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陳遠丹
(集美大學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歐陽修“以文章道德為一世學者宗師”[1],其在散文、詩歌、歌詞創(chuàng)作上都有很高的成就。其散文成就卓著,名篇頗多,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宋代散文成就最高者之一。在詩歌成就上,歐陽修的整體貢獻不及散文,然而有一個詩體卻在其手中得到了改變,而且被后人理解為“得體”,這就是帖子詞?!皻W陽帖”也成為一個文學典故和意象。本文所要討論的是“歐陽帖”的得名和后人接受、討論的原因,以及由此所透露出的詞臣身份認同、心態(tài)和詩學觀念(如對文體正變的看法)等問題。
歐陽帖,即歐陽修創(chuàng)作的帖子詞,這本是一個很普通的詞,但是在帖子詞史上卻具有重要的位置和價值。
1.帖子詞與歐陽修的帖子詞寫作
狹義的帖子詞是宋代出現(xiàn)的一種由學士院撰寫呈進的應用于皇宮門帖的節(jié)日(主要為立春、端午二節(jié))應制詩。徐師曾(1517—1580)認為是“宮中黏貼之詞”,“宋時每遇令節(jié),則命詞臣撰詞以進,而黏諸合中之戶壁,以迎吉祥”[2],其實質為祈祝禱頌之詞。帖子詞出現(xiàn)于宋真宗時代[3],此后綿延兩百多年,兩宋眾多的著名詩人參與了帖子詞的撰寫工作。宋代帖子詞作品大部分散佚,少部分得以留存,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是夏竦、宋庠、宋祁、胡宿、王珪、孫抃、歐陽修、司馬光、蘇軾、蘇轍、蘇頌、許將、李清照、曹勛、汪應辰、周必大、崔敦詩、許及之、真德秀、周南、洪咨夔、許應龍、劉克莊等40多人的1000余首作品。帖子詞因其使用對象、時間、場合的獨特性,寫作主體的特殊性而導致了這一詩體內容相對狹窄,風格比較單一,在文學史上歷來不受人注意,但帖子詞對當時和后代的中國門帖詩和門帖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文化風俗史上具有一定的意義。有一些帖子詞仍然不失為上乘詩作,值得我們關注。
歐陽修共寫有三組春端帖子詞六十首,數(shù)量在今存宋代帖子詞作者中位居第四,在北宋為第二,僅次于王珪①。其帖子均一組二十首,包括《皇帝閣》四首、《皇后閣》五首,《溫成皇后閣》四首、《夫人閣》五首,全部收在《文忠集》“內制集”中,分別作于至和元年(1054)②、二年(1055)、嘉祐四年(1059),寫作時的任職為翰林學士。歐陽修的帖子詞保存完整,對于我們研究帖子詞的撰寫制度和帖子詞的特點具有重要價值,筆者曾概括為四點:其一、標明具體的寫作時間,有助于了解帖子詞的撰寫體制;其二、首次為死者撰寫帖子詞,可以觀察帖子詞的應制性特征;其三、內容上突破了祈祝頌美而始含諷諫;其四、詩風和表現(xiàn)手法的改變[4]。其中第三點是歐陽帖之所以獨特的關鍵。
2.“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之臣也”:“歐陽帖”之獲名
《文忠集》附錄卷五記載這樣一段話:
先公在翰林,嘗草春帖子詞。一日,仁宗因閑行,舉首見御閣帖子,讀而愛之,問何人作,左右以公對。即悉取皇后、夫人諸閣中者閱之,見其篇篇有意,嘆曰:“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之臣也!”自是每學士院進入文書,必問何人當直,若公所作,必索文書自覽。先公每述仁宗恩遇,多言此事,云內官梁實為先公說?!洞禾釉~》有云:“陽進升君子,陰消退小人。圣君南面治,市政法新春”,至今士大夫盡能誦之。及《溫成皇后閣》帖子云“圣君念舊憐遺族,常使無權保厥家”。[5]
此文所引帖子為歐陽修作于至和二年的春帖,這是他第一次撰寫宮帖。這個帖子由于跟此前他人所寫有所不同,故而引起了宋仁宗的注意,除了看皇帝宮殿閣門帖子之外,還特意看了其它三閣帖子,從而發(fā)出了“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之臣也”的贊嘆,這個贊語也應該被當時很多人所知曉。此事在后世文獻中多有記載。說歐陽修春帖子詞“篇篇有意”規(guī)諫,略顯夸張,但這組詩中的絕大多數(shù)詩確實含有諷諫之意,南宋綦崇禮在《論德宗不能用陸贄》中的分析最具代表性:
臣嘗讀修之詞而窺其旨,有曰“陽進升君子,陰消退小人”,勸上以用威斷也。有曰“玉輦經年不游幸,上林花好莫爭開”,戒上以節(jié)盤游也,有曰“圣主本無聲色惑,宮花不用妒新妝”,諷上以遠女色也,此類非一。而于《溫成皇后閣》乃曰:“君王念舊憐遺族,常使無權保厥家”,則又有所謂焉。是時溫成薨,既追冊以尊號,上念之不已,其叔父堯佐本以科舉進至三司使,且將用矣,公議未然,而御史中丞王舉正留百官班于朝,力諫,止之,遂不復用。故修因是以申諷……[6]
綦崇禮分析歐陽修這組春帖中所表達的諷諫內容包含了“勸上以用威斷”“戒上以節(jié)盤游”“諷上以遠女色”及戒上以律外戚四方面的內容,事實上含有諷諫的不止這幾首,他如《夫人閣》“太史頒時令”和“元會千官集”兩首也委婉表達了勸勉君王關心民瘼的意思。
歐陽帖受仁宗贊揚這一文壇佳話被多種文獻載錄而廣為流播,歐陽修遂成為帖中寓含規(guī)諫的第一人,正如呂希哲所言:“先是諸公所撰但宮詞而已,……及歐陽修學士始伸規(guī)諫。”[7]歐陽帖也成為一種帖子典范被后人廣為討論和效法。
后人對歐陽帖的接受,主要表現(xiàn)為宮帖寓含規(guī)諫寫作方式的接受和對歐陽帖典故的運用兩方面。
1.對歐陽帖“寓諷于頌”表現(xiàn)方式的接受
歐陽帖因受到仁宗皇帝的表揚而成為帖子詞之典范,成為后人效法的對象。他所開創(chuàng)的寓諷于頌的寫法,被廣泛應用。歐陽修之后,韓維、司馬光、蘇頌、蘇軾、蘇轍以及南渡后洪適、周必達、崔敦詩、汪應辰、真德秀、洪咨夔、劉克莊等人的帖子詞寫作都廣泛使用了這種手法??梢哉f,歐陽帖所開創(chuàng)的寓諷于頌的寫法成為帖子詞的典型寫作之一。比如:
欲助君王修儉德,不將宮樣織新花。(韓維《皇后閣五首》其五)[8]
春衣不用蕙蘭薰,領緣無煩刺繡文。(司馬光《皇后閣》其五)[9]
休呈金彩矜工巧,但閱圖書鑒古今。(蘇頌《皇太后閣春帖子六首》其六)[10]
宮中侍女減珠翠,雪里貧民得袴襦。(蘇軾《春帖子詞·皇太后閣六首》其五)[11]
太官漫解供新粽,諫列猶應記獨醒。(蘇轍《皇帝閣》其六)[12]
細察天時知物理,常將儆戒保和平。(汪應辰《太上皇后閣端午帖子詞》其十)[13]
圣主儉勤游樂少,只將敦樸示民先。(崔敦詩《淳熙六年春帖子詞·皇后閣》其五)[14]
直將底事消長日,《大學》《中庸》兩卷書。(真德秀《端午貼子詞·皇太子宮》其三)[15]
日常濃墨揮宸翰,夜或留燈覽諫書。(劉克莊《皇帝閣端午》其五)[16]
這些詞臣們就為政和修身諸問題對皇帝及其至親親屬進行各種委婉諷諫,可謂用心良苦,費盡心機。據(jù)周煇《清波雜志》,司馬光《日錄》自書三首,“蓋為玉堂之楷式”[17],可見這些詞臣們寫作宮帖時有著明確的諷諫意識?;兆谡椭聊纤纬跗冢斕釉~呈現(xiàn)出“第形容太平盛事,語言工麗以相夸,殆若唐人宮詞耳”的狀況時,楊萬里作“玉堂著句轉春風,諸老從前亦寓忠。誰為君王供帖子,丁寧綺語不須工”(《立春日有懷二首》其二)[18]加以諷刺,足見在人們的心目中,好的帖子詞就應當如歐陽帖般有美有箴。劉克莊作于1255年的《乙卯端午十絕》其六“未知新帖子,幾首似歐陽”[19]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元明時期宮帖未成為制度,歐陽帖表現(xiàn)手法未能傳播,然而對歐陽帖的討論也不乏其人,為避免重復,后文一起論述。清代自乾隆以后宮帖稱為慣例,然而從目前筆者所搜集的資料看,幾乎皆為祝頌之聲,僅祁寯藻兩次語及歐陽帖,而且皆為退休回鄉(xiāng)后所作,從乾隆時錢陳群《恭進春帖子詞跋》看,當時君臣雖然也看到的是司馬光、歐陽修、蘇軾諸人的春帖,但是皇帝所要的只是“承歡色養(yǎng)”“以應韶令”,“侍從諸臣效歐、蘇故事以進御,只是附和而已”[20]。這與同時代的朝鮮對歐陽帖的接受相比,差距太大,其中原因,除了對宮帖詩體的認識差異外,還與滿清嚴酷的文化政策和諸多忌諱以及詞臣的身份認同有關,此不詳論。
在朝鮮半島,李氏王朝格外重視帖子詞,撰進宮帖持續(xù)數(shù)百年而不中斷,國王大都認為歐陽帖寓含諷諫最為得體,故而對寓含諷諫之帖加以褒揚,甚至是否含有諷諫成為評判宮帖優(yōu)劣的標尺。如孝宗(1649-1659在位)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政院請求依例制進元日迎祥詩時說:“制進詩中,切勿用稱譽之言”[21],也較看重。1756年因“東宮進獻春帖子,宜有稱慶規(guī)勉之辭,故有意覽之”,并對有美刺的鄭光漢予以嘉獎,因其七律中“離筵何日更親書”之句被認為是在告誡國王前面所講《心經》猶未結束,應當繼續(xù),可謂“勉戒切實,深得宮官之體”,故將主考官所評定的“三下”改為“三上”,還“特賜表里一襲,以示嘉尚之意”[22];三十八年(1762)五月三日覽端帖,認為“李德海、任珹,以宮官不為規(guī)諫,專為贊美,故斥而不選”[23]。也批評“從臣近于宜春、延祥、端午諸帖,不能如古人舉筆規(guī)諫,而反有諂意”[24]。正祖也認為“立春、端午延祥帖子制進,豈但出于頌禱?實寓箴規(guī)之意”[25]。即便是如燕山君之暴烈,1612年鄭麟仁端午帖有“宮人閑事捕蠅虎,玉上那生一點瑕”句,燕山君大怒曰“麟仁刺我信讒故歟”?當洪貴達解釋說“人臣進戒自古如此,非敢為譏刺也”時,他也只好假裝驚訝地說:“然則真愛我者?!盵26]盡管后來另找借口殺了鄭,但當面尚不能因此而罪大臣。大臣也多認同并有意識地寓含諷諫,如俞彥國以為“人君為治之道,專在于持大體而不在于察細務”,故“向于歲首延祥之帖,略以區(qū)區(qū)憂愛之意獻規(guī)曰:‘虛文紳節(jié)在深戒,剛克神功不大聲?!盵27]因“不欲聞誦美之事”而停來年春帖延祥詩,而大臣俞致仁則認為“延祥、春帖,雖曰頌禱之詞,亦有規(guī)諫之語”[28],不當停。四十八年再停時大臣又言“延祥春帖,則其于送舊迎新之際,人臣所以寓祈祝而效箴戒者,實在于此,以歐陽修不忘規(guī)諫之意觀之,此正古來之美事,而斷不可無端廢關也”[29]。正如申翼相《帖子獻規(guī)》所言:“知臣正值推誠日,愛主寧忘下筆時?!盵30]如李忔《大殿正朝詩》“佳氣蔥蘢月下浮,龍袍高拱五云樓。吾王自切荒寧戒,克享無疆萬世休”[31]便含諷諫意。
2.對“歐陽帖”典故的運用
“歐陽帖”之所以成為一個典故,關鍵在于仁宗皇帝“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之臣也”之評價。這一評價是針對作者的評價,具體而言就是認為在宮禁文字寫作中,歐陽修很好地處理了君臣關系,盡到了作為侍從之臣盡忠規(guī)諫的本分。這種做法在仁宗看來非常得體,宋人所謂“詞意多寓諷切,當時以為得體”[32]當由此而來。因此,北宋司馬光、蘇軾等人主要效法的是歐陽帖之作法,而歐陽帖作為典故卻很少出現(xiàn)在詩文中。隨著時間推移,到了南宋,劉克莊首次將歐陽帖作為典故在詩文中加以應用,如前引“未知新帖子,幾首似歐陽”、“修雖帖子之微,不忘規(guī)諫,臣何為者,深且慕之”(《擬謝學士表》)[33]等。由于元明兩代撰進宮帖并未制度化,所以用此典者甚少,僅有明代章懋“愿題宮帖獻新詩,納忠竊效歐陽子”(《賜粽》)[34]之語。清代雖有撰宮帖制度,但是除了祁寯藻退休后所寫《春帖》有“七十六言三十冊,愧無諷喻繼歐蘇”[35]卷八及《消寒四集分詠得桃符限入字》有“敢從坡老有歸心,卻愧歐公獻嘉什”[36]卷二四等數(shù)句外,在筆者目前所看到的宮帖中,很少有人用及此典。
相較而言,歐陽帖在朝鮮半島后期傳播和接受得更好,“歐陽帖”在宮帖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成為一個獨特意象,用以表達詞臣敢于諷諫、帖子得體之意,尤其是在正祖令閣臣集體撰寫帖子之后,歐陽修進帖多次被作為考題,如正祖(1777-1800在位)十四年(1790)五月一日“御題擬宋歐陽修進端午帖詞”為表題考查文臣[37],哲宗(1849—1863在位)十年(1859)十二月十日“設講制文臣課試于摛文院”,考試官提學鄭基世“以擬宋歐陽修謝覽御閣春帖子,諭以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臣為表題”[38]。這種舉措極大地促進了朝鮮詞臣對歐陽帖典故的使用,僅《內閣日歷》中就有數(shù)十首中帖子中出現(xiàn)了歐陽帖,茲舉數(shù)例以觀:
慚乏歐陽帖,華封效祝詞。(正祖十八年(1794)南公轍端帖)
教覓歐陽規(guī)諫筆,圣人貼在殿前楣。(純祖二十七年(1827)徐萬淳春帖)
嘉辰隨進帖,拙筆慚歐陽。(顯宗四年(1838)徐有榘端帖)
恭知一念勤宵旰,何必歐陽舉筆規(guī)。(哲宗六年(1857)李公翼春帖)
詞臣爭獻帖,規(guī)諫憶歐公。(高宗十三年(1876)趙成夏春帖)
歐陽帖主要出現(xiàn)于宮帖中,其他詩中也偶有出現(xiàn),如趙觀彬《立春》“戀君恨負歐陽帖”[39]之類。歐陽帖成了朝鮮詞臣筆下的廣泛使用文學典故和意象之一。
歐陽帖因為“詞意多寓諷切”,因此受到仁宗的贊揚,“當時以為得體”。古人言“得體”,相當于今人所言得當,恰如其分之意。宋人對歐陽帖得體的評價,表面上是指其表現(xiàn)方式的得當恰切,內在還有著遣詞造句得當以及作者對自己身份和讀者關系定位把握的精準。問題是既然得體,為什么現(xiàn)存帖子詞大都以頌美為主,歐陽帖卻沒能成為帖子詞之主流?關鍵在于古人的文體觀念。文學創(chuàng)作,辨體為上。從詩體的角度看,歐陽帖只是一種變體。帖子詞是節(jié)日祈祝之詞,以頌美為體,不太適合表達諷諫,故而多數(shù)人并不效法歐陽帖,以至于有人認為如此規(guī)諷是不自重③。然而我們還是會有一個疑問,既然帖子不適合諷諫,為什么寓含諷諫的歐陽帖卻會被不少人認為得體,并且被討論、效仿?筆者以為,這是由于帖子詞作者——詞臣的隱微心態(tài)造成的。換句話說,是由詞臣面對宮禁卑微文字時的心理焦慮所造成的。
在眾多有關宮帖的文獻中,明代楊慎論《翰林撰致語》的一段話最有代表性,他說:
宋時御前內宴,翰苑撰致語,八節(jié)撰帖子,雖歐、蘇、曾、王、司馬、范鎮(zhèn)皆為之,蓋張而不弛,文武不能,百日之蠟一日之澤,圣人亦不之非也。成化中,黃編修仲昭、莊檢討最不撰元宵詞,又上疏論列以去,以此得名。然自是而后,內外隔絶,每有文字別開倖門,有文華門、仁智殿輩,毎得美官,甚至蠧政害人,曷若仍舊之愈乎?愚謂于麗語中寓規(guī)諫意,如六一公“玉輦經年不游幸……”,亦何不可。南唐李后主游燕,潘佑制詞云:“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夸爛澷,已失了春風一半?!币庵^外多敵國而地日侵削也。后主為之罷宴。填詞如此,何異諫書乎?工執(zhí)藝事以諫,況翰苑本以文章諷諫乎?”[40]
此中討論的“致語”與宮帖相類,核心問題仍然是前面所言的兩個焦點問題:詞臣是否應當寫宮廷文字,寫的話是否應當諷諫,楊氏的答案是肯定的。討論中其所針對的事件是明成化中黃仲昭和莊杲辭撰元宵詞因而被罷官,卻在士林中獲得美名之事。此事也見諸其它文獻,足見明清時不少人認為以編修、檢討之職寫作元宵娛樂之詞是非常不得體的。明陳絳《金罍子·中篇》卷十一就將此事與宋代鄒浩做穎昌教授時拒絕為范純仁作樂語、陳瑩中任潁川教授時拒絕為韓維作樂語并列,認為黃、莊二人所言“翰林之官以論思代言,為職雖曰供奉文字,然鄙俚不經之辭,豈宜進于君上”為正確[41]。即認為作類似帖子詞、樂語之類無關宏旨、無關國事大政的文字是不當作的。顯然,這種觀點代表了很多文學侍臣詞臣的觀點。
為什么會有如此看法呢?細加分析,無非是詞臣的身份焦慮在作怪。縱觀古今萬物,鄙視鏈可謂處處存在,文學也不例外。依照古人標準,從文體而言,文為高、詩次之,詞再次,小說戲曲民間文學最下;以內容而言,言志之作高于言情之作,關乎政治之作高于娛情之作,游戲之作最下。帖子詞是宮中節(jié)日門帖詩,本質是祈祝之詞,與國家政治經濟等大事沒有直接關聯(lián),自然無法與同為詞臣所作的誥、詔、敕、令等高頭大章相提并論,即使側身于詩中也顯得矮幾分,所以被認為體格卑下、近乎娛樂游戲之作,然而帖子詞的作者卻是至為清貴的翰林學士,二者似乎很不匹配,明人徐師曾就說“此乃世俗鄙事,似不足以煩詞臣”[42]。也就是說宮帖、致語這樣的宮禁文字體格之卑微令處于清貴之地的詞臣甚為尷尬,似乎寫作這樣的文字便是辱沒了自己的人格,連道德好像都有了缺陷,心中耿耿。同時,翰林學士作為侍從之官,有規(guī)諫皇帝之職責,而帖子詞的功能卻是祈祝頌美,甚為相左,這也讓詞臣內心焦慮。換句話說,宮帖之微小和祈祝屬性與詞臣身份之清貴和諷諫之責的二重矛盾,令詞臣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生了焦慮情緒,從而產生了不愿意寫作這類宮禁文字的心理。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認為,人除了低層次的生理、安全、愛和歸屬感的需求之外,還有高層次的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寫作宮帖之類文字正是令詞臣們在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上無法滿足,故而焦慮。
如何化解這種焦慮,楊慎也提出了自己的處理方法。首先,他認為詞臣對宮廷格卑之文字根本不必有厭惡羞恥之心,因為即便是娛樂之作,圣人也是不排斥的;其次,他認為詞臣當勇于擔負此類宮廷文字,因為它們事實上都關乎政治大事,假使讓位于人,那就等同于將權利拱手相送,一旦為小人所用,就會敗壞朝綱,蠹政害人。最后,他認為翰苑“本以文章諷諫”為職責,最好的處理方式莫過于學習歐陽帖,“于麗語中寓規(guī)諫意”。楊氏之說不可謂不妙。一方面,效法“歐陽帖”進行諷諫,可化解與詞臣職責的矛盾,解決侍從之臣一味頌美而近于作弄辭的尷尬④;一方面帖子詞品質因此得以提升,使其“中存諷諭藹然箴美之遺意”,一變而為關乎國家政事的、得“《周雅》《商頌》之體”[43]、“有《三百篇》之遺意”,從而更好地與其詞臣身份相匹配,使他們從心理上覺得自己寫作的文字有“箴銘之助”⑤,表現(xiàn)了自己忠君愛國之心,非普通騷人詞客可比,從而較好地解決了他們的身份焦慮問題??梢哉f,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歐陽帖彰顯了它的價值,后人“得體”之思當基于此。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歐陽帖”式的寫作也只是詞臣的美好愿望。宮廷文字如何寫,仍然由最高統(tǒng)治者說了算,詞臣只能仰其鼻息。如果君王寬容,就敢于諷諫;反之,則又有多少人敢于違背統(tǒng)治者的旨意而甘愿冒被處罰甚至被罷官的風險呢?大清王朝帖子詞一片頌美之聲,足見沒有像宋仁宗那樣的認知,歐陽帖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沒有宋時寬容的政治氣氛,歐陽帖也不可能被認為是得體的。也正因如此,詞臣的焦慮是長期存在的。當然,消除焦慮的方式還有其他方式,比如接受所有宮禁文字無論高低貴賤都是翰林的本職工作,無需尷尬。事實上宋代詞臣大都如此,畢竟翰苑撰進宮帖是一項制度化的工作,詞臣很少會質疑這件事有不合理之處,甚至有不少人還因為沒有寫作機會展示詩才而心生羨慕,或者有機會卻寫不出佳作而畏葸,甚或找人代寫。劉克莊很典型,他的“余嘗忝儤直,幸不當筆耳,否則亦露拙矣”之言在仇遠看來就是“恨不得當筆措詞,以續(xù)古人”[44]的酸葡萄心態(tài)⑥。再比如坦然承認詞臣的角色就是供奉文字,頌美也是重要職責,如楊億就明確宣稱“賦頌之作,臣之職也”(《承天節(jié)頌序》)[45],明人王直(1379-1462)也說“因時紀事以歌詠盛美,而垂之后世者,本儒臣職也”[46]。清人作帖幾乎全為頌美,與當時君臣對詞臣身份的界定以及對帖子詩體的觀念(崇尚正體,主張頌美)直接相關,詞臣們很少諷諫,對歐陽帖討論甚少,可見心理焦慮較少,與此二法也不無關系。
綜上所述,歐陽帖是帖子詞之變體,其特點是寓含諷諫,美頌兼并。由于仁宗皇帝的“舉筆不忘規(guī)諫,真侍從之臣”的褒揚而獲得大名,也因此而得到較為廣泛的傳播和接受。在傳播中,除了寓諷于頌的手法之外,“(歐陽)修雖帖子之微,不忘規(guī)諫”(《擬謝學士表》)[47]的詞臣形象也令后人仰慕,遂使歐陽帖也成為一個典故甚至意象。祈祝頌美是宮帖核心功能,是正體,含有諷諫的歐陽帖為變體,為非主流,但是卻獲得了“得體”之贊語。后人稱美和效法歐陽帖表現(xiàn)出對變體認可的詩學觀念,同時也透露出部分詞臣自我身份認同的焦慮。
注釋:
①兩宋以南宋周必大129首為最多,崔敦詩87首次之,北宋王珪63首居第三。
②作者自注為“至和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應為公元1055年1月29日。載(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82,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04頁。
③吳橋《圍爐詩話》(清借月山房匯鈔本)卷五評真德秀“直將底事消長日,《大學》《中庸》兩卷書”言:“縱欲規(guī)諷,在詩各有其體,如此出語,謂之不自重?!?/p>
⑤明人何喬新明代何喬新批評唐代“白樂天、柳宗元之放蕩嘲怨,其詩非不美也,然夸耀煙云,無關政體”,而贊揚宋之“楊大年之賦朝京,有致君堯舜之心;歐陽修之詠春帖,得以詩諷陳之旨,是皆有《三百篇》之遺意,而非后世騷人詞客所可及也”。載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一《論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9冊,第16頁。
⑥關于詞臣寫作宮帖心態(tài)可參張曉紅《劉克莊帖子詞特點及矛盾心態(tài)》(《集美大學學報》(哲社版)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