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兩個小時,這一天就會過去,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
他推開陽臺的玻璃門,一道刺耳的聲音劃破安靜的夜空,鋁合金的門框角變形了,他早就知道,但是任由它壞著,反正不會打開幾次。刺骨的寒風一點面子都不給,擠著往他臉上沖,像迎面撞來一只刺猬。剛出去一個頭,他就放棄了,北方太冷了。很遠很遠之外的天空,爆起一朵焰火,閃一下就沒了,又是一聲,那爆炸聲在川流不息的車海里飄蕩,已然沒了能量。他站在玻璃門邊往那邊看,什么都沒了,除了五光十色的夜空。遠處的中國尊快要建好了,真的高,明亮的“秋褲”在它身邊,仿佛也失去了顏色,這座城市的地標一直在更換,和他的住址一樣,還好,公司地址沒換,快遞總會準確送達。他盯著手機,想著這個時間段正是祝福短信的高峰期,說不定可以等來驚喜。結果微信不停地響,一條條群發(fā)消息接踵而來,最可氣的是有幾條竟是相同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驚喜,他走到電腦旁,打開央視網,看起了春晚。
正在播小品。那個小品演員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個片場見過,他努力想著,想到了片場的瘋子。瘋子跟眼前的小品演員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是個不相干的人。他忘了瘋子是如何混進片場的,他只記得瘋子對著正在對臺詞的演員傻笑,只是笑。他很生氣,他讓人趕緊把瘋子趕出去,可是瘋子在影棚里跑了起來。三千多平方米的影棚,雖然已經置了景,但是仍有很多空地,瘋子在其間邊跑邊嘯,聲音不斷回蕩。有幾個演員是按天付錢的,不能被耽誤,瘋子終究被趕了出去,瘋子被幾人拖拽著拉出影棚,哭聲擾亂了他的思路。那幾個按天付錢的演員之一就是眼前的小品演員,之前剛剛在一檔綜藝里拿了冠軍,身價正處在上升期。這次上了春晚,恐怕年后又是另一個價錢了。
還是那個瘋子,他在去廁所的時候,遇見了那個瘋子。瘋子正蹲在廁所門口讀臺詞本,聲音很大。他走到里面,沒有看瘋子,正在小便時卻聽見朗讀聲停了,有人往這邊走,他忍住沒看,準備提上褲子走人,是瘋子,瘋子站住了。瘋子解開褲子對著小便池小便,他快步走出去,皮鞋和地面碰撞的聲音在廁所里回蕩。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越來越快,他覺得胸腔里被塞入了一臺發(fā)動機,十六缸。就差最后一步了,馬上可以離開廁所了。瘋子叫住了他,瘋子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接著還是大笑。
小品一點兒也不搞笑,倒是演員背后的幾輛共享單車更吸引他。他想起有天晚上,他和幾個制片人一起喝酒,幾個人樂呵呵地喝了幾瓶,他們叫了代駕,一個個發(fā)著酒瘋,大聲地唱著歌,嗓門兒大得要死。他還行,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在圈子里混得久了,能喝,幾乎沒有喝醉的那一天。他沒車,地鐵也停運了,奧體公園到東四,打車估計能讓他心疼死。遠處傳來一聲共享單車的電子音。他不會用,攔著正準備走的姑娘問,那姑娘以為是流氓,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就跑了,中間包還跑掉了,化妝品掉了一地,一臉警惕地蹲在地上撿。他對著那邊喊,你慢慢撿,我可不是什么壞人,那姑娘似乎沒有聽見,撿起東西又是一陣小跑。他上網查了一下,下了軟件,交了押金,充了錢,打開車,晃晃悠悠地跟著導航走,郭德綱的聲音比林志玲的耐聽,導個航都搞笑。騎了一陣兒下車推一會兒,腿不疼,屁股疼。前前后后,折騰了將近三個小時。
遠處又有幾朵焰火,晃一下就沒了,看著也沒意思,聽不見聲音就沒有感覺。他小時候膽子小,不敢放炮,被很多小伙伴嘲笑。后來他買了好幾盒海盜船,揣在厚厚的棉襖兜里,有個小孩兒使壞,點著一根火柴炮扔進了他兜里,他嚇得飛速脫了衣服,海盜船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那是他最難忘的一個春節(jié),因為發(fā)燒,差點兒把腦子燒壞。就這他都不敢去告狀,他很面,所有人都欺負他。如今家鄉(xiāng)已經禁放焰火了,到處都在爭建文明城市,少些污染,少些安全隱患,即便因此少些年味兒,少些氣氛,無傷大雅,時間一長,大家會習慣的。他走到玻璃門邊上,倚著門框,盯著外邊看。高樓大廈傳出五顏六色的光,一條龍從這棟大樓飛向那棟大樓,然后與對面游來的龍匯合,纏繞著往天空飛去,化為一朵焰火,閃耀,消散。
突然他覺得眼前的大樓動了一下,他晃了晃腦袋,再看,樓好像還在動,他趴在地毯上聽,沒什么動靜。再看,整座大樓緩緩飛了起來,上面盤著一條五顏六色的龍,龍張牙舞爪,越來越清晰。接著無數棟樓開始飛向天空。他在屋里亂竄,找相機,怎么也找不到。他坐在地上,感覺自己腳下的這棟小樓也在往天上飛。有風從四面八方竄進來,整棟樓開始晃,他感覺整個人都在變輕,可是屋里的東西都沒動,他想往窗戶邊走,跌跌撞撞,又碰著玻璃門,吱呀一聲,他打了個寒顫,整個人才算站穩(wěn)。夜色吞噬了整個城市的五光十色,只剩下了黑。像是斷電了。
他小時候,村子里經常斷電,刮風斷電、下雨斷電、下雪斷電,天熱了斷電、天冷了還斷電……最初沒電了燒煤油燈,黃黃的火芯上順出一縷黑煙,往前湊就黑一鼻子,唯一的煤油燈讓他偷摸地摔壞了;之后點蠟燭,白的不吉利,紅的不經燒,他還藏過紅蠟燭,到元宵節(jié)晚上點燈籠;再之后是手電筒,開著手電筒在院子里胡耍,直挺挺的一道光往夜的身上亂刺,他父母總是會罵他,不知道省點兒電。斷電了就早睡,等一夜或許仍沒來電,直到街里有人喊來電了,來電了。有時也有“狼來了”,那樣的孩子會挨打。
越來越多的房子飛上了天。各種辦公用品都飛出了窗戶,玻璃碴懸在空中,跟鉆石一樣閃亮。越來越多的辦公用品飛上天,無數白紙鋪就了一片白色的天,在漆黑的天空中竟有一些刺眼。他看見他桌上的白紙也飛了出去,上面是他正在寫的劇本,密密麻麻的黑字開始從紙上飛出去,拆解成一個個筆畫,迅速融入黑夜。他突然有說不出的痛苦,努力了無數個夜晚改出來的劇本就這樣消散在風中了。風又透過門縫吹進來,他覺得有東西打在了臉上,他伸手一抹,黑色的墨汁。
他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家里人收了他的鉛筆,給了他兩支英雄鋼筆,一支暗紅色的,一支灰色的,都有亮锃锃的不銹鋼筆帽。暗紅色那支裝黑色墨水,灰色那支裝藍色墨水,他喜歡用黑色,涂墨疙瘩,在紙上劃,直至紙上爛個窟窿。后來家里人逼他練書法,天天描字帖,就這樣練了幾年,倒真的練出了一手好字,只是他右手的中指上起了繭子,順帶把食指也擠變形了。他討厭寫字,喜歡畫畫,但是家里人就是不讓,說畫畫沒出息。半年前,他因為一滴墨水,再次失去了領導畫面的權力。那部戲是古裝劇,經費緊張,服裝簡陋,女主角一不小心摔倒,正好砸在了他的鋼筆上,黑色墨水濺在了女主角的衣服上,位置不偏不倚,在胸部,他第一反應就是去擦墨水,這一擦不打緊,被拍劇照的抓住了。女主角是流量主兒,照片在網上瘋傳,一時間罵聲上了天,他性騷擾女演員的事情算是坐實了。如今人們都不關心真相,站隊吃瓜,然后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他在這一行混,最清楚其中的套路。
他看見了那個瘋子,瘋子在向他招手,他不知道要不要回應,他已經不是導演了,干編劇,但是總有人找他碴兒,一丁點兒小問題都會被無限放大,然后當著所有編劇和工作人員的面罵他。他以前也這么干過,感覺很威風,現(xiàn)在卻只想走,老子不干了!可是錢還沒結呢。生命中沒尊嚴其實除了憋屈,再無其他,沒錢,就等于判了死刑,因為那是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打擊。瘋子飄在窗外,敲他的玻璃門,越來越用力,那種在廁所的恐懼又來了,發(fā)動機又進了胸腔。不得已,他打開了玻璃門,很奇怪,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門外沒有瘋子,除了寒風,什么都沒有。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洗手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什么都沒有,但是鏡子里有兩個他,在晃。透過洗手間的小窗子往外看,一條白色的巨龍在天空翱翔,白色巨龍后面跟著542路公交車和地鐵1號線。他站在馬桶上,推開窗戶,把腦袋伸出去,冷風如刀,寒光撲面。一輛共享單車從他臉前飛過,傳出興奮的鈴聲。小時候去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吸引同班女生,跟他一路的幾個男生總會使勁兒扭鈴鐺,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然后雙手離開車把,好不瀟灑。他試過幾次,效果很好,很多女生跟他打招呼。后來沒幾天,他車上的鈴鐺就沒了,他學習好,學習好的孩子總是遭到針對,就像他老師跟他說的一樣,一個人最好只有一樣突出,樣樣都突出,你不遭人恨,誰遭人恨!
可能是太過于震撼,他冷靜了下來。他走到辦公桌旁,瞟了一眼,春晚還在播著,他從桌斗里拿出一張紙,寫了一行字:
除夕,天寒,北京城起飛。
一個城市在短短幾天里,少了一千多萬人,空間驟然變得無限寬廣。他接著寫:
原來城市是有思想的,“TA”也過春節(jié)。
手機震了一下,他沒打算看,估計也是垃圾祝福短信。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那個女人。內容很簡潔:除夕夜,吃點餃子。他皺了皺眉頭,手機在屏幕上翻飛,打出一行字:你知道嗎?北京城是有思想的,“TA”飛了起來,不只是樓房,所有東西都飛了?;匦藕芸炀蛠砹耍荷窠洸。?/p>
來電話了,還是那個女人。
“你是不是傻了,大過年的為啥不回家?”
“噓,你不要說話,小心讓外邊那些家伙知道我這個漏網之魚?!?/p>
“你需要去醫(yī)院嗎?五院(精神病院)今天應該有人值班。”
“我還有些東西沒有處理完,再說也沒有回家的票了?!?/p>
“你就是不想回來。”
“我說真的,外邊的城市在飛,你等我給你發(fā)視頻?!?/p>
電話掛斷了。
他再次走向玻璃門,推開門,吱呀一聲,兩條龍還在遠處的大樓上翻騰,飛來飛去。他深呼一口氣,整個身子走出門,他聽見了隔壁大道上傳來的汽笛聲,這個城市還是那樣,五光十色。他把手機放下,視頻錄了兩秒,畫面模糊,他點了撤回。屏幕亮了一下,上面顯示一行字:看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吃一盤餃子。
五年前,他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沒過多久,從家里帶的一萬塊錢就沒了。冬至那天,他被房東趕了出去,拖個行李箱不知道去哪兒。下午三點多,他母親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吃餃子,不吃餃子耳朵會凍壞的。他笑了笑說,都是迷信。他母親說,必須得吃。他說,好,我晚上吃,現(xiàn)在還得工作。掛了電話,拖著行李箱繼續(xù)走,他看見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里賣餃子,十五塊錢一盒。他走進去,問還有沒有餃子,店長說,還有一盒,有點兒爛了,你要是買,就收你十塊錢。他說,要了。他接過盒子,溫的,上面綁著一雙筷子。店長告訴他,屋里不能吃飯,開著暖氣,味兒太大了。他點點頭,拖著箱子出去,又走了一段路,挨著天橋。餃子已經涼了,一夾,餡兒出來了,放到嘴里,冰涼。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涌,他這輩子只有兩次吃餃子流淚的經歷,上次還是小時候。
小時候,他家里賣豆腐,家里人騎著板車到各個村子里賣。每天一早出去,下午三四點回來,準備下一天的豆腐。每次總會剩下幾塊兒老豆腐,老豆腐水分少,沒南豆腐水嫩,沒豆腐干筋道,剩下的總是它。蒸炸煮鹵炒,所有吃法都試過了,他再也不想吃豆腐了。一次下午放學回家,他母親說晚上吃餃子,他高興地跳了起來,焦急地等著餃子出鍋,端起碗,夾起一個餃子,也不嫌燙,一口下去,淚珠嘩嘩地往下掉。豆腐餡兒的。
玻璃門又響了一聲,風吹了進來,他上前堵住門。電話響了,鈴聲是好運來,按他母親的話說,借借喜氣。依舊是那個女人。
“沒餃子吃吧?”
“哪兒找得到啊,北京都空了!”
“明天回來唄,給你訂了票,我跟我爸說了,年后結婚。”
“拿啥結婚啊,我什么都沒了。”
這樣的通話究竟多少次了?煙已經戒了兩年了,此時煙癮卻化成了蟲子,在嗓子里爬。他想撕開喉嚨撓,扒開喉管,揪出那只蟲子,然后狠狠地踩死??葞茁暎柿艘豢谕倌?,什么都沒有了,來去都挺突然。他拿起杯子,接了一杯涼水,慢慢喝下去,寒氣一直到胃里才停下。他倚在門邊上,以往張牙舞爪的城市不見了,“TA”很安靜,卻安靜得可怕。野獸在捕獲獵物之前,都要經歷等待,等待是安靜的,等待是人這輩子最大的敵人。遠處的夜空越來越多焰火綻放,一朵大過一朵,像是奔涌的浪潮。這真像一場夢啊,北方早就禁放焰火了,這真像一場夢啊!
電腦里傳來春晚主持人喊新年倒計時的聲音。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
這一天終于過去了。門開了,建筑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騰飛的巨龍冷靜了下來,緩緩在建筑間騰挪。劇本又回來了,第一頁還是沒有他的名字。如果這個時候有瘋子,他一定會開門讓他進來,開兩聽啤酒,坐下來過年。
城市依舊冷峻,夜的盡頭,遙遠的焰火聲不緊不慢,款款而來。
責任編輯 ? 婧 ? 婷
王文鵬,九〇后,寫小說,有作品在《長江文藝》《廣西文學》《莽原》《延河》《山西文學》《大觀》《牡丹》《鹿鳴》《椰城》等刊發(fā)表。有部分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