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帶著年邁的母親走進一家“北京布鞋”專賣店,想給母親買一雙布鞋。東一雙西一雙,試了很多次,終于選定一雙與母親的小腳相匹配的布鞋。母親嘮叨:“這哪是什么布鞋?你看這底子好薄,穿不了幾天就磨破的?!?/p>
我知道,母親心中的布鞋與市面上出售的“北京布鞋”大不一樣。
遙遠的兒童時代,在貧瘠的鄉(xiāng)村度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腳下穿什么,可以從側(cè)面窺探出家境的貧富。家境優(yōu)越的人家,趕集走親戚會穿上锃亮的皮鞋;家境一般的人家,則會穿著自制的布鞋;個別貧寒的人家,哪怕是呵氣成霜的天氣,也僅靠一雙破舊的草鞋艱難地走完冬天。
我家家境一般,一家六口的“足下”就交給了母親。母親是十里八村做布鞋的高手。深夜待家人熟睡后,抑或走親戚,抑或下雨天,都是母親做布鞋的“最美時光”。做好一雙布鞋,前前后后要花費不少時間。
干活、趕集、走親戚,母親的目光總在慈竹地面探看,找尋那些大而平整的筍殼。這種天然的原料,是母親做布鞋的必備材料。撿回筍殼,母親用稻草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筍毛擦拭干凈,平平整整地放置在屋子一角。等待空閑日子,母親便提著麻籃簍,拿出鞋樣,坐在地壩院落。剪刀在筍殼上飛舞,依鞋樣畫“瓢”,去掉多余的筍殼,一雙筍殼為原材料的鞋底就宣告制成。再用湯圓或面條調(diào)制而成的漿糊,將破爛的衣褲粘在一起,形成布殼。布殼在毒辣的陽光下,極速干燥。布殼將筍殼剪成的鞋樣上下包裹十多層,再添以新布料,布鞋的鞋底就有了雛形。
制作好布鞋底子,才完成第一道工序。納鞋底很是花費功夫和力氣。結(jié)實的鞋底,足有一公分的厚度,拇指、食指、中指齊心協(xié)力,才能將帶著麻繩的大針穿過鞋底。做一雙布鞋,其間所付出的心血,唯有母親知道。
鞋底納好后,就得給布鞋上幫子。自古男女有別,布鞋亦然。男人的布鞋,講究實用,鞋口處配上松緊布,便于穿脫;女人愛美,往往配以“小辮子”的鞋襻兒,既美觀又實用。
農(nóng)民是最忙碌的群體之一。在農(nóng)村家庭,婦女又是家中最忙碌的人。記憶中,母親只要有空閑,便手握布鞋底,為一家人趕制布鞋。那是個臘月的午夜,父親到區(qū)里開會不在家,母親給我們幾個孩子洗漱,送上床睡覺后,她從麻籃簍里掏出布鞋底子,一針一針納起來。寒冷,讓母親緊緊挨著火兒坑里那點即將熄滅的火星。為了提起精神,母親哼唱著她自己才聽得懂的樂曲,雖曲不成調(diào),但母親的歲月卻因它而熠熠生輝。日子在臘月里飛跑,母親要在過年前為一家人做好過年的新鞋,所以,她得抓緊每分每秒,唯恐耽誤時間?;蛟S母親白天實在辛苦,時間一久,她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大針偶爾在空中穿過并沒有穿越鞋底。她強打精神,繼續(xù)納鞋。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驚醒了我們幾個孩子。大哥年紀最大,他以最快的速度奔赴灶房——原來母親打瞌睡栽倒在火兒坑里。火兒坑里雖火星暗淡,但威力不減,母親的眉毛頭發(fā)燒焦,衣服也被燒穿了幾個小孔。但那雙布鞋幫子,一直沒有離開她的手,自然,她的手受傷嚴重。聞訊而起的我們,立馬從酸水壇子邊沿舀來涼水,敷在母親通紅的手上。由于當(dāng)時醫(yī)療條件落后,母親的手落下了后遺癥,她的手上傷疤仍在。
從小,我就是那個“自己家的孩子”,讀書不行,干活不行,唯有干壞事出名。別人的一雙布鞋,要穿幾個年頭;而我,一雙嶄新的布鞋,一個冬春都穿不過來。我有個改不掉的壞毛病,喜歡把有后跟的布鞋當(dāng)成拖鞋來穿。久而久之,布鞋的后跟就裂開口子。母親免不了一頓臭罵,但她依然尋東家、找西家,找來與我的布鞋同色的布塊,縫補布鞋后跟。我愧對母親,表示不再亂穿布鞋,但野性使然,不幾天自己的保證又被頑皮取代。日子一久,母親也對癥下藥,她從補鞋匠那里要來廢棄的軟皮,縫補在布鞋的后跟處,縱使我的野性十足,也難以將皮質(zhì)的后跟撐破。如此包裝,我的布鞋壽命延長了許多,母親也輕松了許多。
母親是做布鞋的好手。那些新來的媳婦或者手藝粗糙的婦女,總是時不時來我家,向母親請教做布鞋的技巧。一到下雨天,我家不大的灶屋火兒坑邊,總會聚集一群嘰嘰喳喳的婦女,她們應(yīng)該都是母親的徒弟。這時候的母親,儼然一副教師的模樣,講起課來眉飛色舞。時間靠近飯點,母親會發(fā)出號令——你們安心納鞋,我去煮飯,一個也不能離開。飯桌上,雖沒有佳肴,但必有美味……
那是個星期六,日子有些炎熱。大哥從中學(xué)讀書歸來,得知父母在自家的包產(chǎn)地收割小麥。一向孝敬父母的大哥,扔下書本,背著背簍,趕到小麥地里,背小麥回家。他剛到地里,眼尖的母親突然叫住他:“澄泉,你的布鞋呢?”母親的目光像刀子,直插大哥的心臟,因為她看見大哥穿著一雙破爛不堪的草鞋。大哥支支吾吾,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母親一再逼問,大哥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原來,大哥的同學(xué)小劉,在學(xué)校不小心被墻角石頭劃破了腳背。小劉大意,沒有及時去醫(yī)院處理傷口,導(dǎo)致傷口發(fā)炎,腳背紅腫。小劉父親早逝,靠母親一手拉扯養(yǎng)活。不論春夏,還是秋冬,他總是一雙草鞋穿出一年四季。大哥怕小劉穿草鞋將傷口裸露在外發(fā)炎感染,與小劉換鞋——大哥就穿回了小劉汗跡斑斑的草鞋。得知情況后,母親不但沒有責(zé)怪大哥,反而夸贊大哥的助人為樂。星期天下午大哥返校,母親拿出一雙嶄新的布鞋,要求大哥一定交給小劉,并叫大哥適時邀請小劉來家,再比比他的腳板,為小劉私人訂制一雙布鞋。多年后,小劉也與大哥一樣,考上大學(xué),有了出息。現(xiàn)在,小劉還時時打來電話,詢問母親的身體狀況。
母親的身軀漸次下沉,她的視線在歲月里日漸模糊。但每當(dāng)我一提及布鞋,她的目光與記憶就又鮮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