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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偉超的夢

        2021-04-06 04:29:34林麗華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眼藥水龍門盲人

        林麗華

        第一次采訪盲人張偉超,是在2006年。

        2006年,我到龍門張偉超家采訪,第一次認識了盲人張偉超。到了他家里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了,張偉超一家熱情地歡迎我,他母親堅持進灶間為我做飯,我一再說已經(jīng)吃過了她才罷手。趁他們沖茶的會兒,我站在門口,看見他家院子種著許多果樹,其中兩棵楊桃樹開滿紫色的花,好看極了。張偉超媽媽告訴我,這楊桃是甜的,很好吃,夏天結(jié)果,到時候你們再來,好吃著呢。我笑了笑點點頭。

        我看著張偉超的臉,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他眼睛也不望著我們。他媽媽告訴我,張偉超不幸患上青光眼,當時他很痛苦,整天愁眉苦臉,他把自己的痛苦寫在紙上,用于表達和寄托自己的心情。他寫詩歌《我想飛》,但他連走路都不方便,怎么飛?張偉超媽媽說,他經(jīng)常這樣來解除心里的憂郁。

        張偉超把他寫的詩給我看:“不如一朵小花,只能停在這里。一個人,停留在這寂寂的空山,不能起飛。我的人生,總是身不由己?!蔽易x著,知道他是多么想飛??!我心里很難受。上天既然創(chuàng)造了他,偏偏又把他忘記。一個人沒有了眼睛,那以后長長的日子怎么過呢?“沒有給我翅膀,卻在秋天,卻在這里,讓我邂逅了空中的你?!边@個“你”,就是張偉超所指的“文學(xué)”!患青光眼以后,張偉超沒有倒下,他認為自己雖然走在“黑夜里”,困難重重,但總有“月滿西樓的時候”;他自寫自嘆“白天雖然明朗,在我心里已迷失,暮色雖然沉重,但壓不倒強者,陽光雖然輕松,也會令弱者趴伏,黑夜和白天雖然是兩個矛盾的生存空間,卻存在著一個共同的法則:有志者事競成,適者生,不適者淘汰。”說實話,我并不懂詩,我只把這些當作是張偉超勵志的詞。殘疾人啊,心靠自己強大!

        張偉超在痛苦中自我安慰,自我鼓勵,慢慢地他做起了艱難而寂寞的文學(xué)夢。他之所以要選擇文學(xué),一是自己從小喜歡文學(xué),二是在文學(xué)這塊土地上,可以把人生的喜怒哀樂都傾瀉在格子里,把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夢想、自己熱愛生活的情懷都體現(xiàn)在格子里。張偉超意識到自己要多讀書,上學(xué)是不可能了,他就自學(xué),以積累文學(xué)知識。最初,他讀書,不!是聽書。他兩個妹妹成了他的助手,妹妹讀給他聽。在妹妹的幫助下,他聽了一遍《新華字典》《成語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母親還為他買來一部收音機,里面的節(jié)目非常豐富,有故事、文學(xué)欣賞、長短篇小說等,對他的幫助非常大。后來,他決心不依賴別人,他買了收音機來“聽”文章,聽完一篇又一篇,聽完一本又一本。這對他寫作有很大的幫助。

        寫作,當然離不開生活。張偉超除了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外,他不但聽書,還學(xué)會用“聽”來觀察生活,留意聽別人的講話聲音、形態(tài)、心情。聽外面風(fēng)聲、雨聲,過往車輛的鳴叫聲,沒忘記讓妹妹讀書給他聽。張偉超的父親有個好朋友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他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也經(jīng)常到家里來指點張偉超學(xué)習(xí)。

        就這樣,張偉超邊學(xué)習(xí)邊寫,邊寫邊學(xué)習(xí)。他完成了第一篇短篇小說《酒吧》,便向《江門文藝》投稿。但未被采用,只提出意見。失望的張偉超似乎又看到了一線希望,他的信心又樹立起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張偉超都在電腦前忙乎著,好幾次母親催他吃飯,他嘴里應(yīng)著“好”,身子卻沒挪位。晚上,夜深人靜,他仍然沒有離開電腦,父母催了一次又一次,他仍是嘴里應(yīng)著身子沒挪位。看著殘疾的兒子這么勤奮,父母經(jīng)常內(nèi)心發(fā)出無奈的嘆息!

        終于,2003年7月,他在《江門文學(xué)》發(fā)表了處女作《誠摯的愛,來自老板的心靈深處》,是一篇言情小說,記述了一個外來打工妹與老板之間的一段情感糾紛,情節(jié)動人。這篇短篇小說的發(fā)表對他鼓舞很大,此后,他為自己取筆名“凌云”,走文學(xué)路正是他的志愿,“壯志凌云”還包括了他的滿腔熱情,“天生我材必有用”。

        2017年春天,我到龍門采訪農(nóng)民畫家,兩天的采訪,時間很短,但我還是在晚上抽空到龍?zhí)镦?zhèn)鄔村去看張偉超。自強自立的張偉超,已經(jīng)和父母在這里辦了個養(yǎng)雞場?,F(xiàn)在父母老了,三十多歲的青年盲人張偉超是主要勞力,體力活兒靠他摸索著干!幸虧,現(xiàn)在科技進步,2006年,他做了青光眼手術(shù),現(xiàn)在有一只眼睛視力達到0.2。

        張偉超的父親在縣城工作,為了小孩兒讀書方便,他們在龍門縣城借住在伯父家里,他們在農(nóng)村的十多畝地都差不多要荒掉了?,F(xiàn)在父親也退休了,有許多空閑,他看到許多農(nóng)戶在農(nóng)村發(fā)展得都富起來了,就提出,家里已經(jīng)種有連片年橘,不如回家再租八畝田連片種年橘和養(yǎng)雞。大家同意。于是,張偉超與父母利用二十多畝地在家里辦了個養(yǎng)雞場。養(yǎng)的是龍門縣馳名的三黃胡須雞,并且采用種養(yǎng)互利的經(jīng)營模式,種上水果、蔬菜、番薯等農(nóng)作物。如此,養(yǎng)雞產(chǎn)生的雞糞發(fā)酵后利于農(nóng)作物的生長,農(nóng)作物收成后則用于雞的吃食,既節(jié)省了成本,又養(yǎng)出了品質(zhì)。

        龍門到龍?zhí)镦?zhèn)鄔村的路還是挺遠的,龍門文化館派了一位女干部陪我去。我們租個三輪車一路行一路問,一路顛簸終于到了。張偉超的新家建在鄔村村委十屯村1號。房子很漂亮,似別墅,很大氣。這是盲人張偉超靠自己勞動的結(jié)果。家的對面就是雞場,張偉超勞動也很方便,筆者很佩服張偉超的父母,為了兒子想得如此周到。

        我們的到來,“驚動了”整個雞場,恰好傍晚,那些本地龍門三黃胡須雞正在爭相落籠,見有客人,就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他父母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要做飯給我們吃,可惜我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否則,非吃燜雞飯不可。張偉超對我說,林亞姨帶兩個我養(yǎng)的雞回去吃!被我一口回絕:我去采訪怎能帶著雞?。”蝗诵υ捔?!更讓我感嘆的是,中國人富起來了,連貧困山區(qū)的農(nóng)民都住上了新房。真是勞動致富啊!但殘疾人勞動致富要比正常人付出多一半的努力!

        盲人的世界只有黑暗,沒有光明,沒有色彩,張偉超體驗最深。但人活著就有希望,天使折翅,墜落藍天,失去白云,地上還有鮮花,即使前面有荊棘,雙手磨破,干脆就把鮮血染成鮮花的顏色。張偉超從不放棄心中的理想,理想就是他心中的明月,為他把黑夜照亮。

        1979年出生的張偉超,恰逢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正在南粵大地吹起,農(nóng)民分田到戶,開始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作為長子的張偉超,被父母視為心肝寶貝,希望兒子長大后,樣樣超過別人,所以取名偉超。

        偉超的父親在縣城工作,媽媽帶著他和妹妹在龍?zhí)镦?zhèn)鄔村生活。他的童年很快樂,吃飽穿暖。夏天,他帶著妹妹們上樹摘果,下河抓魚,冬天,去田野煨番薯……直玩兒到母親喊他們才知道回家吃飯。后來,張偉超他們兄妹到了讀書年齡,全家就搬到龍城鎮(zhèn),借伯父的房子居住。

        張偉超讀小學(xué)時就顯示出文學(xué)的天賦,他喜歡上語文課,喜歡閱讀、朗誦、造句、看圖說話、寫日記、寫作文,他的表現(xiàn)都是最優(yōu)秀的,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名列前茅。在讀五年級時,他找到了一本《笑傲江湖》的小說,被書中的情節(jié)深深地吸引住,才知道小說原來是這么好看的。他日看夜看,吃飯睡覺都捧著書。從此,他一本一本地看,終日漂泊在書的海洋里,連早餐的六毛錢都要省下來租書看,看完一本又租另一本,他把大部分時間都放在讀小說上,造成學(xué)習(xí)成績下降,唯語文成績名列前茅。就這樣,張偉超進了初中,更是天天看書,晚上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看書成了他的習(xí)慣,他也沒想過要怎樣保護眼睛,久而久之眼睛開始不舒服。

        1993年,市面流行一種時髦的眼藥水,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經(jīng)常為這種眼藥水做宣傳廣告。張偉超相信這廣告,認為這種眼藥水有抗疲勞作用,于是他自作主張到藥店買來眼藥水使用,眼睛疲勞時就滴幾滴,他天天看書,眼睛不舒服就滴眼藥水。兩年后的一天,他正讀初三,眼睛突然完全看不清東西了,連忙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患了突發(fā)性青光眼。父母、張偉超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連續(xù)使用一種眼藥水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現(xiàn)在才意識到錯誤為時已晚,他的眼睛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十分后悔、懊惱,父母更是悔恨交加,責(zé)怪自己沒有看護提醒孩子。他們唯有傾盡所有,帶著張偉超到處求醫(yī)問藥,廣州、惠州、龍門不停地跑,都無濟于事,張偉超成了一個殘疾人,那年他才十七歲,讀初中三年級,只能輟學(xué)了。

        張偉超萬念俱灰,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學(xué)業(yè),這一切的一切,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已在他眼中消失,陪伴他的將是無盡的黑暗。

        痛苦萬分的張偉超難過得不思茶飯,父母、妹妹只好在一旁陪著默默垂淚。

        那時的張偉超,雖然失明,但他最關(guān)心的仍然是他的書,他經(jīng)常失魂落魄地摸索到書架前,兩手在書背上摸來摸去,或抽出一本漫無目的地翻著,直到淚流滿面。他覺得喘不過氣來,在他眼前,沒有天,沒有地,黑暗就像一座大山壓著他,他幾乎要倒下去了。

        他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要么就這樣倒下去,自暴自棄;要么就站起來重新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的路。況且,他的夢想還沒有實現(xiàn)——那就是他在做夢時都想著的文學(xué)夢。慢慢地,他的心情開始平靜下來,他鼓勵自己,要勇敢地面對事實,自暴自棄就等于第二次毀掉自己。父母、妹妹、所有親戚都來勸他開導(dǎo)他,他慢慢地平靜下來,重新思考人生。

        他在筆記中寫道:有志者事競成!理想就是他心中的明月。明月,照亮他心中的黑夜,他決不放棄自己的理想。他想到要繼續(xù)做文學(xué)夢,就得堅持寫作。為了支持他,父母寧愿不吃魚不吃肉也要省下錢來“武裝”兒子。他們買了電腦,并且給電腦裝上讀屏軟件,讀屏軟件是可以讀出字來的,讓盲人輕松打字和瀏覽網(wǎng)頁。就這樣,張偉超慢慢地走上文學(xué)路。一天,張偉超正在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他改了又寫,寫了又改,覺得很累,就迷迷糊糊地趴在電腦上睡著了。他夢見了自己擁有一支“神筆”……

        這支“神筆”就是“勤奮!”

        張偉超陸續(xù)在新作家文叢、自強之音、紅袖添香等平臺發(fā)表多篇詩歌、散文、短篇小說等,其中兩篇散文《黑夜里的明燈》《疫情無情,盲人有愛》還獲過省殘聯(lián)的征文三等獎。他總這樣說,“視力局限了我,把我鎖在一個緊窄的空間,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因為有了追求,有了寄托,我的心就像插上了翅膀,無拘無束?!彼冀K堅信,窮則變,變則通,天無絕人之路。物質(zhì)上能自食其力,便有了尊嚴;精神有了寄托,便是自由。

        張偉超的夢想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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