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明
以前玩樂隊時,鍵盤手是個文弱的人,在電廠工作,來自農(nóng)村。有一次閑聊時,他說起自己的家庭:“我的父親也是個特別老實的人,他最大的過錯就是把我和弟弟培養(yǎng)得這么膽小?!?/p>
這句話給我印象很深?;叵胍幌?,我在縣城中學教書的父親也是一樣。本分至極、老實至極。他曾經(jīng)的最高追求就是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和他一樣旱澇保收的教師。
上初一時,我因腳踝患上骨髓炎,休學一年。父親在報紙上看到山西稷山縣有一家民辦的骨髓炎醫(yī)院可治,于是下定決心背著我日夜兼程前往。那時候的綠皮火車都是很慢的,途中還需要多次轉(zhuǎn)車。父親自己也從沒出過遠門,還要帶著行動不便的我一路顛沛。那時我雖已上初中,卻還是懵懂得很,一直暈乎乎的,什么忙也幫不上,只是作為父親沉重的負擔在他的肩上跟隨著。每到一地,他把我放在一個地方,就去焦急地問詢車次的事,還要去買吃的。看著他忙碌而緊張的樣子,我第一次感覺到出門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到鄭州火車站是第一次轉(zhuǎn)車,但時間有一夜間隔。沒什么錢,住旅社根本不在考慮范疇之內(nèi),于是決定在火車站過夜。父親先在鄭州站內(nèi)一番查看,然后回來背我,說發(fā)現(xiàn)有一個母嬰候車室不錯,那兒人少。父親背著我進了母嬰室,匆匆忙忙在一個大柱子邊上鋪開一個小席,帶著我枕著行李立即睡下了。
早晨醒來,躺在那兒一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腦袋邊上全是人的腳在走來走去,好像他們的鞋子隨時會踩到我們的耳朵。原來是車站熱鬧的一天開始了,父親恐慌著起身,看行李還都在,便收拾了鋪蓋帶上我繼續(xù)趕車去。我又一次感覺到出門的不易,這次分明是狼狽。
接下來的火車沿著隴海線一直西行,來到陜西華山腳下的一個叫孟塬的小站,我們下車,要在這里轉(zhuǎn)乘第二天往北去的火車。
又是在車站的一夜,不過這次有候車室的木板座位可以睡。早晨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不像鄭州站那么亂,沒有多少人。從環(huán)境上說,那是一個很可人的小站,車站像個大院子,南邊可以看得到華山,青色的,很美。還看到有些當?shù)厝硕酥柙谲囌纠镒邅碜呷?,原來是向旅客賣洗臉水,三毛錢一盆。是那個車站沒有洗手池還是人太多排不上隊我不記得了,但肯定是沒法兒洗臉,才有了這種生意。我好像問了父親,我們買不買?我看到父親低著頭,沉默著。然后他抬起頭,最終決定買上一盆,我們倆洗了個臉。
往山西去的火車傍晚才來。開車不久經(jīng)過一座大橋時,父親喊我:“看,到風陵渡了,橋下是黃河。”從車窗往西看,記得當時的景象是令我震撼的:寬寬的河灘幾乎與河面齊平,逆光中反射出一些灰亮亮的光。那些可能原本在橋上的鳥被火車驚飛,在河面上空盤旋。遠處的夕陽,怎么可以那么大,那么美?
那是年少時的我最遠的一次遠行,那景象也算是奔波中最難得的激蕩了。
幸運的是那醫(yī)院真的為我的腿病開出了良方,住了一段時間院,為了省錢,我們帶了藥方和一些藥回鄉(xiāng)繼續(xù)治病。
父親又背著我一路轉(zhuǎn)車回來……
(水云間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