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一年多前,我回到了與姥姥家一街之隔的高中母校上班。由于新食堂暫未落成,附近又缺乏豐富多樣的小餐館,權衡再三,我決定在姥姥家吃午飯。
相較家比較遠的其他同事,我能擁有如此方便的落腳點實屬幸運。但我的內(nèi)心是抗拒的:高中三年,留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被爸媽扔在這城市邊緣的姥姥家借住。這件事對于青春期的我來說,頗有寄人籬下的悲愴之感。
況且,在我記憶里,姥姥的廚藝相當一般。就連我媽都從不承認自己師從姥姥,這一點我深信不疑,畢竟我媽做的飯挺好吃。
雖然我內(nèi)心沒有多少期待,但姥姥面對我的“午間蹭飯行為”卻無比認真。起初,她總要在電話里與我詳細溝通“明天想吃什么”。我原本就對午飯期待值很低,又怕給她增添壓力,于是每次都答:“越簡單越好,我只愛吃土豆,土豆絲、土豆塊兒都行;主食就米飯吧?!?/p>
于是我?guī)缀醭粤艘粚W期的孜然土豆絲、雞塊兒燉土豆。中途姥姥更新過菜單,也不過是偶爾穿插一頓麻食、餃子或韭菜餅之類,很快就又換回我的私享搭配—沒別的原因,是我實在不好意思讓姥姥做太復雜的飯。
有一次姥姥憂心忡忡地跟我媽說:“醒醒咋只愛吃土豆呢?她小時候也不這樣啊,我尋思給她改善改善伙食,她還是要吃土豆……”
我媽心知肚明,我除了工作日午餐之外都在到處胡吃海喝,體重瀕臨超重……于是她寬慰姥姥:“你不管她,她都快吃成個土豆了,讓她吃!”
好景不長,我的最愛—土豆,參與制造了我蹭飯史上的驚魂一刻。
那天中午下班,我照常到姥姥家蹭飯。剛巧舅舅和舅媽也回來了,大家圍坐在一起免不了邊吃邊聊,就在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聊天話題和電視里的午間新聞分散時,我夾起一筷子土豆絲準備往嘴里送,卻突然發(fā)現(xiàn)黃澄澄的土豆絲里面冒出來一個銀白色的不明物種。
—天哪,是一枚圖釘!
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將那枚還掛著一截土豆絲的圖釘丟到餐桌上。大家倒吸一口冷氣,開始七嘴八舌,試圖“破案”。最后一致認為是姥姥炒菜時,姥爺在一旁燒地火,某根木柴上的圖釘崩到了鍋里……
幸虧我眼神好,避免了一場“血案”。
晚上,我跟我媽打電話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當天的遭遇。我媽勸我:“倆老人都80多了,你自己吃飯注意點兒,不要要求太高?!?/p>
終于,學校食堂營業(yè)了,我第一時間通知了姥姥“以后不再回去蹭飯”。我以為自己終于躲過了一劫,卻沒承想,我媽又發(fā)出指示:最好每周去一趟姥姥家。
我嫌麻煩,準備敷衍一下我媽,誰知她周周堅持問我:“你去姥姥家了嗎?”我十分崩潰地說:“懶得去,我也不想吃她做的飯,怕再吃出什么可疑物?!?/p>
我媽火了:“你以為讓你去姥姥家,就只是為了蹭飯嗎?!”
后來才明白,媽媽讓我隔三岔五去趟姥姥家,重點根本不是蹭飯,而是“視察”。
疫情期間,我在家上了大半個學期的網(wǎng)課,等到正式開學,我便準備去姥姥家“視察”,這一“視察”,可不得了,發(fā)現(xiàn)姥爺居然尾骨骨折了!
說出來可能都沒人信,姥姥和姥爺都有退休金,但一輩子勤儉節(jié)約到苛刻的程度,到現(xiàn)在還堅持做飯“燒地火”,不僅跳過了煤氣時代,搞不好還準備跳過天然氣時代……姥爺?shù)奈补?,就是外出撿樹葉時摔裂的。
我自然又代替我媽開啟了新一輪盡孝模式。說是“盡孝”,其實每次去醫(yī)院,姥爺大多時候都在睡覺,我待個十幾分鐘,覺得幫不上啥忙,就想撤。好幾次姥爺根本不知道我來過。
飯是肯定蹭不成了—姥姥開始了連軸轉:每天在家隨便做點兒飯,再帶到醫(yī)院陪姥爺一起吃。我烹飪技能不佳,完全插不上手;怕姥姥來回折騰辛苦,我提出點外賣,自然被兩位老人一致回絕。
傷筋動骨一百天,姥爺出院后一直在家靜養(yǎng),我本著不給他們添麻煩的原則,一直沒有再回姥姥家;學校食堂的飯菜雖然難吃,但我在同事的帶領下發(fā)現(xiàn)了幾家校外小餐館,倒也沒覺得吃飯是個問題。
我總覺得,反正姥姥家一直在那里,只要我想去,不過是步行10分鐘的距離。
其實不是的。
我忘記了人是會衰老的,而老人的衰老速度,肉眼可見。
姥爺?shù)亩湓絹碓奖常弦淮芜€能拽著我討論午間新聞;下一次,就連我在屋里喊他,他都誤聽成我在大門之外。
姥姥雖然再也沒有發(fā)生類似“圖釘事件”的失誤,卻越來越頻繁地將醋當成了醬油,將米飯蒸成了粥。
我不再向我媽抱怨“為什么又催我回姥姥家”,而是力所能及地去主動關心他們。學校每次發(fā)了福利,我總第一時間拿回姥姥家,因為我知道他們愛囤東西—那是他們維持內(nèi)心安全感的方式;我開始有計劃、有“預謀”地利用中午時間去姥姥家溜達一圈,蹭飯之余順便幫他們收收報紙,解決一下手機操作問題。
我就是迫切地想為他們做些什么,什么都好—終于,姥姥難得主動提出物質需求:她向我展示了自己用的一款發(fā)乳,已經(jīng)被擠得干癟,我仔細瞅了瞅,都過期兩年了。
“姥姥,你還要這個牌子的嗎?發(fā)乳涂在發(fā)梢太容易沾灰塵了,我覺得用護發(fā)精油更好?!蔽已杆俅蜷_手機上的網(wǎng)購軟件,搜索到了她用的那款過于“復古”的國產(chǎn)品牌,一支只要幾塊錢。
姥姥有些茫然,她大概還在想我說的“護發(fā)精油”是個什么東西。
“我就是覺得洗完頭發(fā)總是特別干……”她撥拉著干枯灰白的發(fā)梢,緩緩地說。我突然眼睛有點兒酸澀,當即下單了護發(fā)精油,一百多塊的價格是絕不能告訴姥姥的,一定要說是“別人送的”或者“學校發(fā)的。”
后來每次我媽回姥姥家,姥姥都要夸“醒醒給我拿的那個抹頭發(fā)的油特別好用?!?h3>五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發(fā)覺,有種久違的親近感開始蔓延:像是20多年前,第一次學寫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姥爺從古詩詞中為我取的,內(nèi)心懵懂又驕傲;像是10多年前,在姥姥家獨占最好的房間,每天被“伺候”著衣食住行,度過高中三年;像是不久之前,30歲的我“大言不慚”地去姥姥家蹭飯,即便挑肥揀瘦、怨聲載道,也仿佛永遠不怕失去疼愛般肆意……
其實,我蹭的哪里是簡單的家常飯啊,分明是千金不換的“盛宴”。
現(xiàn)在,我依然隔三岔五地給我媽報告“我準備去姥姥家蹭飯了”,仿佛要去執(zhí)行一項光榮的任務。然后,撥通熟稔于心的電話號碼:“喂,姥姥,我明天中午要去你家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