時我參與制作的電視柜。這位客人想要改制這個家具，我通過溝通后，把這個電視柜回收到龍順成作為永久收藏，它對于龍順成來說很有意義，到現(xiàn)在還在龍順成的收藏館。

Q 新時代下，您如何理解文化自信？

A 我覺得，文化自信的前提是尊重。既然從事于此，對這個職業(yè)就要有敬畏之心。

我們這個行業(yè)與各種材料打交道，一種材料的“成材期”至少需要150 年，所以，一定不能浪費材料，運用自己的全部才學知識通過這種珍貴的材料達到一個理想的結果。我總說“隨便一根木頭都是咱們爺爺輩兒的”，我們知道這種材料的得來不易，所以更加珍視。這種技藝也是如此。在我所從事的行業(yè)中，我們的長輩可能覺得這個技藝就是一種謀生手段，但實際上，從這種技藝的萌芽、產(chǎn)生、發(fā)展到完善，集結幾代人智慧的結晶，整體的進程都融進了民族文化中，我的一輩子一直在做這件事兒，更加有責任把它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