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彥妮
深秋午后的泉州泉港肖厝碼頭,三三兩兩的男女無所事事,有些人揚著頭、瞇著眼,迎著灼人的太陽,不知在等待什么。一排看起來年頭不小的木質漁船也和他們一樣等著,船的一頭拴在碼頭上,一頭蕩在海里,飄飄搖搖。
肖厝碼頭在地圖上離那座惠嶼島,不遠。
2015年6月的一天,藝術家蔡國強就是在惠嶼島上,于太陽升起前,點燃了讓他牽念了二十年的作品《天梯》——他說這是送給家鄉(xiāng)人和奶奶的禮物,也是連接地上和天上的神語。蔡國強的奶奶以“討?!睘樯鷮⑺B(yǎng)大,自古泉州對天地人之間的聯(lián)系就有著虔誠的敬畏與信仰——《天梯》是一種對“源起”的追溯與仰望。
當500米的“天梯”在夜與晝的混沌中于山海之間節(jié)節(jié)攀升的時分,他仰著頭,看著,歡呼著,好像這一切并不是他親手造就。他像看著一個“天物”似的那么興奮。
奶奶彼時在視頻電話的另一頭和蔡國強一同看到了這場煙花,他用家鄉(xiāng)的閩南話問奶奶:“好看嗎!”“好看啊!”電話掛斷前還一個勁兒叮囑她,餓了就吃點東西再睡啊。
《天梯》完成之后一個多月,百歲奶奶安然離世。
蔡國強灑淚相送時還不忘與親朋講起童年往事。當他年輕時,初在家中嘗試用火藥作畫,因為掌握不好火候,常常會燒壞畫布。一次燃火現(xiàn)場被奶奶趕上了,老人家當即用一塊擦腳布蓋住起火點,才讓他避過了一場燎燒?!包c火大家都會,滅火才是藝術家的功夫”這個道理,最早就是奶奶教給蔡國強的。
“鏈接與治愈”是貫穿蔡國強藝術創(chuàng)作的線索之一。與當年《天梯》遙相呼應,2020年蔡國強在法國干邑夏朗德河上空實現(xiàn)《悲劇的誕生》白天煙花爆破項目。在人類艱難遠行面臨新的挑戰(zhàn)時,這一受軒尼詩X.O 150周年紀念項目《世界的遠行》邀請的創(chuàng)作,用爆破發(fā)出的信號,藝術家期待在云端“鏈接世界不同地區(qū)個體的生命,讓原初的激情迸發(fā),形成緊密的共同體……與自然和解,并獲得些許治愈。”
惠嶼島之小,即使腳力一般的人,慢悠悠地走,一個小時有余也足夠將整個島的四面八方走透。島上的房子幾乎都四面朝海,不擋彼此的風景。站在島上任何一處都是極目遠眺的視野:海、漁船以及遠方陸地上日益興建完備的工廠……
島上在白天也會放煙花。轟轟幾聲響動,聞聲看去,一簇又一簇,有一些比日光更亮的白色焰光在半空中亮起又瞬間熄滅。也許是當?shù)氐墓?jié)日,也許是紅白喜事。尋聲而去,地上只有燃過的爆竹屑,四下幽靜,海風鼓鼓,仿佛什么也沒來過,又仿佛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過去之后,無處不在。
與蔡國強在三十余年間于世界各地點燃的有如神跡的爆破藝術作品相比,這樣的煙花或許過于簡單,但那也許是一切的開始。在他年少的記憶里一定有過煙花和散落一地的碎屑,這也成了日后他遠走他鄉(xiāng)、“炸”遍億萬人內(nèi)心激情的引信。關于故鄉(xiāng),蔡國強找到了三個詞來概括:“少年”、“戀愛”、“墓地”。
“少年——因為我在這片土地生活,他的文化就是我的文化,他的價值觀、天空、聲音、味道就是我少年成長的經(jīng)歷。我在這里開始愛畫畫。故鄉(xiāng)的根也是我中華文化的根基?!?/p>
“戀愛——我沒有很多戀愛,初戀就在泉州,后來我?guī)е缴虾Wx書,帶著她到日本,又帶著她到全世界。男孩子終于慢慢長大了,很多回憶都在這片土地上?!?/p>
而“墓地”,他認為,那是最后的歸根?,F(xiàn)在每每再回故鄉(xiāng),他非常明顯地意識到,“家里的老人越來越少,但在山里面的老人會越來越多”。泉州的葬禮流程復雜、規(guī)矩森嚴。“要么要等三天,要么要等五天,天天要做道場、念經(jīng)、跪在老人的面前燒紙,24小時守著?!奔腊莸亩Y儀亦是:“我們想去看山上的老人,不是想要哪天去就可以哪天去的,我們這邊要看日子,不能隨便就去墓地?!?/p>
“港口不是船的歸宿,船真正的歸宿是星辰大海,是永遠無盡的海平線,甚至是海底?!辈虈鴱娺@一句話,也許是之于肖厝碼頭和惠嶼島的。
惠嶼島港口,福建泉州2015年6月15日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遙望《天梯》,惠嶼島,福建泉州,2015年蔡文悠攝,蔡工作室提供
他自2015年開始的“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在對話了普拉多美術館、國立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烏菲齊美術館、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維多利亞州國立美術館之后,回到中國,回到故宮。
“應該很少有人知道,1986年底,我是在故宮博物院朋友們的幫助下離開故土、遠行世界的?!辈虈鴱娨荒槼嘧影愕男老?,將這些金子一樣的往事激昂地講了出來。
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新那時幫他給日本的學校寫了推薦信;時任故宮出版社社長的李毅華幫他找了擔保人,并一路安排了行程;時任故宮研究員、在日本頗有名望的書法家劉炳森還送給蔡國強自己的親筆書法,準備讓他在日本生活困難時能派上用場;當時已在日本發(fā)展得很好的故宮書畫家李燕生也曾支持過他……這些故人故事,蔡國強都記得真切。
“相比美術界,故宮這些‘傳統(tǒng)保護者更早地欣賞我,他們認為歷史就是要這樣去創(chuàng)造,給來自‘天高皇帝遠的泉州的我難以言喻的鼓舞?!?/p>
“從故宮出發(fā),又回到故宮,沒有結束?!闭鐭熁ㄕ丫`放后,煙霧或許會漸漸消弭,但那個燃起的瞬間卻永遠不會消亡,元氣淋漓,萬火歸一。
約180件蔡國強的藝術作品匯集在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在11個展覽單元內(nèi),可以一窺蔡國強與包括“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中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巴洛克藝術與西班牙黃金時代、塞尚、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先鋒派、現(xiàn)代主義、中國文化與精神、繪畫初心、宇宙”等跨越時空與文化的對話。他作品中包羅萬象的景觀和悠然一簇的哲思,無聲地炸裂在故宮博物院六百年的恢弘之上,形成了一種混沌又統(tǒng)一的互文。
“不同文明能否互相尊重?其他文明的優(yōu)秀文化能否作為全人類共同的遺產(chǎn)繼承?”便是蔡國強三十余年藝術實踐之后發(fā)乎于心的提問——他以不停歇的創(chuàng)作給出了一種可能的回答。
站在《遠行與歸來》重點作品《夢游紫禁城》前,蔡國強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熾烈昂揚的深情,似乎面對著的作品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點燃。
《夢游紫禁城》作品組由三部分藝術品相連而成,呈現(xiàn)于午門東雁翅樓,是整個展覽觀看動線的盡頭,即為壓軸。
從作品名中便可想象,這是一場游走于紫禁城的幻覺之景。它包括了麻紙屏風上的火藥草圖、被彩色煙花浸染過的漢白玉紫禁城模型和虛擬現(xiàn)實(VR)白天煙花體驗。
誰不想看一場在紫禁城里的壯麗白天煙花儀式?蔡國強將這個夢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它讓你醒著,卻還是想要相信,天真而不羈。
蔡國強言笑晏晏地,向前來參觀的朋友們講述著自己和一件件作品背后的軼事。他一只手始終揮舞著,另外一只手則總會習慣插在兜里??赡埽目诖镉肋h裝著一個火柴盒!在他覺得合適的時候,拿出一根來,點燃它,從光里再看一遍自己,找到答案,直面眾生。
ELLEMEN:關于故鄉(xiāng),我還有一個疑問。我在泉港看到,現(xiàn)在那里到處都在擴建工廠,因為會有污染的隱患,所以很多老村子都被拆掉了,這些現(xiàn)狀你有關注嗎?你在不停地離開家鄉(xiāng)和回來的過程中,會有陌生的感覺嗎?
蔡國強:當然有陌生感。我的奶奶、爺爺和父親原來生活的港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造了很多高樓大廈。我那次回去就順著海岸線一直走到原來家的附近,那已經(jīng)算比較偏僻的地帶了。某種意義上,沒有一個回得去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總是在變的,少年時代的那個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但從另外一個層面上看,“故鄉(xiāng)”總是存在精神和靈魂的深處。
ELLEMEN:你的文化自信,從哪里得來?
蔡國強:文化自信不能一直拿著五千年的歷史來說,現(xiàn)在的文化自信,就是要有創(chuàng)造力。我想這一次故宮博物院做我的展覽《遠行與歸來》,也是要提供一個新的對話機制,讓現(xiàn)在的藝術家跟故宮發(fā)生對話,連接過去,創(chuàng)造新的出來。故宮不僅僅是保護好過去,還要成為提供創(chuàng)造的基地。這也是為什么普拉多美術館第一次委托我—— 一個活著的藝術家來做展覽,他也是在改變,在思考。
ELLEMEN:能夠讓那些非常深厚的、瑰麗的文明延續(xù)下去的前提和必要條件,你覺得是什么呢?
蔡國強:就是創(chuàng)造力,一種開放的民族精神和社會共建。任何偉大文明都會衰敗——我前年在墨西哥做了和瑪雅文明的對話,之前在埃及也做過項目。永遠保持無休無止的存活力的途徑就是開放、雜交,生命的存在和文化的存在是一樣的,最會雜交的是最健康的。中華民族也是雜交出來的,也是在跟各種各樣的游牧民族、文化的對抗和共融中誕生了豐富多彩的文化。當我旅行到哈薩克斯坦拜科努爾,看到那片土地,就想象這戈壁灘就是李白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那個時候各種文化是一體的。
ELLEMEN:2020年很特別,對你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蔡國強:我受邀去了法國干邑區(qū),為軒尼詩策劃項目。但受疫情影響,我們迅速達成共識,堅定了目標和責任。于是2020年9月25日在法國干邑的夏朗德河,我的白天煙花爆破項目《悲劇的誕生》通過直播讓全世界看到。作品是關于對悲劇的思考。人生的悲劇是永恒的,悲劇和生老病死是枷鎖,人們總在尋求擺脫枷鎖,獲得自由和解放的心靈慰藉。期待觀眾通過這場特殊的煙花與自然和解,獲得些許治愈。
ELLEMEN:這次藝術項目的主題是《世界的遠行》,讓你當時決定接受合作的原因是什么?
蔡國強:近年來,我一直在火藥系列作品《遠行》中進行超越時空的對話。我還通過《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項目,與代表西方藝術經(jīng)典的博物館合作,開辦展覽,對話古典大師。這是我追尋西方藝術史的一次遠行,之后我又踏上了歸途,將視線投回我的故土,重新反思東方的人文精神??梢哉f,我奔赴了一場遠行,但又從未真正離開;我已經(jīng)回歸,卻又仍然在路上。也許,這種融合是我所有作品中一直貫穿的對話。這是一場探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對話,貫通東方與西方,突破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和軒尼詩的合作順利,說明我們有某些共通的地方。他們也為我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的展覽《遠行與回歸》提供了支持。
ELLEMEN:在過去的一年里,你發(fā)現(xiàn)自己本質上是更需要溝通還是更需要一個人待著?
蔡國強:有時候好像天天都在參加活動,但溝通是否深入你也不知道。隔離以后,人和人都沒有來往了,沒有party,你可以跟自己的心靈對話得更深刻、更細微,跟家人也有更多時間交流。我跟太太、孩子在美國鄉(xiāng)下的農(nóng)場家里終于能夠一起靜靜地住了一百多天。我養(yǎng)了很多魚,每天我只要走到池塘邊,它們就全都來了。慢慢地我也知道它們喜歡吃什么,我扔給它們帶奶油的面包,它們就吃得很開心;我扔給它們饅頭,它們就開始心不在焉——哦,這個東西不好吃。人跟魚都一樣。我女兒有一個上網(wǎng)課的小房間,有一只狐貍天天跑到她的窗外躺著,我起初很擔心它會對我女兒有感情,但是它仿佛能感到我對它的不安和不友好,后來再來的時候,它也不靠近了。人被隔離后,失去了一些交流,其實另外一種交流就更近了。
ELLEMEN:你在那一百多天里有學會什么新的生活技能嗎?
蔡國強:我一直都有健身。這個不屬于生活技能吧?我會做咖啡了!
ELLEMEN:你很多次說到自己的“迷信”,也提到過曾經(jīng)的一些召喚得到了回應,在您內(nèi)心深處,是更期待回應的發(fā)生,還是有時候希望召喚是落空的?
蔡國強:我當然希望得到召喚和回應,但首先要謙卑一點,要真實一點才有可能得到回應。很多年前,我聽說老撾的男孩子長大以后都要出家,至少三個月,我也想短暫出家。去看了出家人的樣子,發(fā)現(xiàn)不能穿鞋子,我就自問,如果這樣要求我能做到嗎?我總擔心難道路上有很多石頭和玻璃。哈哈!后來我又看到小和尚都有手機,寺廟住持的屋頂上有衛(wèi)星天線還開著高級車……想想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社會了,是我自己一廂情愿幻想著與世隔絕的隱士生活……結果我這個隱士情結,最終以兩年間的奧運會工作的大隱隱于市的修行了結。也許人真不需要去什么特定的地方,在自己的心靈里面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寺廟?自帶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