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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車長

        2021-04-06 04:29:34馬如營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車長女孩兒火車

        馬如營

        1

        我再次邂逅守車長已經(jīng)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這次邂逅,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店鋪里,而是在一片荒涼的墓地群。大哥從青島回來,要去祭拜逝去幾十年的岳父。大哥說,距離上一次上墳,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了。我說真快,一晃你都搬到青島十幾年了。大哥說可不是嘛。通往墳地的山路不是很好走,坑坑洼洼不說,又經(jīng)了幾場春雨,地上泥濘濕滑。因為太久沒去墓地,加上春天萌發(fā),草木吐綠,我陪大哥在墓地群轉(zhuǎn)悠了半天也沒找到他岳父的墳頭。沒人管護,墓碑恐怕早就蝕掉了。忽然,我在一塊墓碑上看見一張熟悉的照片,我不禁脫口而出:“守車長!”

        大哥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墓碑上的照片,又看看我:“認(rèn)識呀?”

        “卞防軍之墓?!痹瓉硎剀囬L叫這個名字。盡管照片鑲嵌在大理石墓碑上,可逝者身上的那件棉大衣,是那個年代林業(yè)工人的標(biāo)志性著裝;尤其是他那深邃、明亮、剛毅、堅定的目光,令我終生難忘。

        2

        三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晚自習(xí)下課后,校長汪樹森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他下顎偏左長了一顆痣,痣上又長出一根毛兒,給人感覺很不舒服。他朝我齜了一下牙,遞給我一支煙。抽到半截兒的時候,他說,教委決定減員,咱們學(xué)校人多,你是代課老師,所以……

        “明白了,我什么時候高校?”我鎮(zhèn)定異常地攔住了他的話語。

        “當(dāng)然越快越好?!蓖魳渖褵煹倥訋紫?,按滅在煙灰缸里。

        十月的園林農(nóng)場蕭索寂寥。曼舞的西風(fēng)里,遠(yuǎn)山含煙,稀疏空曠,樹葉漸次凋零,腳下的小草已經(jīng)枯黃。農(nóng)工們收完山地里的莊稼,晾曬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街衢很靜,幾條懶洋洋的狗,寂寞地踅來踅去。

        “喂,水老師,怎么站在這兒,沒課了?”我扭過頭,是學(xué)校打更的跛腿老楊。

        “是的,永遠(yuǎn)沒課了?!蔽译[喻地回答他。

        “水老師,天快冷了,跟校長說說,禮拜天找?guī)讉€學(xué)生,拉幾車黃土,我?guī)湍惆阉奚崮?,再扒扒炕,省得冬天挨凍?!睏顜煾迪駛€父親,喋喋不休。

        “不用了,謝謝楊師傅!”我的內(nèi)心充滿溫情,也充滿惆悵。我知道,今晚,我離開這個待了兩年多的農(nóng)場學(xué)校,永遠(yuǎn)不再回來了。當(dāng)然,楊師傅暫時不知道我被辭退的消息。這個一條腿的校工,在年輕的時候,由于暗戀森鐵小客車的女列車員,攆著開動的小火車跑,不慎壓斷了左腿,殘疾終身,一生未娶。

        我的宿舍在學(xué)校操場邊上,是用黃泥和泥草辮子堆砌起來的土房子。推開窗戶,就能摸到籃球架,聽到上體育課學(xué)生們的嘶喊聲,它既是我的寢室,也是學(xué)校老師們的水房;楊師傅白天給老師們燒水,晚上打更,他和另外一名師傅一替一天。

        打好行李后,我決定晚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誤。因為是被辭退的,也沒必要跟誰告別,那樣反倒讓自己尷尬和窘迫。學(xué)校一共有七名代課教師,就把我裁掉了,怎么說也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盡管我的語文課很受學(xué)生們的歡迎,在林業(yè)局統(tǒng)考中排名第二,也不能挽回被辭退的下場。

        天氣陰郁得不行,西邊泛起很厚的云層,灰冷的夕陽極力想擠出云層,展示最后的光芒,幾度沉浮、掙扎,最后還是被厚重的云層壓下去。

        我要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再走,那樣可以避免遇到熟人,特別是學(xué)生們。至于要不要去和王嵐老師最后告?zhèn)€別,我還在猶豫。

        我和王嵐已經(jīng)有了點兒朦朧的感情,但又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畢竟人家是正式編制的老師。開學(xué)前,我去了一趟她家。王嵐家住在林業(yè)局中心街區(qū),父親是局機關(guān)的一名干部,很有派頭。孩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一般往家里領(lǐng)同庚異性,都會引起父母的注意。我是以同事的身份去王嵐家的,她父親當(dāng)然會暗中表明女兒未來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按照老家伙的尺度量身,我肯定不是他未來東床的人選。

        在開學(xué)前返校的小火車上,王嵐沒有和我坐在一起,而是坐在第六節(jié)車廂里,和其他幾個林場有正式編制的老師一起說說笑笑。況且,開學(xué)已經(jīng)六周多,王嵐沒有一個禮拜天主動來找我,像過去一樣在寢室里吃頓飯,聊聊天,幫襯我洗洗衣物什么的。

        假如我還在園林農(nóng)場代課,我和王嵐的關(guān)系有可能繼續(xù)發(fā)展,也有可能停滯,但畢竟有存在感,能掌握和預(yù)知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一旦我走了,人分開了,也就徹底散了。愛情這東西就這樣,在一起不熱情、不沖動;分開了不思念、不渴望,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分道揚鑣。這個邏輯關(guān)系,我是心知肚明的。

        既然如此,那就更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扛著行李,拎著印有防洪紀(jì)念塔圖案的帆布包,走進園林車站。站內(nèi),白熾燈在傘狀燈罩下投出有氣無力的光,打在深秋的鐵軌上,顯得很刺眼,也愈發(fā)把秋夜襯托得涼意十足。我問值守的站長有沒有開往山下的火車,站長說停在第四道那趟火車大概二十二點開。我翻過停在鐵軌上的一列空車,穿過兩條鐵道線,找到了停在第四道上的那趟火車。這是一列途經(jīng)園林車站開往局址貯木場的森林小火車,一節(jié)連一節(jié)的平板車上裝滿了粗長的原木,有些木頭上還支棱巴翹地掛著沒有削干凈的枝丫。在東北林區(qū),森林鐵路多為日偽時期修建的,據(jù)說北海道海底下,至今藏有大量當(dāng)年從白山黑水間掠奪過去的木材和煤炭。森林鐵路的軌距一般為762毫米,比大鐵路窄很多,像童話版的玩具。在我眼里,拉運木材的森林小火車像一條掛滿鱗片的巨龍,汽笛嘶鳴,出山進山,噴云吐霧,蔚為壯觀。

        我很喜歡森林小火車的守車。它和國鐵火車一樣,掛在最后一節(jié),像一間小房子,守車長工作在里面,全程負(fù)責(zé)守衛(wèi)、押運長串的火車,從起點駛向終點。每當(dāng)火車停下來需要再開行的時候,守車長便會手持紅藍(lán)兩色旗子,在站臺上向機車擺動藍(lán)色旗子,指示火車司機可以開車了。當(dāng)然,夜間使用的是《紅燈記》里李玉和手中的那種信號燈。守車更像一個大頭娃娃,兩側(cè)的車窗像一對耳朵,對稱向外凸出約有五十厘米左右,這種結(jié)構(gòu)的設(shè)計不言而喻,它便于守車長觀察瞭望;鏤空的梯子很有質(zhì)感,旁逸斜出供人上下;雨搭下鐵門有爿小窗子,車開動時由里及外,可以很好地觀看愈拉愈遠(yuǎn)、愈遠(yuǎn)愈細(xì)的鐵軌;門前半米處就是鐵欄圍擋了,伏在上面,微風(fēng)輕拂,安全而愜意。

        我怯生生地輕扣守車的鐵門,門開了。守車長是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絡(luò)腮胡子不是很重,明亮的眼神里透出深邃、剛毅和堅定,勞動布棉大衣上,左胸口處印有“安全生產(chǎn)”的白色小字?;蛟S是久未漿洗,前襟有幾處油漬,胳膊肘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你干啥?”守車長疑惑地看著我。

        “車長,我想搭你車下山?!蔽揖狡鹊卣f。

        “咋不坐明天小票車?”他手里提著信號燈問。

        “因為、因為有急事想回趟家。”我囁嚅地,盡量為自己找個合適借口。

        “運材車原則上不讓坐人,不安全?!笔剀囬L透出可以商量的口氣。

        我踏進守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yán)镞€坐著一個女孩兒。昏暗的馬燈下,女孩兒坐在守車左側(cè)的木椅中間,上身伏在一個捆扎得很周正的行李上,一只手托著腮,短發(fā)下的眼睛,瞅著車窗外,貌似很傷感。

        左側(cè)的木椅子已被女孩兒占用,右側(cè)的木椅子無疑是守車長的工位,我正躊躇行李和提包放在哪里合適的時候,女孩兒仿佛從沉思中醒過來,喔了一聲站起來,趕忙將自己的行李挪了挪,盡量給我多騰出一點兒地方。我慌不迭聲地說謝謝!謝謝!

        女孩兒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近一米七的個子,身材高挑,單薄的眼皮下透出一雙純凈、然而有些憂郁的目光。

        守車長搬過來一個木墩兒,放在我和女孩兒相隔的火爐子一側(cè),然后說:“對付坐吧,小伙子,守車就這條件?!?/p>

        “謝謝車長,已經(jīng)很不錯了?!蔽艺f。

        晚上十點,森林小火車緩緩駛離園林車站。我走出守車,握著圍擋鐵欄桿,最后望一眼曾經(jīng)生活過的農(nóng)場。純凈的夜空,星光燦爛,銀河暗流,在明滅閃爍的燈光里,農(nóng)場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變電所、糧店、飯館、獸醫(yī)站、醫(yī)院漸次淹沒在夜色里,在列車的轉(zhuǎn)彎處,學(xué)校出現(xiàn)在鐵軌弧線的位置。再見了,我曾經(jīng)的教室、操場、水房子!再見了,我親愛的學(xué)生們!再見了,我初戀的情人!

        曾經(jīng),我躊躇滿志地來;此刻,我黯然失色地走。

        深秋的夜晚,草尖帶露,鳥雀歸巢,月籠寒水,山風(fēng)初透。森林小火車在兩側(cè)壁立萬仞的山谷和白練如綢的小河間蝸行,伴隨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車輪聲,我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難以平靜。火車的終點是山下的貯木場,而我人生的目的地在哪里呢?

        “進來吧,小伙子,當(dāng)心著涼。”守車長半推開門叫我。

        “哦,這就進去了?!蔽移綇?fù)一下心情,走回守車。

        守車長掀開爐蓋,往鐵爐子里添了幾鍬煤,爐火迅速燃燒起來,守車?yán)镱D時暖和起來。我背靠車壁,坐在木墩子上,昏昏沉沉竟然睡著了。

        3

        在墓地群,我陪大哥終于找到了他岳父的墳。果不其然,木制的墓碑早已腐蝕爛掉,隱約看到了逝者的名字,大哥說,這肯定是小強姥爺?shù)膲灒瑳]錯。

        大哥在墳頭攤開一塊黃色的紙,將罐頭、水果、酒、糕點依次擺上,焚香磕頭,燒了很多紙錢。大哥跪在墳頭說:“爸,我們搬家去了青島,小強都結(jié)婚有孩子了,你也晉級太姥爺了,你在天堂保佑我們?nèi)移桨布檠??!蹦┝?,大哥給他岳父磕了三個頭,我們哥倆就向山下走去。

        再次路過守車長墳的時候,我停下來給他鞠了三個躬,久久端詳他的照片。他的目光依然深邃、堅定,對視著曾經(jīng)的我,仿佛要和我說些什么。

        “怎么認(rèn)識的?”大哥問我。

        “那年我被學(xué)校辭退,他是守車長,坐他的車回家時認(rèn)識的?!蔽腋嬖V大哥。

        “怎么坐運材車回家,不坐小客車呢?”大哥不解。

        “被人家掃地出門,大白天扛個行李回家,多不好意思。再說,坐小客車遇到熟人沒法說。”我這樣跟大哥解釋。

        “老二,你被學(xué)校辭退,后來我聽說是得罪了校長,說你恃才自傲。正巧教委要裁員,你就中槍了?!贝蟾顼@然知道當(dāng)年的前因后果。

        “都過去的事了,不提了,畢竟我現(xiàn)在混得不錯?!蔽疫@樣安慰自己,也堵堵大哥的嘴。

        “嗯,也是。如果你現(xiàn)在還當(dāng)老師,估計不會有今天出息。”大哥咂摸咂摸嘴。

        我從包里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塊紙,把電話和姓名寫上,然后密封在塑料袋子里,捆綁在守車長的墓碑上,希望他的家人看到能與我聯(lián)系。

        微風(fēng)拂來,溫煦而濕潤,春天一切皆顯得生機盎然,蓄勢待發(fā)。下山的路上,大哥說,這個守車長一看就厚道、正直,像咱爸。

        我說是,看見他就像看見咱爸那么親。我喜歡這個類型的男人——耿介、果敢、善良!

        穿過那片返青的黑松林,就到山下公路了,我的車就停在那里。

        恰巧這時,我看見從山腳轉(zhuǎn)彎處有兩個人蹣跚而上。及到近前,他們竟然是我的初戀王嵐和曾經(jīng)的校長。校長汪樹森頜下的痣仍在,痣上的毛仍在,不過已經(jīng)由黑變白。

        恍如隔世穿越,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難道這就是人世間所謂的不是冤家不聚首的讖言再現(xiàn)?隔了三十多年時光,既然認(rèn)出來了,寒暄一下是必要的禮數(shù)。

        我站在山路的上坡處,說這么巧遇到了。他們站在下坡處,抬望眼回答,是呀。

        王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窘迫拘謹(jǐn)。不知是走山路的原因,還是猝不及防遇到我的緣故,臉色顯得緋紅。汪樹森不是很情愿地伸出手:“哎呀,水老師,巧合巧合,聽說你當(dāng)了大官?”

        “呵呵,革命需要?!蔽液退帐?,并搖晃幾下。

        汪樹森手指站在旁邊的我大哥問:“這位是……”

        “哦,忘介紹了,這是家兄,我們倆來祭奠往生者?!?/p>

        “里面埋的是……”汪樹森用手指了指林子深處的墓地群。

        “家兄的岳父。”我回答他。然后又把汪樹森介紹給我大哥:“這位是汪樹森校長,我當(dāng)代課老師時的校長?!?/p>

        “幸會幸會!”兩人熱情地握了握手。隨后,我大哥指了指王嵐問汪樹森:“這位是?”

        “哦,這是我愛人?!蓖魳渖瓕ξ掖蟾缃榻B時,臉色尷尬無比。

        “水老師,你還這么年輕?!蓖鯈菇K于開口了。

        “算了吧,滿面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蔽易猿暗匦α?。

        “什么時候回來的?”王嵐問。

        “前天?!蔽一卮稹?/p>

        “晚上一起吃個飯吧,畢竟是多年的同事和朋友?!蓖鯈苟Y節(jié)性地約請。

        “不了,還有事,等有機會再叨擾你們夫婦?!蔽椅窬芙^。

        我們寒暄一陣后,便分開了。

        風(fēng)從背后吹來,下山的路輕剪得像燕子;落葉松青蔥挺拔,那些花兒競相含苞。歲月荏苒,王嵐緣何嫁給大她近二十歲的校長?山路蜿蜒,我百思不得其解,內(nèi)心充斥了輕蔑,甚至鄙夷。

        轉(zhuǎn)而又想,愛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莫名其妙,我又想起了《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阿里薩,他說,愛情有其年齡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就開始不體面了。

        4

        “喂,小伙子,醒醒,吃飯了?!蔽冶皇剀囬L搖晃著叫醒。

        “幾點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年輕人覺真大,都早上七點多了?!笔剀囬L揶揄著,微笑地說。

        “到哪了?”我向窗外伸著脖子。

        “長遠(yuǎn)?!笔剀囬L邊說邊打開幾個鋁制飯盒。他說,“剛從長遠(yuǎn)車站打回來的,你倆趁熱吃吧。”

        “你呢?”我問守車長。

        “我在車站食堂吃了?!笔剀囬L說完,腋下夾著一個尖細(xì)小鐵錘,檢車去了。

        長方形飯盒里裝了兩道菜,溜肉段燒豆腐泡和酸菜粉,另外兩個飯盒盛滿了高粱米飯。我用飯盒蓋兒分了點高粱米,吃了起來。女孩兒卻沒有動筷子,眼睛依舊望著車外?;蛟S是女孩兒一夜沒睡,抑或是沒睡好,她顯得有些憔悴,臉色蒼白,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

        “怎么不吃?”我問她。

        “沒胃口?!彼曇艏?xì)弱得像一根線。

        “車長人真好,給咱們打這么多好吃的飯,肯定花不少錢。別白瞎了人家一份心意,多少吃點兒吧,晚上才能到家呢?!蔽覄裎恐?。

        “你吃吧,多吃點,我真的沒胃口?!迸⒆勇曇粢琅f柔柔的。

        森林小火車很慢,每小時大約三十華里左右,線路也不好,經(jīng)常發(fā)生脫軌事故,時不時需要待避上下行的列車,在一個地方停下來就沒時候開走。性子再急的人,只要坐上森林小火車,就只能耐住性子等待,何況我們坐的還不是載人的小客車。

        從起點園林站抵達(dá)終點局址,不過二百多公里,小火車吭哧了一夜,才跑出來六十公里,還有一大半距離呢。

        “你從哪上來的?”我問女孩兒。

        “東折零河?!迸夯卮稹?/p>

        “呦,那你起碼昨天下午就上車了?”我推測道。

        “嗯,是的。昨天下午四點上來的。”女孩兒告訴我。

        借著秋日升起的晨光,我重新打量了女孩兒。她身材頎長,膚色白皙,烏黑的頭發(fā)很茂密,瓜子臉襯托著一雙憂郁的眼睛,給人柔弱善良的感覺。藏藍(lán)色的棉外套有些肥大,空蕩蕩地包裹著她瘦弱的身軀,惹人憐愛,也使她嫵媚;灰色的褲子好像才洗過,襯托得她亭亭玉立,干凈利落;尤其是腳上的那雙鞋,是林區(qū)工人發(fā)放的翻毛皮鞋,屬于勞動保護用品,女孩子穿上,既暖和又別有風(fēng)韻。

        我還想再問她些什么,守車長檢車回來了。

        他邊脫掉厚重的大衣,邊問我們:“怎么就吃這點兒?”

        我指了指女孩兒說:“她一口沒吃?!?/p>

        守車長把大衣扔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看女孩兒,眼里露出復(fù)雜的神情,隨即嘆了一口氣,端起掉漆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

        “你倆下車溜達(dá)溜達(dá)吧,車沒時間開呢?!笔剀囬L用手抹了下嘴邊的水滴,告訴我們,“但是不能遠(yuǎn)走,保不齊馬上讓走呢?!?/p>

        “去嗎?”我問女孩兒。

        “不去。”女孩兒搖搖頭,繼續(xù)將身子伏在行李上,幽幽地看著車外。

        我獨自一人走下守車,沿著刺眼的鐵軌,踩著枕木往前踽踽獨行。長遠(yuǎn)車站不大,四條窄窄的鐵軌上,已經(jīng)??苛巳猩中』疖?。除了我坐的這列是載滿原條的重車外,其余兩列均是駛向山上林場的空車。車頭在老遠(yuǎn)的前方冒著黑煙,身后一節(jié)節(jié)的鐵臺平板車像一串挑了肉的魚刺,嶙峋地向上翹起一支支鐵臂。這些鐵臂看起來贏弱,當(dāng)它們裝上長長的原條木材,手臂就會緊緊地圍攏起來,不使一根粗長的參天樹木從車上滾落下來,直到把它們從伐木場護送至貯木場,完成使命。

        “水老師,你怎么在這兒?”突然,一個女孩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吃了一驚,這地方誰能認(rèn)識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教過的學(xué)生時巧珍?!芭?、哦,我、我要回趟家……”我支支吾吾,對猝不及防出現(xiàn)的學(xué)生顯然沒心理準(zhǔn)備。

        “老師家不是在小白嗎,怎么跑到這里了?”時巧珍眨著一雙大眼睛。

        “哦,我是坐守車路過這里,一會兒就走了?!蔽抑钢干磉叺倪\材火車。

        時巧珍似乎明白了,她點點頭。

        “你沒上學(xué)嗎?”我問她。

        “今天是禮拜天呀。對了,老師,我轉(zhuǎn)學(xué)到長遠(yuǎn)來了,上周轉(zhuǎn)過來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時巧珍眉飛色舞地告訴我。

        “那我還真不知道?!蔽宜闪丝跉猓檬质萌ヮ~頭滲出的汗水。

        “老師,再見!”

        “再見?!?/p>

        我和時巧珍同時揮揮手,她像風(fēng)一樣飄走了。

        望著時巧珍的背影,我不知道剛才該不該告訴她實話,對她說我已經(jīng)不是老師了,也許永遠(yuǎn)不是了??墒?,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內(nèi)心充滿著窘迫與困惑。

        獨自一人,我往前走了幾百米。不遠(yuǎn)處,水耗子(水泵)正在給蒸汽機車加水,水花飛舞,我擔(dān)心會濺到身上,就跳到站臺上,發(fā)現(xiàn)長遠(yuǎn)車站的建筑很有特色,呈“品”字形,整個站舍黃白兩色。站舍最上端隱約看出兩個日本文字,似乎由于歲月砥礪,不仔細(xì)辨析,幾乎看不出來了。字的下面是后來鑲嵌上去的森鐵路徽,路徽下懸掛“長遠(yuǎn)”站名。

        望著這樣的站舍,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日本。轉(zhuǎn)過身去,向我身后走六百公里,就是浩瀚的日本海。那里是川端康成的《雪國》,是書中葉子的故鄉(xiāng)。毋庸置疑,這站舍至少也有幾十年歷史了,是侵華時期日本人修建的。無論從建筑風(fēng)格還是歷史痕跡來推斷,車站都有島國的風(fēng)情。

        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設(shè)想用自己寫的《晚來天欲雪》《南泥小火爐》《風(fēng)雪夜歸人》三部作品,比肩川端康成的《雪國》《伊豆的舞女》《千只鶴》,去角逐諾貝爾文學(xué)獎,以求揚名全球,顯赫達(dá)人……如果那樣,那該是多么愜意,多么傲人的事呢。年輕時的狂傲不遜,總是伴隨著夢幻升騰,不管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多大,更不理會自己的境遇,盡管一夢不醒地做下去。

        “喂——小伙子,抓緊回來,要開車?yán)玻 笔剀囬L手里拿著紅藍(lán)兩色旗子,站在守車上,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叫我。我從幻覺回到現(xiàn)實,朝守車長招招手,快步跑向那個火柴盒一樣狹促卻溫暖的守車。

        5

        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甚至連技工學(xué)校都沒考上。父親沒有責(zé)怪我,他對我說,去當(dāng)兵吧,好歹有個正式工作,將來養(yǎng)家糊口。

        父親是從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軍人,對于行伍,他有特殊的感情,殷切希望自己三個兒子中能有一個戎馬倥傯,以期延宕他的軍旅情。

        征兵前夕,林場召開了一次動員會。書記趙玉生說,“征兵”不是“爭兵”,體檢合格,也要服從國家征召,一顆紅心,兩手準(zhǔn)備。能夠“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的當(dāng)然光榮;名額有限,不能穿上軍裝戍邊衛(wèi)國的,也不必明爭暗斗,相互廝殺,明年再爭取。

        會后,趙書記把我留下,夸我“入伍申請書”寫得好,很有文采。他說,只要你體檢過關(guān),我盡量保你去,你到部隊肯定比別人更有出息。

        去體檢的一共有六個年輕人,我和其他兩名參加體檢的都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沒有什么背景,剩下三人的父親都是林場的領(lǐng)導(dǎo)或干部。那一年,我們體檢都過關(guān)了,六比一,林場三個名額,誰去誰不去就看誰的后門更硬。

        就在我人生的緊要時刻,滿心仰仗的后臺趙玉生書記卻被調(diào)回林業(yè)局當(dāng)了教委主任。結(jié)果不言而喻,第一個美麗的夢就這樣碎了。

        春天的時候,我去林業(yè)局醫(yī)院給病入膏肓的姥姥買藥,在森鐵大橋上意外撞見了趙玉生書記,這位敦實的、高大的教委主任吃驚地問我,你當(dāng)兵沒走成?我難過地低下頭,反復(fù)搓動著手指。

        他說,你去園林農(nóng)場做代課教師吧,先干著,等待轉(zhuǎn)正機會。

        就這樣,我在農(nóng)場學(xué)校待了兩年七個月零十九天,有點像《魯濱遜漂流記》,當(dāng)然,魯濱遜在荒島上待了二十八年兩個月零十九天,比我生存的條件艱難困苦得多。

        在農(nóng)場,我有像鳥兒一樣的學(xué)生,有好心的跛腿更夫老楊隔日相伴,有朦朧的愛情滋生,有童話般的小火車,還有五谷雜糧,瓜果蔬菜。

        6

        黃昏時分,森林小火車停在了一處幽深的峽谷里。車頭在谷外冒著黑煙,我們的守車被甩在百米開外的峽谷深處,載滿原條的車身像一支滿弓,頭尾不能相顧,靜臥在窄窄的鐵軌上。守車長跳下車,拿著信號燈,向車頭方向大步流星奔去。

        透過灰蒙蒙的谷頂,天空陰沉不已,似乎在醞釀一場暴風(fēng)雪。

        “怎么回事呢?”女孩兒焦慮地站在鏤空的車梯上,雙手抓住兩側(cè)的扶手,身體向外傾斜著,張望守車長遠(yuǎn)去的方向。

        “不會出什么事故了吧?”我站在她身后。由于離得很近,我嗅到了少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香,她的背影是那么的高挑、纖細(xì),我有一種想摟抱她的沖動,這種沖動沒有邪念,是一個青年男子對一個青年女子的溫馨舉動、充溢著憐愛與呵護。

        “不會那么倒霉吧?!彼暭?xì)語地呢喃。

        天空完全暗下來了,峽谷包圍了守車,四周一片寂靜。谷里的風(fēng)有絲絲暖流在氤氳,這是風(fēng)雪前的預(yù)兆,而且是暴風(fēng)雪。

        “車長怎么還沒回來,不會真出什么事了吧?”我自言自語道。

        “誰知道呢。”女孩兒退回守車的雨搭處,因為峽谷里漆黑一片,她站在車梯上是徒勞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到前面去看看。”說著,我抓起帽子準(zhǔn)備下車。

        “你不能去!”女孩兒猛地上前抓住我的手,“我不敢一個人在車上?!币粍x那,我感到女孩兒因為激動,手有些發(fā)抖。她的手柔軟如棉,卻是那么的有力,緊緊抓住我,生怕我跑掉,這世界就剩下她一人,從此孤零恐懼,無依無靠似的。

        這時,遠(yuǎn)處有跳躍的燈光走過來,由遠(yuǎn)及近。

        “守車長回來了!”我高興地拍拍女孩兒的肩膀,女孩兒瞬間撒開了緊抓著我的手,露出一絲羞澀。

        守車長走到近前,告訴我們,峽谷外的橋梁斷了,已經(jīng)打電話通報給森鐵管理處了。山口下雪了,很大,估計救援車上來也得三天以后。

        “我們還沒有過山口嗎?”我有些急不可耐。

        “還有三十公里才能到山口呢。”車長回答。

        “小伙子,你跟我去車頭抬幾筐煤,暴風(fēng)雪來了,沒有煤咱們爺仨得凍死。丫頭,你看家?!避囬L儼然像個家長,鎮(zhèn)定自如地布置風(fēng)雪前的家務(wù)。

        “不,我也跟你們?nèi)?,自己不敢待在車上?!迸簨舌恋卣f。

        “嗯……好吧?!避囬L打個沉兒,同意了女孩兒的請求。

        我們仨從車頭煤水廂里往守車上抬運了三筐煤后,車長又從椅子下面拽出一條麻袋,拿起爐子上的爐鉤子,拎起水桶,帶領(lǐng)我們摸黑走出峽谷。

        “這回干啥去?”我有些疑惑不解。

        “咱們說不準(zhǔn)要在這守車上待幾天呢,沒吃的怎么行,去附近的地里遛點土豆,撿點糧食,回來再捎桶河水?!?/p>

        這是有生活經(jīng)驗的男人的表現(xiàn),是對已知和未知災(zāi)難前的準(zhǔn)備。在廣袤的山里,我知道每年秋收之后,大片肥沃的山地都會遺留下粗心山農(nóng)的產(chǎn)品,遛土豆、撿糧食、既有樂趣,也是山里人樸素日子的一種習(xí)慣。走在我前面的守車長像一座挺拔偉岸的山,渾厚溫暖,更像一位可以信賴的父親,讓你把一切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午夜前,我們撿到了半麻袋土豆,半盆黃豆、玉米混摻一起的糧食,以及盆滿缽滿的清澈河水。趁我和女孩兒高興的勁頭上,守車長又在守車四周的山坡上撿拾了一些干柴,堆放在守車的雨搭下。我們就像一家人,父親領(lǐng)著兒子、女兒,儲備好了一切物資,在充溢著驚悚、神秘、安全、溫暖的秘境般的守車?yán)?,靜靜地等待暴風(fēng)雪的來臨。

        在這般歡愉的盛景下,女孩兒也一改先前的憂郁,露出舒心的笑容。我也暫時忘卻了被學(xué)校辭退的羞憤和煩惱,情感進入一個家庭式的溫馨之中。

        女孩兒似乎被勞動和忙碌感染了,動情地說,如果時間像這趟火車一樣,永久地停在這兒,該有多好呀!

        “那咱們爺仨就永遠(yuǎn)住在這兒吧?!笔剀囬L撥亮了馬燈。

        下半夜,暴風(fēng)雪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被風(fēng)裹挾著,從谷口,從峽谷的上方,野獸般嘶鳴著,瘋狂地沖擊著守車,車身搖晃著,像嬰兒的搖籃。

        守車長將兩塊狍子皮拼成地鋪,我們輪換著睡覺。在狂躁的暴風(fēng)雪之夜,在混沌的白晝間,守車庇護著我們,爐火溫暖著我們,糧食慰藉著我們,四天三夜,是那樣的沉醉而又清醒,香甜而又幸福。

        第二天夜里,風(fēng)雪像一個瘋狗,肆虐著守車,它用白色的牙齒一次又一次地撕咬著車身,狂躁著、咆哮著、喘息著,以期掀翻我們的堡壘,扼殺我們的生命。黑夜里,守車長坐在爐子旁,為我們守護著生命之火。黑暗中,女孩兒和我蜷縮在地板的狍皮褥上,在睡意蒙眬中,我們的手多次不經(jīng)意地碰到一起,她的手很綿、很纖,指尖卻很涼。

        第三天,暴風(fēng)雪依舊很猛烈,絲毫沒有減弱的態(tài)勢。長時間悶在守車?yán)铮蠹也幻饫ьD,意志萎靡。為了節(jié)約燃料,守車?yán)锏臓t子白天基本不燒,靠余溫維持在零度以上。守車長把棉大衣披在柔弱的女孩兒身上,沒話找話與我們攀談。

        “小伙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個代課老師吧?”他點燃一支煙。

        “我被學(xué)校辭退了?!蔽吟鋈粋竦卮瓜骂^。

        這時,身邊的女孩兒用驚詫的眼光看著我:“你是園林農(nóng)場的代課老師?”

        我羞愧地點點頭。

        “你要搭車回家的那天晚上,看你大包小裹,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就猜出你是個代課老師,而且十有八九被學(xué)校辭退了。”守車長吐了一口香煙,繼續(xù)勸慰道,“人生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遇點挫折不是壞事,你們還年輕,別為一時的不順窩心上火,將來的路長著呢?!笔剀囬L說到這里,用眼角瞟了一下女孩兒。

        透過車窗薄薄的冰花,隱約看見峽谷里風(fēng)雪彌漫,天地一片混沌,浪潮般的風(fēng)雪一波又一波沖擊著守車,它就像大海里的一艘小船,不畏兇險,行駛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

        守車長的眉宇擰成一個疙瘩,似有沉思,他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古銅色的臉上寫滿滄桑,眼神里透出深沉與堅韌。

        “這幾年,我經(jīng)常碰到代課老師,他們因為這樣或那樣的緣故被減員、被辭退,搭我的守車回家。這些孩子們也上火,意志消沉,有的甚至號啕大哭,一路上不吃不喝。我是個父親,也是從年輕時的風(fēng)雨中過來的,能體會到年輕人失去工作的痛苦、郁悶、尊嚴(yán),然而一味地憋屈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勇敢面對現(xiàn)實,重新規(guī)劃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笔剀囬L像一個哲學(xué)家,用樸素的語言勸解著我。

        末了,他嘆了一口氣:“哎,我知道這事兒勸皮勸不了瓤,作為長者,我也沒什么本事,遇到煩心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你們的后面,為你們打氣兜底,就像風(fēng)雪中庇護我們的這輛守車。”

        說完,守車長又瞄了一眼席地而坐的女孩兒。我蹊蹺地發(fā)現(xiàn),女孩雙腿曲起,乖巧的臉貼在膝蓋上,然而她的眼里卻淚流不止。

        7

        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進來,我遲疑了數(shù)秒,接了起來。

        “喂,是水淮北嗎?”女人的聲音很溫婉。

        “您是?”我試探地問。

        “我叫卞小諾,是當(dāng)年那位守車長的女兒。您在我父親的墓碑上留了電話……”對方努力控制著某種情緒。

        “哦,是的,我是水淮北,你在哪里?”我的心跳有些加速。

        “我在白朗,給我爸上墳,才知道您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對方哽咽了。

        我和守車長的女兒簡單溝通了一些情況后,約好在故鄉(xiāng)見面,她把地點選在了一處廢棄的森鐵車站。周末,我驅(qū)車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見到守車長女兒時的情形。隔了三十年的時光,我無數(shù)次夢到守車長,他的堅毅與豁達(dá),善良與耿介,始終鼓舞著我面對后來的人生,包括順境和逆境,我也始終把他視為自己的精神之父,年復(fù)一年深切地思念著他。

        那場暴風(fēng)雪之后,我回到了家鄉(xiāng),由于人生的無常,情感的疏離,我再也沒有見過守車長,以及和我搭車同行的那個短發(fā)齊頸,柔美纖細(xì)的女孩兒,在抵達(dá)終點的站臺上,我們甚至都沒留下彼此的信址。有無數(shù)次,我回到故鄉(xiāng),希望在大街上,在菜市場,在酒館,在理發(fā)店,在紛繁的人群中,能邂逅守車長,我尋找了二十多年,失望了二十多年。白朗不大,即便按照最小的概率,二十幾年,我也能偶遇到他,然而守車長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五月的故鄉(xiāng),漫過沒有綠色的春天,直接進入了盛夏。那些野花開得嬌艷欲滴,蜜蜂在蕊間吮吸著花粉,成雙成對的蝴蝶蹁躚在沙石路上,河水在疏密錯落的林中流向遠(yuǎn)方。

        三新是距局址五公里的一個森鐵火車站,它猶如聳立在城市邊上的一個雕塑,不管你在意不在意,都不能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望京”“望哈”這些都市前方的小站,時刻提示著旅客終點就要到了,做好下車前的一切準(zhǔn)備。

        我準(zhǔn)時來到和守車長女兒約定的三新車站。

        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個纖細(xì)的背影站在月臺上,神情專注地凝視著銹跡斑斑,綿延遠(yuǎn)方的窄窄的鐵軌。那背影似曾相識,又是如此遙遠(yuǎn)。米色的風(fēng)衣,在人間愜意的五月天,襯托出她窈窕的身材;尤其是那一襲短發(fā),在溫煦的微風(fēng)里絲絲飄逸,給人無盡的遐想……

        “您是卞小諾吧?”我走近女人,輕聲詢問。

        女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的剎那,我驚呆了,時間也仿佛凝固在那一刻。女人憂傷的雙眸溢滿了淚水,白皙的臉頰盡管染了些許的歲月痕跡,然而依舊年輕、端莊,透出知性女子的優(yōu)雅之美;她更像漢白玉雕刻的維納斯,圣潔、純粹、周身泛出凜然不可褻瀆的氣質(zhì)。

        “是你?”我又驚又喜。站在我面前的、當(dāng)年與我同行的女孩兒,竟然是守車長的女兒。

        “你還能認(rèn)出我?”卞小諾淚水漣漣,啜泣幽怨。

        是的。我打量著曾經(jīng)的風(fēng)雪同行者,她還是那么的纖細(xì)、高挑,尤其短發(fā)下那雙憂郁的眼睛,惹人憐愛,恍如昨日再現(xiàn)。

        我們超越了性別的藩籬,穿越了時光的隧道,彌合著歲月的遺憾,情不自禁地相擁,悲喜交加。

        “如果不是因為去上墳,我還會苦苦尋找你的父親;如果我們繼續(xù)天各一方,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你是守車長的女兒。”我情真意切地對她說。

        “嗯,這就是緣分。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但卻是真的?!彼眉埥磔p拭著晶瑩的淚花,“我父親生前還給你寫了一封信。”卞小諾從我肩上抬起頭。

        “在哪?”我雙手撐起她柔弱的雙肩。

        “在家呢,以后給你吧?!彼哿宿坌惆l(fā)。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卞小諾。

        “那一年,你怎么也在守車上?”

        “我和你一樣,也被學(xué)校辭退了?!?/p>

        “路上怎么不跟你父親說話?”

        “我那時心生怨恨,覺得自己的父親沒有能耐,否則我也不會被裁掉,就一直賭氣不理他?!?/p>

        “是呀,我當(dāng)時也抱怨過父親,說他沒本事。”

        “為什么選在這里見面呢?”我不解地問卞小諾。

        “我爸爸對森鐵感情很深,他退休后的第三年,林業(yè)局二百多公里的森林鐵道線全部扒掉,木材運輸由森運改為汽運,僅留了局址到三新這幾公里的鐵軌,和眼前的這個車站,象征性地作為紀(jì)念。我父親知道后,主動要求來這里看護站房和保留的鐵軌、車廂,以及那輛守車……”說到這里,卞小諾不無傷感。

        我半擁小諾,環(huán)顧四周。站房已被雜生的蒿草半遮半掩,蛛網(wǎng)畫檐,已有殘垣斷壁的頹廢感。守車,那輛熟悉的守車!卻像一塊磁石,深深地吸住了我的眼球。黑黢黢的車身,像一個碩大的身軀,任憑日月侵蝕,風(fēng)吹雨打,堅如磐石地立在窄窄的鐵軌上,無聲地訴說著曾經(jīng)的一切。

        風(fēng)從山口方向吹來,暖暖的、融融的;藍(lán)天白云,碧空如洗;一對鳥兒,啁啾婉轉(zhuǎn),在樹梢間盤桓,似乎尋覓著遺失的舊巢。

        我和卞小諾從兩側(cè)的鏤空鐵梯,登上守車,推開塵封已久的鐵門,走入車內(nèi)。

        啊,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四天三夜,我們的守車!

        卞小諾站在車內(nèi),睹物思人,雙眸含淚,飽含深情地叫了一聲:“爸爸……”

        原載《天津文學(xué)》2021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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