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
一個朋友在工地工作。一日同進晚餐,席間有人問他,“在工地非得戴著安全帽嗎?寫著安全至上的那種。”他停頓幾秒,答道,對啊,但也不只安全至上,帽子上其實還寫著別的信息,好比說,姓名與血型,若這個人出事了,被送到醫(yī)院,比較方便后續(xù)的處理。那晚吃的是火鍋,這對話其實是有肉香在烘托的,聽到血型和醫(yī)院,涮肉的香氣變得更深沉了。我暗自點頭,這個概念實在很理想。我們也需要一些可以掛在身上的什么,代替主人聲明一些不好啟齒的傾向。好比說:在我出事時,請不要拿小魚力爭上游的照片給我看,也不要告訴我誰斷了一只腳還是站得很穩(wěn)。A型的血液不應(yīng)注入B型的人體內(nèi),而有些明亮,并不適合饋贈給一條深海魚,你的好意只會害它瞎了眼。
真相是我們都好喜歡當(dāng)醫(yī)生,小時候玩過家家要掛著聽筒尋人的心跳聲,大了一點則拼了命要考醫(yī)生,考不上,還是愛當(dāng)醫(yī)生,愛給人隔空抓藥,如果這劑注在自己身上很好,就莫名有一種懸壺濟世的愿想。
我常尋思著人為什么那么輕看孩童的智慧,人生很多難關(guān),回去找幼兒園或者是小學(xué)的自己,往往可以得到饒富建設(shè)性的答案。好比說,你問他,若見到一個朋友跌倒了,坐在那里哭,首先要做什么事情,小朋友多半很直觀地答,安慰他呀。利落、干爽,絕不顧左右而言他,只是扶傷。在孩童眼中,遇到挫折而一時間爬不起來,無論是傷重了爬不起來,或者對方想誠實地為自己哭一場再爬起來,都是值得嚴(yán)肅對待的。
現(xiàn)代社會,僅一種味道是風(fēng)味絕佳。跌倒了要笑。失戀了要笑。被人倒會了也要從中考掘一些向上的能量。什么樣的變故都值得一哂。在社群媒體上,我們常見人端上不亦快哉的爽照,底下贊聲一片,恭喜,恭喜,空氣間洋溢著歲歲有今朝的喜氣;相反地,若見人郁郁放上一樁痛的舊事,或是字里行間有悲傷之意,必然聽聞?wù)l在暗地里澀澀點評,離他遠一點,他太軟弱了。
訕笑的背后,可能也藏躲著一顆畏怯的心,怕此時不落井下石,便難以證明自己的日子多么快活。我也可以明白,“負”這個字,總讓人感到潮濕悶滯,像梅雨季,墻上的那片壁癌,曬不干的冬被,只差一個數(shù)字就中了一千元的發(fā)票。于是,我們開始文過飾非,修改數(shù)據(jù)好讓一切端得上臺面;絕不承認,若有誰真心想成就大事,整個宇宙偶爾也會聯(lián)合起來揍他。抽掉了傷悲的神經(jīng),以為從此天天天藍,卻又不由得在深夜里復(fù)習(xí)起撐傘的手感。
這不是人的矛盾,而是正負好壞,實則雙身單影。在胸臆儲存一些會咬人的回憶,左膝上放牧一片瘀青,沒那么可怕的。它們是另類指南,教你明白,世界上有些地方,你去了,會痛,不去,便快樂;有些物事,你碰了欣喜,不碰,就傷心。
有一檔紀(jì)錄片,主角是一個天生沒有痛覺的孩童。旁白說,沒有痛覺,正好是“焉知非禍”的一種典型。把一個人的手往煤氣罐上擺,他必定給火舌舔得齜牙咧嘴,日后見到明藍的火,隔著距離,手心已泛起了麻灼的痛。而這個兒童,比別人少了一味“給痛得狠狠往后一縮”的后勁。他的父母對著鏡頭,愁容滿面地說,若這孩子日后給車碰了,會記得把自己送到醫(yī)院嗎?
所以,在此,我想要指出一種權(quán)利,是若有人把你的手往明火上扯,你就疼得十指連心。不必假裝堅強,不必從中鍛出什么削鐵如泥的硬道理。
我們都受過教育,尚未明確傷勢前,千萬不要輕易搬動傷者。既然如此,逼著被生活狂揍一頓的人馬上站起來,不是我要說,實在有夠白目。
有時候我歆羨兒童,歆羨他們跌倒了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那邊哭,更羨慕的是,很少有人考問一名哭泣的兒童,你是不是未免太傷心了???
我們打招呼時,掛在嘴邊的老是“你玩得愉快嗎?”
很少見到誰不識相地問,你玩得悲傷嗎?可是,人生這么大的一個游樂場,那么多項設(shè)施,總有一樣是會讓你哭的吧?誰可以童叟無欺地說,自己此生絕無在游樂園掉過眼淚什么的。正是因為什么都太有趣了,時間太少,自己能力又不夠,于是不給出一點傷悲什么的,哪襯得起我們富麗堂皇的愛戴?假設(shè)游樂場乏善可陳、盤中的那塊肉一點也不膏肥、情人身上又無半分質(zhì)素值得為我所愛,我們確實可以活得無憂亦無怖,而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境界嗎?
選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