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胤杰
1965年,傅聰在意大利米蘭演出
英國時間2020年12月28日,著名鋼琴家傅聰因新型冠狀肺炎引起的并發(fā)癥逝世,享年86歲。他生命的終止,如同一個嘆息般的和弦,消逝在2020年的尾聲。
傅聰的一生,就是一首夜曲。若要更細指,應該是肖邦的《F小調夜曲》(作品55號第一首),德國鋼琴家、作曲家特奧多·庫拉克曾作過以下注解:“讓人想起一位離開自己所愛家庭、所愛的人,寂寞悲傷地在旅途上的流浪者?!?/p>
這也是傅聰人生的最佳注腳。
因為家喻戶曉的《傅雷家書》,幾代中國人都認識傅聰這個名字,也能從字里行間知道他正在國外修習音樂。自傅聰1954年去國前往波蘭以來,12年間通信數百封,既是如山父愛,也是對傅聰為人、藝術修養(yǎng)的循循善誘。
但鮮有人知的,是傅聰在1950年代取得的成就。1953年,傅聰在第四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鋼琴比賽中奪得第三名,成為第一位獲此獎的中國人;兩年之后的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上,傅聰斬獲季軍及最佳瑪祖卡演奏獎,成為首位獲得“肖賽”前三名的亞洲人,從此名震樂壇。不夸張地說,他是名副其實的新中國鋼琴第一人。有樂評稱傅聰擁有“肖邦的靈魂”,“一個中國人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瑪祖卡表達風格”;就連傅聰最喜歡的鋼琴大師里赫特也認可他的才華,稱其為“絕對獨特的鋼琴家”,具有“非凡的才能”。
傅聰曾說,早期肖邦是李后主。
傅聰在一夜之間成為了民族英雄。在當時的語境下,傅聰能夠在著名國際比賽中獲得認可,證明新中國在藝術方面已經可以同西方分庭抗禮。采訪傅聰的中國記者蜂擁而至,還有很多記者向他的父親、文學翻譯家傅雷請教教育方面的建議。
傅聰曾說“并不是我真的向往西方”。那是因為,他的骨子里的東方氣質,根本就沒變過。傅聰所受的是相當正統(tǒng)的西方鋼琴藝術教育。那一代中國鋼琴家中,沒有人能擁有他一般的教學資源:他的第一任老師梅百器(Mario Paci)是李斯特的學生;第二任老師艾達·勃倫斯丹夫人(Ada Bronstein)雖在中國長居多年,但她的老師鮑里斯·拉澤列夫是亞歷山大·西洛蒂的學生兼女婿,在師承關系上屬于李斯特鋼琴教育體系一脈在俄國的延伸;傅聰在肖賽上獲獎后,又隨比賽主審、著名鋼琴教育家德澤維斯基(Zbigniew Drzewiecki)學習三年。
與此同時,在傅雷的堅持和努力下,東方的哲學及美學理念也逐漸滲入傅聰的骨髓,逐漸構成了傅聰鋼琴藝術的核心。他以東方文化視角深入剖析西方音樂史,其演繹的莫扎特、李斯特、肖邦及德彪西等人的作品,比很多西方藝術家更貼近古典音樂的精髓和內核。曾有西方樂評人說,傅聰的演奏不同于其他人,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文化背景,卻不讓人覺得這是強加于人的。
樂評人焦元溥在采訪傅聰時,曾談到德彪西的音樂。這位法國印象派作曲家的音樂,在技巧難度上雖不及貝多芬和李斯特,但其似乎毫無所指的音樂,卻令不少鋼琴家不得其門而入。即便是鋼琴大師科爾托和瑪格麗特·隆,面對德彪西時也曾無所適從,頗為頭疼:德彪西本人曾說隆的演奏“風味不對”,德彪西女兒則說科爾托“太過具體”。但傅聰卻一眼看出德彪西頗有“東方味”,認為他的音樂簡單而又極抽象,似書法大道極簡,又似中國哲學思想中的“無我之境”:其中包羅萬象,是世間色彩和細微音響的集合,若是彈得過于具體,則是為音樂作錯誤的減法,使其失去了獨有的氣氛和美感。
但繞不過的,恐怕是肖邦。
傅聰曾說,早期肖邦是李后主?!笆熳x后主詞,基本上就是肖邦的精神。肖邦的音樂最主要的就是‘故國之情,還深一些的,是一種無限的惋惜,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一種無窮盡的懷念!這種無窮盡的懷念不光是對故土的懷念,那種感情深入在他的音樂里,到處都是一個‘情字??!這是講肖邦音樂的那種境界,他其實是一個根植得很深的音樂家?!?h3>散不掉的鄉(xiāng)愁
在波蘭時,傅雷在與傅聰的通信中,已經對他有鄉(xiāng)愁的提及。但也許是到了英國、父母逝世之后,他才更明白當中的辛酸滋味?!靶ぐ畹淖髌肪拖裎易约阂粯?。波蘭文中有一個字zal,意思是流放的鄉(xiāng)愁、追悔、心碎與盼望。而這是我自中國出走以來,體驗最多的事?!边@三位去國之人,盡管相隔千年,又縱千山萬水,卻因為故國之思,在鋼琴上完成了共情。
我曾看過某媒體的主筆另外一文,結尾處有這樣的文字:
“20世紀80年代,傅聰有一次回到北京,席間說起父母‘走時他沒哭,他似乎有所預料。早在1961年,父親就在書信里流露過幻滅感與去意:‘主觀上并無出世之意,事實上常常浮起虛無幻滅之感。個人對一切感覺都敏銳、強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這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苦悶,還是我特殊的氣質使然……你的將來,你的發(fā)展,我永遠看不見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對于我將永遠是個謎。那天晚上,電視里播放戲曲節(jié)目。傅聰看到戲里,一個孩子在四處尋找自己的爸爸,他坐在房間里,號啕大哭起來。”
傅聰身上,是一個令人百感交集的時代殘影:有血,有淚,有藝術真諦,也有一種無法明言的無奈。今日大師人生落寞,這個時代也將隨之化為一首夜曲,一抔塵埃,靜靜散入那個良夜之中。在別時,他輕輕轉身,道一句:今宵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