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梓
在我們村,大家都明白,見苗三分喜
小苗破土,我覺得理所應當時又頗感意外
一年一年,只有人變得老氣
小苗總是嶄新的,嶄新的還有露水
過了上午,就再也尋不見她
小滿。風把南方的小鳥漸次刮到北方
地里還沒有出全苗,如果在八成苗以下
就得補上每條壟的空當,無論是玉米地
黃豆田,或者是土豆地
經常要補的作物是飯豆或小葵花
用鋤頭扒下干土,再刨坑,投下葵花籽
然后埋上,踩幾個腳印。只需過三天
苗兒就從腳印里長出來,都戴著舊氈帽
秋天,補苗的莊稼,反而更加籽粒飽滿
你會覺得這是格外的恩寵,秋天里的秋天
你總能感覺得春天她從未辜負過我們
秋儲冬藏。金黃的楊樹葉落下的時候
我就知道該在園子里挖一口菜窖了
多年以來——
父親早已把挖菜窖的手藝傳給我:
怎樣用一把鐵鍬從地下取出個壇子狀的空間
再棚好窖蓋,鋪土,留出窖口,豎下梯子
父親言下之意:大地夯實,才能挖出窖而不塌方
人心也是,要是不踏實,就裝不下安穩(wěn)
挖好窖,我要先于蘿卜,白菜體驗地下的清涼
而至于怎么擺好每一棵菜,一個蘿卜
讓它們即節(jié)省空間又不至于腐爛
至于怎樣把控窖的溫度,不至于太冷把菜凍了
也不至于傷熱,它們會傷心腐爛
父親還是信不過我,這些事兒他要親力親為
只有這樣,我們一家,整個冬天才過得安生
等雪落時分。我們在屋內點燃火爐
我們不再擔心別的——
我們知道在菜窖里:蘿卜青著,白菜白著
它們鮮嫩多汁,而我們也同樣飽滿
說說土豆吧。外面下著雪,我們點起燈
我們從一顆土豆被分成新的種子
再次奔跑于田野說起,從故鄉(xiāng)一直說到異鄉(xiāng)
說每一個頭頂白花的土豆有各自的快樂和苦衷
說起滾落山谷的,留下轟隆隆回音兒
也說到進了城,再也沒回來的
說爛在地里的,像是根本沒有活過
而也有的像是患了抑郁癥——
躲在地窖,貧血般的芽和纖細的須根,糾纏著
說起有一刻,看見一顆水分盡失的土豆
——就會迅速想起一個人干癟的臉
土豆啊土豆,每一顆土豆它都是我們的定心丸
多少年來我們也像土豆一樣沒得選擇,搬家
又像土豆一樣再次扎根于田野,這么多年
總有土豆要死去,也總有土豆活下來
我們說起埋在土里的不發(fā)芽的那幾顆
永遠沉睡的他們,像暗夜里的星,像失明的眼睛
親愛的人,說起土豆時,我的語言總力有不逮
總是遠不如泥土:
秋天。最大的一枚土豆懸掛在天空
我們的土豆地,泥土用大的裂紋表示大的土豆
它們就在干枯的土豆秧下面
用小的裂紋,表示小的,它沉默的意思像是說:
一顆土豆就是一顆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