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繼新
還記得那個夜晚,我領(lǐng)著女兒小初坐長途班車。
夜越來越深,目的地越來越近。我有點兒恐慌,因為前方那座城市沒有我落腳的地方。
我打電話給老肖,期待一個奇跡:“我馬上到株洲了,你在哪里?”
老肖便給了我一個奇跡,說:“我早到株洲了,一直等你呢?!?/p>
這天是大年初四,我離婚后的第一個年。工廠還未開工,老板還未打開宿舍大門。我早早地來到株洲,只為逃離一個個親人—他們總是相繼用撕開我傷口的方式來撫慰我。
株洲這座城市,此時像是一座空城,寂靜無聲。我拖著行李箱,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行李箱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繞過一排排路燈,橫沖直撞,顯得格外突兀,讓我惶恐不安。
在老肖租的房子樓下,我看見她立在路燈下,三魂六魄瞬間歸位。老肖接過我的行李箱,擁抱了我一下,說:“沒關(guān)系,有我呢?!?/p>
我把頭扭到一邊,抬頭看擠擠挨挨的樓房,不讓眼淚掉下來。
老肖哈哈笑著說,終于有人陪她半夜聊天了。
老肖的暫時收留,讓我們不至于流落街頭。
我混了幾十年,只混到兩個閨密—一個是小初,一個是老肖。
我與小初之所以能成為閨密,靠的是母女血緣;而我與老肖的關(guān)系,大概靠的是老肖的一腔孤勇。
老肖喚我為“閨密”時,我暗自一怔。她竟然喚我為閨密。
我不知道老肖是怎么詮釋“閨密”的。是不是我們都經(jīng)常深夜失眠,使得她有同病相憐之感?
反正我是不能理解她為什么失眠,他們夫妻恩愛,孩子已長大懂事。就好像她也不能理解使我失眠的壓力。
快凌晨兩點,我還沒完全睡著。清醒與安睡之間,仿佛隔著一條銀河。我往往需要漫長的泅渡,才能抵達彼岸的夢境。
我的腦海里熙熙攘攘,各種畫面還在如老電影般一幀幀劃過。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我一瞬間被從銀河里拉回到岸上。
電話是老肖打來的,她剛從北海旅游回來,要來我家和我聊天。
她總是這樣肆無忌憚地打擾我。她說我是她的閨密,理所應(yīng)當(dāng)陪她聊天。
即使感激她,這個“理所應(yīng)當(dāng)”,還是讓我很生氣。
我說:“你知不知道幾點了?”
她笑道:“別兇嘛,兩個人一起熬夜,比一個人熬要容易得多。我下了車家都沒回就來找你,你還不識好歹?!?/p>
凌晨兩點多,我出租房的門被她敲響。在深夜的寂靜中,敲門聲就如那年大年初四我的行李箱摩擦馬路的聲音一樣突兀。
我剛打開房門,她就遞給我一袋東西。我知道她想要堵住我的抱怨。
打開一看,是一袋子稀奇古怪的海螺貝殼,都是她從海邊撿回來的。
我喜滋滋地說:“我這就去拿水晶瓶子供起來。”
老肖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歡,別人都說我撿了一袋垃圾。你呀,就是個另類。”
老肖凌晨直奔我的小窩,主要是要聊我的婚姻大事。
她說她剛獲得一位單身好男人的新情報,必須透露給我,不能便宜了別人,并說有機會要安排我們見面。
我自從被她騙去赴了好幾次相親局后,就警告她:“不要瞎操心,你看中的人,我是看不上的?!?/p>
她嘻嘻笑:“我非要把你的婚姻大事搞定?!?/p>
這位單身好男人我是認識的,他是我與老肖的同學(xué)—陳老板。在老肖的安排下,我們畢業(yè)20多年后在同學(xué)聚會上見過一次,但彼此并未注意到對方。
老肖胡亂下了碗面條,吃完后,一邊幫我洗堆積下來的碗,一邊說:“我非把你和陳老板拉在一起不可,不信你等著瞧。”
我聽完她的豪言壯語,“撲哧”樂了,覺得她異想天開。我不信我的婚姻大事還能被她強迫。
老肖帶來的情報無非是老生常談。她沉醉于對陳老板的夸贊之中有點兒上頭,快凌晨四點了還無睡意。
而我的睡意在她對陳老板絮絮叨叨的夸贊中終于來了,我歪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薄毯,而老肖已不知所蹤。
我大部分的失眠之夜,都有老肖在場。
但我每天在準備入睡前,還是會“拉黑”她。因為我要努力入睡,以獲得足夠的精力來掙錢養(yǎng)小初,我不能讓老肖“為所欲為”。
以老肖愛憎分明的個性,估計我不會得到好下場。
其實老肖這一生,閨密不計其數(shù),我只不過是她蕓蕓閨密里的一個,少了我,也無關(guān)緊要。
但沒想到,“拉黑”她后的第二天深夜,我剛從服裝廠下班,她就送了兩雙棉鞋過來,說:“我親手做的?!?/p>
兩雙厚實暖和的棉鞋,卻讓我“拉黑”她的內(nèi)疚感全無,氣焰囂張起來。此后每天晚上我都毫不猶豫地“拉黑”她,第二天早上想起來再把她放出來,有時候甚至?xí)氩黄饋怼?/p>
她竟不介意,嘻嘻一笑:“厲害了,記得把我放出來啊?!?/p>
人們都說每個人出現(xiàn)在你生命中是有原因的,我疑心老肖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就是為了把我慣成“沒良心”的人。
所以,后來我理直氣壯地拒絕她過多地參與我的生活,也拒絕過多地參與她的生活。我忙于與陳老板談戀愛,談得天昏地暗,與她的聯(lián)系就更少了。
老肖除了收留過我與小初,還收留了不少落難的貓狗。
去年夏初,她告訴我她撿的小白狗又生了一窩,聯(lián)系了要養(yǎng)狗的人家,幾乎都送走了。她自作主張地把其中一只小白狗留給我,說那只最好看,并三番兩次催我去捉。
我終于去了老肖家。
再見到老肖,我的震驚程度已經(jīng)無法用任何單位來度量。我疑心她自己貪玩出去了,請了另一個人來假扮她應(yīng)付我。床上的那個人,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大眼睛在消瘦得骷髏似的面龐上像兩只銅鈴,一雙胳膊像枯樹枝,而雙腿卻腫得像兩條蟒蛇,觸目驚心。
她的家人悄悄地跟我說:“她快不行了,好久沒有吃飯了,誰勸她吃飯就罵誰?,F(xiàn)在她誰的電話都不接,只接你的電話?!?/p>
我不知道該怎么展示我的表情,內(nèi)心有百般滋味翻滾。像我這樣沒良心的,何德何能,竟能得她這般深情!
這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攥著她的手懇求她:“好好吃飯,快快好起來,才有力氣罵我?!笨杉词骨О銘┣校f般真心,誰又能攔住生命漸行漸遠?語言在生死面前顯得那么可笑。
她一只手接過我遞給她的碗,一只手捂著肚子笑,閉著眼睛,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只說:“好,好。”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失眠,那分明是與身體抱恙有關(guān)。
而她早早就明白,我失眠的始作俑者是孤獨與缺愛。所以她才會經(jīng)常跑到我的小窩,想陪我,并亂點鴛鴦譜。
她在眾多閨密的生命中,一腔孤勇地扮演太陽,給予我們溫暖。而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照顧,而即便沒有得到回贈,她也毫不介意。我們誰也沒有對她的失眠有所警惕。
她治愈了我的失眠,而她終于長眠。
最后,她是揣著她這輩子無數(shù)“勛章”上路的,比如,小貓小狗的親熱,一株小草的感念,一粒微塵的眼淚……不知道能不能給她一點兒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