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1926年出生,原籍江蘇如皋市,現定居青島。作家,編審。已出版散文詩集《望梅》《落日也輝煌》等、文學評論集《流淌的聲音》。曾獲中國散文詩終身藝術成就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0周年榮譽證書及紀念章、魯迅散文詩獎、2019年9月獲《青島文學》授予編輯創(chuàng)作終身成就獎等。
小說有長篇、中篇、短篇之分,仍不滿足,又出現了小小說,方達“超短”之極。詩呢,中國古典詩歌長詩很少,短詩興盛。最早的《詩經》集短詩之大戰(zhàn),后來的五言絕句,區(qū)區(qū)二十字,便寫出了詩意豐滿的精品。新詩中雖也有少量長詩、組詩,大量流行的仍是短詩。微型詩的出現,其實便相當于古詩中“絕句”的“復活”,散文詩呢?似乎少有“微型散文詩”的稱謂,其實不然。早在幾年前,便出版過《微型散文詩選》。而在散文詩界,如李耕、柯藍、王爾碑、敏岐等大家,都是微型散文詩的能手,只不過“微型”這提法,以及這種類型的作品,未曾引起人們特別的重視與關注罷了。近日忽然想到此事,找一些作品閱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頗想就此談談我的感想和期望了。
散文詩當然有長、短之分,無論中外,都是長短并存的,篇幅之長短,只能由內容來決定。從理論上講,也不存在以長短衡量作品價值高低的道理,這一點,是必須首先講清楚的。而從實際情況看,長篇巨制遠遠少于短小的散文詩,又是有目共睹的現實。無可否認的是,長篇散文詩寫作難度很大,沒有豐厚的詩性內容為基礎不行,沒有卓越的藝術才華也不行。當代,只有像皇泯的《七只笛孔洞穿的一只歌》這樣的名篇,經受住了讀者和時間的考驗,將能以其詩美的青春,保持長遠的生命力。而大量為作者孜孜不倦地寫作,讀者每日每時接觸的,畢竟還是短章,其中也包括一些“超短章”,便可列為“微型”了。
柯藍在《散文詩雜感》中曾說:“要強調短小,明確散文詩要在一百來字中(最長不超過三百到五百字),自成一種詩的意境。從形式上說,小巧玲瓏,從內容上說以小見大,牢固地使散文詩保持自己的特色,短小應是散文詩區(qū)別于一般散文的一個重要標志?!边@段話我以為既適合于一般散文詩,尤其又適合于微型散文詩。短小與詩意應是微型散文詩的兩個關鍵詞,至于字數,當然只能做參考,不要視為一種“規(guī)定性”。從實際情況看,一百字左右的精品,往往便是我們欣賞的微型散文詩了。不妨略舉一二。
“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這是昌耀的《斯人》,只有三十二個字,卻寫出了何等境界,地球宏闊,宇宙浩瀚,一人,一個渺小的人,何其孤獨,何其寂寞,又何其神秘,何其偉岸。任你風雨攀援,我自無語獨坐,其生命感悟之豐厚與凝重,不同凡響。
精煉,集中,常常把握一個詩意的“核”,可能是“微型”機制得以形成的重要條件。詩只說最主要的東西,不能如散文那樣鋪敘雜陳。對散文詩而言,強調其精煉性和防止散文化,都是從這個出發(fā)點產生的。盡須短小片段,卻又必須構成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微型散文詩并不因其“微”而可以草率成章,反需經過更為嚴密的精巧構思,才能完成獨立存在的“生命體”,所謂“一詩一世界”正是這意思。那些以片段警句聯組而成的語錄式篇章,之所以不屬于微型散文詩行列,便是由于其難以成為一個獨立的詩的世界。在這里我想舉王爾碑的《墓碑》為例,雖只有三句,卻可稱為“微型散文詩。”
“葬你/于心之一隅/我就是你的墓碑了”
這是詩,是完整的,與那些格言警句全然不同。因其有獨立的構思、豐富的想象,而且不取純理性的告白,含蓄,蘊藉,內斂,具有詩性的質地。
詩貴精煉、含蓄,尤貴創(chuàng)新,這不僅是對微型詩的要求,也是對所有散文詩的要求。長期以來,中國散文詩存在的主要缺點,一是有些作品過于散文化,二是有些作品題材、手法上的近似或雷同,由于“英雄所見略同,”讀多了令人厭倦。譬如,以鄉(xiāng)村生活,懷鄉(xiāng)情緒為題材的作品較多,很容易產生似曾相識的重復感,我們來看胡弦的《一滴雨》就是全新的面目了。
“大雨落向家鄉(xiāng),我是其中微茫的一滴,/與眾不同/渴,/慌不擇路/面對加速靠近的家鄉(xiāng),我朝向其中的一滴灰塵,張開了微涼的口岸唇?!?/p>
“渴”是這章散文詩的關鍵詞,然而卻反將自己比作“一滴雨”,這就十分新穎獨特。最精彩的語言卻十分簡約,樸素:
與眾不同/渴/慌不擇路
分明是“我”的懷鄉(xiāng)之情的“渴”,反而說是家鄉(xiāng)的“一滴灰塵”因他的到來而“張開的嘴唇?!边@一筆就更加不同凡響了。
再來看劉川的《夜半》:
燈下查錢的境界,是無上境界,/耳邊來鐘的境界,也是。/佛家所謂的:無二無別。/遺憾的是,燈下無錢可查,耳邊鐘聲漸涼。/于是下床,煮一碗方便面,/就著一盞臺燈,把人生雜感當調料包,慢慢撕開。
寫的是身邊瑣事,是詩人們往往忽略的覺得毫無詩意的日常生活,然而其不同凡響的價值正在于此。詩來自生活,詩便在身邊,詩不僅是風花雪月,詩是真、善、美的真實體現。劉川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從“無詩”中找出詩來,在于他的坦率與真誠,在于他從個人的體驗中展現了許多人類共有的苦惱、困惑,在于他將詩的個人生活層面與社會性的共同層面交織在一起。就技巧而言,也是很出色的,一碗方便面,點出了清貧的生活,“把人生雜感”當作了“調料包”,說不盡的人生感慨,盡在其中了,讓讀者去慢慢品味吧。
歷史是一部大書。有多少值得回味和深思的詩的題材蘊藏其中,值得詩人們去挖掘。問題是必須以現代人的觀點來思考和描述。張稼文在他的散文詩集《那些小事情》里,收入了一章《諭》,是非常出色的一則歷史小品:
“把大地歸還給青草,把天空歸還給星星,朕要放羊,還要看星星,/然后,讓這天和地做棺槨。/欽此。”
詩寫得十分輕松,風趣,有輕微的調侃意味,而又十分發(fā)人深思,感到沉重。
虛構,情節(jié)是虛構的,卻又完全符合悠悠千年中華封建王朝的歷史真實。情節(jié)不重要,重要的是問題的本質:歷代皇帝無不視天下為己有,他的每一句“口諭”或“手諭”,都必須完全照辦。這章散文詩寫的就是這種“皇權至上”的心態(tài),不僅皇帝本人,甚至于許多小民也習慣了這種“國情”。不足四十字的一章散文詩,寫出了如此厚重的歷史真實,是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