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劍修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200241）

民國時期，由于敦煌《老子》殘卷的重見天日與《道藏》的影印出版，對于《老子》的校勘與訓詁一時成燎原之勢，相繼涌現(xiàn)了大批校老、詁老的學術著作，如羅振玉《道德經(jīng)考異》、何士驥《道德經(jīng)古本?？贰ⅠR敘倫《老子覈［核］詁》、蔣錫昌《老子校詁》、勞健《老子古本考》、高亨《老子正詁》等。榷而言之，蔣錫昌之《老子校詁》可以說是代表這一時代訓?！独献印纷罡咚降目偨Y性著作。今日學者多以馬敘倫《老子覈［核］詁》為代表民國時期最高水平的訓校《老子》著作，殊不知蔣氏此書正是專對馬氏而去，其書中征引馬敘倫之說為最多，對馬敘倫的批評亦最為嚴厲。他說馬氏《老子覈［核］詁》“逞其肊見，擅改古書，其膽量之大，可謂前無古人。馬書往往如是，讀其書者當能自知之也?！保?］107將蔣書與馬書互讀，我們自然可以窺見二者學術路徑的區(qū)別，二者的高下之別也可自見分明。大體言之，馬氏之書多好求正字，意圖通過意義的圓融去考訂一個《老子》古本的存在，?？敝畬W的客觀性便在他求正字的學術理路中消解無遺，這也是蔣錫昌批評馬氏“逞其肊見，擅改古書”的原因所在。與馬氏相反，蔣書在?？敝卸嗯帕斜姳?，不輕下結論；又多以注校經(jīng)，對王弼本經(jīng)文與成玄英《老子義疏》經(jīng)文的考訂用力最勤；在訓詁上，蔣氏并不汲汲于考求正字，而是采取王念孫《廣雅疏證》中“遵古訓”的方法，探求《老子》文義，其訓詁又多義理色彩，發(fā)人深省。

一 蔣錫昌對《老子》版本的考證

蔣錫昌說治《老子》者有二難：“一曰，本多舛異，不先校勘，無以知古本之真，茍不知古本之真，而率讀焉，是讀偽書也；二曰，字多殊誼，不先訓詁，則不辨古誼之真，茍不辨古誼之真，而為解焉,是解己意也。”［1］1為祛此二難，蔣氏治老以?？?、訓詁二事為重點，故名其書為《老子校詁》?！独献有Ｔb》始刊于1937 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此書從始作到定稿前后達十年之久，蔣錫昌自敘其事云“寒暑十移，稿凡三易”（《老子校詁·自序（一）》），可知其著述之艱辛。其書取民國九年浙江圖書館覆刻浙江書局王弼本為底本，資取前代八十三種《老子》版本以考校，?？钡膹V度可謂前無古人。同時，他又對上述版本流變、真?zhèn)蔚葐栴}做了詳細的考訂，如王弼古本的分章問題，嚴遵《老子指歸》的真?zhèn)螁栴}，今略述之如下。

（一）王弼古本已分篇章

今本《王弼注》其版本之源可追至熊克刻本。王弼本后有熊克跋語，云：“求弼所注甚力，而近世稀有，蓋久而后得之。往一歲攝建寧學官，嘗以刊行。既又得晁以道先生所題本，不分道德而上下之，亦無篇目?？讼财浣牛槍懖刂?。干道庚寅，分教京口，復縷板以傳。若其字之謬訛，前人已不能證，克焉敢輒易?！保?］44-45據(jù)上跋可知熊克刻《老子》一共計二次。第一次鏤刻分《道德經(jīng)》全書為上下篇，并題曰《道經(jīng)》《德經(jīng)》，且有八十一章之篇目；第二次鏤刻，雖分上下篇，但未題《道經(jīng)》《德經(jīng)》之名，亦無八十一章之篇目。今《道藏》所藏王弼本《道德真經(jīng)注》全書分為四卷，無《道經(jīng)》《德經(jīng)》之分，亦無八十一章篇目，僅每章首句另行提行，以資分別。此本即熊克第二次所刻本，乃據(jù)晁說之抄本所刻。熊克說晁本“近古”，但是據(jù)蔣錫昌的研究，熊克的這種說法并不可靠，理由如下：

（1）以范本與《道藏》王本互勘。范應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常見“王弼同古本”的字眼，蔣錫昌取范應元所見王弼古本與《道藏》王本互勘，發(fā)現(xiàn)范本經(jīng)文多與王注相合處，而《道藏》王本異。

（2）以王弼注文為證，明王弼古本已分篇章。二十章王注云：“下篇，為學者日益?！薄跋缕弊盅劭勺C王弼古本分為上下篇。二十三章王注云：“下章言‘道之出口?！倍苏峦踝⒃疲骸跋抡略啤凑叩乐畡??！蔽迨哒峦踝⒃疲骸吧险略啤淙√煜抡摺！薄吧险隆薄跋抡隆敝盅劭勺C王弼古本有章數(shù)之分。［1］8

（3）以《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為證，明老子古本已分篇章?！督?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依王弼本作注，而題《老子道經(jīng)音義》《老子德經(jīng)音義》又于《德經(jīng)音義》下注云：“四十四章，一本四十三章。”①蔣錫昌由此推知，王弼古本確是分八十一章，一本或作八十章，并且上下篇分題《道經(jīng)》《德經(jīng)》。

蔣錫昌這三條證據(jù)足可以證明熊克說法之誤，其后蔣氏學友蒙文通走得更遠，直接懷疑現(xiàn)今所傳的王弼本的經(jīng)文皆非王弼古本的經(jīng)文，而是開元御注本的經(jīng)文?，F(xiàn)存通行的王弼注本有武英殿本、浙局本、集唐字本、《道藏》本等。武英殿本從張之象《三經(jīng)晉注》中錄出，并以《永樂大典》本加以校勘。然蒙文通通過仔細閱讀后發(fā)現(xiàn)，四庫館臣還曾據(jù)焦竑《老子翼》中所載王注加以?？?。武英殿本三十二章注“以無心也亦無名”，校語云：“一本作‘無心故無名’?！毙ＵZ稱“一本”，可知非《永樂大典》本，而焦竑《老子翼》正有此句，故知此“一本”乃取自焦氏。

另外，蒙文通還批評了四庫館臣以《永樂大典》本經(jīng)文校勘張之象本經(jīng)文的做法，因為《永樂大典》本，其實用的是明太祖《御注道德真經(jīng)》的經(jīng)文（《永樂大典》本《老子》是先出《御注道德真經(jīng)》經(jīng)文及注，后又附王弼、河上公等諸家注解）。蒙文通說：“《永樂大典》所載之經(jīng)實依《洪武御注》，非僅文字異同與洪武合，其分章亦無不與洪武本合；而洪武之經(jīng)，又依吳澄注本；紀氏（即紀昀，四庫總纂官）徑以草廬（吳澄）、洪武之經(jīng)校改張本，以為輔嗣之經(jīng)，其莽乃至是耶？”［3］241

又浙局刻本云以張之象原本為底本刊刻，但蒙文通通過與武英殿本比對后發(fā)現(xiàn)，此本實據(jù)武英殿本，但卻將武英殿本所作的校語刪去了，樓宇烈也持此種看法說：“這一本子已據(jù)清武英殿本作了部分修訂，非張之象原本?！保?］3-4而集唐學本是以日本明和七年宇惠考訂本和浙局本為基礎，集日本摹刻張參《五經(jīng)文字》、唐玄度《九經(jīng)字樣》之字而成，凡武英殿本所校改處皆從之，印刻雖精美，然版本價值并不高，故蒙文通嘲笑說：“浙江書局、《古逸叢書》兩刻，與其事者，頗多碩學之士，而草草若此，誠?？闭咭恍Ρ病！保?］241

溯其源流，武英殿本、浙局本、集唐字本等三種版本皆源自張之象本。張之象本后又有晁說之、熊克二跋，《道藏》本亦同，說明張之象本和《道藏》本都源自熊克刻本。蒙文通通過對勘后發(fā)現(xiàn)，《道藏》本注文的脫誤較張之象本要少，認為《道藏》本為優(yōu)。但是他同時認為，二本的《老子》經(jīng)文都非王弼之舊。蒙文通又將《道藏》本經(jīng)文與開元御注本經(jīng)文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其經(jīng)文顯依開元注本”（不取張之象本對勘，是因為現(xiàn)存武英殿本和浙局本皆經(jīng)《永樂大典》本改易，非張之象原本）。由此進一步推測熊克本經(jīng)文乃取自開元御注本的經(jīng)文。他說：“蓋有合河上公、開元、王弼各注語一書如元符《集注》（即上《道德真經(jīng)集注》）者，經(jīng)以開元為主，而校王弼、開元同異于其間，亦如元符注本，于是《王弼注》雖存，而王氏之經(jīng)早亡矣。后之人依此種集注本錄出《王弼注》，即以開元之經(jīng)為王弼之經(jīng)。今人不得其故，猥曰后人以河上本改王本，誤也。鹵莽者遂并校語錄為王注，幸存此一痕跡可資研索?！保?］240-241

蒙文通認為現(xiàn)存的熊克本系統(tǒng)的王弼注也是從前人所編的集注中摘取出來的，這確實有幾分道理。在宋代《王弼注》全本就很難見到，所以熊克跋說“求弼所注甚力而近世希有，蓋久而后得之”。大概晁說之所繕寫之本也是從某集注中輯出來的。

（二）嚴遵《老子指歸》注雖真，而經(jīng)文已偽

嚴遵《老子指歸》，《隋志》著錄十一卷，《經(jīng)典釋文·敘錄》錄為十四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所載為十三卷。今存《道德經(jīng)指歸》有兩種版本，皆為《晁志》所載十三卷之殘本：

一是七卷本，題名《道德真經(jīng)指歸》，列卷七至十三，前有總序，列敘這七卷始自“上德不德”終于“信言不美”之緣由，并有《君平說二經(jīng)目》，各卷皆無篇題，有《老子》經(jīng)文，其體例皆先經(jīng)文而后低一格為解老之文，經(jīng)文與傳文夾雙行谷神子注，今收于《道藏》《怡蘭堂叢書》中。

一是六卷本，題名《道德指歸論》，卷一至卷六（即七卷本之卷七至卷十二，缺卷十三），各卷皆有篇題，缺《老子》經(jīng)文，無總序，亦無谷神子注，今收于《秘冊匯函》《津逮秘書》《學津討原》《叢書初編集成》中。

《老子指歸》一書過去通行本多為六卷本。六卷本因不列經(jīng)文與谷神子注，且杜撰篇名，故曹學佺《元羽外編序》謂此書為明人偽作，其后全祖望、《四庫總目提要》亦認為此書為后人偽托。隨著《道藏》的影印流行，七卷本《指歸》逐漸受到重視，偽書之說亦受到強烈質疑。

陳碧虛《道德真經(jīng)藏室纂微篇》存有嚴遵的傳文，李霖《道德真經(jīng)取善集》亦存有嚴遵傳文與谷神子注，蔣錫昌“以下篇相校，并皆全同”，由此可知《老子指歸》并非偽書。同時，蔣錫昌又將此書《老子》經(jīng)文與范應元《道德經(jīng)老子古本集證》和陳碧虛《道德真經(jīng)藏室纂微篇》所引嚴遵《老子》經(jīng)文互勘，發(fā)現(xiàn)范本與陳本所引嚴經(jīng)與此書“十九不同”，故而認定此本經(jīng)文經(jīng)過很大改動，并得出“此書指歸及谷神子注雖真，而經(jīng)文以偽”的結論。

此書后世以為偽托，并非沒有道理，因為六卷本之書對前人之書改動太大，更有甚者，竟偽造谷神子序文。六卷本載《谷神子序》曰：“嚴君平者，蜀郡成都人也，姓莊氏，故一稱莊子。東漢章和之間，班固作《漢書》，避明帝諱，更之為嚴，莊嚴亦古今之通語。君平生西漢中葉，王莽篡漢，遂遁焬和，蓋上世之真人也。［1］10其所著有《道德指歸論》若干卷，陳隋之際，已逸其半。今所存者，止《論德篇》，因獵其訛舛，定為六卷，而以其《說目》冠于端，庶存全篇之大義爾。谷神子序?！?/p>

蔣錫昌認為，此序是由谷神子注文改易，并有增補，而且后段“陳隋之際，已逸其半”之語，更是無稽之談，乃是后人偽造。今《道藏》所存七卷本《君平說二經(jīng)目》有雙行小字，應為谷神子注語，其云：“嚴君平者，蜀郡成都人也，姓莊氏，故稱莊子。東漢章和之間，班固作《漢書》，避明帝諱，更之為嚴。莊嚴亦古今之通語，君平生西漢中葉，王莽篡一治，遂隱遁焬和，蓋上世之真人也?！绷肀舅^谷神子序即本此注語，后又加“陳隋之際，已逸其半”之語云云，乃是明人妄自增添。如范應元《古本集注》所引經(jīng)文、陳碧虛《纂微篇》所引經(jīng)文及《指歸》傳文、李霖《取善集》所引《指歸》傳文及谷神子注等上下篇皆有見（范、陳皆宋人，李為金人），可知此書宋時仍存全本，豈可謂“陳隋之際，已逸其半”？前人言“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②，誠非虛言。

二 對王弼本經(jīng)文的?？?/h2>

王弼本《老子》乃今之通行本，今人樓宇烈先生有《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樓氏此書對王弼注文的?？笨胺Q大成，然而卻并不涉及王弼本《老子》經(jīng)文的?？?。對此，樓先生也做過交代：“由于本書目的是取王弼的思想材料，所以校釋只限于王弼注文的部分，諸如《周易》《老子》《論語》原文則僅錄原本而不作校釋?！保ā锻蹂黾ａ尅ばａ屨f明》）。然而，晚清以來?！独稀分T家恰恰看重的是對經(jīng)文的校勘，如羅振玉《道德經(jīng)考異》即以《釋文》考訂王弼本經(jīng)文，蔣錫昌《老子校詁》更是花了大力氣在對王本經(jīng)文的?？鄙希晌耐ǜ翘岢觥啊锻踝ⅰ冯m存而王氏之經(jīng)早亡”的激進觀點。校注而不校經(jīng)，不能不說是樓書的一個遺憾。

蔣氏敘《老子校詁》一書?？敝ㄔ唬骸按藭？敝?。重在以《老》校《老》。凡校一字，必先自前后文覓其一相同之例。不得，方以他書為校。書一以浙局王本為主。凡王有古本可探一者，從古本王本誼不可通，而又無古本可探者，則于其他古本擇善而從。余悉仍之，不輕改也?！保?］1具體言之，蔣錫昌對王弼本經(jīng)文?？?，約有二法：一是，以他本所載王弼古本經(jīng)字校今浙局本之經(jīng)，以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和范應元《道德真經(jīng)古本集證》為主，又參以道藏王本、劉惟永《道德真經(jīng)集義》、王雱等《道德真經(jīng)集注》?！督?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出字乃依王弼本，故可資?？?，羅振玉《道德經(jīng)考異》即事此事；而范氏《道德真經(jīng)古本集證》中常見“王弼同古本”之語，則范應元所見王本又可資校勘。《道藏》王本與今浙局本大體相同，然有小異，故可為校勘之用；劉氏《道德真經(jīng)集義》《道德真經(jīng)集注》皆有引王弼經(jīng)文，故也可資校勘。二是，以王注校經(jīng)，王注用字與今本經(jīng)文多有不合之處，故可參校；蔣氏所用王注，一是今本所載（包括浙局本和《道藏》本），二是取他書所引王弼注。上述兩種方法基本是混合使用，畢竟孤證不立，若僅僅據(jù)范本和《釋文》中的一條材料，或者僅僅依據(jù)王弼的一條注文，就說今本經(jīng)文有誤字，總讓人覺得證據(jù)稍顯不足。其?？蓖醣窘?jīng)文之成果并表之于下：

蔣錫昌《老子校詁》校勘王弼本經(jīng)文表

續(xù)表

續(xù)表

對于王弼本《老子》經(jīng)文的?？保_振玉《道德經(jīng)考異》實啟其端，然《考異》一書僅依《經(jīng)典釋文》參校，而不加辯證。蔣錫昌對于王弼本經(jīng)文的校勘是真正形成氣候。其后，蔣氏的朋友蒙文通在整理《道藏》時也投入到王弼本經(jīng)文?？敝?，成《老子王弼本校記》一書。今日學者資料的檢索與搜集手段十倍于蔣錫昌、蒙文通等人，實可以在他們的基礎上，對王弼本《老子》重新進行校勘和注釋。

三 遵古訓與求正字：蔣氏訓詁多遵王念孫《廣雅疏證》

蔣錫昌在《老子校沽·自序（一）》中敘述其訓詁之法曰：“訓詁之法，重在以《老》詁《老》。凡詁一字，亦必自前后文覓其相同之例；不得方以他訓為詁。其中取舍，則以不背全書大指為定，決不輕以古人成義為據(jù)也。至若先儒近賢之說，于《老》古誼可供探討者，亦盡量錄入，而下以己意。是者是之，非者非之；疑而不決者，則之闕如，以待讀者之自判?！保?］1細讀《老子校詁》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訓詁中所作的工作，遠不如他的校勘工作細致，多數(shù)時候也只是羅列諸家之說，然后稍做解釋。大概是在經(jīng)過細致?？敝?，他對《老子》文本的復雜性了然于胸，故采取“闕疑”的謹慎態(tài)度，不敢妄下斷語。

當然，除此之外，他依舊繼承了清儒的傳統(tǒng)，斟酌古訓，旁征博引，于細節(jié)處疏通《老子》文句，并多有新見。與馬敘倫多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為說不同，蔣錫昌則多據(jù)王念孫《廣雅疏證》為說。如十六章“知常容，容乃公”，蔣錫昌釋“容”為“法”，曰：

《廣雅》：“容，法也?！庇枴叭荨睘椤胺ā闭?，乃以“容”為“镕”。《說文》：“镕，冶器法也。”故“法”者，謂“法象”，即模范也。此“容”與二十章“容”字誼同，皆指模范而言?！叭荨闭x詳二十一章。古來注家皆解作包容，均誤。此謂知常之人便可為人模范，為人模范便可為公，為公者便可為王，王與天合，天與道合，道則亙古恒在，其用不窮也。［1］105

訓“容”為“法”，蔣錫昌在二十一章“孔德之容，惟[唯]道是從”條下曰：

《廣雅》：“容，法也?！薄秴问洗呵铩な咳荨菲骸按藝恐菀病！备哒T注：“容，法也。”《釋文》引鐘會注：“容，法也?！庇枴叭荨睘椤胺ā保浔咀之敒椤伴F”?！墩f文》：“镕，冶器法也?！薄稘h書·食貨志》：“冶镕炊炭?！睉孔ⅲ骸伴F，形容也，作錢模也?！薄犊脊び洝罚骸昂朔矠榧?，必先為容，然后制革?！编嵄娮ⅲ骸叭?，謂象式?！笔菫椤叭荨薄伴F”通假之證。故訓“容”為“法”，皆指法象言，即模范之義。王注“孔，空也?！焙由献ⅲ骸坝写蟮轮?，無所不容?！倍b均謬。“孔德之容，惟道是從”，言人君最得利之法象，惟[唯]道是從也。［1］142

今按，蔣氏此說實取自王念孫《廣雅疏證》［5］12，所用材料與王念孫幾乎一樣，只是排列順序不同。這其中最為有說服性的一條材料即是鐘會訓“孔德之容”的“容”字為“法”。王念孫補充古訓，使此種說法變得更為充實。蔣氏據(jù)此又將“知常容”之“容”訓為“法”，恐稍嫌附會，此句釋義仍有討論余地。又如，十七章“百姓皆謂我自然”，蔣氏將“自然”訓為“自成”，曰：

《廣雅·釋詁》：“然，成也。”《大戴禮·武王踐祚》篇“毋曰胡殘，其禍將然”，言其禍將成也?！痘茨稀ぬ┳逵枴贰疤斓卣涞?，而萬物自然言”，而物自成也。二十五章“道法自然”，言道法自成也。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言以輔萬物之自成而不敢為也。［1］113

蔣氏所引《大戴禮記》和《淮南子》這兩條材料又是自王念孫《廣雅疏證》而來。他進一步認為“《老子》中所謂‘自然’，皆是指‘自成’而言?！猿伞嗉慈录拔迨哒隆曰??！Τ墒滤?，百姓皆謂我自然’，謂人民功成事遂，百姓皆謂吾儕自成，此即古詩所謂‘帝力何有于我’也”。蔣氏此說可以遵從。

蔣氏對王念孫的繼承不僅僅是上述一些材料的承襲，更重要的是他對王念孫作《廣雅疏證》時“遵古訓”這一訓詁原則的遵守。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和王念孫《廣雅疏證》其實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訓詁進路。段玉裁多以求正字為標，馬敘倫師法段氏，故訓詁《老子》時，念念以求正字為終竟，反而頗多誤說，受蔣錫昌“妄改古書”之誚。蔣氏不同，《老子校詁》一書中幾乎看不到他對正字的尋求。這大概是他認識到求正字之法多陷入好奇炫異之中，所以采取了另外一條訓詁進路——遵古訓。蔣錫昌書中處處可見他對前人古訓的征引，在此不做過多敘述。

除此之外，蔣錫昌多引秦漢古書中與《老子》文中詞語相同或者相類的來推斷字詞的意思。這種方法稍顯平實，可以看成是對遵古訓這一進路的引申。如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蔣氏以為“持盈”是古代成語，他說：

《越語》“持盈者與天”，《史記·楚世家》“此持滿之術也”，《詩·鳧鹥序》“能持盈守成”，皆“持盈”連言，蓋古人成語?！坝敝鳌皾M”，則以惠帝諱改。老子欲與下句“揣而棁之”相對，故將“持盈”二字變作“持而盈之”也?！墩f文》：“持，握也?！薄而D鹥序》疏：“執(zhí)而不釋謂之持。”是“持盈”猶持盈而不失也。王弼注“持謂不失德，既不失其德，又盈之，勢必傾危。”以“持盈”二字分解，非是。［1］50

蔣氏以“持盈”為古代成語，是也?！秴问洗呵铩犯哒T注“不知持盈止足之道，以至破亡，故曰‘適足以為患’也”［6］5，《淮南子·原道訓》：“持盈而不傾”，《淮南子·道應訓》“善哉持盈乎”，皆以“持盈”連語，可知蔣說不誤。翫蔣氏之語，其所謂“持盈”即“守德不失”之意，而王注則以為是“守德太過而失之”，二者不同之處即在此。今按，《越絕書》引范蠡語云：“天貴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陰陽日月星辰之綱紀?！斓烙灰纾⒍或溦?。言天生萬物以養(yǎng)天下，蠉飛蠕動，各得其性，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不失其常，故曰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者也?！保?］23《越絕書》“持盈者，言不失陰陽日月星辰之綱紀”，與蔣說“守德不失”相類。又三十八章“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蔣錫昌說：

“攘臂”古有二誼：一即捋衣出臂，用以拱手，所以表示敬禮也；二即捋衣舉臂用以作勢，所以表示決心也?！肚f子·在宥》“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言儒墨乃始離跂相互出臂拱手乎桎梏之間也?！妒酚洝斨龠B鄒陽列傳》云“交游攘臂而議于世”，言交游相互出臂拱手而議于世也?！稘h書·王貢兩龔鮑傳》云“故黥劓而髡鉗者，猶復攘臂為政于世”，言黥刑而髡鉗者，猶復互相出臂拱手而為政于世也。此第一誼也?！肚f子·人間世》“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于其間”，言支離舉臂表示決心于其間也?！妒酚洝ぬK秦傳》云：“于是韓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不肖，必不能事秦。’”言韓王勃然作色，表示決心也?！逗鬂h書·劉陶傳》云：“誠恐卒有役夫窮匠，起書板樂之間，投斤攘臂，登高遠呼，使愁怨之民，回應云合?！毖砸鄯蚋F匠舉臂，以表示決心也?！私缘诙x也。

《說文》：“扔，?也?！倍巫ⅲ骸?，各本作因，今正。扔與仍音義同?！薄墩f文》：“仍，因也。”“因，就也?！笔恰叭印薄叭浴薄?”“因”“就”五字并皆誼同?！吧隙Y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言上禮之君為禮，人莫之應，則出臂拱手，強行敬禮，而就人也。嚴遵《道德真經(jīng)指歸》云：“攘臂執(zhí)圭，君子不來。”然則，人君為禮之價值亦可見矣。六十九章“攘無臂”，則言雖欲舉臂表示決心，仍若無臂可舉也。彼此文字相同，而意義則異。

五余論

綜觀蔣錫昌《老子校詁》一書，在?？狈矫?，可謂無人可出其右。而就訓詁而言，蔣錫昌之訓詁稍顯平實，馬敘倫之訓詁雖多有新見，然其弊在于個人臆見太多。通過蔣、馬二家之比較，我們也可以稍稍窺見訓詁之學中“遵古訓”與“求正字”這兩種理路的優(yōu)缺點。

值得一提的是，蔣錫昌在疏通《老子》文義時多能跳出訓詁家死摳字眼的拘泥之中，而能用更為廣闊的歷史視野去解讀《老子》文本，這可能和他長期受哲學的熏陶有關，例如他說《老子》中所說的“圣人”皆是指理想的人君而言，“萬物”多指人民，將一種“階級性”注入《老子》文本之中，認為老子的言說對象從一開始就是在上的統(tǒng)治者，而不是一般的平民。后來學者在言說《老子》文本與史官思維的關系時，這也成了一條重要的證據(jù)，因為老子若是史官，他的言說的對象也必然是統(tǒng)治者，而不是一般平民。正是在這種視野的指導下，蔣錫昌又將《老子》中的“言”字理解為聲教法令，他在解釋二十三章“希言自然”一句時曾如是說道：“老子‘言’字，多指聲教法令而言，如二章‘行不言之教’，五章‘多言數(shù)窮’，十七章‘悠兮其貴言’，均是‘希言’，與‘不言’‘貴言’同誼，而與‘多言’相反?！嘌浴?，多聲教法令之治。故一即有為，一即無為也?！笔Y錫昌的這種說法得到當今多數(shù)解老者的認同，因為再沒有更好的將“言”這一概念充實的說法了。

今天，我們雖然能見到諸如郭店楚簡、漢帛書之類的前代《老子》文本，然而并不意味著蔣錫昌等前代諸家的研究已經(jīng)過時了，他們的研究至今仍然能為我們提供相應的觀察視角。

注釋：

①宋本《經(jīng)典釋文》“四十三”下無“章”字，今據(jù)盧文弨《抱經(jīng)堂叢書》本補。

②語見魯迅雜文《病后雜談之余——關于“舒憤懣”》，此語蓋意引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一《六經(jīng)雅言圖辨跋》之語：“明人書帕本，大抵如是，所謂刻書而書亡者也?！?/p>

③“于”，作者自注：“今注作‘之’，此據(jù)《道藏·道德真經(jīng)集注》弼注改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