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曹利群
上一期,焦飛虎與曹利群分享了一些他與恩師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間的故事。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揮了很多俄羅斯作曲家作品的唱片,并對很多現(xiàn)代作品有興趣,這一期就讓我們跟隨曹利群與焦飛虎一起聊聊這一話題吧!
○ _ 曹利群
● _ 焦飛虎
○ 國內的愛好者對此了解不多。我的問題是,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是從一開始就對現(xiàn)代作品有興趣呢?還是后來才關注的。
● 一開始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就對二十世紀音樂作品興趣濃厚。我在跟他學習的過程中問過他。我覺得在他指揮的二十世紀作品當中,有些是無法超越的。比如“俄羅斯三杰”——施尼特凱、杰尼索夫和古拜杜麗娜的作品。正因他指揮了大量二十世紀作品,甚至有一段時間,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曾被稱為“二十世紀作曲家的指揮家?!?/p>
○ 那這個定位很特殊。老一輩俄羅斯的幾個指揮,基本上都是傳統(tǒng)的,最多指揮到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他們指揮的大部分作品是浪漫派,或者晚期浪漫派的。像肖斯塔科維奇的歌劇《鼻子》,他的技法已經(jīng)涉及序列音樂,很多大師碰都不碰。但我看過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排練《鼻子》的現(xiàn)場。肖斯塔科維奇就在旁邊,兩人很親切地交流??上也欢砦?。這讓我想起一些指揮家的做法,比如西蒙·拉特,他帶柏林愛樂樂團巡演的時候,每次都要帶一個英國作曲家的新作品。記得當年在東方藝術中心就是如此。觀眾怎么想他不管,他就是要推新作曲家、新作品。羅日杰斯特文斯基這么做,難道也是這個原因?
● 首先恩師羅日杰斯特文斯基的確自己有興趣,他非常喜歡現(xiàn)代作品中的和聲搭配。其次就是他的使命感。大家可能不太清楚,羅日杰斯特文斯基的父親阿諾索夫也是指揮家,他是李德倫的老師,阿諾索夫在他有生之年一直在宣傳新作品,兒子自然而然地受到父親的影響?,F(xiàn)在,相當于這個接力棒又傳給了我。碰巧我也酷愛新作品,也很喜歡演奏此類作品。
○ 嗯,記得你在藝術承傳上把他看作是父親,一代又一代。
● 所以說這是兩方面,一個是推新作品的使命,另一個就是耳濡目染,家庭氛圍影響了他。他覺著現(xiàn)代作品很有意思,無論配器、和聲,他覺得很好玩兒。
○ 我也覺得這很符合他的性格。當年在國交跟他打交道時,就感覺到他骨子里有“好(讀第四聲)玩兒”的那一面。
● 他的指揮絕對就是在“玩兒”,平時也好,排練也好,他隨便一句話,就能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實在太幽默了。每一位指揮家的個性不同,小澤征爾或者卡拉揚在指揮時一副眉頭緊鎖的嚴肅面孔,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則與他們完全不同,他從來沒有那樣“嚴肅”過。
羅日杰斯特文斯基
○ 當年李德倫請他來國家交響樂團擔任客座指揮。我看他排練,就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指揮的動作特別小,有時候甚至沒有動作,但樂隊的狀態(tài)很松弛。過后我寫了一篇小文章,我說卡拉揚的風格就像個君王,給人統(tǒng)領天下的感覺。伯恩斯坦是宣傳鼓動家,非常情緒化,在臺上跟大家打成一片。在羅日杰斯特文斯基身上,我看到了另外一種風格,就是舉重若輕的、戲謔的方式。從來沒有看到樂隊隊員那么開心,特別放松。也許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他指揮的影像資料。
● 說得太準確了,他的指揮風格就是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關于他的資料很多,在網(wǎng)上都能搜到。不知道你注意到?jīng)]有,他是不上指揮臺的。很多人問他為什么,他就說我想跟大家在一個平等的高度上創(chuàng)造音樂,我想跟大家交流。他認為作為指揮,最高境界就是善于交流。排練過程中,他就在跟樂手們交流,有可能只是看你一眼,就給你一個眼神,或做吹長笛狀,或做拉大提琴的動作等,既形象又愉快,頓時讓你心領神會。但他不會去強迫樂手們去做什么,他極不喜歡獨裁的指揮方式。他有一句刻骨銘心的話:“我只要求自己。”只有交流才是最高的境界。當然這也取決于樂團的水平,如果碰到一個二、三流的樂團,他的脾氣也是挺大的。
焦飛虎
○ 對啊,交流就是互相的。無法交流的時候肯定也會發(fā)火了。
● 不發(fā)火,他從來不發(fā)火。有件事我記憶猶新。那是在莫斯科,大概是在2012年,他指揮勃拉姆斯的兩首鋼琴協(xié)奏曲。
○ 一場音樂會兩首協(xié)奏曲同時演?
● 他做得到。當然很難,就是說指揮起來也很難。第一天排練,剛下手,一鍋粥;再來,還是一鍋粥。那是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臨時組建的一個樂團。因為他是教授,大家都聽他的,他想演勃拉姆斯,好。那就排練吧。第二天再來。一下,兩下,三下,然后他沖著樂團微笑了一下。指揮棒一放,進屋了,最后宣布演出取消。他處理問題非常簡單。這還是我鋼琴老師給我講的故事,因為他們倆合作過。他說你這個恩師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其實脾氣挺大的。比如那兩首鋼琴協(xié)奏曲,好像大提琴出了點問題,不太流暢。羅日杰斯特文斯基面無表情地把指揮棒一放說,我來排練,肯定要把總譜倒背如流的,你們來排練,也應該是這樣,你們的分譜也應該倒背如流。就這一句話。如果第二天再不理解,拜拜,不演了。
○ 因為我該做到的我都做到,你該做到的你沒做到。
● 這么多年我跟著他,在他身邊學習和成長,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他與其他指揮截然不同的特點,如果單從外表來看,是不在指揮臺上,其次是動作比較少,比較節(jié)省,非常簡練,但是實際上是什么呢?
○ 也就是說,無論手勢簡約還是動作幅度,這都沒有揭示他風格的根本?
● 這只是表象。你只有跟他學了指揮才會明白,他能深刻了解并把握指揮與樂隊之間的關系與分配比例。多少是指揮該做的,多少是樂團該做的?,F(xiàn)在有的樂團為什么這么混亂,為什么這么多花架子指揮,甚至沒正式學過指揮的人都敢上臺?因為大家覺得,指揮不就是打拍子嘛,因為樂團的確可以沒有指揮去演奏音樂作品,但是演出的作品沒有任何人能說清是什么,是誰的作品,因為樂團永遠不可能主動地去傳達音樂的內涵。也就是說,音符都演奏出來了,但缺乏藝術性,好比演員在臺上念臺詞,導演不做指導一樣。
必須要有一個真正的指揮,他必須有修養(yǎng)、有文化內涵、有情感,最好是個藝術全才,方可產(chǎn)生良好的效果。打個比方,如果沒有指揮,要完成一首莫扎特的交響曲,需要一百天的排練。有一個指揮,掌握手勢技術的指揮,只需要兩天排練,效果就差這么多。指揮是樂團的靈魂,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把這個比例關系處理得十分自然而精準,我甚至覺得都能用數(shù)字計算出來,就這一段我用多大的勁兒才適合這個樂團,才能傳達出合適的情感,有時甚至什么都不用動,他經(jīng)常揮著揮著就不動了。他本人說:“我不需要動啊,他們已經(jīng)演得這么好了。”或者這些段落他們已經(jīng)形成慣性,這么演就可以了。這是實踐經(jīng)驗,比例關系十分清晰,長的樂段他就不動了,就看樂隊一眼,說明你很正常。你們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所以就不需要我參與,不需要說什么。小澤征爾與他相反,恨不得每一點都要指出來。給的手勢又密又細。
○ 的確有這個問題,小澤征爾是典型的。聽多了,特別是錄像,你會對這種東西厭煩。有時候看電視轉播,給到他鏡頭也多,大家就覺得過了。
● 對,因為最終聽的是音樂,音樂是聽覺藝術,并非視覺藝術。
○ 有愛樂者底下跟我交流,說俄羅斯指揮學派其實動作都不大,真是靠眼神交流。你覺得為什么他們會這么做?
● 或許是俄羅斯文化使然。實際上我們聽起來俄羅斯樂隊是很有爆發(fā)力的,而且特別直觀的。但實際上,他們含在內心的那種東西難以名狀,似乎總是帶有一絲憂郁,就像俄羅斯的大自然那樣。這個民族的歷史是頗為慘烈的,靈與肉的壓抑,悲情蘊含于俄羅斯各門類藝術之中。這無論是藝術家,音樂家還是戲劇家,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學派,都是強調從內到外。所有的東西,研究總譜也好,劇本也好,都要從你的內心去找,而不是從外部去找。所以無論是鋼琴演奏,還是小提琴、指揮,都講究內在的東西。內在的感知要超過你的手。有一個畫家特別幽默,一個頂級的當代俄羅斯動漫畫家,他的夫人也是畫家,技術特別好。她丈夫說,如果你再這么急著畫,我就把你的手給你捆上,讓你用腳去畫。什么意思呢?這就是說,知道你技術高超,但你不能急于動手,要先用你的心去體會。所以俄羅斯人就是講究這個“魂”,就是一定要有神。就傳神和深刻性來說,俄羅斯學派比任何一個學派都更強調這一點。俄羅斯學派會隨時都要問你為什么?這個地方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情緒,這種情緒表達的是什么?為什么這里寫的是強音,為什么這聲音大了,這聲音小了?你要知道為什么,不是為做而做,要努力成為作品中的人物,與其心心相印,你才能去表達他的內心,摒棄外在的、多余的動作和濫情。
○ 這一點很受教。過去所謂俄羅斯學派,更多的是技術方面的事情,如何表達之類。忽略了內在的感知。而且無論繪畫,戲劇還是音樂,各個藝術門類是相通的。想聽你說一個你跟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間最有意思的事兒,你隨便說。與指揮有關、無關都可以。
● 講兩件事兒吧。恩師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是個很風趣的人。我在上課指揮時,出過兩個小差錯。第一次就是在上課的時候,我指揮柴科夫斯基的《哈姆雷特幻想序曲》。其中有一段,雙鋼琴開始漸弱了,而譜子上并沒有寫明,我可能是下意識地給了一個什么手勢,然后鋼琴就開始弱下來了。恩師就在那里拍桌子。他這個人不會這么說:“哎,你看你這個地方,這個譜子,你處理成這樣了,你要注意啊。”他從來不這么表達。而是說:“任何人,包括作曲家本人都沒在這里寫漸弱。”就這種表達方式,讓你永生難忘。所以我現(xiàn)在一看譜子,先看哪里是漸弱哪里是漸強。
○ 太有意思了。就是說譜子上有,你沒給,或者譜子上沒有你給了,都不行。
● 這其實是很嚴謹?shù)模徽f你沒有讀好譜子,而是以這樣幽默的方式跟你說,弄得你哭笑不得。
○ 再一個是說,我也沒有聽見其他的指揮像你這么處理,您自己好好反省。對吧?兩層意思都說了。潛臺詞太豐富了。少有的幽默。
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揮專輯
● 對。還有一次是指揮塔涅耶夫《第四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我記憶猶新。因為樂手看的是分譜,比如長號聲部,還要等三十五個小節(jié)過后才能吹。然后我沒給拍子,可能忙活別的去了,忙活哪個聲部記不清了。反正不管是哪種原因,他叫停了。我沒明白。他看著我,我問我哪兒錯了?他說:“事情是這樣的,就是那個長號,也是需要你尊重他們的。當然,一個好的樂團,你不尊重他們,他們也會準時起奏的,沒問題,但是當他們抽煙休息時背后議論你,你不介意就行?!边@就是恩師的表達方式。
○ 這種批評人的方式,他能讓你反省,當然你一定要是個有心人。就我們經(jīng)常會有一些方式,包括現(xiàn)在的教學上,為什么沒有辦法讓人反省,都是劈頭蓋臉,兜頭就是一盆冷水。
● 對呀,為什么不給拍子?什么情況?
○ 一下你就傻了,你就蒙了,你怎么可能反省呢?而且對老師一點好感都沒有。我想你和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間有很多故事。接下來我們可以慢聊,你不妨仔細說說他是怎么指導你的。就俄羅斯作曲家,我們一個一個來,好吧。
● 那故事就太多了,很多話題都值得細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