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風(fēng)刮歪了人的一輩子
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一場風(fēng)。
風(fēng)是很少見的大風(fēng),那天的風(fēng)有形狀。看一片樹葉,看一叢青稞,看天上的云我就知道那天的風(fēng)是一場不同尋常的風(fēng)。
樹被風(fēng)刮歪了,云被風(fēng)吹走了,一頭牦牛走在風(fēng)中,尾巴快丟失在風(fēng)里了。那頭牦牛側(cè)著身子,歪著頭,在風(fēng)中撿自己的尾巴。尾巴往左走,他頭往左歪;尾巴向右走,他頭往右歪;尾巴朝天沖著,他仰著頭,沖著天“哞哞”地喊自己的尾巴。他怕自己的尾巴被一場風(fēng)刮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在另一個地方生長起來,不認(rèn)識自己了。
牦牛在風(fēng)中追自己的尾巴。追得火急火燎的,追得熱火朝天的。
誰都不知道一場大風(fēng)說來就來了。大風(fēng)來之前,很多凹村的人都在地里干活,風(fēng)是從凹村人的背后突然刮起來的,突然刮起來的風(fēng)到底是從哪里生長起來的,誰都沒看清楚,誰都說不清楚,只知道風(fēng)沒根,一場風(fēng)想起就起了。
風(fēng)嚇壞了人。風(fēng)里到處是人的喊叫聲。風(fēng)把人的喊叫聲裹成團(tuán),打成結(jié),扭成繩,摔在地上,拋在空中,送進(jìn)洞里,扔進(jìn)東倒西歪的青稞地里,撒向枝葉茂密的樹林里。那一刻,風(fēng)似乎成了很多個人。土被人的聲音拋在天上,樹葉被人的聲音擊碎在風(fēng)中,一粒粒青稞被人的聲音喊落在風(fēng)中。
風(fēng)在用人的聲音做他們一直想做的事情。
人在風(fēng)中歪著,人喊出的聲音在風(fēng)中歪著。風(fēng)早就看不慣人的直了,他想讓人在風(fēng)中好好歪一陣子。歪一陣子,人會不會歪一輩子,風(fēng)不知道,風(fēng)就想讓人現(xiàn)在就歪。人在風(fēng)中抗,人有一會兒抗贏了一場風(fēng),有一會兒又輸給了一場風(fēng)。風(fēng)不管人的抗,風(fēng)一心想讓人好好歪一場。
人在風(fēng)中喊出的名字歪著滾上了天。那些扎西、頓珠、拉姆、卓瑪?shù)拿猪樦粓鲲L(fēng)滾得越來越高。名字懸在天上,人待在一場風(fēng)里。人在風(fēng)里跟一場風(fēng)急。風(fēng)不管人的急,風(fēng)繼續(xù)把人的名字往天上推。人丟了名字,身體在風(fēng)中軟下來,風(fēng)圍著這些軟下來的身體轉(zhuǎn),風(fēng)不知道失去名字竟然可以讓對抗自己的人軟下來。風(fēng)歡起來,他把人的名字推到了一片天上。天上什么也沒有,天只剩天,人的名字死巴巴地貼著天。風(fēng)發(fā)現(xiàn)扎西、頓珠、拉姆、卓瑪?shù)拿仲N在天上,裝點(diǎn)不了一片空天。風(fēng)惱怒了,風(fēng)在怒自己,風(fēng)費(fèi)了那么大的力氣把一個活人的名字往天上推,人的名字卻不適合天。風(fēng)把人的名字往地下扔,軟在風(fēng)里的人在地上接自己的名字。人的名字砸不壞人。名字回到人的身上,人軟下去的身體在風(fēng)中精神起來。人又可以歪著站在一場風(fēng)里了。
風(fēng)想拔人。風(fēng)卻拔不動人。人可以在一場風(fēng)里歪了自己,人卻不讓一場風(fēng)拔自己。風(fēng)要拔人的時候,人使勁往地里站,地被人踏出一個坑,風(fēng)再拔下去,人站的坑就更深,人和土親,人愿意被土埋,也不愿意被一場風(fēng)拔走。
風(fēng)離開人,去拔樹拔草拔溝渠里的水。其他的東西很容易就在一場風(fēng)中隨著風(fēng)走。風(fēng)不喜歡那些隨便就可以跟著自己走的東西。
風(fēng)又圍著人轉(zhuǎn)。有的人衣服被風(fēng)拔走了,有的人鞋子被風(fēng)拔走了,還有的人說話聲被風(fēng)拔走了。一股風(fēng)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自己拔來的衣服、鞋子和人的說話聲,風(fēng)把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把鞋子穿在自己腳上,風(fēng)把人的話裝進(jìn)自己的嘴里。風(fēng)從角落里走出來,像人一樣走出來,風(fēng)認(rèn)為自己就是人,風(fēng)把撿來的話從自己嘴里說出來,風(fēng)說的不是人話,風(fēng)說的是風(fēng)話。風(fēng)裝著自己在一場風(fēng)中像人一樣歪,風(fēng)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再怎么歪著,穿在身上的衣服都直挺挺地站著,風(fēng)腳上的鞋不聽風(fēng)的使喚,他從風(fēng)的腳上逃出來,自己在風(fēng)中走。什么都不屬于風(fēng),風(fēng)自己喪自己的氣了。
風(fēng)不甘心。風(fēng)去刮人的呼吸聲、心跳聲,風(fēng)認(rèn)為有了呼吸聲、心跳聲,風(fēng)就是真正的人。風(fēng)刮來的呼吸聲急急的、粗粗的,風(fēng)得到人的心跳聲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風(fēng)想人的呼吸和心跳本身就是這樣,風(fēng)將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裝進(jìn)身體里,風(fēng)有了人的呼吸和心跳,風(fēng)在人中間穿,人聽見風(fēng)的呼吸和心跳聲,人在風(fēng)中繼續(xù)歪著,人歪著站在風(fēng)中談?wù)撘粓鲲L(fēng)。
風(fēng)是一場好風(fēng),就是脾氣急了點(diǎn)兒。
風(fēng)再怎么著也只是一場風(fēng),我們再耐著性子等等他的急脾氣。
有一場風(fēng)把種子刮到山上,倒是給我們省了一次在春天的播種,我們要感謝一場風(fēng)。
風(fēng)在人的說話聲里急。風(fēng)從地里刮到了半山腰。
風(fēng)是從山上往下刮的。我不知道一場風(fēng)會自上而下地刮。那時,我正安靜地走在一條出村的小路上,我走的小路那時還沒有來風(fēng),我也不知道一場風(fēng)在我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在凹村的地里狠狠地刮過一場了。風(fēng)在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時,有時張狂有時內(nèi)斂,他想讓人知道的,總會讓人知道,不想讓人知道的,怎么也不會讓人知道。
我走的出村小路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走過了。
這條路很久以前是一條興旺的路,到地里去的人要走這條路,到山上去的牲口要走這條路,鳥從凹村飛出去要走這條路,風(fēng)雨雪消失時要走這條路。人丟東西了總會到這條路上來找,丟東西的人認(rèn)為那些丟掉的東西會跟著一條出村的路走出去。人死了,棺材要從這條路上走一段才又折回凹村的西坡,這種做法叫送路,讓死的人能找到出去的路,又能找到回來的路。那時這條路光光生生的,沒一塊小石子擋在路中間,沒一棵雜草長在路中間。不知道從哪年開始,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荒了,有一條大路從這條路不遠(yuǎn)的地方生長起來。人總會找些捷徑來讓自己沒那么辛苦。
這條小路的上面原來修著一座房子。那些年,修房的這家人看重和一條路在一起。和一條路在一起,出走和回來都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修這座房子的時候,我十歲,印象中全村的男男女女都去了,地基沒有挖好,鑼鼓倒是敲了七天七夜。這座房子是凹村修得最風(fēng)光的一座房子,門開得比凹村誰家的都大,窗戶也大,砌墻的石墩是請凹村手藝最好的高石匠打的,屋頂用一種厚厚的紅瓦蓋著。凹村人沒見過這種紅瓦,凹村所有人家的屋頂都是由一片片又小又薄的青瓦蓋著??匆娺@種紅瓦,大家又新奇又羨慕,不少人打聽這種瓦是從哪里買來的,那家人不說,那家人只說有這種厚瓦蓋著整個屋頂,就是山上的大石頭滾下來也砸不碎自己家的屋頂。
那家有五口人,一對夫妻,三個女兒。那家人在那座石頭砌成的房子里沒住幾年,就死在了一次山體垮塌中。山體垮塌是在夜里,人們在黑漆漆的夜里聽見到處都是滾石頭的聲音,人們不敢出門,他們看不見夜里的石頭會往哪個方向滾,他們只能等在家里。第二天,天剛亮,人們走出家門,看自己家的房子豬圈院子都沒事,又去看另外一家的。那一年,誰家的房子都沒有損傷,唯有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那家人房屋斜著垮了一半,紅瓦碎成了渣,一扇開著的大門立在一堆碎石中,沒能倒下去。人們從一堆凌亂中找到那家人時,夫妻被一根粗粗的房梁壓著,三個娃被高石匠打出來的漂亮石頭壓著,全家人都死了。凹村人把全家人葬在了一起,就再沒去管過那家人的房,還有那扇立在碎石中一直開著的門。
今天,我剛走到那家人的房子下面時,只聽見那家人的大門“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我耳膜轟轟響。我嚇壞了,我想這家人在消失多年之后又回來了。他們在生氣自己消失多年之后,自己家的大門還一直開著。一道大門在凹村開這么多年,沒人進(jìn)出,沒一縷青煙在屋子里向上飄,沒一聲咳嗽響在還剩下一半的房子里,這家人心里痛。這家人在生氣自己的死,死了自己世上的一切都荒了。這種荒會延伸到自己的下一世,讓自己的下一世也得不到安寧。
這些都是在一場風(fēng)沒從上面刮下來的時候,我想的。后來風(fēng)刮到了我的身邊,風(fēng)扯我的衣服和褲子,風(fēng)刮走了我呼出去的氣,風(fēng)還故意刮亂我的頭發(fā),讓我看不見他。我被風(fēng)刮歪了。風(fēng)看見我的歪,“咯咯咯”地笑。他在笑我的歪。我在風(fēng)中喊一場風(fēng),我的喊聲一出口,風(fēng)就卷走了我的喊,他把我的喊藏進(jìn)了他的身體里,他藏了很多喊,他在收集人的喊。喊收集多了,風(fēng)有一天會裝成任何一個人來騙另一個人。
我在風(fēng)中無能為力。我任由風(fēng)把我刮歪。我想風(fēng)總會有不想把像我這樣一個無趣的人刮歪的時候。
過了一陣,風(fēng)終于厭倦了一個一直歪在風(fēng)里的人,他從我身邊走了。風(fēng)又去吹歪其他的東西。
風(fēng)還會刮歪很多東西。你不知道風(fēng)還會刮多久,風(fēng)會不會刮完人的這一輩子又去刮人的下一輩子。誰都說不準(zhǔn)一場說起就起的風(fēng)。
一場風(fēng)后,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走路在歪,說話在歪,喘氣在歪,看人在歪,吃飯在歪,人不知道自己的歪,人需要好一陣子才從一場風(fēng)中直過來。不過,有些人也可能永遠(yuǎn)不會從一場風(fēng)中直回去了。
風(fēng)刮歪了人的一輩子。
在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
我忘記那是什么日子了,凹村走出去很多年的人都在那段陰雨綿綿的日子回到了凹村。
一條好久沒有熱鬧起來的路熱鬧起來了;一個好久沒有點(diǎn)說話聲的村子活起來了;一座座很久沒有人住過的房子,夜里亮起了燈。燈光從每個木窗戶里亮出來,忽閃忽閃的,仿佛燈在夜里也不相信自己還會亮似的。
其他村子能跑得快一點(diǎn)的動物像狗呀、馬呀、牛呀都從自己的村子跑到凹村來湊熱鬧,他們想來看一個突然就熱鬧起來的村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他們從自己的村子偷偷跑出來,他們在離開自己的村子時,盡量不讓自己村子里的人看見自己正在往另一個村子跑。他們怕自己村子的人對養(yǎng)了一輩子的自己徹底灰心喪氣,人一旦對牲畜灰心喪氣了,整個村子都會有一種灰心喪氣的氣味飄在天空??諝庵械臍馕稌艿接绊?,空中的風(fēng)會有影響。風(fēng)會把這種灰心喪氣的味道刮得到處都是,讓其他村子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村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灰心喪氣了。
那些從自己村子跑出來的狗呀、馬呀、牛呀,他們繞著走,逆著走,歪著走,他們把自己本來留在地上的腳印走得不像自己的腳印,他們想讓自己的主人以為那不是自己養(yǎng)了幾年或十幾年的狗呀、馬呀、牛呀。不是自己的腳印,自己的主人就放心自己了,他們想自己養(yǎng)了幾年或十幾年的狗呀、馬呀、牛呀,可能只是一時偷懶睡在哪棵樹下或哪片荒坡上。誰都在自己的一生里,有過一次或幾次誰都不想見誰都不想理的時候,人理解這一點(diǎn),他們就不會去怪罪誰了。
人不怪罪誰,有些跑不出自己村子的同類會怪罪那些從自己眼睛里逃出去的同類。他們逃不出去有很多原因,腳短、力氣不夠、膽小、怕被主人發(fā)現(xiàn)等等,他們對著那些一心想去凹村湊熱鬧的同類,發(fā)出惱怒、不甘心、指責(zé)的叫聲,他們不想眼巴巴地坐在原地,而什么事情也不做。那幾日其他村子也一樣不同尋常,只是他們的不同尋常和凹村的不同尋常不一樣。
那些從自己村子趕到凹村來的牲畜,他們躲在凹村附近的山上、樹林里,雖然他們費(fèi)盡心思來凹村湊熱鬧,但是他們清楚地知道凹村是別人的村子。在別人的村子里,他們不敢大聲呼氣,不敢想走歪一條路就走歪一條路。別人的村子始終是別人的村子。
那幾日,凹村到處是陌生的味道和一種詭異的喘息聲。那些出去多年再回來的人,感覺不到這種陌生的東西,因為他們早在一座熟悉的村子里把自己陌生了。
那些回來的人,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他們說話的口音都帶著四面八方的口音。不同的口音混在一起,凹村顯得奇奇怪怪,仿佛凹村不是凹村,凹村成了別人的村子。
天還沒有大亮,我從屋子里走出來。我一晚上睡不好覺,我的覺被說不清楚的什么搶走了。我早早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木床被我翻來覆去的身體弄得吱吱吱地響。木床的響聲在那幾日也不同尋常。那幾日什么都不同尋常。
我從床上爬起來,我在堂屋里走了一圈,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在放糧食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在灶房里走了一圈。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再沒有可去的地方。我在這四間屋子走了幾十年,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上好幾十圈。有的時候,我真不想在這個房子里再走下去了。就像今天這樣。我問自己,在這樣一個天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我接下來該怎么辦。出去走走,對,出去走走。
我打開自己的門,一扇木門“吱呀”響在要亮不亮的夜里,像給夜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沒再關(guān)上那扇木門。我的屋門哪怕是在夜里整整開上一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屋里除了有點(diǎn)去年生蟲的糧食,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讓別人心動的了。但外面回來的人吃慣了外面的糧食,他們嘴吃大了,味吃重了,他們不會習(xí)慣再吃生著小蟲的凹村糧食。我可以放心地走。
我把自己踏出門的第一個腳步放得輕輕的,我不想讓人知道,剛才是我把一片夜打擾了。
我想,即使是有人在夜里聽見我剛才的開門聲,也沒幾個人會猜出是我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走出了自己的家門。他們走后,我天天一個人在村子里走,像我這樣一個人絕不會還對這個村子感興趣。即使有人聽見我剛才的關(guān)門聲,他們也在一片夜里分辨不出那聲音來的方向。在一片夜里,聲音會拐彎,會變起花樣地糊弄人。那些聽見我剛才關(guān)門聲的人,他們想,肯定是像他們一樣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走在一片夜里,在夜里找尋一些自己曾經(jīng)丟失在夜里的東西。
無論怎樣,他們都懷疑不到我的頭上。
而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在夜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真正的原因是那幾天我突然住不慣自己的村子了。仿佛我才是一個真正出去很久,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
拐過兩道彎,走過三堵廢棄的老墻,我站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突然累得不行。夜里的累來得比白天要快些,我想夜自身就帶著重量。我把手扶在老墻上,我需要一堵老墻支撐我的累。手剛放上去,老墻上的土就稀里嘩啦地掉,我想一堵老墻也是在白天強(qiáng)撐著自己,一到晚上那股強(qiáng)撐勁兒過了,真的累和老就出來了。我把自己的手從一堵老墻上縮回來,僵硬地垂在我的身體旁邊,我突然覺得我的手在那一刻離我很遠(yuǎn),一種近距離的遠(yuǎn),讓我莫名恐慌。
我不想把自己直直地站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直直地站著,我感覺自己正在夜里丟失自己。那種緩慢的丟失,那種你無法控制的丟失,那種知道自己在丟失自己的丟失,讓人無奈和害怕。
我慢慢向有人住著的房子走。這幾天,我知道凹村所有的房子里都住著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不會有一座空房子像以前一樣空在夜里。我輕輕地走,我生怕吵醒那些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吵醒他們,就相當(dāng)于吵醒了四面八方。當(dāng)四面八方的聲音響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凹村的夜又不是凹村的夜了,凹村的夜成了四面八方的夜。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一路走下來,每座房里都有低低的說話聲響在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天里。那些聲音很小,那些聲音是故意不想讓人聽見的聲音,但還是被我聽見了。那些人不知道,我在凹村一個人待的時間太久了,一個人待得太久,眼力和聽力都會特別的好。
在還沒有大亮的天里,那些人說著凹村的土話,講著凹村的龍門陣,說到高興時,他們還偷偷地笑,那笑是凹村人一貫的笑法。即使我沒看見他們的笑,我都知道他們笑的動作,嘴皮上翻,舌頭頂著門牙,只有這樣的動作才能發(fā)出凹村人一貫的笑聲。
在夜里,凹村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凹村。很多年前,凹村沒有一個向外走出去的人,所有人都待在村子里,所有人都說自己死也不出去。即使死,自己也要死在一座自己熟悉的村子里。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還沒有大亮的天里,那些回凹村來的人說話講笑都很謹(jǐn)慎,他們說幾句,馬上停下來,笑幾聲,馬上就不笑了。他們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聲音,他們怕外面有像我這樣的人,聽見他們說著凹村的土話,笑著凹村一貫的笑。自從他們從凹村走出去,又從四面八方走回來,他們想自己總該有點(diǎn)變化。如果一點(diǎn)變化沒有,他們怕別人說自己在外面白活了那么幾年或十幾年。如果沒有一點(diǎn)變化,這些年走出去,就像荒廢了自己一樣。他們不喜歡這種荒廢自己的感覺。
其實(shí)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哪怕他們在外面生活幾年還是十幾年,外面永遠(yuǎn)是外面,外面永遠(yuǎn)活不進(jìn)自己的骨頭里。他們在外面生活,過著外面人的日子,身體看似融進(jìn)了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讓他們?nèi)谶M(jìn),他們自己是否真的能融進(jìn)外面的世界,只有他們在外面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到嘲笑,一次次在夜里唉聲嘆氣的時候,他們才最清楚。
他們在外面生活,只是選擇了一種背著凹村在活。這種背著,有種逃不脫的宿命感。他們在外面一心想回來,他們住不慣別人的城市。他們早就在外面為回來做打算,他們一天天計劃回來的日子,一次次告訴外面認(rèn)識的人說,自己要回來了。他們在說自己要回來時,說得趾高氣揚(yáng)的,說得洋洋得意的。好像外面的世界還沒有自己的村子大,還沒有自己村子好。
但一旦定好了回來的日子,他們又開始擔(dān)心。他們怕哪個先回來的人問自己為什么從外面回來了。他們不知道這個問話的人是從外面回來的還是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凹村。他們要想好怎么回答別人。他們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來,也不能告訴別人自己融入不了外面的世界才回來,他們要臉,都說人活著是為一張臉。
從外面回來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種辦法,他們用外面的口音說話,說些四面八方的話,說些別人聽不懂自己也聽不懂的話給遇見的人聽。他們在問話的人面前裝。裝久了,他們嘴巴就癢,嘴巴癢了也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癢,他們就偷偷在夜里說凹村的土話,凹村的土話能治愈他們嘴巴癢的毛病。一家人湊在一起說,一個人偷偷地說。
我的腳步聲很輕,那些從外面回來的人耳朵里裝著很多嘈雜的聲音,即使他們把要講的話停在那里,要笑的聲音空在那里,他們也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他們在好一會兒之后,又接著上半句說,接著上半聲笑??樟撕靡粫旱脑捄托χ匦陆由先?,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話和笑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我路過尼瑪家的窗戶,他們家的窗戶是往后開的。尼瑪家窗戶里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尼瑪平時是個把話說得歡的人,尼瑪卻在這個沒有大亮的天里,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我偷偷把頭伸得直直的往尼瑪家里看。床空空的,沒有一個叫尼瑪?shù)娜怂诖采?。我想尼瑪去哪里了,尼瑪是不是去了別家??晌仪宄赜浀?,別人回來,都是三五個人的回來,尼瑪回來的那天,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他是自己一人回來的。尼瑪平時再是個把話說得歡的人,也不可能和那些三五個一起回來的人馬上親近起來。
尼瑪那天回來,弓著背,背上背著一個藍(lán)色的包。尼瑪自己一個人走的時候,病懨懨的,我沒理尼瑪。那幾天凹村突然回來的人太多,我理不過來那么多人。我埋著頭假裝在地里撒白菜種,眼睛低低地斜著看尼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斜著看尼瑪?shù)臅r候,我浪費(fèi)了那塊地,浪費(fèi)了手里的白菜種。等一個月后,我的那塊地上長出的白菜苗一個地方密,另一個地方可能一棵也不會生長起來。地肯定要怪我,我要怪尼瑪。是從外面回來的尼瑪在我撒白菜種時分了我的心。
尼瑪看見了我。我斜著眼睛也知道尼瑪看見了我。尼瑪看見我,馬上把身子走直了,我還看見他把一副黑黑的眼鏡戴在了他無精打采的眼睛上。尼瑪向我走來,走得精精彩彩的,尼瑪用外來的口音喊我,我假裝沒聽見,尼瑪還用外來的口音喊我,我直起腰看他,我假裝不認(rèn)識尼瑪。尼瑪給我說了很多話,我一句沒聽懂,我愣在地里,像根木頭插在干巴巴的地里活不過來。尼瑪急的時候,我看見他好幾次要從嘴里吐出凹村的土話,話到嘴邊又急忙收了回去。尼瑪摘下眼鏡,我認(rèn)出了尼瑪。尼瑪笑著看我,尼瑪?shù)淖炱ね戏艘幌拢囝^輕輕頂了一下門牙快快收了回去。尼瑪在笑外面世界的笑給我看。尼瑪認(rèn)為我會很驚喜,是的,有一會兒我假裝驚喜了一下,那是我看見尼瑪?shù)淖炱ぽp輕往上翻,舌頭輕輕地頂了一下門牙的時候,我認(rèn)為尼瑪會笑凹村人的笑,他卻突然改了。他突然改了,我也就突然改了,我臉上的笑馬上就落了下來,我不想笑給尼瑪看。尼瑪還在我身邊講著話,我開始撒我的白菜種,我不能讓尼瑪一直影響我種一塊地,尼瑪前面已經(jīng)把我的一塊地壞了,不能接著壞下去,只是尼瑪不知道他壞過我的一塊地。
尼瑪見我不理他,說了幾句聽不懂的外面話精精神神地走了。他的那種精精神神是走給我看的。過了很久,我偷偷從背后看尼瑪,尼瑪又恢復(fù)了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知道那才是尼瑪真正想走出的樣子。
在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我看見了尼瑪。他一個人黑黑地坐在門檻上,面對著整個夜的孤獨(dú)。夜把尼瑪?shù)墓陋?dú)染出了黑顏色。尼瑪有一個又大又空的黑地孤獨(dú)陪著他,尼瑪在這種孤獨(dú)中獨(dú)自走。尼瑪或許不知道他有這樣一份很大的孤獨(dú),尼瑪只知道一個人的孤獨(dú)是一個人的。
我沒去打擾尼瑪,我輕手輕腳地從尼瑪家的后窗走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問自己,尼瑪?shù)墓陋?dú)是不是自己的孤獨(dú),是不是所有突然回凹村來的人的孤獨(dú),是不是整個世界的孤獨(dú)?
天快亮了,我剛躺在自己的床上,就聽見外面到處是四面八方回來的人說著四面八方的話,笑著四面八方的笑,我想,這是凹村遇見過的最巨大的一次孤獨(dú)。
等從那條路上回來的人
二十三歲那年,我的家里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二十三歲以前,在這個屋里生活過我的幾個親人,他們是我的阿媽、大哥、姐姐。
在我十二歲那年,姐姐從這座房子里嫁出去了。姐姐要嫁的男人是一個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村子來的男人。那男人牽著一匹瘦瘦的馬來到我家。阿媽把他請進(jìn)屋,他一進(jìn)門就說口渴,阿媽給他端了一碗水缸里的水,他二話不說就“咕咚咕咚”地喝下肚了。水喝完,那男人背著手在我家屋里轉(zhuǎn),他隨意打開我家的糧倉抓一把糧食在手里看了又看,他說我家的糧食一看就是該灌水的時候沒灌水,該收割的時候沒去收割,我家浪費(fèi)了一季秋天的青稞。他轉(zhuǎn)到我家豬圈門口,看圈里的幾頭半大的黑豬。豬看見一個陌生人看它們,嚇得全擠在一個墻角。他說好的豬不會見人就怕,豬全靠人養(yǎng)著,豬和人都不親,豬就不是一頭好豬。他還想去看我家院子里種的菜,快走出門了,卻沒有了興趣,他無聊地坐在門口抽煙,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男人來我家,似乎不是來娶姐姐走的,他只關(guān)心我家有什么沒有什么,什么好什么不好。
我躲在門背后看那個男人騎來的瘦馬。那匹馬一看就是一匹累壞了的馬,眼里到處布滿血絲。我偷偷從廚房里拿了半邊早上吃剩下的火燒子饃饃,跑出去喂那匹馬。馬先扭著頭不吃,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我。那陌生的眼神一看我,我就知道自己在一匹馬的心里有多陌生了。我把吃的放在馬面前走開。馬立即垂下頭去吃我放在地上的火燒子饃饃。當(dāng)它埋下頭,我看見馬脖子上全是傷。
第二天,姐姐就跟那男人騎著瘦馬走了。姐姐要走之前偷偷湊到我耳邊說,從這個房子里走出去,她就再不回來了。我說,那匹馬脖子上到處是傷。姐姐嘻嘻地笑。姐姐是笑著從這座房子里嫁出去的。至今我都能回憶起姐姐和那個陌生的男人騎上馬,笑著走出家門的樣子。
當(dāng)時我不信姐姐的話,我不信一個在這座房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說走就能走得干干凈凈。可從姐姐走出去再沒回來,我就明白了一個人只要安心想離開一個家,她就會安心地離開。
第二個從這座房子里走出去的人是我的大哥。大哥是在姐姐嫁人的第二年從這個房子里走出去的。那時我已從十二歲長到了十三歲,一個人從十二歲長到十三歲,雖然只多過了三百六十五天,但是這三百六十五天里的長大和成熟是長在那個階段的自己都沒法想象的。
大哥倒是沒有像姐姐一樣離開這座房子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去。大哥娶了一個本地媳婦,他上門到了女方。本地媳婦家就住在我家這座房子的上面,隔一塊細(xì)長的地,從她家窗戶和院壩里都能看見我們家的房子,她家的一條細(xì)長的路要從我們房子的上面過。也就是說,只要他們出一次門,都要從我家房子上面路過一次,他們家只要在路過這截小路時,稍稍探個頭也能看見我們屋里的人在干些什么。但是自從大哥上門去了女方家,就再沒有回過這個家。關(guān)于他我不想說太多。有些路是荒在心里,和距離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不用說,第三個從這個房子里走出去的人就是我的阿媽了。那年我二十三歲,阿媽說她要出一趟遠(yuǎn)門,她沒告訴我要去什么地方。那時我想,我在阿媽眼里肯定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娃,她不想告訴我她要去哪里,即使她告訴我她想去的那個地方,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娃來說,說和沒說都是一樣的。
阿媽走的那天早上,她給我做了很多火燒子饃饃。我說我一個人吃不完那么多饃。阿媽說,吃得完。我說你啥時候看見我吃過那么多火燒子饃饃?阿媽說,現(xiàn)在吃不完,隔段日子就能吃完了。隔段日子你重新給我做,我說。隔段日子還有隔段日子的事,阿媽說。
那是我和要出遠(yuǎn)門的阿媽最后一次對話。我那時不知道那是我和阿媽的最后一次對話。如果知道,我會再給阿媽多說些我想說的話,那些多說出去的話,會在一個要出遠(yuǎn)門并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人一生里埋下或多或少想念的根。
阿媽在我二十三歲里的某一天,背著花籃子背簍走了。我把一個急著走的人隨意地送出了家門,還沒等阿媽多走幾步,我就“吱呀”關(guān)上了那扇木門,我想一個出去的人會很快回來,沒什么值得我站在門口多送她一會兒。但我從來也沒想過一個遠(yuǎn)門會有那么遠(yuǎn),讓一個娃的阿媽走了多年都還沒能走回來。如今,我一直后悔我那次關(guān)門關(guān)得太早,那一聲“吱呀”將會冰冷地響在兩個分離的人一輩子的記憶里。
二十三歲以后,我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座房子里等那些從房子里走出去的人回來。
我睡覺的時候,從來不關(guān)窗戶和大門,我生怕從這座房子里走出去的人突然有一天回來,看見我把門關(guān)著,窗戶關(guān)著,他們認(rèn)為這座房子早就沒有人住了。對于一座沒有人住的房子,他們也沒心情住下去,他們會空著一顆心再次離開。
下地干活,我經(jīng)常在鍋灶里燒一堆煙煙火。煙煙火的柴是我專門用水泡過的濕柴,我不想讓一堆火想旺就旺起來,我只想讓一堆煙煙火的青煙旺起來。我家屋頂有一個又高又長的煙囪,我每年都會給又高又長的煙囪壘幾個石頭上去。多年過去,我家的煙囪是全村最高的煙囪,從我家煙囪里冒出的青煙是全凹村飄得最高的。我想讓從我家走出去的人,一到凹村的村口,就能看見一股從自己家房子里冒出的青煙飄在天上,他們加緊步子,一個勁兒往家里趕,他們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回來,早就想吃一口熱飯暖暖身子了。
我家門口種著兩棵老樹,樹活到老了還在像小樹一樣長。那是老理不應(yīng)該再有的長。我知道樹是想伸長脖子望人。我為樹擔(dān)心,樹總歸是樹,樹要懂生命的老。樹不能把脖子伸出自己身體太長太久了,那不是老理該干的事情。樹沒事可以抬頭望天。樹的眼睛是屬于天的。樹頂上的一大片天專門是為樹長的。我說樹你不能太自私,我也想望遠(yuǎn)處,你卻用濃密的葉擋著不讓我看。我說樹,我要在春夏秋摘掉你濃密的葉子,我想在樹上留一條看遠(yuǎn)方的路,你同不同意。我說樹,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摘掉你的葉,我們大家要么都自私一回。我爬上大樹,去摘樹上濃密的葉子,我在濃密的枝葉里留出一條進(jìn)村路的樣子,留出一座房子青瓦的樣子,讓進(jìn)村的人一到凹村的村口就能透過一棵樹看見他們想看見的房子??匆娨蛔孔舆€隱藏在一棵綠樹后面,回來的人也就能安心地走下一個步子。這點(diǎn)上,我只能對不住樹了。
冬天,我從來不讓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臟了我的房門、院子、屋頂。冬天地里的事情空下來,我有更多的時間打理我的這座房子。我每天一起床,就是看哪里有從樹上落下來的葉子,有一片我撿一片。我專門做了一個木梯。冬天,我每天都會爬上木梯去撿那些落在青瓦上的枯葉,我不想讓一座房子在冬天里顯得太舊了。我邊撿屋頂上的枯葉邊可以望望進(jìn)村的路上有沒有人回來。有好幾次,我看見有一個或幾個人站在村口徘徊,我興奮地從屋頂上站起來,大氣不敢喘地盯著那些人看。我想是不是姐姐和阿媽商量著一起回來了。我站在屋頂?shù)人齻儯蚁胫灰人齻円贿M(jìn)屋,我就從屋頂上下來,我想和她們惡作劇一次,像小時候藏在木門后面嚇?biāo)齻円粯???墒俏以谖蓓斏峡匆姷娜?,有的走著走著就走到另外一家人的房子里去了,還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從一條分岔的山路上又走分岔出去了。
在屋頂上,我偷偷看大哥上門去的那家人。他們家一個個生活得好好的,嫂子比大哥結(jié)婚的那年胖了一圈,他們好像又多了一個娃在屋里跑,我聽見那個娃一直在屋里哭,他說他要吃一塊糖,我那嫂子就是不讓娃吃一個糖。他們的對話聲大大地從屋里傳到我家的屋頂。我看見嫂子把她的阿爺阿奶都接到他們的房子里,我偶爾看見他們的時候,嫂子的阿爺阿奶都在各自忙各自的。兩個老人從來沒在我偷偷看他們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不說一句話給我聽,還是這輩子他們都沒想好好地相互說一句話。我在屋頂看見過我上門去的大哥幾次,我看見我大哥的時候,他一下很老了,我認(rèn)為他不是我的大哥。有一次,我看見他們屋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剩下大哥一個人在院壩里曬青稞,我喊了他一聲大哥,大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沒答應(yīng)我,急急忙忙地鉆進(jìn)屋里再沒出來。時隔多年后,我知道我沒有喊錯一個叫大哥的人,只是我喊的那個人再不像當(dāng)年我喊過的大哥了。大哥是我一輩子也等不回來的人。
這些年,我常常做兩個夢。一個是我夢見有人在喊我。在夢里我滿口答應(yīng)來喊我的人。我從夢里起來,站在門口到處找喊我的人,門口的路永遠(yuǎn)是空的,房前房后都沒有人剛剛走過的痕跡。我坐在一場夢里,我還沒有從剛才那人的喊聲里走出來。要走出一個人的喊聲,在夢里我要緩上好一陣子。還有一個夢是我夢見進(jìn)村的一段懸崖路垮了,我在夢里哭。我從一場夢里哭醒過來,等我醒過來,無論是半夜還是白天,我都會著急地往那條懸崖路趕,我怕一條路在我夢里垮了,生活中也真的垮了。
要知道,我一直在一座房子里等從那條路上回來的人。
還你一個最好的秋天
今天的太陽有毒。
今天的天上一朵云都沒有。今天地上的黃土被太陽曬成了清一色的白。今天山上的樹葉和黃草都像喝了太陽的毒,沒精打采地垂著頭。
我坐在西坡等多嘎回來。我一會兒從高高的草叢中站起來看多嘎來沒有,過一會兒又站起來看多嘎來沒有,我至少看了八十次多嘎,他還沒有來。
今天多嘎回來得太慢了。我想多嘎只是一個想走出去卻不想很快回來的人。
我站起來罵狗日的多嘎,我坐下去還罵狗日的多嘎。今天不罵一下要回來的多嘎,我心里不解被毒太陽曬得暈暈的氣。我罵了多嘎五六十次,還看不見多嘎來。
你多嘎架子拿得大。你多嘎不得了。你多嘎脊梁骨硬。你多嘎硬是欺負(fù)了我一輩子,到死了還欺負(fù)我。
你多嘎被狗追得上坡下坎地跳,還是我救了你。你多嘎偷澤郎家媳婦被我撞見,我硬是幫你守住了秘密。你多嘎推你家那堵要垮的老墻,推了一上午都沒有推翻,還是我去幫你推翻的。你多嘎屁股上被一根粗粗的黑刺巴刺了進(jìn)去,你難受著求我,還是我?guī)湍惆纬瞿歉ü缮系拇贪?。你多嘎上山砍樹,看見大的樹,心也就大了,你使了所有的勁兒想砍掉那棵青杠樹,刀不快,是我借了你一把快刀,你多嘎才砍掉那棵大樹,至今那棵大樹木頭都還橫在你家堂屋中間。
你多嘎給我說謝。你說一次,我答應(yīng)一次,我覺得你多嘎就是應(yīng)該給我說謝,你對我有說不完的謝。你多嘎剛開始時說謝的時候,把謝字從心里說出來,那時從你多嘎嘴里說出的謝重重的,可以用秤來稱。后來你多嘎對我說的謝字,越說越輕,一陣小風(fēng)都能把你對我說的謝吹走。
我說多嘎,你娃不仗義,那么快就把我給你幫過的大忙忘記了。你多嘎咋說的,說的啥,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總之你沒說什么好話,我那次就把你多嘎的仇記下了。
我記你多嘎的仇,沒想到你多嘎也記我的仇。你多嘎也做得出來,你憑什么記我的仇?你家堂屋中間的那根中梁都不允許你記我的仇,你屁股后面留下來的那個疤都不允許你記我的仇,你偷過的澤郎家媳婦也不允許你記我的仇。還有那些追趕你的狗、被我推翻的墻,雖然它們有的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但它們也不允許你記我的仇。
你多嘎才不管我對你好過,你多嘎在任何場合都把話說得硬硬的。你多嘎說你這輩子最要感謝那根堂屋中間的中梁,那根中梁給你爭了氣,別人家的中梁都換了好幾次了,你家中梁還像個壯小伙待在堂屋中間,一點(diǎn)兒沒彎,一點(diǎn)兒沒裂。你多嘎提那根中梁的場合我都在場,我不是故意在場的,是你每次看見我在場故意說給我聽的。你多嘎感謝過一根中梁也從來沒感謝過我借過你的一把快刀。在一根中梁的事情上,你多嘎沒了良心。我想你多嘎的良心會越來越?jīng)]有。
我很氣,氣得我想把滿肚子的怨氣撒在澤郎家媳婦和兒子身上。我知道澤郎家媳婦后面生的兒子是你的,你別否認(rèn),一根瓜瓜藤上結(jié)出的果果,一看就明白了。只是澤郎家媳婦是個好媳婦,每次路上遇見一口一個哥一口一個哥地喊,喊得我全身都在軟,心也隨著軟了。我后來寬慰自己,你多嘎做的事情是你多嘎做的,不關(guān)澤郎家媳婦的事。澤郎家媳婦是一朵好花花插錯了地方,便宜了你。
你多嘎不知好。你多嘎對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好。每次從我面前過,故意甩胳膊甩腿地扇起一陣風(fēng)。我說你多嘎故意甩胳膊甩腿扇起的那陣風(fēng)吹不倒我。你多嘎說,吹不倒我,也讓我的頭發(fā)在你扇起的一陣風(fēng)中動動。你多嘎趁我不注意,把我家的雞往別人家的地里趕,害得我受別人家的氣。你多嘎把該到我家溝渠里的水,往一片別人家的荒地引,你是寧愿讓水往荒地里流也不愿給我家的地里留一滴水。你多嘎在夜里去拔我白天剛種下地的樹苗,你拔一次還不死心,你又去拔二次,那年我種下的樹苗一棵都沒有活過春天。
那場我和你多嘎的架早就該打了。我們在麥地里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我們把一麥地的小麥滾倒了,你罵我狗日的戴娃,你說我是故意不讓你把這一個秋天的糧食收回倉,這個秋天糧倉空了,你多嘎也就不活了。我沒松手,我對你有恨。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如果正在恨頭上,是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的。我就是想讓你的糧倉空一個秋天,空一個秋天,就是空一年。年和年之間是一季麥子和另一季麥子的一生。況且我那時就是想讓你嘗嘗餓肚子的滋味。
那場架打了一個上午,沒人來勸,來的人都是在旁邊看熱鬧的。我們滾完了你家的麥地,打得再沒力氣了,你多嘎軟在我的身下,再打不起來。我也打不起來了。我們精疲力盡地躺在一個秋天的麥地里,一點(diǎn)力氣也使不出來了。那個秋天后來又下了幾場暴雨,你多嘎家的麥子徹底給摧毀了。你多嘎吃完了去年吃剩下的糧食,就再沒吃的了。
那幾年總是會出些事情來干擾糧食的收成,誰家糧倉里的糧食都很緊。你借了這家十幾斤,借了那家十幾斤,借到最后沒人借給你了,你用下一個秋天的糧食也還不起那年秋天借的別人的糧食。
你比別人少一個秋天。你的生命里也永遠(yuǎn)差一個秋天的收成。
我心里愧,但我不會求你多嘎到我這里來借糧食。每個人都有一張臉皮,臉皮是活命的家什,誰都不想丟。
樹葉落光了,山光禿了,聽人說有一天天麻麻亮,你多嘎背著一個黑包包就走了。路上一個人問你多嘎要去哪里,你多嘎不回答問的話,只是讓那人給我?guī)€口信,說我戴娃欠你一個秋天要還。從此你多嘎消失在我們所有人的世界里。
過去二十多年了,今天你多嘎要回來了。我給帶口信回來的人說,二十多年過去,我認(rèn)不認(rèn)得你多嘎還是一回事。帶口信回來的人說,你多嘎說的,如今你化成灰回來的,化成灰你多嘎也認(rèn)得我。
我又從荒草坡站起來,我正想罵狗日的多嘎時,看見一個人從遠(yuǎn)處走來。我知道那是帶你多嘎回來的人,我就是知道,哪怕今天你多嘎化成灰我都知道。
我沖著來的人喊,狗日的多嘎,狗日的多嘎,你終于回來了。我聲音突然嘶啞,喊得我滿臉都是淚。
帶你回來的人看著我,他向我走來。你多嘎向我走來。我知道你向我走來。
狗日的多嘎呀,狗日的多嘎,今天我就要還你一個欠了你二十多年的秋天,今天我就要把你播種在這片荒坡上,你要記住呀,你一定要記住,這是我還你的一個最好的秋天了。
今天太陽有毒。
責(zé)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