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小區(qū)關閉了大門,來不及出去采購
擔心家里的糧食蔬菜支撐不了幾天
我翻箱倒柜,竟然找到一箱藁城宮面
宮面,就是一種手工掛面
在中國,雪下多大,鄉(xiāng)愁就有多大
冬小麥經過陽光普照,瑞雪覆蓋
即便是被磨盤,碾成面粉
依舊暗藏筋骨,保持潔白
經得住百般錘煉,具有千般變化
白發(fā)蒼蒼的祖父祖母
將對待萬物的慈祥,傾注于掛面之上
和面、切面、搓面、盤面、醒面
抻成細絲,掛到高高的竹竿上
風吹日曬,竟然不折不斷
一根根掛面,傾瀉下來,如瀑如弦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坐月子
收到了很多掛面和雞蛋
我考100分,就獎“一封掛面,兩個雞蛋”
如今,我被“封”在省城
給我溫飽的,依舊是掛面
藁城、新樂、無極的鄉(xiāng)親病了
提醒我們,有多久沒有真正關愛故鄉(xiāng)的親人
提醒我們,別忘了?;乩霞铱纯?/p>
提醒我們,別忘了反哺土地
別忘了給生病的老人,奉上一碗雞蛋掛面
別忘了加上蔥花、芫荽,還故鄉(xiāng)
一個清清白白的人間
大喇叭
鹿泉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的聶序
騎上三輪車,拉著我去六號樓下
舉著小喇叭,對著高層喊話:
“拿上身份證,戴上口罩
到一號樓前,檢測核酸?!?/p>
聶序的嗓音洪亮,普通話標準
經過擴音器放大
竟然與風聲,產生了共鳴
久久回蕩在遠山近水間
那天,同學轉發(fā)給我一段視頻
有人用河北無極方言
對著村委會的大喇叭喊:
“新冠病毒,到咱們家門口了!”
他的話很直,當頭棒喝
他的話很粗,帶著滹沱河的泥沙
撕心裂肺,讓我淚如雨下
對于外省人來說,這是聽不懂的方言
對于我來說,卻是真正的母語
是我從小到大,學說的話
莊子云:“無極之外,復無極也。”
雖然我已經離開了無極
至今,還在用無極話寫作
用無極方言思考
以春雨聲表白,枕著麥浪聲睡覺
在夢中聽到大喇叭喊,宛若雷霆
披衣坐起,立即警醒
燈
能否戰(zhàn)勝疫情,成敗全在基層
基層全在“三農”
此次農村發(fā)生疫情,我們不應譴責
村干部、鄉(xiāng)村醫(yī)生疏忽大意
因為年輕人都出去上學、打工
村里只剩老人、婦女和兒童
他們在漫漫長夜中舉著燈
又將自己置身于“燈下黑”之中
我的父親曾是一位赤腳醫(yī)生
負責村里的防疫工作,發(fā)糖丸、接種疫苗
在短缺的年代,還學會了給牲口看病
背著藥箱,拿著手電筒
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水中
讓鄉(xiāng)村在人情倫理中自然生長
避免了獸行的發(fā)生
好漢
我穿著黑棉襖,戴著口罩,與保安
站在一起,竟然毫無違和之感
孩子笑我,“看門狗”
我不認為他說的是貶義詞
鄭板橋有一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
《史記》中,孔子承認自己是“喪家犬”
與孔子相比,我們至少還有“家”
狗是忠誠的動物,當好“家園”看門狗
將新冠病毒拒之門外,善莫大焉
一個門衛(wèi)去排隊檢測核酸
我臨時替他值班,和另一個門衛(wèi)
站在小區(qū)大門前。大門也是風口
像機關槍槍口一樣,冷
我們都穿著黑棉襖,打不透
最冷的是腳,他一邊跺腳,一邊唱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破鑼嗓音,穿過口罩,難以形容
我寧可聽鳥叫,聽太行山脈的回聲
當年,侵略者止步于正太鐵路
就是被百團大戰(zhàn)、全民皆兵
排山倒海的回聲,嚇住了
零下十七度,鞋底涼薄,宛如踩在冰上
他加快了節(jié)奏,改唱劉歡的《好漢歌》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我跺腳的節(jié)奏,亦步亦趨
竟然跟著他,踩上了鼓點
兩個人,竟然跺出一群人的腳步聲
風漸漸小了,槍口抬高了一寸
滹沱流澌
敦喜全、張靜、高帆、康路平
來自于鹿泉開發(fā)區(qū)衛(wèi)生院
他們都穿著白色的防護服
戴著口罩、面罩,分不清誰是誰
被公文簡稱“醫(yī)護人員”
龔若寧、金雁、王國威、尉俊杰
來自于本小區(qū),也戴著口罩
被新聞簡稱為“志愿者”
沒有人知道,金雁、王國威是一對新婚夫婦
沒有人知道,尉俊杰是大四學生
沒有人知道,龔若寧在這兒租房住
依然把這里當成家園
這樣的人,在石家莊成千上萬
在面目不清的年代
無法辨認防護服、口罩、面罩里面的臉
請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
刻上豐碑,寫在滹沱河畔
讓燕趙風骨,像滹沱河一樣,源遠流長
在歷代詩詞中不斷涌現
李白:“鐵騎若雪山,飲流涸滹沱?!?/p>
杜甫:“東逾遼水北滹沱,
星象風云喜共和。”
蘇軾:“君不見滹沱流澌車折軸,
公孫倉皇奉豆粥?!?/p>
文天祥:“昨日渡滹沱,今日望太行。
白云何渺渺,天地何茫茫。”
日出·印象
十一歲的女兒,封閉在自己的奇幻世界中
我們經歷的疫情,她也在經歷
我們承受的焦慮,她一點都不少
她做什么,我們都支持
她想在內陸丘陵小鎮(zhèn),畫海上日出
我拿出塵封已久的水粉顏料
天藍、湖藍、普藍、墨綠、深綠、翠綠
橘黃、中黃、淡黃、大紅、朱紅、玫瑰紅
這些顏料早已凝固、干裂、破碎
她往瓶中加水,喚醒顏色透明的靈魂
浸泡、攪拌、調勻,散發(fā)出
兒歌般嘹亮清新的味道
水粉筆在白紙上舞蹈,飛奔旋轉的筆觸
跳動的音符,斑斕的樂章……
理想的畫面,卻沒有出現
她深受挫敗,萬分沮喪
天注定,我就是那個永遠幫她收拾殘局的人
擦干凈甩在白墻、木地板上的顏料
但不會替她修改一筆
告訴她,盡情地畫吧
我們所在的石家莊郊區(qū),獲鹿縣城以南
就是克勞德·莫奈的勒阿弗爾港
窗外的太行山脈,就是成群的藍鯨,浮出水面
露出青灰色的脊背,噴出如柱的水花
遠方的晨曦,就是方舟,正在乘風破浪
(孟醒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石家莊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河北科技大學鐵揚藝術研究院特聘主任編輯。曾獲孫犁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等獎項。疫情防控期間,臨時擔任鹿泉開發(fā)區(qū)某校教師公寓小區(qū)5號樓樓長。)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