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最近,施局長心里特別不踏實。
施局長的不踏實,與他的上任柳局長出事有關(guān)。柳局長退休兩年多了,已經(jīng)安全著陸了。不想,他一夜之間被留置了,紀(jì)委工作人員在他家的床墊底下搜出了二百多萬元的現(xiàn)金。
雖說施局長才當(dāng)了兩年多的一把手,卻因生財有道,也“積累”了一百多萬現(xiàn)金。這筆錢,一直在主臥室的床墊底下藏著,本來覺得這個地方絕對安全。柳局長一出事兒,他才知道,這個地方是搜查的首選位置。從那開始,他接二連三地做噩夢,多次夢見這筆錢被當(dāng)場繳獲。在度過了多個不眠之夜后,他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對保險的地方。他選擇了一個星期天,把父母都接到了城里。到了晚上,他借口有應(yīng)酬,自己開車回到老家,把用防潮紙包裹好的一百萬現(xiàn)金埋到了自家后院的小樹林里。施局長的老家在村子的最北邊,后院再往北就是一條小河,唯一的通道就是自家的大門,可以說是非常隱秘。最重要的是,后院里,還有他爺爺奶奶的合墓,平時很少有人光顧。
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完這件事,他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沒想到,他剛舒坦了幾天,M局的溫局長又出了事兒,根據(jù)他的交代,在他老家后院里挖出了一大箱子現(xiàn)金,有三百多萬。電視臺的“清風(fēng)”欄目還做了專題報道。他看到這個報道后,突然心跳加劇,差點兒暈過去。完了,這個地方也不保險了……從此,他的噩夢又開始了……
施局長瘦了。以前,他嘗試過多種減肥方法,都沒有成功?,F(xiàn)在,他半個月就掉了十多斤肉?!皩④姸恰辈灰娏?,整個臉蠟黃,眼窩深陷。
不能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非把命搭上不可。思前想后,他忽然想起,自己搬家之后,以前的舊房子還沒有出售,那個地方在老城的一個角落,現(xiàn)在非常冷清。最重要的是,那套房子是妻子娘家出錢買的,一直在岳父的名下沒有過戶,即使出了事,也不會有人查到那里。
他仍然選擇了一個星期天來行動。這天,他起了個大早,自己開車直奔老家。天還沒亮,燈光把前方的路掏了一個明亮的大洞。路上人車稀少。他將車速放慢,打開車窗,貪婪地深吸了一口略帶涼意的新鮮空氣,長嘆了一聲。
施局長家祖祖輩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爺爺是烈士,抗戰(zhàn)時期應(yīng)征入伍,在淮海戰(zhàn)役中犧牲。父親是村里的老支部書記,但因村里窮,父親又正直,當(dāng)支書一直是賠錢賺吆喝,只贏來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好名聲。施局長是靠自己勤奮學(xué)習(xí),先考上大學(xué),后考上公務(wù)員,才改變了命運的。當(dāng)年,他的老領(lǐng)導(dǎo)慧眼識才,不但屢屢提拔重用,還把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了他。他也不負(fù)眾望,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從科員干到科長,再干到副局長,年近不惑時,又坐上了局長的寶座。如果真的翻了船,唉,自己哪里還有臉見父母和岳父,更沒膽子到爺爺奶奶的墳前祭奠……
二十多里路,很快就到了。施局長在門前停下車,熄了火,慢慢地關(guān)上車門。他家的大門從來不鎖,從門閂旁的方孔內(nèi)伸進(jìn)手去,就把里面的門閂打開了。他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院子,然后穿過正房西山下的巷子,來到了后院。后院原是一片荒蕪多年的鹽堿地,是在他剛記事時,父親用了三個冬閑時光填土改良的。后院種了棗樹、蘋果樹和杏樹。爺爺奶奶的墳,在東北角上。當(dāng)初他埋這筆錢時,下意識地要離爺爺奶奶的墳遠(yuǎn)一些,埋在了西北角的一棵老棗樹下。這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他蹚著雜草上的露水,小心翼翼地走到西北角……
天哪!他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一下癱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那棵老棗樹下,裸露著一個黑洞洞的大坑!
錢竟然被人取走了!會是誰呢?難道是他回來埋錢時被人盯上了?
呆坐了半晌,他越想越怕,豆大的汗珠漸漸爬滿了額頭。
猛然聽到一聲沉重的咳嗽,驚抬頭,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良久,父親低聲說,從上次你接我們進(jìn)城,我就看你魂不守舍的。
他趕緊站了起來。
父親接著說,這后院就是我的胳膊腿,你動一根草也瞞不過我。
他心里稍稍踏實了點兒,看來,是父親取走了這筆錢。? ? 父親問,就弄了這些錢嗎?
他低下頭說,就這些。
父親又問,花過沒有?
他用蚊子般的聲音說,沒花過。
父親松了一口氣說,還好,還沒給國家造成損失。
他忽然猜到了父親的意圖,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弱弱地說:“爹,不能……那樣我就完了……”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兒啊,你現(xiàn)在回頭還不晚,該交代的交代,該上繳的上繳,大不了關(guān)幾年,出來再回家種地……
他不敢看父親的臉,耷拉著腦袋說,那樣,我可什么都沒有了。
父親指了指東北角上的墳冢說,你去問問你的爺爺,他把命都獻(xiàn)給國家了,他現(xiàn)在有什么?
見他不說話,父親放低語氣說,兒呀,這是你自己作下的孽呀!你不去自首,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自首?反腐的風(fēng)聲緊了之后,他只想千方百計地掩蓋,從來沒想過自首。他抬頭無助地望著父親,父親沖他毅然點了點頭說,只有干干凈凈地了結(jié)了,你才能踏踏實實地重新過日子。
他忐忑多日的一顆心突然之間找到了著落,一瞬間他感到身心放松,他忽然抱住父親的脖子,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摘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