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雯文
對于我而言,不是存活的生物便是生命,唯有自然、靈活狀態(tài)下的生物,方可稱之為生命。
我已經(jīng)有六年沒有踏足過人工動物園。六年前我只有9歲,還非常年幼,恐怕沒有萌生出對動物的熱愛,更多的是對人類以外物種的好奇。倒是我的母親,比我更加興致勃勃:“我們要去看加加?!薄凹蛹??她是誰?”“加加是這家動物園的明星北極熊,媽媽年輕時就見過它了?!蹦赣H在陪伴孩子方面永不會不耐煩,借著家長這個角色,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溫身為少女時的快樂和天真。
等我們真的到達時,原本加加居住的場地已經(jīng)被兩只棕熊占領(lǐng)。雖然成雙成對,它們卻同樣落寞而孤單。一只徘徊在狹窄的平臺上,一只趴臥在狹窄的平臺下,背對著喧攘的人群,旁邊是掛滿褐紅色枯葉的白楊,樹葉在風(fēng)中顫抖,然后簌簌飄落。我們所處的位置背后有一面深灰色的墻,直立著一塊北極熊的牌子“紀(jì)念加加。1988—2012?!蹦赣H替我朗讀了上面的文字,她的語氣里帶著一點遺憾的失落,但距離傷心相當(dāng)遙遠:“加加在動物園,受到了飼養(yǎng)園和獸醫(yī)的精心照料,野外的北極熊通常只能活20歲,而加加活了24歲,相當(dāng)于人類80歲的高齡?!蹦赣H的臉閃過釋然的解脫,她一定想,這也算是善終了。
但是一位令我敬仰的老師兼朋友告訴我,野外的北極熊,可以活25到30歲。
一定有什么地方錯了,于是今天,我重游了這座童年回憶中的動物園。
入園后的第一眼,我就看見了一幢粉刷精美的建筑,像是一條頗為曲折的游廊,吸引了許多從檢票口出來的孩子們的注意。定睛看去,水池里喂飼著大量的金魚,成群的金魚朝人涌來,爭先恐后地張嘴乞食。墻壁上鑲嵌著或圓或方形的玻璃背后亦是觀賞魚,儼然是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水族箱。如果動物園的職責(zé)是負(fù)責(zé)保護、展示珍稀的野生動物,那么眼前的一出是為何呢?我只能善意地猜測,它是想在一開始就滿足孩子們投喂的愿望,亦是在堅持不開設(shè)動物表演的前提下創(chuàng)收的無奈之舉。算起來,它已經(jīng)是整座動物園最為嶄新、修繕最良好的建筑了。
鳥類的展館離入口很近,我先去了此處。清一色的鐵絲網(wǎng),葵花鳳頭鸚鵡頂著科普牌標(biāo)注的芳名呆然佇立在橫桿上,遙望看不見的遠方。隔壁的藍翅金剛鸚鵡亦是如此,只是還不時用喙使勁啄鐵絲。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它突然振動雙翅,像是要抖落昨晚沉積的夜露,發(fā)出的嘯叫是那樣刺耳嘹亮,一時間壓過了所有其他鳥類——虹彩吸蜜鸚鵡、麻雀等等此起彼伏的嘈雜。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3歲的女兒款款走來,語氣溫柔,充滿愛意:“寶貝太可愛了,所以鳥兒在說‘歡迎光臨?!?/p>
接著,我去了逗留時間最長的獅虎豹館。15平方米的籠子里關(guān)著兩只金錢豹?;\子雖然經(jīng)過豐容,但還是以向游客展示為目的,低矮的灌木無法提供真正的蔽身之所。好在花豹以卓越的適應(yīng)能力著稱,它們尚可以忍受來往如織的游人的目光,愜意地調(diào)整休息。美洲豹卻無法忍受,焦慮而僵硬地重復(fù)著刻板行為——從籠子里另一頭走過來,再朝籠子另一頭走過去,循環(huán)往復(fù),它幾次試圖回到夜晚入睡的宿舍,但是通往內(nèi)部的鐵門被鎖上,于是次次都撞上冰冷的金屬。
孩童拍著手跺著腳大笑著招呼“大貓咪”上前來讓他們看個仔細(xì),陪我一起來的姥爺也笑著耳語:“文文,它在小園香徑獨徘徊。”美洲豹的心境,與其說是晏殊傷感“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矯揉,不如說是“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前的絕望。一整個下午它都無法獲得片刻的安寧,對于豹子這種孤僻美麗的獵手來說,它們多么需要和自己獨處的時刻,讓安靜來洗滌沉淀內(nèi)心,沉著再沉著,冷靜再冷靜,從容再從容,以便獲得伏擊的一瞬間迸發(fā)的力量。也許清早這只美洲豹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早晨陰冷多霧,游客寥寥,它終于通過小憩獲得了那種優(yōu)美的寧靜。夢境里多半有熱帶雨林危機四伏的沼澤。
一排籠舍在午后的陽光下依舊昏暗,我挨個看科普牌上的文字,三個籠舍中兩個已經(jīng)荒置,剩下的一個一眼望去空空蕩蕩。豹貓的屋子空了,我如是想著,人群亦散去。然而我一抬頭,它就在那里,靜靜地俯臥在木梁上,華麗的棕色皮毛周圍飛舞著金色的微塵,身體隱沒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若隱若現(xiàn),優(yōu)雅地像黑白電影的開場。
它意識到我發(fā)現(xiàn)它了,垂落的尾梢輕輕擺動,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我一直在尋覓的光。那樣的亮,高貴得可以震攝住我的整個心靈。野性之美未燼的余輝,竟蟄伏在這樣一個輕盈精巧的小身體里。它弓起背,齜開唇,幾枚冰雪一樣熠熠的利齒,可以扎透我的手腕。
人群又圍攏過來,他們總想輕而易舉地欣賞最精彩的部分——狗一樣互相尋釁滋事的老虎、忽然猛撲過來的雄獅等等。豹貓?zhí)聶M梁,悄無聲息地匿進了木頭打制的房子。
在“除四害”的口號號召下成長起來的老一輩忽視野生動物被囚禁的痛苦無可厚非,他們身上有無法根除的年代的烙印,我也不會因此喪失絲毫對姥爺應(yīng)有的尊敬。我知道而他未知的事相比他已知而我無知的事要少得多。該反思的是我們。為什么在新一代的人身上,依舊看不到關(guān)懷生命意識的蘇醒?如果不關(guān)懷生命,文明又如何進一步振興?今天的孩子為什么仍和二十年前的孩子一樣,認(rèn)為玻璃墻后的美洲豹是“大貓咪”?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鐵棚欄禁錮了動物們的自由,在和游客隔開距離的同時也隔開了尊重,觀看者與被觀看者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無法實現(xiàn)平等,動物園體制的存在和它運行的模式,決定了人類身處上位,凌駕于眾生之上。這一點,再體貼的豐容,再細(xì)心的照料,都無法改變。
我該說什么呢?只能說動物園沒有什么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