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傲天
(內(nèi)蒙古大學,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政由寧氏,祭則寡人”一語,最早出現(xiàn)于《左傳》。背景是春秋時期的“衛(wèi)孫寧廢立”一事。魯成公十四年(前577年),衛(wèi)國國君衛(wèi)定公病死,衛(wèi)獻公即位,因昏庸遭到孫林父和寧殖驅(qū)逐,衛(wèi)殤公被另立為國君。六年后,寧殖在死前對曾驅(qū)逐國君感到懺悔,并向其子寧喜囑托迎回獻公。在衛(wèi)獻公復歸的過程中,子鮮向?qū)幭矀鬟_獻公的承諾,即“茍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盵1]卷37《襄公二十六年》P1186表明若能歸國,衛(wèi)獻公愿做名義上的國君。①此后寧喜殺衛(wèi)殤公,迎獻公回國,得以獨攬大權(quán),不久又被不滿其擅權(quán)的公孫免余所殺。②政令與祭祀本應都是國君掌握的權(quán)力,衛(wèi)獻公提出的“政由寧氏,祭則寡人”將二者分離,行使政令的權(quán)力被委于大夫,諸侯僅保有對天地祖先的祭祀之權(quán)。獻公由此失去了治理國家的實際權(quán)力,成為名義上的君主。孫氏、寧氏廢立衛(wèi)國國君一事,是春秋時期諸侯權(quán)力下移、卿大夫權(quán)勢膨脹的體現(xiàn)。
除此處之外,先秦典籍中無一使用此句式。在兩漢的話語體系中論及此語,多從經(jīng)學角度進行解釋闡發(fā),或由此證明春秋時期禮制破壞,即“禮樂征伐自大夫出”。但未見將其用于評議社會政治的敘述,秦漢時期的史書中也不曾使用。自魏晉時期始,“祭則寡人”的句式在史書中出現(xiàn),《魏略》和《晉書》中均有“政由……,祭則寡人”的句式,并將“政由……”具體指向了現(xiàn)實中的人物,從經(jīng)學的闡釋轉(zhuǎn)向?qū)ΜF(xiàn)世的議論。這與魏晉鼎革之際的社會背景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自漢末群雄逐鹿,中華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紛亂,權(quán)力下移現(xiàn)象時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與春秋時期相似。“祭則寡人”句式在歷史文本中的再現(xiàn),為這一時期皇權(quán)下移提供了一個佐證。
“祭則寡人”在魏晉時期的再現(xiàn),今所見最早用例為裴松之注《三國志》時引魚豢《魏略》所載:“初備以諸葛亮為太子太傅,及禪立,以亮為丞相,委以諸事,謂亮曰:‘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烈嘁远U未閑于政,遂總內(nèi)外。”[2]卷33《后主傳》P894此處記載了劉禪即位之初,將國政大權(quán)交予諸葛亮的行為。然而早在裴松之為《三國志》做注時,便對此段記載有所懷疑,原因在于此段《魏略》前后所述劉禪諸事多與史實不合,③“又案諸書記及諸葛亮集,亮亦不為太子太傅”[2]卷33《后主傳》P894,因而裴松之得出了“此則魏略之妄說,乃至二百馀言,異也”[2]卷33《后主傳》 P894的結(jié)論。裴注雖否定《魏略》所載劉禪事跡,又否定諸葛亮曾為太子太傅,但并未提及劉禪是否“委以諸事”。至于諸葛亮是否得到“政由葛氏”的權(quán)力,早在劉禪被冊封為王太子時,劉備就曾言“使使持節(jié)丞相亮授印級,敬聽師傅行一物而三善皆得焉,可不勉與!”[2]卷33《后主傳》P893告誡劉禪敬聽諸葛亮教誨。病篤之時又言“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盵2]卷35《諸葛亮傳》P918劉禪即位后“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盵2]卷35《諸葛亮傳》 P918即使在劉禪即位五年后,在詔書上委以重任的仍只有諸葛亮一人,“諸葛丞相弘毅忠壯,忘身憂國,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授之以旄鉞之重,付之以專命之權(quán)?!盵2]卷33《后主傳》 P895“他如詔書律令,丞相其露布天下,使稱朕意焉?!盵2]卷33《后主傳》P896其中“先帝托以天下”“付之以專命之權(quán)”“丞相其露布天下”都顯示出了諸葛亮在蜀漢政權(quán)的特殊地位。另據(jù)《魏略》所言,直至蔣琬死后,“禪乃自攝國事”[2]卷33《后主傳》P898,即諸葛亮去世后十余年國政仍決于大臣之手,表明劉備死后,蜀漢政權(quán)的皇權(quán)難以施展的情況。據(jù)此可推斷,“政由葛氏”的情況確實出現(xiàn)在劉禪時期的蜀漢政權(quán)之中,《魏略》言及劉禪“委以諸事”于諸葛亮,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在此處使用的“政由葛氏,祭則寡人”與春秋時期情況不同,在創(chuàng)業(yè)伊始,局勢未穩(wěn)之際,由于繼任君主能力不足,劉備父子主動將權(quán)力交由諸葛亮,這是根據(jù)時局的客觀需要做出的決定。
在《晉書》所記劉曜對靳準勸降中曾援用此句:“司空若執(zhí)忠誠,早迎大駕者,政由靳氏,祭則寡人,以朕此意布之司空,宣之朝士?!盵3]卷103《劉曜載記》P2684靳準在劉聰為帝時期,就以外戚身份顯貴。劉粲為帝時,因粲“荒耽酒色,游宴后庭”[3]卷102《劉粲載記》P2678,靳準以大將軍、錄尚書事的身份,把持朝政,使“軍國之事一決于準”[3]卷102《劉粲載記》P2678。不久后他又殺死劉粲,自立為大將軍、漢天王,將“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于東市”,“發(fā)掘元海、聰墓,焚燒其宗廟。”[3]卷102《劉粲載記》P2678-2679在劉曜稱帝之初,“大赦境內(nèi),惟準一門不在赦例?!盵3]卷103《劉曜載記》P2684劉曜與靳準之大仇不言而喻。但在石勒將靳準使臣卜泰押送劉曜之處時,劉曜使卜泰轉(zhuǎn)達對靳準的誘降,使用了“行伊霍之權(quán)”“使朕及此”“政由靳氏,祭則寡人”[3]卷103《劉曜載記》P2684等語,假意感念因靳準殺劉粲,才使劉曜得以即位,又以“行伊霍之權(quán)”來稱贊其廢立有功。靳準因大殺劉氏皇族而不敢接受招降,但其弟靳明與其他大臣則受到了劉曜勸降內(nèi)容的影響,做出殺靳準又“遣卜泰奉傳國六璽降于曜”[3]卷103《劉曜載記》P2684的姿態(tài)。在不敵石勒后,“(靳)明率平陽士女萬五千歸于曜”,結(jié)果卻是“(劉)曜命誅明,靳氏男女無少長皆殺之?!盵3]卷103《劉曜載記》P2684靳準曾大殺平陽劉氏皇族,又掘其先人墳墓,焚毀宗廟,這是劉曜所不能忍受的。其與卜泰所言,是為招降而做出的姿態(tài),在靳準被殺后,又屠殺靳氏一族,正是應和了這一點。
《晉書》史臣論簡文帝時,也使用了這一句式:“簡皇以虛白之姿,在屯如之會,政由桓氏,祭則寡人?!盵3]卷9《孝武帝紀》P242“簡皇”指簡文帝司馬昱,“桓氏”指大司馬桓溫,“屯如之會”指所處艱難的時事?;笢卦诘谌伪狈r敗于枋頭,名實俱損。但同時他也取得了徐、豫二州,掃清了進入建康的障礙。為重振聲望強化權(quán)力,咸安元年,桓溫入建康,廢海西公而立會稽王司馬昱為帝,自此桓溫得以控制東晉政局。廢立皇帝奠立了桓溫在朝中的權(quán)威地位,由此形成了“政由桓氏,祭則寡人”的權(quán)力格局。④簡文帝即位不久,桓溫就意圖“奏廢太宰、武陵王晞及子總”[3]卷9《簡文帝紀》P220,之后又“遣弟秘逼新蔡王晃詣西堂,自列與太宰、武陵王晞等謀反?!盵3]卷9《簡文帝紀》P220武陵王司馬晞為晉宗室,素來“無學術(shù)而有武干”[3]卷64《武陵威王晞傳》P1727,為桓溫所忌,故有“奏誅武陵王晞”事。在簡文帝不許,桓溫又“固執(zhí)至于再三”時,簡文帝手詔中言“如其大運去矣,請避賢路”[3]卷9《簡文帝紀》P221,意為桓溫若執(zhí)意如此可再擇皇帝,才使桓溫作罷。在爭執(zhí)中皇帝不得不以退位為要挾,可見此時皇權(quán)已降至低點。在簡文帝的遺詔中,也出現(xiàn)了“君自取之”[4]卷103《晉紀二十五》P3308的說法?;笢乇救恕巴單呐R終禪位于已,不爾便為周公居攝。”[3]卷98《桓溫傳》P2579桓溫不僅事實上做到了“政由桓氏”,甚至試圖更進一步。但在王謝等大族干預下,桓溫最終止步于“政由桓氏”,意圖取代晉室的計劃落空。
這三處使用了“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變體,將“寧氏”替換為了“葛氏”“靳氏”“桓氏”,雖然背景不同,但都出現(xiàn)了君主權(quán)力下移至大臣的情況,這與春秋時期“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內(nèi)核是一致的。就具體情況而言,又有“主動”“誘降”“被迫”的區(qū)別。即使是主動交權(quán)的劉禪,對這種情況也是有所顧忌的?!度龂尽放嶙⒅幸断尻栍洝份d:“亮初亡,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百姓遂因時節(jié)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為可聽立廟于成都者,后主不從?!盵2]卷35《諸葛亮傳》P928諸葛亮死后,是否要為其立廟一事朝中爭論不休,因“禮秩不聽”“后主不從”而未決,直至步兵校尉習隆、中書郎向充等上表,言及“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今若盡順民心,則瀆而無典,建之京師,又逼宗廟,此圣懷所以惟疑也”[2]卷35《諸葛亮傳》P928等理由才使得后主同意為諸葛亮立廟于沔陽。百姓設(shè)立私祭不合禮制,故有“瀆而無典”;諸葛亮功勛卓著,但建廟于都城與皇室宗廟沖突,是為“又逼宗廟”?!昂笾鞑粡摹薄笆阉晕┮伞钡母矗瑢嶋H上是劉禪對諸葛亮名望的警惕。這正反映了古人在觀念中對“政由……,祭則寡人”的認識。
《左傳》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盵1]卷27《成公十三年》P867祭祀在古人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天子作為天下共主,對于祖先和神明擁有著最高的祭祀權(quán),是宗廟和國家大型祭祀的主祭者。諸侯作為諸侯國內(nèi)的大宗,也有明確的祭祀對象。通過對天地鬼神和祖先的祭祀,顯示了君主地位的合法性。通過一系列合乎“禮”規(guī)范的儀式,達到“立義定尊卑之序,而后君臣之職明”[5]卷5《正貫第十一》P143的效果。換言之,“對于天子、國君來說,宗廟的祭祀權(quán)就是國家的統(tǒng)治權(quán)。”[6]P83在這一意義上,祭祀權(quán)與統(tǒng)治權(quán)是統(tǒng)一的。
“政由……,祭則寡人”是統(tǒng)治權(quán)與祭祀權(quán)的分離,它反映了秩序的破壞??鬃釉唬骸懊徽?,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7]《論語》卷7《子路第十三》P142“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盵7]《論語》卷4《泰伯第八》P106顯示了古人對地位和權(quán)力對等從而使社會穩(wěn)定的認識。在禮樂開始崩壞的春秋時代,諸侯衛(wèi)獻公對于國家的控制權(quán)實際上被卿大夫?qū)幭菜〈?,這是西周時期不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魏晉時期出現(xiàn)的具體情形雖有不同,但“政由……,祭則寡人”與春秋時期的內(nèi)核并無改變。西晉陸機在《豪士賦》中指出:“且夫政由寧氏,忠臣所以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盵3]卷54《陸機傳》P1474《周書》史臣也指出“然政由寧氏,主懷芒刺之疑;祭則寡人,臣無復子之請?!盵8]卷3《孝閔帝紀》P50這兩處議論反映了時人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看法,政令出于臣子,君主感到如芒在背不能忍受,臣子也不再有臣子的恭敬,“君”與“臣”位次在某種程度上的顛倒,本身就已經(jīng)是“僭越”的行為。究其根源,是在君主權(quán)勢衰弱情況下導致的權(quán)力下移,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短暫現(xiàn)象。原因在于“政由……”往往指向的是某一具體人物,而非一個階層。一旦君主對于“有名無實”或大臣對于“有實無名”感到不滿,這樣的局面都不能得到維持。它代表君主與權(quán)臣之間的妥協(xié),是皇權(quán)降至低點但又沒有打破君臣最后界限的一種表現(xiàn)。這也是王坦之堅持要簡文帝將遺詔中的“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改為“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4]卷103《晉紀二十五》P3308的原因。此時臣子的權(quán)力在名義上仍由皇權(quán)賦予,而不是取代皇權(quán)。
東晉門閥政治與其相似,表現(xiàn)為“士族與皇權(quán)的共治”[9]自序P1,也是皇權(quán)下移的一種體現(xiàn)。但門閥政治更尋求權(quán)力的制約與平衡,正如桓溫試圖打破平衡時,受到了王、謝等大族的鉗制。相比之下“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皇權(quán)下移程度更強也更不穩(wěn)定。田余慶先生在評述門閥政治時指出:“它的存在是暫時的,它來自皇權(quán)政治,又逐步回歸皇權(quán)政治?!盵9]自序P1這一論斷對于“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情況也同樣適用。
“政由……,祭則寡人”話語模式僅存于記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正史。此后,“祭則寡人”雖在一些史書和文獻中也有記載,但都是以“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形式出現(xiàn),而不是再把“寧氏”替換為“葛氏”“靳氏”“桓氏”這樣具體的某一姓氏。此外,“祭則寡人”不再出現(xiàn)于君主口中,而是以史論或勸諫的形式出現(xiàn)。司馬光在編寫《資治通鑒》時,也刪減了先前史書中關(guān)于“祭則寡人”的內(nèi)容。
以上情況的出現(xiàn),應與“政由……,祭則寡人”象征君主統(tǒng)治權(quán)的喪失有關(guān),“政”與“祭”的分離,是君主所不能容忍的。魏晉以后,中央集權(quán)日漸加強,君主對于臣子握有大權(quán)十分警惕,故這種句式在當時的主流政治語境中顯得不合時宜。而在魏晉南北朝這一特殊時代,由于戰(zhàn)亂和割據(jù),君主權(quán)力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又一次出現(xiàn)衰微,為這一特殊話語模式提供了生存土壤。
[注 釋]
①《春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初,獻公使與寧喜言,寧喜曰:‘必子鮮在,不然必敗?!使棺吁r。子鮮不獲命于敬姒,以公命與寧喜言,曰:‘茍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瘜幭哺孓静?,伯玉曰:‘瑗不得聞君之出,敢聞其入?’遂行,從近關(guān)出?!眳⒁娍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卷37《襄公二十六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6頁。
②《左傳紀事本末》中詳細記載了“衛(wèi)孫寧廢立”一事。參見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71-582頁。
③《三國志》卷33《后主傳》裴松之評述《魏略》所記劉禪諸事時指出:“二主妃子傳曰‘后主生于荊州’,后主傳云‘初即帝位,年十七’,則建安十二年生也。十三年敗于長阪,備棄妻子走,趙云傳曰‘云身抱弱子以免’,即后主也。如此,備與禪未嘗相失也。又諸葛亮以禪立之明年領(lǐng)益州牧,其年與主簿杜微書曰‘朝廷今年十八’,與禪傳相應,理當非虛。而魚豢云備敗于小沛,禪時年始生,及奔荊州,能識其父字玄德,計當五六歲。備敗于小沛時,建安五年也,至禪初立,首尾二十四年,禪應過三十矣。以事相驗,理不得然。此則魏略之妄說,乃至二百馀言,異也!又案諸書記及諸葛亮集,亮亦不為太子太傅?!眳⒁婈悏邸度龂尽肪?3《后主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94頁。
④關(guān)于桓溫廢立皇帝的前因后果,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桓溫北伐與東晉黨爭”“簡文帝遺詔問題”兩節(jié)中對時局變化進行了深刻剖析。參見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9-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