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在舊金山一家咖啡店,邂逅一位多時不見的熟人,問他:“山姆,近來躲哪里去了?”他說這幾個月有活干。我說,閣下年過七十,不會還上班吧?他說,他得了個“肥缺”。
山姆說,他退休后日子平淡、安穩(wěn)。去年,一位朋友推薦他,去見一個名叫杰克的老人。朋友對他說,杰克要登報聘請一個特別“護(hù)理員”。
杰克今年滿八十歲,身體棒極了。
杰克對山姆說,他雇的特別護(hù)理員只有一個職責(zé)——陪他聊天。每星期一、三、五三天,上午兩個小時,在家里的客廳,傍晚兩個小時,在馬塞湖邊。山姆說,朋友推薦他,是看中他“愛聽人家說話”。我驚訝:這也算一技之長?稱你為“陪聊師”好了。
“陪聊師”娓娓道來——“聽”是一門學(xué)問,一種藝術(shù),欲成為受信任的聽者,需要同情心、同理心和悟性。
山姆開頭不適應(yīng)“只用耳朵”。比如,老杰克愛翻老賬,抱怨最多的,是兒子限制他到訪的次數(shù)。那是15年前,孫子才一歲多。兒媳婦怕這位祖父“寵壞”孩子,只讓他一個月去一次,且不能過夜。說到委屈處,杰克老淚縱橫。山姆連忙安慰,說早過去了,孫子如今是高中生,陳谷子爛芝麻,還放不下嗎?
杰克常常背后說老朋友的小毛病,誰打高爾夫給球童的小費不像話,誰打撲克偷牌,誰怕老婆來電話。山姆提醒他,多體諒人家豈不更好?杰克說到興頭上被打斷,會生氣地抗議:“你越界了?!焙髞砩侥凡攀∥?,說話者的傾訴,首要著眼點在“吐盡”——平日累積的窩囊氣,務(wù)必發(fā)泄,不然憋得難受。
山姆說,除了傾聽,也要講互動的藝術(shù)。善解人意的傾聽者并非木頭,適時、恰當(dāng)?shù)刈鞒龇磻?yīng)是必要的。老杰克去俄亥俄州參加姐姐的葬禮,回到家第二天,向山姆詳述童年時代姐姐對自己的愛,悲從中來,號啕大哭。山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擁抱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直到他安靜下來。此時的言辭全無意義,重要的是讓對方曉得他并不孤單。
(摘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