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凡 湯文華

在美國合同法中，合同分為由《統(tǒng)一商法典》（Uniform Commercial Code，UCC）管轄的商品貨物貿(mào)易類合同，以及由普通法（Common Law）管轄的服務(wù)類合同。不論是哪種類型的合同，在訂立時都離不開三個要素：要約（offer）、要約的承諾（acceptance），以及對價（consideration）。

在合同訂立過程中，發(fā)出要約的一方稱為要約人（offeror），承諾要約的一方即為受要約人（offeree）。而當受要約人依照要約要求的方式，向要約人作出接受其要約內(nèi)容的意思表示，就形成了承諾（acceptance）。在普通法中，承諾可以通過履行（performance）、允諾（promise），在特殊情況下還可以通過沉默（silence）的形式作出，但不論如何，作出的承諾要符合“鏡像原則”（Mirror Image Rule）。

此外，在現(xiàn)代社會中，越來越多的合同方打破地域的局限，運用書信、電郵進行交易。由此，受要約人以書面形式作出承諾與要約人收到承諾之間產(chǎn)生了時間差，關(guān)于合同生效的問題也應(yīng)運而生——承諾是否只有在要約人收到后才生效？美國合同法中是通過“投郵主義”（Mailbox Rule）來解決之一問題約定承諾生效的時間。下文將從理論和案例分析1兩個方面，具體闡述鏡像原則和投郵主義的內(nèi)涵、適用情景與例外情形。本期首先介紹鏡像原則。

一、鏡像原則（Mirror Image Rule）

在美國合同法中，只有受要約人對要約進行承諾，要約人與受要約人雙方才能達成合意（meeting of the minds）。那么，雙方合意要達到什么程度，合同才算有效？如果另一方只對要約的一部分進行了承諾，或者在承諾中增加新的條款，那么這樣的“承諾”能否形成一個有效的合同？鏡像原則是解決上述問題的主要原則。

鏡像原則，也稱“完全一致規(guī)則”（Ribbon Matching Rule），是美國合同法的一項重要原則，指受要約人承諾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如同鏡子一般“反射”（reflect）要約的內(nèi)容。根據(jù)鏡像原則，要使合同成立，承諾必須無條件地和絕對地（unconditionally and absolutely）與要約內(nèi)容相一致，受要約人必須無條件地同意要約的全部內(nèi)容，不能對要約作出任何修改。

鏡像原則包含兩種例外情形，一種是反要約（counteroffer，亦稱“新要約”），另一種是格式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Forms） 。

1. 反要約

所謂反要約，實質(zhì)上是受要約人對原要約的拒絕。美國普通法規(guī)定，如果承諾的內(nèi)容與要約的內(nèi)容不一致，這個承諾將會被解讀成對原要約的“拒絕”（rejection），同時成為“反要約”。在反要約的情形中，原要約方的角色就轉(zhuǎn)變?yōu)槭芤s方，除非原要約人接受了反要約，即作出承諾，否則合同不成立，任何一方也就沒有履行合同的義務(wù)。

然而，也有學(xué)者認為，傳統(tǒng)鏡像原則過于苛刻和武斷，過分注重承諾與要約不符的細微之處，忽視了雙方當事人意欲促成交易的客觀事實。因此，傳統(tǒng)鏡像原則在美國許多管轄權(quán)中由其他法規(guī)取代，以追求合同雙方間平等。根據(jù)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2-207條2規(guī)定，即使承諾中包含了附加（additional）條款或其他與原要約不同的（different）條款，只要受要約人及時且明確（definite and seasonable）表示承諾或在合理時間內(nèi)（within a reasonable time）以書面確認（written confirmation）的形式作出承諾，則合同成立，除非該承諾明確規(guī)定，以要約人同意任何補充的或與原要約不同的條款為合同成立的條件。這些附加條款則成為對合同的“附加提議”（proposals for additions to the contract）。但是，如果合同雙方均為商人（merchant），則附加條款（additional terms）會直接構(gòu)成合同的一部分，除非（1）要約明確規(guī)定，承諾必須符合原要約條款;（2）附加條款使要約的實質(zhì)內(nèi)容發(fā)生變更;或（3）在收到此種附加條款后的合理時間內(nèi)，要約人通知受要約人，拒絕此種附加條款。

常見的使要約實質(zhì)內(nèi)容發(fā)生變更的條款包括：合同標的、數(shù)量或質(zhì)量、價款或者報酬的變更，履行期限、方式或地點的變更，以及違約責(zé)任的變更等。

下面以法律英語考試（LEC）真題3為例，對鏡像原則及反要約的適用進行解釋。

Melonie had been working with an accounting firm for three years. Although the work was busy， she was paid quite well. After she had her first baby， she hired a nanny to help take care of her child. Her mother-in-law， Melinda， disapproved the nanny and tried to persuade Melonie to quit her job and take care of the baby herself. One night， Melinda came to visit and said to Melonie： “If you quit your job and take care of the baby by yourself for three years， I promise I will give you $2，500 each month as a compensation for your sacrifice.” Melonie discussed with her husband Henry， and they made a decision. The following Monday， Melonie talked to her boss and switched to a part-time position so that she would only need to work 20 hours each week. After she told Melinda what she did， Melinda never responded and never paid her anything. So Melonie decided to sue Melinda for the $2，500 monthly payment. Which of the following statements is true？

A. Melonie could not get compensation because there was no contract.

B. Melonie could not get compensation because there was no consideration.

C. Melonie could not get compensation because Melinda did not have income.

D. Melonie could only get $1，250 as compensation.

案例中，婆婆Melinda（被告）向Melonie（原告）提出要約：“如果你辭掉工作，自己照顧孩子三年，我將每月給你2500美元作為補償。”Melonie隨后將自己的工作轉(zhuǎn)為兼職，并告知Melinda。Melinda未作任何回復(fù)，也未支付Melonie任何錢。所以Melonie決定起訴Melinda，要求她每月支付2500美元。

本案爭議的問題是原告Melonie和被告Melinda之間是否訂立有效的合同。

根據(jù)案情，原告Melonie的“承諾”（兼職工作）和被告Melinda的要約（辭職照看孩子）內(nèi)容不一致，且該“承諾”是明確以同意不同條款為條件，所以根據(jù)鏡像原則，Melonie的回復(f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承諾，而是反要約（新要約）;而案件事實中未體現(xiàn)Melinda針對反要約作出任何回復(fù)，所以Melinda和Melonie之間并不存在有效的合同，Melonie不能獲得2500美元的補償。故本題答案為A，選項D錯誤。選項B錯誤，因為consideration（對價）存在——Melonie辭職照顧孩子三年，Melinda每月支付2500美元。選項C錯誤，因為無論Melinda是否有收入均與合同的訂立無關(guān)。

2. 格式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Forms）4

格式之戰(zhàn)是鏡像原則的另一種例外情形，其所涉問題是，雙方當事人在訂立合同的過程中，當要約的標準文本與承諾的標準文本并不完全一致時，如何確定合同是否成立;若合同成立，如何確定合同的條款。例如，要約人發(fā)出一份標準訂單，受要約人收到訂單后又發(fā)送了一份新的訂單給要約人，這份新的訂單上商品的品種、價格、數(shù)量和交貨條件、地點均與要約人的標準訂單一致，但詳細的合同履行條款存在區(qū)別。在此情形下，承諾未完全按照鏡像原則反映要約中的內(nèi)容，雙方是否形成了合同？

針對合同是否成立、標準條款文本的修改以及合同內(nèi)容如何確定等格式之戰(zhàn)問題，美國合同法的主流學(xué)說闡述了“第一槍原則”“最后一槍原則”與“擊倒原則”三種解決方法。

第一槍原則（the first blow doctrine），是指以原要約人的要約為準訂立合同，這是格式之戰(zhàn)較為簡便的解決方法。

最后一槍原則（the last shot doctrine），又稱“最后用語原則”（last word doctrine），是指與原要約不符的承諾構(gòu)成對原要約的拒絕，為反要約（新要約）。合同成立前提下，以最后發(fā)出反要約方的格式條款為準締約。英美法院多采用最后一槍原則處理格式之戰(zhàn)問題。

擊倒原則（the knockout doctrine），是指雙方格式條款存在不一致的情況下，首先認定合同仍然有效成立，合同條款以相互一致的條款為基礎(chǔ)，不一致的條款均不構(gòu)成合同的一部分。

“最后一槍原則”與第一部分介紹的反要約情景十分相似。但第一槍原則與擊倒原則無疑為不符合鏡像原則的格式之戰(zhàn)提供了新的解決思路。 ? ? □

（未完待續(xù)） ? ? ? ? ?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xué)）

二、投郵主義（Mailbox Rule）

1. 定義5

投郵主義，又稱“發(fā)信主義”，是普通法中確定承諾生效時間的原則。其基本的定義為，受要約人以書信、電報對要約進行承諾時，在符合鏡像原則的前提下，承諾一經(jīng)投至郵筒或者交至電報局即發(fā)生法律效力（effective upon dispatch）。除了寄送書面承諾，開始履行要約中的義務(wù)也是對要約進行承諾的一種形式（acceptance by performance），而根據(jù)投郵主義，不論要約人是否意識到受要約人開始履行義務(wù)，從開始履行的時刻起，承諾即生效。

投郵主義僅適用于承諾，而不適用于除承諾外對于要約的撤回、修改等。例如，如果原要約人發(fā)出撤回原要約的意思表示（revocation），只有當受要約人收到時才發(fā)生法律效力（effective upon receipt）。又如，如果受要約人在收到要約后并未進行承諾，而是將反要約投遞至郵筒或交至電報局，則只有在原要約人收到反要約，且將書面承諾郵寄或通過電報發(fā)出后，才構(gòu)成對反要約的承諾（acceptance of counter offer）。在反要約的情景中，原要約人變成了受要約人，而原來的受要約人變成了新的要約人。

下面以LEC真題6為例，來進一步了解投郵主義的應(yīng)用：

Ted owned bowling lanes and needed to buy some new bowling balls. On February 1， he read an ad from FMA， a major manufacturer of bowling balls， that they were having a special on balls： 40 balls in various weights and drilled in various sizes for $10 per ball. Ted immediately filled out the order form for the 40 balls and deposited it， properly stamped and addressed， into the mail. The very next day， Ted received in the mail a letter from FMA， sent out as part of their advertising campaign， stating in relevant part that they will sell Ted 40 bowling balls at $10 per ball. On February 3， FMA received Teds order. On February 4， the balls were shipped.

On what day did an enforceable contract arise？

A. February 1， the day Ted deposited his order in the mail.

B. February 2， the day Ted received the letter from FMA.

C. February 3， the day FMA received Teds letter.

D. February 4， the day the balls were shipped.

本案例中涉及的雙方，Ted是保齡球場地所有者，F(xiàn)MA公司是保齡球的生產(chǎn)商。Ted在2月1日寄出的訂貨單（Order form）是向FMA公司發(fā)出的要約，而Ted在2月2日收到的廣告（advertisement）是FMA公司發(fā)給Ted的要約。2月3日，F(xiàn)MA公司收到了Ted的要約（訂貨單），并于次日（2月4日）發(fā)貨。

可以將上述情形總結(jié)如下：

·Feb. 1： Ted sent an offer （order form） to FMA.

·Feb. 2： Ted received an offer （advertisement） from FMA.

·Feb. 3： FMA received Teds offer （order form）.

·Feb. 4： FMA shipped the ball.

由上面的總結(jié)可以看出，本案例中涉及兩個要約（Ted寄給FMA公司的訂貨單，以及FMA公司寄給Ted的廣告）。而真正被接受的要約，是Ted寄給FMA公司的訂貨單。按照投郵主義的規(guī)定，不必要等到Ted收到保齡球后才算FMA公司接受了要約。當FMA公司收到訂貨單，并于2月4日按照訂貨單的數(shù)量將保齡球寄出時，就以實際履行的方式接受了Ted的要約，一份有效的合同也就此達成。因此，Ted與FMA公司在2月4日形成了有效的合同，D為正確答案。

如果在上面的案例中，F(xiàn)MA公司在收到訂貨單后沒有立即發(fā)貨，而是寄給Ted一份依照最新市場價格和公司廣告活動確定的價位表，則構(gòu)成了反要約，原要約人Ted變成了受要約人，而原受要約人FMA公司變成了新的要約人。此時，根據(jù)鏡像主義和投郵主義原則，Ted需要根據(jù)這份最新的價位表來表達自己是否接受的意愿。

2. 例外情況

投郵主義有幾種例外情況。首先，要約中可以規(guī)定不適用投郵主義原則，即可以規(guī)定只有當要約人收到書面承諾后，承諾才生效。其次，投郵主義不適用于期權(quán)合約7（option contract）。這是因為，期權(quán)合同只有在作為受要約人的賣出者或立權(quán)者，收到作為要約人的買入者或持有者希望行使權(quán)力的要求后，才開始履行義務(wù)。因此，此種類型合約必須在受要約人收到承諾后才能開始履行。再次，針對電報（電傳）、傳真、電話等即時通訊工具，即使受要約方已經(jīng)發(fā)出了承諾，該承諾只有在要約人收到通知（notice of the acceptance）后生效。

最后，是關(guān)于受要約人發(fā)出承諾與拒絕要約的兩種復(fù)雜情況：若受要約人發(fā)出書面拒絕要約的通知后又立即發(fā)出書面接受要約的承諾，那么要約人最先收到哪份通知，相應(yīng)的意思表示即生效;但若受要約人先發(fā)出接受要約的承諾而后又發(fā)出拒絕要約的書面通知，一般認定為接受要約，除非要約人首先收到拒絕要約的通知，并且要約人因為相信受要約人不接受要約而遭受了損失。

規(guī)定上述例外的典型案例是Morrison v. Thoelke。該案由佛羅里達州地區(qū)上訴法院審理，上訴人作為房屋買家以及要約人，執(zhí)行了合同并將合同寄給被上訴人。被上訴人作為房屋賣家以及受要約人，首先向買家，即要約人發(fā)送了接受合同的承諾。但在買家收到承諾前，賣家打電話意圖撤銷并否定了合同及其執(zhí)行。法院認為，雖然賣家意圖撤銷合同，并在對方收到承諾前溝通了撤銷的意思，但根據(jù)投郵主義原則，承諾在發(fā)送的當時即對雙方產(chǎn)生拘束力，即使事后電話通知撤銷承諾，也不能認定合同無效。

三、結(jié)語

鏡像原則與投郵主義是美國合同法學(xué)習(xí)者需要著重掌握的兩個重要原則。在分析相關(guān)問題前，最關(guān)鍵的是要確定合同類型及管轄此類合同的法律——普通法還是《統(tǒng)一商法典》。通常情況下，《統(tǒng)一商法典》適用于貨物和證券（goods and securities）的銷售合同，而普通法一般適用于服務(wù)、房地產(chǎn)、保險、無形資產(chǎn)和就業(yè)等合同。

根據(jù)美國普通法，鏡像原則是指受要約人承諾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如同鏡子一般“反射”要約的內(nèi)容。鏡像原則包含兩種例外情形，一種是反要約（新要約），另一種是格式之戰(zhàn)。但是，在《統(tǒng)一商法典》中，如果承諾中包含了附加或不同的條款，只要受要約人在合理時間內(nèi)接受承諾或以書面形式寄送承諾，且未將同意該附加條款作為條件。如果合同雙方均為商人，則附加條款直接構(gòu)成合同的一部分，除非要約規(guī)定承諾必須符合原要約條款，附加條款使要約的實質(zhì)內(nèi)容發(fā)生變更，或要約人拒絕新的條款。

投郵主義是指，在符合鏡像原則的前提下，承諾一經(jīng)投至郵筒或者交至電報局即發(fā)生法律效力。承諾不僅可以經(jīng)投遞后生效，還可以通過履行要約中的義務(wù)生效。如果受要約人在收到要約后并未作出承諾，而是將反要約投遞至郵筒或交至電報局，只有在原要約人收到反要約，且將書面承諾郵寄或通過電報發(fā)出后，才構(gòu)成對反要約的承諾。實踐中，雙方也可以在合同中約定不適用投郵主義原則，且針對通過即時通訊工具發(fā)出的承諾，只有當另一方收到后才生效。

在理解鏡像原則與投郵主義兩個概念時，結(jié)合相應(yīng)案例分析，能夠?qū)τ诜筛拍畹睦斫飧有蜗笊钊?。在分析案例時，需要了解案例事實，明確案例中存在爭議的問題，將鏡像原則與投郵主義適用到具體事實中，最終得出準確的結(jié)論。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