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宇
文獻匯編是指用具體形式(體)對文獻史料的秩序化、專題化或完備化的輯錄、集合或重組活動,是史料批判的最基始的工序。文獻學史上曾有論纂、纂輯、抄纂、類纂、編纂、編輯等概念,這些概念本來都有“編”、“集”的意思,但由于歧解或古今語義的演變,它們不如“匯編”一詞意義明確。如,“論纂”的“論”并不是今天的論,“編輯”一詞在今天既是動詞,更是名詞。而“編纂”的概念在歷史編纂學和文獻編纂學論著中的內涵也比較寬泛。因此,我們采用不會引發(fā)歧解的“匯編”概念,用來專指輯錄、集合文獻原文這樣一種學術活動及其成果。即是說,匯編只是一種狹義的編纂,它排除了中義的文獻編纂,如年譜、目錄等的編纂;也不包含廣義的文獻編纂,如文學史、歷史等著作的編纂。這就使得“匯編”有了清晰的所指從而避免了“編纂”一詞的籠統(tǒng)意涵及其相關概念的混淆。匯編在中國文獻史上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而中國現代文學文獻的匯編,當從文學作品的結集甚至報刊的編輯算起。
關于文獻史料,如果從其內容的來源或內容性的體裁角度說,大約可劃分為三種:著作、編述和匯編。盡管在實踐中,它們之間很難作截然劃分;在具體的文獻文本中也可能有交叉混合的形態(tài),但在理論上作清晰的界定還是必要的。為了獲得對這三個概念的明確認知,我們首先可以對相關概念史作一番簡要的梳理。
在中國古代文獻史上,最早有“作”與“述”之分,如《禮記·樂記篇》說:“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笨鬃右舱f自己的文獻整理工作只是“述而不作”(《論語·述而》)。關于“作”與“述”的高下之分,歷代學者都有論述。漢代王充說:“ 《五經》之興,可謂作矣?!短饭珪?,劉子政《序》,班叔皮《傳》,可謂述矣。”又說:“造端更為,前始未有,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保ā墩摵狻ψ鳌罚┨拼追f達疏《禮記·樂記》:“述為訓說義理,既知文章升降,辨定是非,故能訓說禮樂義理。不能制作禮樂也?!薄笆フ咄ㄟ_物理,故作者之為圣,則堯、舜、禹、湯是也。”“明者辯說是非,故修(“修”疑為衍字)述者之謂明,則子游、子夏之屬是也?!爆F代學者錢穆的解釋也接近古意:“述,傳述舊聞。作,創(chuàng)始義,亦制作義。如周公制禮作樂,兼此二義??鬃佑械聼o位,故但述而不作。”①錢穆:《論語新解》,第 15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梢姽糯^早時對“作”的理解是特指的、神圣化的。制作禮樂,創(chuàng)始文字或器物,或創(chuàng)造文化元典者才能稱為“作”。而訓說、傳述、整理這些內容的文字都只能稱為“述”。所以,孔子編纂“六經”,司馬遷撰《史記》,班固著《漢書》都只敢稱“述”。后來,對“作”與“述”的解釋開始泛化,如宋代朱熹注“述而不作”曰:“述,傳舊而已,作則創(chuàng)始也?!保ā端臅ⅰ罚┣宕寡瓌t說:“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覺而己先覺,因以所先知先覺者教人,俾人皆知之覺之,而天下之知覺自我始,是為‘作’。已有知之覺之者,自我而損益之;或其意久而不明,有明之者,用以教人,而作者之意復明,是之謂‘述’?!保ā兜褫约罚┚砥摺妒鲭y》)至于將“作”解釋為“著作”,“述”解為“編述”則是一種引申和窄化。于此,便有了文獻史料的兩種內容性體裁了。
王充著《論衡》時連“述”都不敢稱,說:“非曰作也,亦非述也,論也。論者,述之次也?!妇健缎抡摗?、鄒伯奇《檢論》可謂論矣?!保ā墩摵狻ψ鳌罚┣也徽摗墩摵狻窔w于哪一類(按后世的標準,它也屬于“著作”),它提出了另一種文獻史料的內容性體裁概念:“論”。談到《論語》一書的命名,《漢書·藝文志》說:“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边@里又提出了“論纂”的概念。現代文獻學家張舜徽認為:“‘論’的本字當作‘侖’,從亼冊(亼即集字),是集合很多簡冊加以排比輯錄的意思?!薄墩撜Z》這一書名正得義于論纂,論纂即抄纂?!俺氲墓ぷ鳎源藶樽钤缌?。”②張舜徽:《中國文獻學》,第 28、28-29、27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至此,古代文獻史料從內容上劃分的三個范疇齊備了,那就是“作”、“述”、“論”。張舜徽把它們解為“著作”、“編述”、“抄纂”。
就中國古典文獻史料而言,張舜徽關于這三種內容性體裁的劃分是明確的。他既從時代順序對三類文獻作了劃分,認為“漢以前的書籍,著作為多?!薄坝蓾h到隋八百年中,編述的書籍比較興盛”,“唐以后通用了雕版印刷技術,文字傳播的方法更廣,……抄纂的書籍,便風起云涌,一天天增多了?!雹蹚埶椿眨骸吨袊墨I學》,第 28、28-29、27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更對這三類文獻的內涵和外延做了界定:“將一切從感性認識所取得的經驗教訓,提高到理性認識以后,抽象最基本最精要的結論,而成為一種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這才是‘著作’。”“將過去已有的書籍,重新用新的體例,加以改造、組織的工夫,編為適應于客觀需要的本子,這叫做‘編述’?!薄皩⑦^去繁多復雜的材料,加以排比、撮錄,分門別類地用一種新的體式出現,這成為‘抄纂’?!雹軓埶椿眨骸吨袊墨I學》,第 28、28-29、27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關于“著作”,張氏并未舉具體的“著作”為例。關于“編述”,張氏認為“包括兩漢傳注、六朝義疏以及史部群書。”如《呂氏春秋》《史記》《資治通鑒》等。關于“抄纂”,張氏認為是由《論語》這種寫作方式發(fā)展而來,后世“語錄”一類的書是它的嫡傳,更包括所有的類書,如《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永樂大典》等,甚至包括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等。張氏的分類界定雖然明確,但也有可商榷處,如,“著作”僅限于上升到“理性認識”以后的“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未能包括以“感性”取勝的創(chuàng)作性的作品,如《紅樓夢》等?!妒酚洝愤@樣的有創(chuàng)見且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形式的名著似乎也不應劃入“編述”之中?!伴L編”一類的文字是屬于“編述”還是“抄纂”也不太明確。“抄纂”僅含類書也未免有些狹窄。因此,我們不能過于拘泥這種分類,而應以發(fā)展的和批判的眼光審思這種分類尤其是具體的書籍。
中國現代文學文獻當然可以借鑒張舜徽的這種分類,但我們需要對這幾個概念作些微調和新的界定。首先,可以繼續(xù)使用“著作”、“編述”的概念,但需要擴展它們的外延和內含。著作既包括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文本和學術寫作,也包括具有創(chuàng)意的文學作品。編述則包括具有更多轉述性和引文率的學術寫作、評論寫作、歷史寫作及大部分雜文學寫作和一部分工具書類寫作。我們甚至可以用“著述”或“撰述”的概念統(tǒng)合“著作”與“編述”,因為對它們之間的區(qū)分其實不是文獻學的主要任務。其次,是以“匯編”的概念替換“抄纂”。因為現代文學文獻的輯錄手段更多的是“剪刀加漿糊”等方式而非抄纂;同時,“匯編”的概念也可避免張舜徽的“抄纂”限于類書的狹窄。更重要的是,匯編只限于對文獻史料原文的輯錄、集合、編排等,文獻史料的處理者僅僅是編者或選者。而著作和編述則都出自某位作者。著作和編述都是作者的寫作,匯編只是編選者對這些寫作的編輯。著作和編述主要是文學寫作、歷史寫作、學術寫作等各類寫作學要討論的對象,所以文獻學和史料學只需要匯用這些成果而不必花龐大的篇幅去談論如何進行這些寫作。這也是本書不泛用“編纂”概念而只用“匯編”概念的原因。但匯編卻是對所有著作和編述成果及匯編成果的再處理。這里主要討論的是用何種形式和方法去編匯所有的現代文學的文獻史料問題。
有學者認為:“文獻內容方面的體裁,過去一般分為著作、編述、抄纂三大類;文獻形式方面的體裁,至少可以分為文書、檔案、總集、別集、類書、政書、表譜、圖錄、叢書、方志等十多類,細分甚至有數十類……”①洪湛侯:《中國文獻學新編》,第45頁,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關于這“文獻內容方面的體裁”,我們在上文已做了辨析;而關于“文獻形式方面的體裁”,我們則只須側重從“匯編”方面去討論,這就是匯編的形式或體裁問題。如果只談文獻史料的匯編形式,則上面所列的表譜、方志等可不列入,因為它們屬于“編述”。在一些中國古典文獻學或史料學著述里有所謂“文獻類型”或“史料類型”,其中所列的總集、別集、類書、叢書、圖錄等其實都是匯編的形式。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主要匯編形式則可圖示如下:
在這些匯編形式中,“類書是根據一定的意圖,輯錄群書中有參考價值的文獻資料,按類別或韻目編排,以供尋檢查考的工具書?!雹谂藰鋸V等主編:《中國文學史料學》,第373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類書是古籍匯編的重要形式,在現代文學文獻匯編實踐中應用較少,主要有一些言論匯編,如《中國現代文豪妙語錄》等。還有一些按主題編選的文集,如《人間四景》按風、花、雪、月編選相關散文。這類形式中,比較有文獻價值的是鐘叔河所編《周作人文類編》,是較典型的以類書形式匯編的文集。而選本則涉及其他眾多的文獻匯編形式,而且它還是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方式,當另作專論。庫匯是指現代文學書籍、報刊和各類文獻資料的數據庫集成,如已有的《中國近代中文期刊全文數據庫文學專題》等。在此亦不作討論。所以,我們主要討論其他文獻匯編形式。
刊匯是指報刊對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匯聚。報刊是現代文學生產特有的傳播媒介,先刊后書是現代文學生產的一般流程。而從文獻史料匯編的角度看,報刊可以說是現代文學文獻史料最早的匯編形式,或者說是原發(fā)的匯編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講,報刊的編輯就是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最早的匯編者。中國現當代成千上萬種報刊以各自的匯編原則匯編了現代文學浩如煙海的各類作、述文獻史料(曾樸創(chuàng)辦的《真善美》雜志第1卷甚至就設立了“作”、“述”這樣的欄目),成為后來文獻史料匯編取用的淵藪和來源。其他除檔案之外的眾多的匯編形式,實際上多是報刊這一匯編形式的再匯編。如,很多單集、別集、總集、選本、叢書等都直接取材于報刊。甚至可以將報刊按新的體例重新匯編,如,張寶明主編的“新文化元典叢書”《新青年》,以政治卷、思潮卷、哲學卷、文學創(chuàng)作卷、文學批評卷等重編這一期刊。
現代文學報刊作為文獻史料匯編呈現幾個主要特點:其一,報刊的性質決定了文學文獻的存量和文類,但尚須進行更細化的辨識?,F代報刊有綜合性文化報刊、專業(yè)性報刊、純文學報刊、報紙的文藝副刊等。其中,純文學報刊、文藝副刊中的文學文獻的存量最大。純文學報刊又有綜合性和單體性之分。綜合性文學報刊如《現代》《文藝復興》等兼載各類文學作品、譯作及文論。單體純文學報刊,如,小說??缎≌f世界》《新小說》等,戲劇??纭稇騽 贰赌蠂驴返龋姼鑼?纭对姟贰对妱?chuàng)造》等,散文專刊如《語絲》《論語》等,一般都明確了其文獻的主要文類。但也有混雜的情形,如一些小說專刊往往也刊載其他文類文獻,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甚至就是綜合性文學期刊。報紙的文藝副刊,如20年代的“四大副刊”《晨報副鐫》、《京報副刊》、《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30年代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申報·自由談》,抗戰(zhàn)時期的《新華日報》副刊,40年代的《解放日報》副刊等也都是現代文學文獻的主要園地。文藝副刊因為篇幅有限,短小的雜文、游記、小品等文章居多,長篇小說的切割連載也很常見。而綜合性報刊如《新青年》等,甚至專業(yè)性報刊如《教育雜志》等也刊載了不少現代文學的重要文獻。因此,我們大體上從報刊的性質就能判斷其文獻存量和文類,但更精確的文獻信息則來自于對報刊的具體和細致研究。如,在不同時期的《大公報》文藝副刊中,我們會發(fā)現其不同的文獻類別。在吳宓主編時期,主要刊載的是舊體詩詞和新文學批評文章;在楊振聲、沈從文主編時期,有新文學的各體文章“卻沒有雜文的身影”①張新民:《期刊類型與中國現代文學生產》,第15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在蕭乾主編時期,則集中刊發(fā)了大量“書評”文章。這種對報刊的具體發(fā)現,更有助于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再匯編。其二,報刊的“個性”區(qū)隔了文學文獻的群落,但往往又會出現文獻混匯的現象。這所謂“個性”是指其黨派性、社團性、流派性、同人性、個人性等。這些先在的“個性”決定了其辦刊宗旨、傾向及趣味,也規(guī)限了其所匯編的文學文獻的范圍、種屬和特點。如“左聯(lián)”屬下的《拓荒者》、《北斗》等刊物當然主要是左翼文學文獻,而《前鋒周報》、《前鋒月報》等國民黨背景的刊物上則集中了所謂“民族主義文藝”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文獻。文學研究會的《小說月報》等刊物與創(chuàng)造社的《創(chuàng)造季刊》等刊物必然也都側重刊匯各自社團成員的作品和這兩個社團相互之間論爭的文獻。同人刊物如《現代評論》《駱駝草》等的“圈子化”傾向也自然影響了其文獻的圈定。另外,邵洵美編輯的《金屋月刊》的唯美、頹廢傾向,林語堂主編的《論語》的幽默、玩世偏好等,無疑是編者個人趣味左右刊物文獻選用的典型個例。因此,報刊的這些“個性”容易讓我們發(fā)現同質、同類的文獻群,在人以類聚的文化背景中,報刊文獻必然出現“文以群分”的現象。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報刊有意顯示一種兼容性,不作絕然的文獻群分和區(qū)隔。如,受國民黨領導并資助的中國文藝社的主要刊物《文藝月刊》,并未成為宣揚三民主義文學的刊物,反而刊載了包括左、中、右不同政治立場、不同文學流派作家的作品。左聯(lián)的《北斗》月刊也曾有意地“灰色”一點,發(fā)表過不少自由主義作家的文章。而《現代》雜志則既有資產階級的文學,也有無產階級的文學;既刊載現代主義文本,也發(fā)表現實主義作品;既宣傳唯物主義文藝觀,也高揚弗洛伊德的性分析理論,文獻的混匯特征更是明顯。
單集(單行本)是有意識集匯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最初形式。單集有從未發(fā)表過的文字結集,更有先刊后書式的單集。單集中存量最大的是作家個人作品集,即一種別集;但也有不少專題性學術文獻集為多人寫作,又不能稱為“別集”,而是一種“總集”。如,阮無名匯編的《中國新文壇秘錄》、胡懷琛匯編的《嘗試集批評與討論》等。單集是“作”或“述”的結集,但往往正文本為“作”,序跋為“述”,所以通常又是“作”和“述”的合集。單集有很多是他人“剪刀加漿糊”形成的結集,但更多的是現代作家對自己寫作的精心總結與編集。如,周作人自編且出版的單集有28種。現代文學的文獻史料單集具有一些共同性的特征:其一,它往往是階段性的創(chuàng)作文獻或文學運動(論爭)文獻的結集。其二,它往往是剛剛生產的文學文獻或首次問世的文獻的結集,所以具有即時性和可靠性。其三,它往往有明確的問題或選題,所以有扣題的集名或書名。其四,它往往是單一的文類的結集,但也有兩種以上文類的合集?,F代文學文獻史料單集往往比零散的報刊文獻更便于傳播和接受,很多作家也主要借單集名世,所以它們常常成為作家和文學史及其敘述的標志性文獻,成為名集。如,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冰心的《寄小讀者》、何其芳的《畫夢錄》、張愛玲的《傳奇》等等。也由于單集的這些特性和優(yōu)點,所以后來的全集的匯編常常將單集按時間順序直接整體納入,如《魯迅全集》。這些單集也常常成為后世影印文獻時的首選,如,上海書店在1980年代影印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等。
文集和全集是現代更典型的別集形式,是現代作家個人文獻較完整的匯編,一般具有多卷本、大體量的共性。有時候全集也稱“文集”,文集也稱“全集”,卻名實不符。而一般來說,文集與全集應該有區(qū)別。文集通常是作家生前所編,全集一般在作家故去后才能完成;文集可以由作家自編,全集往往由他人編輯;文集通常會收入作家主要的單集,全集除此外,會收入更多的“集外”佚文甚至未刊文字;文集可限于作者的文學之文,全集則可除“文學編”之外,還收入“歷史編”、“考古編”等,如《郭沫若全集》;文集肯定不全,全集也不一定全,因為常有佚文要補入,更有譯文、輯注之類文字未收入,如《魯迅全集》。文集是一種過渡型別集,是全集的基礎和芻形?,F代作家中有一些在生前就參與編出了自己的文集,如,50至60年代出版的《沫若文集》、《茅盾文集》、《巴金文集》等?!拔母铩钡膭邮帲购芏喱F代作家文集延后出版。當代作家中,健在時就出文集的也不少,如《王蒙文集》《莫言文集》等。現代作家全集的數量更多,故去的現代名作家,除了周作人等少數人,基本上都出了全集。一些文學史上曾經長期“失蹤”的作家也有出全集,如《朱英誕集》等。作家生前自己參與的文集,往往有選擇、修改、注釋等,但一般都會比較粗疏,也有缺憾。這類文集是過渡型別集,是一種歷史“中間物”,我們不必對它苛求。至于作家身后由他人所編的文集更可能良莠不齊,有的有一定的匯編質量,有的則只是一種可供普通讀者閱讀的出版物。
而全集則應該是更理想的作家別集,更精確更完備的文獻“定本”,也應該是更嚴謹的學術工程。全集的匯編可以有多種方法。其一是以作家自編單集為基礎來匯編,未收入單集的佚文列入“集外集”。如《魯迅全集》《鄭振鐸全集》等。這種編法的優(yōu)點是保留作家原有單集的面貌,而新發(fā)現的佚文又可以不斷編入新的“集外集”。其二是按文類來匯編,有的如《師陀全集》在主要文類之下依然保留作家自編單集,其它散佚文章收入集外集。非主要文類的文章按書信、日記、文學雜評、回憶錄等分類編入。更典型的是《聶紺弩全集》,把作家自己所編單集打散,按文類重新匯編,但同時也標明文章源出的集名,后附同一文類的散佚文章。這種編法的優(yōu)點是作品歸類清楚,避免單文重復入集現象。但有些文章是歸入散文或雜文,全憑編者臆斷。同時每個單集的序跋與原集分離,被單獨歸入序跋。其三是按時間來匯編著述,可謂編年全集。如,《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王世家、止庵編)以年月日編排,同一時間項下,又以日記、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為序編文。而《徐志摩全集》(韓石山編)則每一文類中按年編文,每年中又按時間先后編文。這種編法可見詩文寫作或發(fā)表的時間脈絡?!遏斞钢g編年全集》甚至能讓讀者發(fā)現作家同一時間點的不同文章之間的互文關系。但有許多詩文的寫作時間或發(fā)表時間不明,編年全集就無法準確地放入時間之鏈中。最后,如果一個作家的著述分布于文史哲不同領域,則有必要按這種大類匯編。如,《郭沫若全集》分“文學編”、“歷史編”、“考古編”等。當然,有時候某些具體文本也不好輕易歸類。如,瞿秋白的《多余的話》被歸入“政治理論編”,其實它亦可納入“文學編”,因為此文本是很明顯的傳記文學作品。全集的這些編法各有優(yōu)劣,如何根據作家著述的具體情況采用合適的方法,并取長補短,往往需要深入探究。
作家全集可以有不同的匯編方法,但必須有一些共同的學術規(guī)范。首先,所編入的文獻必須“真”,將不屬于作家所出的文獻編入即為偽文獻,尤其要考量那些從報刊輯入的散佚文獻的真?zhèn)?。即便是直接收入作家所編的單集,有些合作或代筆的文獻也必須做必要的說明和注釋,如,《魯迅全集》所收入瞿秋白、周作人、馮雪峰等的有這類關系的文獻。更重要的是,全集必須“全”。全集除收入作家自編單集之外,還必須收全作家發(fā)表于報刊的所有散佚之文,也必須收入作家所有未刊的作品、往來書信、日記甚至檢討書一類文字。全集必須收全作家所有的“作”、“述”、“論”文字,包括作家的著述、譯作、纂輯、校注等所有文獻。從所涉領域角度論,作家全集不應局限于文學領域,還應包涵歷史、哲學、教育、宗教等不同領域的著述。如此,才算是最完整的全集。第三,全集還必須“準”。全集既是別集的定本,必須提供精準的文獻信息。必須交待文獻的寫作或發(fā)表時間、出處,說明文獻的版本、修改等。文獻還必須經過復原性??薄H羰亲骷易约盒薷牡漠愇?,最好還要進行匯異性???。除了說明這些文獻信息的題注之外,還可以加入關于文獻內容、知識或語義的注釋??傊?,全集能達到“真”、“全”、“準”這些標準,才算是理想的全集。全集能臻此境界,必須經歷過全方位的學術介入。理想的全集決不僅僅是簡單的文獻匯編,而是浩繁而精密的學術工程和學術活動。
總集是與別集相對而言的,指的是兩家(兩位作家或寫作者)以上的作品匯編。中國現代文學最早的作品總集應該是上海新詩社1920年1月出版的《新詩集》。總集在古代文獻學著作中一般分為求全性的總集和求精性的總集兩大類。前者多斷代地收錄某一文類的作品,如《全唐詩》《全宋文》等;后者指的是選本,如《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等。前者大多是大型總集,多卷本、大體量;后者多為單行本的小型總集?,F代文學的大型總集往往不能求全而具有選本性質,到是一些單行本總集能做到求全,如,郭沫若等的《三葉集》、鄧拓等的《三家村札記》等可以將某一時段的同類作品收全?,F代文學的總集不應局限于正規(guī)的文學作品,可以包含序跋集、圖像集、論爭集、理論集等。
總集的匯編有多種方式,清代繆荃孫說:“古人總集有分代、分家、分類、分體之不同?!保ā端囷L堂文集》卷四《常州文錄例言》)現代文學的總集匯編有時可以用其中一種方式,有時兼顧多種方式。或按年代加多體文類匯編,如,《中國新文學大系》《中國新文藝大系》先按文學史時序劃為不同時期,每一時期又按文類分卷?;虬吹赜蚣佣囿w文類匯編,如《中國解放區(qū)文學書系》?;虬磿r地加多體文類匯編,如《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或單體文類中按作者匯編,如,《中國新詩庫》以詩人分卷匯編新詩,《現代十六家小品》匯編16位作者的小品文?;騿误w文類中按題材匯編,如,《分類白話詩選》分寫景類、寫實類、寫情類匯編新文學初期新詩。或單體之中又按更小的不同文類匯編,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名人散文精品》按序跋、敘事文、抒情文、游記、自述、書信、日記等不同小類匯編。還有單一流派、社團的單體文類總集,單一題材的單體文類總集,等等。這些用不同方式匯編的總集,其實已內含著一定的文獻學目的和效用?!端膸烊珪偰俊ぜ靠倲ⅰ氛f:“文藉日興,散無統(tǒng)紀,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贝颂幩f“刪汰繁蕪”可指求精性的總集或可指選本,這里暫且不論。而“網羅放佚”主要指求全性的總集,或者說指出了古今所有總集的主要特征,就是將“散無統(tǒng)紀”的“零章殘什,并有所歸”,總匯為整集。其總匯的效用和目的就是使文獻得到整序、集中,使其便于保存、傳播,同時也方便讀者閱讀和檢索。而按不同的方式匯編出的現代文學總集則使其效用和目的更為具體化。突出年代的總集便于讀者知曉現代文學發(fā)展的年限、分期及各時期的文學文獻全貌。如,《中國新文學大系》就是對現代文學各時期文獻的一次完整巡禮,加上各集匯編的“導言”,就是實在的現代文學史。突出地域的總集是地域或區(qū)域文學成就的最集中的展現,也是了解和研究這類文學的較全面的文獻,如,《上?!肮聧u”文學作品選》《晉察冀詩抄》就集中了這些區(qū)域特定時期的主要相關作品。其他突出文體、流派、題材等的總集也都是相關的“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集中了相關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或最基本的文獻,具有直接促進相關學術研究甚至某些問題研究的價值。總集只是以某種方式或角度對現代文學文獻的一種總結和總匯,但它不一定周全,所以還有補遺性的總集,如,孔范今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可補《中國新文學大系》前三輯(1917-1927年、1927-1937年、1937-1949年)之不足。這說明總集也需要不斷完善。同時,在特定的問題意識的啟發(fā)下,還可以匯編出一些更為獨特的現代文學文獻總集。
叢書也是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文獻匯編形式。又稱叢刊、叢編、從抄、叢刻、匯刻、全書等。關于“叢書”的定義有不少界說,如汪辟疆說:“總聚眾書而為書者,謂之叢書。”①汪辟疆:《叢書之源流類別及其編索引法》,《目錄學研究》,第102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這略顯籠統(tǒng)。更具體的定義是:“叢書是按一定的原則,收集兩種以上的單本圖書,經過編輯,賦予一個總書名,采用統(tǒng)一的版式與裝幀形式的書?!雹谛煊懈恢骶帲骸吨袊诺湮膶W史料學》,第5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更簡潔的說法應是:單書(單集)之從聚也。這些定義實際上已將叢書與總集區(qū)別開來。叢書和總集(主要是多卷型總集)易被混淆,其差別應在于:總集是一部書,總集中的各卷文獻或各家作品不是獨立的書;叢書則是由一部部獨立的書聚合為一體。如,《中國新文學大系》只能稱總集,是按集編成的,如詩集、散文集、小說集等,即便是兩部單獨的長篇小說,也可能編為一集。《延安文藝叢書》(金紫光等編)其實也只是總集,卻錯稱為“叢書”。叢書有綜合性叢書與專科性叢書之分。按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而言,前者是兼收經史子集或其中兩類以上的叢書;后者只收其中某一部類甚至只專收某一學科、某一體裁圖書的叢書。現代文學叢書當然只是一種??菩詤矔?/p>
現代文學叢書是現代文學文獻生產的集群性呈現。這些叢書數量眾多,幾乎可以說是現代文學的半壁江山。據粗略統(tǒng)計,1917至1949年間列入叢書出版的圖書占同期出版圖書總量的“四成以上”。③彭林祥:《論現代文學叢書的文學史意義》,《中華文學史料》第三輯,第46頁,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2。這些叢書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其一,與古代叢書的整理舊籍且計劃嚴密不同,現代文學叢書所收往往是作家和學者的新作或新譯,即叢書與現代文學的生產具有同步性。這也就使得叢書的出版具有松散性和隨機性,如,不能在同一時間全部推出,每次推出的數量也不等,預告出的圖書最后也不一定全部兌現。如商務印書館的《現代文藝叢書》,只收13種單書,卻從1931年出到1947年,前后竟拖了17年之久。又如《狂飆叢書》第一次出2種,第二次出12種,第三次出9種。《沉鐘叢書》《良友文學叢書》等預告的某些作品最后未出或以其他作品替換。其二,這些叢書,有的體裁單純,如,秦似主編的《野草叢書》全是雜文集,胡風主編的《七月詩叢》都是詩集,但更多的叢書是不同的文類混雜甚至包括文學評論集,如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還有創(chuàng)作與譯作混雜,如徐志摩主編的《新文藝叢書》等。更有創(chuàng)作、譯作和文學研究著作混雜者,如,《現代文藝叢書》有凌叔華的小說集《女人》、袁昌英的劇作集《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和散文集《山居散墨》、陳西瀅翻譯的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父與子》等,還有蘇雪林的古典文學研究著作《玉溪詩謎》等。甚至還有將哲學著作混入文學叢書者,如,《創(chuàng)造社叢書》中就有朱謙之的《無元哲學》等哲學著作。所以,許多現代文學叢書往往是中外文學混編、文學與學術混編的文獻,不純粹是創(chuàng)作文獻,少數甚至帶有綜合性叢書的性質。其三,現代文學叢書的匯聚往往與特定的文人圈子和文學派別有關。有許多文學社團和流派都編有其專屬的文學叢書。文學研究會有《文學研究會叢書》等;創(chuàng)造社有《創(chuàng)造社叢書》等;新月派有《現代文藝叢書》;七月派有《七月文叢》等。清華文學社叢書的第4種《文藝會刊》甚至附有“本社社員表”,把該社成員名單全部列出。而許多叢書的主編也往往是某一文學流派或文人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如鄭振鐸、郭沫若、胡風等分別主編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七月派的叢書。周作人主編的新潮社《文藝叢書》所收雖多不是新潮社成員的書,卻仍然是周作人的圈子里作家的著譯。以叢書主編個人名義匯編的叢書,其圈子化傾向可能更明顯,如,魯迅主編的《烏合叢書》《奴隸叢書》。當然也有一些現代文學叢書,如《良友文學叢書》、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所收圖書不局限于某一流派或圈子,這主要是以良友出版公司、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出版機構名義推出的叢書。
現代文學叢書具有其獨特的文獻史料價值。首先,這些叢書的出版,呈現了現代文學生產和傳播的集群方式。借助叢書的合力或集束力量,推出了現代文學的眾多新人新作,這往往比單獨出版單集更有影響,如,魯迅正是通過編輯《未名叢刊》《烏合叢書》等使一批青年作家從“未名”和“烏合”狀態(tài)中脫穎而出。周作人主編的新潮社《文藝叢書》中的《吶喊》《春水》《山野掇拾》《竹林的故事》《微雨》等既是這些作者的處女集,也成為文學史上著名的單集和名著。也正是借助叢書的規(guī)模效應,彰顯了現代文學各流派和社團的創(chuàng)作實績和集體生產力,廣播了其創(chuàng)作理念甚至坐實了許多文學潮流的存在。其次,是保存了現代文學諸多的著述文獻。這些叢書多半是即時性的單集的匯編,不一定是周密的系統(tǒng)的文獻整理,但終究是有價值的文學文獻匯編。如,一些流派叢書無疑是文學流派研究的重要文獻;叢書中保留了許多文學名著的初版本;叢書中可能還有被現代文學研究著作遮蔽掉的重要作品或被目錄書漏收的珍稀文獻。有的從書中還保存了“文學史”上的“失蹤者”、未名者及英年早逝者的作品。如,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中,能發(fā)現許多我們陌生的作者及其作品單集:何谷天的《分》、畢奐午的《掘金記》、阿湛的《遠近》、單復的《金色的翅膀》、海岑的《秋葉集》、林蒲的《苦旱》等等。還有不少早夭作家的單集,如羅淑的《生人妻》、繆崇群的《碑下隨筆》等。①倪墨炎:《現代文學叢書散記》(續(xù)三),《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3期。在《文學叢刊》這套被認為是現代文學本數最多(共160集)的叢書中,有許多集子是巴金親自搜集、剪輯報刊等編成,使這些作品不至于散佚。叢書的保存現代文學文獻之功也于此可見一斑。到40年代末,新華書店出版《中國人民文藝叢書》,50年代初,開明書店出版“新文學選集”叢書,已帶有利用叢書形式系統(tǒng)地整理現代文學文獻的性質了。80年代以后上海書店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叢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原本選印》叢書及其他現代文學舊作重印叢書等,更是真正意義上的“文獻型”叢書,將叢書的文獻整理和研究價值彰顯出來。最后,從文學史敘述的角度看,叢書中也蘊藏著眾多的文學史料和證據。現代文學叢書文獻自然有助于現代文學的生產史、傳播史、流派史等的具體性敘述及整個現代文學史的完整性敘述。更有意義的是從這些叢書的匯編中能發(fā)現許多可以豐富文學史敘述的細節(jié)。如,魯迅的小說集《吶喊》(1923年8月初版,12月再版)原為周作人主編的《新潮文藝叢書》的一種,他們兄弟關系破裂后,該集又收入魯迅自己主編的《烏合叢書》(1924年5月出版,即3版)。編《烏合叢書》時,魯迅親自為高長虹的《心的探險》(1926年6月版)設計封面,該書扉頁印有“魯迅掠取六朝人墓門畫像作書面”字樣。兩年后,高長虹卻在《狂飆叢書第二》的《走到出版界》(1928年7月版)中大肆攻擊魯迅。作為《狂飆叢書第三》的《從荒島到莽原》(1928年12月版)則是《心的探險》一書的“改編”本,且封面已不同,印有作者像。①倪墨炎:《現代文學叢書散記》(續(xù)一),《新文學史料》1993年第4期。廖久明《高長虹年譜》,第26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這些作家間的情感牽連、人事沖突等竟也投射在不同叢書的匯編和出版中。至于不同叢書之間的明顯相關性,更能成為現代文學史敘述的歷史連鎖證據。如1946至1949年間,周而復主編的《北方文叢》收入解放區(qū)各類文學名著及論文集共40種,在五家出版社出版過程中又有所調整,該叢書不同于此前叢書之處,是對解放區(qū)文學的一次系統(tǒng)整理。其大部分書目又被編入新華書店出版的《中國人民文藝叢書》,該叢書在三次編匯出版過程中其數量、文類等又有變化(1948至1949年第一次編匯出版58種,1950年第二次編匯出版26種,1951至1954年第三次編匯出版22種)。而1951至1952年間開明書店出版的《新文學選集》叢書則側重收1942年以前就已成名的作家的作品,與《中國人民文藝叢書》作了分工。用《新文學選集》叢書“編輯凡例”中的話說:這兩套叢書分別成為“批判的現實主義文學”和“革命的現實主義文學”的文獻匯總,展現了現代文學“歷史的發(fā)展過程”。
以上主要是說現代文學作品的叢書匯編,實際上還有評論類文獻或研究論著的叢書匯編。這類叢書最早是20世紀50年代末上海文藝出版社(新文藝出版社)推出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80年代以后,該叢書繼續(xù)出版。80年代至世紀之交,曾出現作家評傳類叢書熱,最重要的有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重慶出版社的《中國現代作家評傳叢書》等。此外,1980年代以來,對文學研究界影響較大的一般研究論著叢書,有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新人文論叢書》,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謝冕、孟繁華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叢書,王培元策劃的《貓頭鷹學術文叢》等。這些研究論著叢書,在問題意識、新論域、方法論等方面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有引領和開拓的功效,形成集束性的學術沖擊和影響,可看作現當代文學研究在不同時段的風向標,其中許多單部論著也往往是著者本人的標志性成果。
還值得特別提到的典型的匯編體裁是所謂“資料匯編”。從匯編形式上看,資料匯編可以是專題性的小型總集,如,胡懷琛匯編的《嘗試集批評與討論》等。也可以是系統(tǒng)性的大型總集,如,陳平原等匯編的五卷本《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還可以是體量更大的資料叢書。如,陳荒煤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室主持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叢書。除其丙編外,其甲、乙兩編都是典型的資料匯編。其甲編為《中國現代文學運動.論爭.社團資料叢書》,已出版10余種(本);其乙編為《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已出版60余種(本)。此外,重要的資料匯編叢書還有20世紀80年代茅盾作序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新世紀以來,較大型的資料匯編有孔范今等主編的《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叢書等。這些資料匯編中,大多側重于研究“資料”,而把作品(創(chuàng)作文本)排除在外。但也有一些資料匯編包含了作品,如,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上?!肮聧u”文學資料叢書》等都有“作品選”。這些資料匯編大多是文獻的“匯編”,但也有許多混合了“編撰”、“編述”,如,《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叢書的甲編、乙編中的單冊資料書中就有“大事記”、“著譯系年”等,其丙編則主要是“目錄”、“筆名錄”等。
“資料匯編”無疑是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史料大全。除作品類文獻外,它往往包含我們所說的各類文獻,如回憶錄、序跋等雜文學類文獻,作家論、作品論、爭論等評論類文獻,檔案、表譜、目錄等歷史類、工具書類文獻。所以,它是集史料大成的綜合性文獻,是可免一般研究者搜尋之苦的憑借工具書,其學術價值不言而喻。但是,我們也應注意資料匯編的其他特性。在此,我們只以真正屬于“匯編”的這一部分資料為批判對象。其一是“資料匯編”的時限性。一些資料匯編雖具有即時性,如霽樓1928年4月10日編成的《革命文學論文集》批評此前丁丁匯編的《革命文學論》是“陳跡”,及時補充收集了當時期刊中關于革命文學論爭的最新資料,但此時革命文學論爭并未結束,所以這本專題資料匯編仍具有時間上的局限。陳荒煤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叢書的甲、乙兩編是回顧性、總結性的資料匯編,但所收也僅限于1980年代或1990年代之前的資料。其二是“資料匯編”的選本性。很多資料匯編其實都是資料選本。所收資料是否完整,重要的資料是否入選,都會受時代風氣、意識形態(tài)、美學和歷史觀念及選家眼光等限制,甚至有的論文只是節(jié)選,很難說哪種資料匯編真正做到了完備。當然,也有些資料匯編通過選編加上目錄編撰的方式接近了完備性。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室編的《“革命文學”論爭資料選》選編1927至1929年出版的130余種報刊上的論文150多篇,且全部350多篇文章編目附錄于后。他們編的《“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同樣是從300余種報刊選錄200余篇論文且全部500篇文章編目附錄于后。這種求全方式成就了較理想的資料匯編,淡化了其選本性。其三,還有些“資料匯編”的學術性問題也應該批判。一些資料匯編或缺乏純正的學術動機,或沒有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其學術價值就打了折扣。如,霽樓匯編的《革命文學論文集》只收了18篇文章,當然不全,更主要的是每篇文章所源自的刊物及發(fā)表時間等信息皆為空缺。即便是陳荒煤主編的那套資料匯編,由于一些匯編者不具備史料批判的知識和技藝,難免有缺乏版本意識、疏于文獻??薄⑹杖雮问妨系葐栴},文獻的史料質素也很難說達到了最高程度。因此,嚴格地說,許多“資料匯編”不是原料而類似于次料,可以作為查尋資料的線索,聊以作為參考性資料。真正的學術研究資料還必須追索至其原刊、原書、原始文獻。
以往的文獻學或史料學著作往往側重研究??薄⒛夸?、版本、輯佚、辨?zhèn)?、考據等范疇,較少論及匯編之業(yè)。在古代,相關的論述散見于不同的文獻中。“歷代以來的文獻學家有關編纂的心得和見解,大都寫在書錄、序言、題記、凡例、緣起、書后、??庇浺约皶?、文論、詩話、奏議等形式的文章之中……”①洪湛侯:《中國文獻學新編》,第229、224頁,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而且這些零散的論述不一定是專門論文獻匯編的。當代出現的一些“歷史編纂學”、“檔案編纂學”著作,其重點也往往不是談我們所說的匯編問題。如,白云的《歷史編纂學》被納入《中國史學思想通論》之中,主要討論編年體、紀傳體、典制體、紀事本末體、學案體、章節(jié)體等歷史寫作文體,及史注、史評、史考等的編纂思想問題,其實所討論的主要是關于歷史的寫作和著述問題。有些文學文獻學、史料學著作中也設有“編纂”專章,卻往往將匯編含混于“編纂”之中。如潘樹廣等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的“編纂方法論”除了論及總集、別集、資料匯編等外,還有注本、年譜、書目、詩文系年等的編纂,甚至還涉及標點、校勘、序跋等問題。而在已有的幾本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著作中,也多不討論匯編問題。只有徐鵬緒的《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一書對現代文學文獻中的總集、別集、叢書、類書、資料匯編等進行了敘述、總結和舉例,但又只是把它們當作某種“出版類型”和“文獻類型”來看待。因此,可以說,古典文獻史料的匯編之業(yè)歷史悠久,現代文獻(包括現代文學文獻)的匯編實踐成果也極為豐富,但至今仍缺少明晰、集中、系統(tǒng)和深入的理論研究,當然更缺少從史料批判視域對其進行討論。
從發(fā)生學角度說,人類有書籍就有匯編。如,中國最早的簡策書就依靠繩編、絲編和韋編,這是最物質化的匯編。人類一生產文獻,也必然伴隨著對文獻的輯錄、集合和重組等意義上的匯編。同時,匯編在文獻整理技術的整體構成中,也是基礎部分。沒有將文獻匯編成書籍,也就不會有目錄、版本問題,校勘、辨?zhèn)?、輯佚、考據等活動也無所依附,無從展開。因此,文獻匯編可視為古典文獻整理的“最先出現的第一道工序?!雹诤檎亢睿骸吨袊墨I學新編》,第229、224頁,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文獻首先見于報刊,那就可以說,正是從報刊這種文獻匯編的方式,展現了現代文學的初生。同樣,現代文學文獻整理研究的其他技術也都基于其文獻的匯編。因此,文獻匯編也是現代文學文獻生產和整理的基始之業(yè)。但無論是作為“第一道工序”,還是作為基始之業(yè),我們都應對其進行必要的批判。
首先,文獻匯編對古今文獻的生產、傳播、控制、研究等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功用和價值。這體現在多方面:一是整合、保全了文獻。如果沒有《詩經》《楚辭》《文選》及其他別集、總集、類書等文獻匯編成果,古典文獻將會有更多的殘缺和散佚?,F代文學的文獻匯編不僅整合、保全了文獻,報刊、叢書等甚至催生了更多的文獻。二是促使了文獻的再生和傳播。正是《四庫全書》等大規(guī)模的文獻匯編,使許多古籍的珍本、孤本得以再生和流傳?,F代文學文獻的機械紙載體更容易破碎或使文獻字跡漫漶,也正是依靠不斷的匯編和重印來延續(xù)文獻的生命。秀威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稀見史料》叢書則是現代文學稀見文獻通過影印而再生的典型。三是可以對文獻進行序化或專題化的整理和控制。古代的類書、別集等對文獻的分門別類都是對文獻的整序?,F代作家全集的匯編一般會按四分法序化文獻,編年全集則以時間線索去序化。有些作家文集也以主題來序化文獻,如《周作人文類編》。研究性文獻的匯編,有許多更是專題化的整序。最后,匯編的文獻可以成為學術研究的憑借。如,從古代類書中可以輯佚?,F代文學的作家全集當然是作家研究的最完整的文獻文本,文學叢書是文學流派、文學現象研究的重要依據。專題化的史料匯編更是專題研究的主要憑借。同時,文獻的有序編排、專題性的集中,為研究者尋找資料提供了便利。當然文獻匯編還有文獻史料學之外的價值,這些都是匯編之業(yè)對文獻的建設性貢獻。
另一方面,匯編也會造成文獻的損耗。在談到古典文獻散亡的話題時,張舜徽曾提出六點原因,其中有“刪繁存簡足以概括多種內容的書”出,而其他各家書棄;“重修的書盛行,而原書便廢?!雹購埶椿眨骸吨袊墨I學》,第18-1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這兩點都與文獻匯編有關。現代文學文獻的產生,年代較近,文獻的匯編還不至于導致他書、原書廢棄的嚴重程度,但匯編時亂收他文、版本互串、??卞e誤等現象也很常見。如,一些新編的作家全集質量較差,以至出現“全集編而全集完”的夸張說法。而不全的、錯誤的文獻匯編,自然也影響文獻的保存、傳播和學術研究的發(fā)展。因此,也可以說匯編對于文獻整理的負面效用在所難免。
其次,文獻匯編自身的分類、排序等方法固然重要,但更離不開其他的史料批判技藝。要使匯編對文獻建設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也需要運用眾多的史料批判技藝。古典文獻的匯編如此,現代文學文獻的匯編也多半如此,只是略有區(qū)別,如,報刊、單集兩種匯編形式一般只需要???,文集、全集、總集等匯編形式則可能要用上史料批判的十八般武藝。其匯編中的學術含量和復雜程度不亞于古典文獻匯編,有的甚至有過之。如,全集的匯編,在整體收入作家的一些單集之外,需要通過“發(fā)現的技藝”去輯佚,收集“集外文”。這其中,筆名的考證、目錄的查尋、佚文的辨?zhèn)蔚扔直夭豢缮佟θ兴瘴谋具€有版本考辨的工序?,F代文學作品常常遭受查禁、修改等,作品就會有眾多版本,其版本密度之大甚至超過古典文獻。這時就有版本選擇問題,有的全集選初版本,有的全集選定本,其實都需要有對版本演變及其譜系的說明。這又涉及異文的校勘的問題,一般只做復原性???,而理想的全集,還應該進行匯異性???,主要就是因為現代文學文本的異文多是作家自己修改所致。全集當然應該是注釋本,而要正確地注釋,許多問題就都需要考證了。為了便于查閱,還必須對全集再次序化,即,要編出篇目索引、注釋索引,這又是目錄學的工作。匯編全集自然又少不了凡例、序跋、作家著譯年表等的撰寫。以上以全集為例,可以說明文獻匯編絕非易事,絕不僅僅是一匯而就、一編而就。匯編其實是綜合運用史料批判技藝對文獻進行全面學術介入的活動。其成果形態(tài)也不單純是一種“編”,而是編、述合一,在匯編的形式(體)中融入了“述”的學術含量和深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文獻匯編尤其是全集、總集、選本之類重要的文獻匯編,不是一般的編輯、學者所能為之,它必須是精通史料批判技藝的文獻專家方能承擔和勝任的學術工程。
最后是關于匯編性質的批判。匯編可定性為一種不同于“作”、“述”的純文獻學的學術行為和學術成果。其眾多形式(體)的“編”,如果再作性質上的區(qū)別,則可分為原編與再編,選編與全編。我們可以對現代文學的這些不同性質的“編”作具體的價值評判或史料批判。原編是指原發(fā)性的文獻匯編,包括初次進入報刊的報刊文獻、從未發(fā)表的單集和直接進入叢書的單集。原編的文獻是價值僅次于手稿的原始文獻和史料,但原編的文獻可能有手民的誤植、編輯的修改和檢察官的刪節(jié)。原編只是編輯和作者從文學生產角度的初次匯編,往往缺乏學術化、客觀化規(guī)范的介入。再編是指再發(fā)性的文獻匯編,如,單集對報刊文獻的匯編,全集對單集的收錄,總集、類書、選本等也多是再編。再編文獻如果進行過細致的???、審核和修正,其文獻質量可能優(yōu)于原編,如,魯迅自己所編的一些雜文集,恢復了被報刊刪去的文字且做了??薄5倬幱挚赡鼙仍幱懈嗟腻e誤或改變了文獻原貌,如,《中國新文學大系》匯編的許多名作,雖作了重新??保珓冸x了原作所附的序跋等副文本。所以,多數情況下,我們應該看重原編文獻,它離文獻真實和歷史真實更近。但我們更應該整理出比原編文獻質量更精良的再編,這才是文獻整理的進步和史料批判的要義。
選編是指對文獻的選擇性匯編,包括選本、選集、類書,甚至單集、文集、總集等都可能是選編。嚴格意義上的選編雖有文獻價值,但其價值更多在文獻價值之外,從古典文獻選本《文選》《唐詩三百首》到現當代文學中的《新月詩選》(陳夢家編)《新文學選集》《重放的鮮花》等,往往與文學觀念、文體意識、文學思潮、文學流派等的倡導或總結有關,與文學批評、寫作范本、文學經典化等問題相連。甚至利用選本宣揚某種官方意識形態(tài),如《紅旗歌謠》等文獻。有些單集其實也是選編,如,《女神》是從同時期發(fā)表的大量詩作中挑選而匯編的新詩選本,《嘗試集》也通過眾多名家的參與刪詩而最后演變?yōu)橐粋€選本,都達成了凝練詩集主題,純化詩人形象,促成詩集經典化的藝術效果。文集、總集往往也是選編文獻,如,一些作家文集棄收不利于作家形象的文獻,或可能引發(fā)人事矛盾、文事矛盾的文獻。一些總集可能只選編選者所見到或認可的文獻,或吻合特定史觀的文學史寫作的文獻。因此,選編往往是目的性、主觀性較強的文獻匯編。反過來,選編文獻也是足以證明其選編意圖及其對應的文學現象的很好史料。但因為是選擇性的文獻,就只能部分而不能較完整地呈現文學史的實在狀態(tài)。這個任務只能寄希望于全編了。全編是指對文獻的全面性匯編,包括某些單集、總集和全集都可能是全編。尤其是一些單集和小型的總集或事件性的文獻總集能夠成為全編。如,《三家村札記》是《前線》雜志“三家村札記”專欄三位作者發(fā)表的65篇雜文的完整匯編。而一些大型總集很難成為全編,標明“全”的作家全集也往往不全,需要不斷地將佚文補入。全編的“全”,既包括數量的全,也包括內容的全。其理想的狀態(tài)也應如史料搜集一樣,是“竭澤而漁”,但這可能是一個永難達到的文獻史料整理的烏托邦境界。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文獻史料的自動損毀、散佚是絕對的,加上文獻作者或家屬的有意隱匿,政治因素的阻隔等原因,所以,文獻史料的匯編只能做到局部的、短暫的、相對的“全”。在文學研究中,我們常常遇到的是選編,永遠追求的則是全編,這正是現代文學史料批判工作必須面對的現實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