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靖淞
(湖南文理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在眾多的宗教,尤其是有塑像傳統(tǒng)的宗教傳播中,傳播者們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類似的方法去塑造主神的威嚴和宗教儀式感的體驗,在中國的宗教語境中尤為明顯,無論在漢地還是藏地,人們在塑造廟宇中的主神時都是盡可能地利用體量上的巨大來體現(xiàn)其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神力。
儺壇中的儺公和儺母(也作東山圣公和南山圣母)作為湘西苗族最早信奉的人類始祖神,其原型故事是作為功能性比較單純的古代生殖崇拜始祖神被記錄的。如果結合現(xiàn)今在儺壇中主神的地位來進行釋義,這種單一的生殖崇拜功能母題原型顯然是不適合的,于是在儺堂戲的表演中這一對符號需要尋找新的母題去解讀。
桃源的儺壇中儺公儺母的形象是以頭部塑像的方式存在的,他們的形制是一個頭部的圓雕,被供奉于儺壇和儺儀中,而在儺戲的表演中是不被表演者佩戴的;從體量上來講則更加奇怪,他們通常不僅小于其他儺神面具的體量,甚至比正常人的頭部還小;從造型和裝飾上來講,他們往往是古樸簡素的,現(xiàn)存的樣本中少有著色;情感上不似正神面具那般親善,也沒有兇神面具的凌厲,更不會有世俗面具的詼諧親切,他們往往散發(fā)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秘。在陳列著眾多富有造型張力、色彩又濃艷的面具的儺壇里,儺公儺母像是不太起眼的。為了凸顯他們主神的身份,土老師們用竹篾和彩色剪紙在儺壇里扎上三疊樓式的神祇居所“龍廳寶架”,意味著“三清殿”,將其放置在儺公儺母的木像前,以精工細作的宏偉空間凸顯其地位。
原有的單純生殖崇拜母題是難以解釋儺公儺母像在儺壇中所表達的視覺信息和存在方式的,筆者找到了這樣的一種解釋。農辰鄉(xiāng)新光村的土老師傅在福說了這樣一段故事,從前放牛娃在閑時捏了泥巴玩耍,有天捏了男女兩尊泥人,安置在偏巖洞中,插上鮮花供著,每天在前玩耍。孩童將牛群交由兩尊泥像看管,對他們許諾“如果你們保佑我們的牛群不去吃莊稼,明天我們過來祭你”,果然靈驗。孩童們的玩心更大了,天天如此。久而久之知道的人多了,以為是怪事,有病的人家過來祭祀祈禱,果然也靈驗。后來人們敬這兩尊泥像為神,把兩尊泥像請回家供著。慢慢將男的喚作“東山圣公”,女的為“南山圣母”。
另一種說法是“東山圣公”和“南山圣母”本是一對愛戀的情侶,因戀愛受阻投河殉情,后來他們的頭骨被放牛娃在河邊撿到,將牛兒交由他們看管,果然靈驗,后續(xù)的情節(jié)大致和第一種說法類似,兩尊頭顱被奉若神明,被請入廟堂之中供奉祭祀。
顯然如果以儺堂戲中儺公和儺母像的造型語言和呈現(xiàn)形式而論,以上這兩種說法是比較貼近于他們小巧的圓雕頭像的解釋的,應該被認定為“儺公儺母”像的母題。早年的制作者在傳說中提取了“泥人”“頭顱”“男女”等關鍵詞,用一對小巧的圓雕男女像對此進行解釋,為了長久保存和移動,泥塑的材質被替換為木質,而背后的母題在時間的長河中漸漸被一套既定的范式所代替,逐漸隱去,以至于現(xiàn)在鮮為人知。
儺堂戲的起源和“桃源”地區(qū)最直接的關系體現(xiàn)在儺堂戲重要的開洞戲“唐氏太婆”中,劇本情節(jié)大致是由金角將軍去請掌管著桃源三洞(也作桃園三洞,是供奉儺神面具的地域)鑰匙的唐氏太婆,打開上洞桃源、中洞桃源、下洞桃源的鎖。介紹唐氏太婆角色根生的唱詞有“大姐騎龍歸仙界,二姐騎龍海中存,只有吾妹年紀小,差入桃源管洞門”[1],這是“桃源”地名首次在劇本中出現(xiàn)。但嚴謹?shù)赜懻摗疤以础币辉~,一指地名桃源,二指由《桃花源記》所記述內容所延伸出來的具有神秘意向的世外桃源概念。筆者傾向于前一種地名桃源的說法,其原因有二,一是在儺堂戲唱詞中大量出現(xiàn)了實地地名,如《開洞》中尖角將軍與土老師的互動中,土老師詢問把壇將軍從哪里來的橋段,其中大量地應用飛白的手法來帶出重慶(大磬蓋小磬)、思南(寡婦夢夫)、安化(棉花落水)等地名。其二則比較直觀,在《開洞》中尖角將軍為了確定途中遇到的唐氏太婆身份的真實性,詢問了唐氏太婆桃源三洞所處何處、水田多少、水井幾口、是否渾濁、建筑風格結構、建筑材料、門鎖材質、鑰匙放置的位置等問題,唐氏太婆一一作答。雖然今日我們無法實地考證是否是描述現(xiàn)實場景,但我們從唱詞內容中大致能識別出,儺堂戲中的“桃源”是一個真實地名概念。而且從地理上來講,桃源地區(qū)毗鄰沅水,沅水又上乘五溪和云貴高原,沈從文先生在《湘行散記》中描述的桃源縣,也是貨物集散、商賈往來頻繁的地域,因此是有理由認定儺堂戲概念中的桃源即是一個地域概念。
學界普遍以“正神”“兇神”“世俗”三類概念來歸納儺堂戲面具,其中“唐氏太婆”角色為正神面具,桃源地區(qū)儺壇中的唐氏太婆面具為全臉面具,雖為正神神祇,但唐氏太婆幾乎就是普通民間老嫗的形象,頭戴著湘西地區(qū)老嫗常佩戴的一種裝飾著艷麗花紋的小帽,貴州等其他儺堂戲傳播的區(qū)域常見的則是以發(fā)髻作為頭頂裝飾,額頭上往往有幾道細長鋒利的刻痕,連同臉頰處深陷的法令紋、眼角的魚尾紋來傳達其年齡信息,巨大的耳垂形象顯然受到了佛教神像圖示的影響,面部表現(xiàn)出和藹的微笑。這樣的圖像范式的創(chuàng)作,如果不加以解釋是很難識別其身份的,因此在很多的儺戲班子表演以民間故事為主題的插戲時,頭戴唐氏太婆面具的表演者還會以其他老婦人的身份登臺。
東晉泰始年間(公元265—274 年),桃源建起了“真源觀”,這是史上湖南地區(qū)的第一座道觀,后又建起“桃源觀”“靈芝觀”,這些道觀的建成甚至早于《桃花源記》的問世[2]。直至唐代,因為《桃花源記》的影響,桃花源早已變成文人墨客神往之所在,過往的商賈官員紛至沓來,唐玄宗在源中重修了桃源觀。大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 年),崇道的宋徽宗大規(guī)模修建了桃花源,建景命萬年殿及福壽二星經(jīng)鐘樓閣,并御筆親提“桃川萬壽宮”,桃源自此成為全國的道教圣地。道教脫胎于更古老的巫術和方術,與巫儺文化本是同源的關系,而湘西地區(qū)的宗教信仰是多元化的,凡是具備消災除惡的神力的信仰,居民們便一并請來供養(yǎng)著。今日儺堂上土老師開壇設置香案時,會掛上《三清圖》和《司壇圖》,與儺公儺母像一并在儺堂中央祭祀便說明了這一點。
直至元代,蒙元朝廷自上而下崇佛而貶道,道教勢力在全國范圍內開始被邊緣化。并且漢化后的佛教禪宗早已在常德地區(qū)被廣泛接受和傳播。原本崇尚巫、道兩家的儺文化本就具有多神信仰的屬性,佛教元素的融入和直接出現(xiàn)就順理成章了,例如前文所提到的“唐氏太婆”面具的巨大耳垂造型,實際在諸多的正神面具中都有出現(xiàn)。更直接的例證是在儺戲《九州和尚》里,頭戴“和尚”面具的角色負責評價事主家平日是否仁義寬厚,和洞悉事主對于還儺愿是否真心誠意。其儺面具形象范式與佛家的彌勒菩薩像幾乎如出一轍,只是眉間的紅點變?yōu)榱艘粋€紅色半球狀突起作為裝飾,有的上面還書上一個“?!弊?。可見佛家圖示在儺文化活動中也被接納和包容,并填充了當?shù)厝嗣駥Ψ鸺一谛睦碚J知的解釋。
綜上所述,桃源地區(qū)的儺堂戲面具揭示了當?shù)氐膬幕V系是一個多元文化雜糅而成的復雜神祇系統(tǒng),“桃源”在文學中被塑造成了一座神秘的文化高地,世外桃源的意象承載的強大精神屬性使桃源成為了文化傳播中的必爭之地。憑借著這種強大的文化引力,桃源地區(qū)至少在儺堂戲這一類的儺文化活動中成為了試驗田一般的存在。而楚地原生的巫儺文化是一種包容性極強的多神祇信仰,在儺文化漫長的演進中,佛、道以及其他民間信仰的圖示和思想被接納,并在不同時期的儺文化活動和表演中被睿智的土老師們以恰當?shù)姆绞街貥嫞嘣幕鲎伯a生的漣漪經(jīng)由沅水流域往來的儺戲班子,傳播到湘西和云貴的土家村寨和苗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