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走基層是四川日報的一項傳統(tǒng),我2008年入職,工作了13個年頭,其中連續(xù)5年在老鄉(xiāng)家里吃的團圓飯,如同深度“上癮”。
為什么要去?最初是好奇,在特殊時間節(jié)點不缺席,找尋一些值得被記住的人或事,僥幸成就一些新聞名篇。但走著走著腳上就沾滿了泥土,肩上也沉甸甸的,因為發(fā)現(xiàn)我們所拾獲的恰是“國之大者”的鮮活注腳、變革時代的生動切片、弘揚正氣的一手素材,也是后來者書寫歷史不可或缺的底本。
走出感情,也就走出了責任。
2009年1月25日,農歷除夕,我來到映秀鎮(zhèn)——“5·12”汶川特大地震的震中,采訪震后小鎮(zhèn)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對這里比較熟悉,震后不久和同事在此駐扎半個多月,由于看過太多悲傷場景,難免對新春采訪有些心理負擔,怕一不留意就往受訪對象傷口上撒鹽。
半年多時間過去,鎮(zhèn)上平坦地塊搭建起一排排板房,市場、商店、醫(yī)院、學校俱全,基本功能逐漸恢復。我順利找到一個板房旅館,住宿一晚20元。安排妥當,我決定先到安置點轉轉。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板房屋檐下掛著成串包谷、多種臘貨,祈福春聯(lián)貼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格外醒目,有些人家還在撿來的盆盆罐罐里栽種上花卉或蒜苗。用心經(jīng)營生活,劫后余生的人們,借著辭舊迎新開啟心理重建。
臨近傍晚,我在中灘堡村一條板房廊道吃上了年夜飯,還是一頓壽宴,拼接起的飯桌有五六米長。主角是97歲的陳子云婆婆,地震時她和小重孫被埋在廢墟,老人抹著眼淚說,如果救援和醫(yī)治不及時,這頓飯怕是吃不上嘍。端著菜肴赴宴的親屬和鄰居勸她寬心,不久前還住在帳篷,現(xiàn)在搬進板房,下一步就是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這不是一天更比一天好的跡象么。大人們說家長里短、擺談未來生計,小孩子圍桌子跑著拈菜,這場景與任何一個節(jié)日家庭無異,但四周卻是傷痕累累的高峻山嶺,張望一眼就看到撲臥在地的殘垣斷壁,在座的每個老鄉(xiāng)都有親友遇難……微笑面對生活,這頓飯讓我讀懂了一個詞匯“不屈”,哪怕遭遇再大的自然災害,跌倒了就爬起,做人脊梁不屈。
席間得到一個重要線索,位于高半山的漁子溪村籌辦了一個春晚,以前從沒搞過,鄉(xiāng)親們要用這種方式宣示“再出發(fā)”。我認識漁子溪村村民劉曉勇,他的女兒、二弟家的兒子以及三弟均不幸罹難,年邁的老父親劉志福失去兩代親人,倔強的老頭震后第七天召開家庭會議,拋出一句話:“日子要過起走,你們該干啥干啥,我要清理廢墟修房。”到春節(jié)時,漁子溪村有板房,也有村民自建的過渡房。
天津一家企業(yè)贊助了這臺春晚。村頭一塊平壩地搭起巨幅噴繪,印著主題大字“明天會更好”。劉曉勇日常跑運輸,閑暇當志愿者,用簡陋的攝像機記錄村子重建,春晚自然少不了他的身影。他說,活下來的260 戶人家都參加,全國人民卯足了勁幫災區(qū),我們更得給自己鼓個勁。羌人善舞,節(jié)目以集體舞居多。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自大連的大胡子志愿者王曉春,震后專門輔導因震傷殘的孩子學習演奏樂器,這次他把輪椅上的樂團帶到漁子溪,給村民們吹奏葫蘆絲。10歲左右的小演員吹得快樂,我們看得淚眼朦朧。
夜幕降臨,篝火升起。村民邊欣賞投影來的央視春晚,邊圍著篝火跳鍋莊,累了就側身一旁透過長長的吸管來口咂酒。人群里也有堅守的東莞援建者。他們沒有向我訴說思鄉(xiāng)之苦或是重建之艱,反而盡講映秀人的好,“老鄉(xiāng)給我們送了豬頭肉和豬尾巴,我們干工作不也要有頭有尾?”
等我回到旅館寫完稿子,已是深夜11點鐘。走出板房望天,大雪紛飛,偶有煙花騰空綻放,絢爛無比。我老家遠在山東,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掏出電話給兩邊父母拜年,老人都很支持工作,說當兵就要保家衛(wèi)國,做醫(yī)生就得救死扶傷,你是記者也應盡到職責。板房沒有取暖設備,甚至需要和衣而睡,但我心里暖乎乎的。
老家梁山有初一起早拜年的習俗,我一早再次爬上漁子溪,看到皚皚白雪把一切都覆蓋了,不禁念叨瑞雪兆豐年。離遠了,反而看清了一些板房招牌——“自救火鍋”“七妹燒烤”“映秀餐廳”“家庭旅店”……在政策扶持下,映秀人以親友鄰里拼房的形式,把擠出來的空房投入經(jīng)營,可謂生生不息。
楊云剛是較早開板房餐館的村民之一。2018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來川視察時到他家看望慰問,與一家人炸酥肉、磨豆花,其樂融融。那時,映秀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楊云剛心懷感恩地對菜單進行了重新命名,酥肉叫“幸福酥肉”,豆花叫“帶勁豆花”。
如果沒有一次次深入采訪,親身體會災后重建的難與進、災區(qū)群眾的悲與喜、重生家庭的苦與樂,又怎會理解“幸?!薄皫拧钡纳羁毯x呢?
聽老記者講,川報新春走基層源于“約定”——過新年的時候再來看你。所以新春走基層的點位選擇也有講究,一般是多次采訪過的具有風向標意義的鎮(zhèn)村、企業(yè)、人物及重大項目。
有年大年初二,我到的是被譽為“西部第一村”的彭州市寶山村。20世紀90年代,寶山村就是我們報社的基層聯(lián)系點,一代代記者像是傳遞接力棒般,持續(xù)關注寶山如何壯大集體經(jīng)濟、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作為記者,不到現(xiàn)場永遠不知真相,不融入環(huán)境得來只是表象,不抽絲剝繭看的還是熱鬧,不重傳播效果作品僅能自娛。
寶山村位于龍門山麓,距離成都80多公里。我們一早趕到時,老支書賈正方剛聽完讀報。耄耋之年的他酷愛學習,在幾近失明的情況下,堅持聽讀報完成每日學習任務。當我一開口,老人立馬說出我的職業(yè)、上次采訪他的時間,記憶力極佳。他還打趣道:“你晚來了幾天,不然趕上我們分紅了?!苯^大多數(shù)寶山村民都持有一個紅色的股民證,每到年末村集體企業(yè)寶山集團就拿出現(xiàn)金分紅。我采訪那年全村分了370多萬元,算上工資等,村民年人均純收入超過了3萬元,喜慶味十足。
□2013年“4·20”蘆山地震發(fā)生后,本文作者和同事徒步冒險進入當時還是“孤島”的寶興縣采訪。
□2009年1月26日(正月初一),本文作者與四川日報領導帶隊的特別報道組匯合后在映秀鎮(zhèn)采訪。
賈正方是寶山村的精神旗幟,榮獲全國優(yōu)秀共產黨員、勞動模范等稱號。我曾多次與他促膝交談,深受觸動。他16歲在地質隊執(zhí)行爆破任務因公致殘,回村后帶領村民改造梯田邁出脫貧第一步,此后辦水電站、建材廠、泡沫廠、旅游公司,致富路越走越寬廣。村民說,老書記的威望是用性命拼來的。一個眼睛看不清的人,竟是身先士卒的那個。開荒改土時,他雙腳多次被蒺藜刺傷;指導修路勘探地形時,腳踝又被鐵錘砸傷;汶川地震后道路中斷,歸心似箭的他二話不說在人攙扶下趟水過河……賈正方動情地說,我8歲替地主放牛,還挖過煤礦,是共產黨把我解救出來,我一輩子堅定跟黨走、報黨恩。他常說一句話:“三思方舉步,百折不回頭?!鞭k公室墻上的一幅書法作品更意味深長,四字曰“我心若鏡”。
我們這次采訪,更關心一個話題,環(huán)保要求愈發(fā)嚴苛,以工礦起家的寶山村未來發(fā)展可持續(xù)嗎?新一屆村兩委能接過老一輩的擔子嗎?一年之計始于新,這些提問很合寶山人的胃口。
于是,我們步入一家家別墅,入戶尋求答案。春節(jié)時間充裕,大家聊得開。村民說,咋個不擔心?前兩年村上把工業(yè)企業(yè)外遷了,割肉割得心疼。原來,寶山正經(jīng)歷產業(yè)結構調整之痛,把藏在山窩窩的污染性企業(yè)全部砍掉,適合發(fā)展的外遷出去向環(huán)保型企業(yè)升級,而村內區(qū)域則發(fā)揮地處龍門山的優(yōu)勢,大力發(fā)展旅游。新的路子稱之為以工業(yè)反哺一、三產業(yè),讓“墻外開花墻內香”。
冒著嚴寒,村委會主任任斌特意把我們帶到梯田——寶山村改革的發(fā)源地。他說,這塊梯田歷史貢獻巨大,但不適合現(xiàn)在的機械化耕種,村上準備調整種植結構,讓梯田變花海。不遠處,祖輩數(shù)十年綠化荒山形成的萬畝山林將建成景區(qū)。而曾一度引發(fā)爭議的工業(yè)外遷計劃正產生實際效益,總投資4.2億元的寶山木業(yè)吐出了長龍般的木質纖維板,新生造血力量強勁。
寶山不老。都說基層蘊藏著極大的改革動力和創(chuàng)新精神,不因循守舊、維革故鼎新,我在老牌明星村找到了印證。這不是一個村的抉擇,而是中國廣大農村在黨的政策指引下普遍發(fā)生的鮮活故事。我們不來,可能意識不到一池春水正起微瀾,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秀美畫卷已徐徐展開。
2020年的冬天,成都市區(qū)飄雪,寶山成了賞雪圣地,游人如織。我專門求證了一組數(shù)據(jù),如今寶山村固定資產達到109億元,村民年人均純收入超過8萬元,當時采訪描繪的藍圖變?yōu)楝F(xiàn)實。能見證一個村的變遷,是作為記者獨特的經(jīng)歷、收獲與幸運。
□2013年2月10日(正月初一),本文作者參加的四川日報新春走基層小分隊在北川縣石椅羌寨采訪。
□2016年8月,前往天梯上的彝寨——漢源縣古路村采訪脫貧攻堅的故事。圖為報道組與新老支書合影(前排右一為本文作者)。
川報新春走基層的人員構成也很有意思,每個小組通常是由報社領導帶隊,部門主任、骨干記者和年輕記者參與。老中青共同開展新聞采訪,傳幫帶的意圖明顯,傳的是優(yōu)良作風,幫的是精進業(yè)務,帶的人才成長。
在我看來,踐行“四力”很重要的一個方法就是走過去、融一體、想透徹、寫精彩,這也是走基層由始至終的應有過程。作為記者,不到現(xiàn)場永遠不知真相,不融入環(huán)境得來只是表象,不抽絲剝繭看的還是熱鬧,不重傳播效果作品僅能自娛。
近年來,傳媒業(yè)發(fā)生深刻變革,媒體融合持續(xù)向縱深推進,不論新老,每名記者都面臨轉型的時代考問。如何作答?冥思苦想徒增煩惱,不如在實踐中覓真知。2019年元旦過后,報社開設《涼山戰(zhàn)報》專欄,從各部門抽調記者組成報道組,分批撒到深度貧困的大涼山蹲點一個月,綜合運用新聞特寫、深度調查、圖片故事、VLOG講述、微紀錄片、音樂創(chuàng)作等方式,講好可歌可泣的脫貧攻堅故事,生動反映四川堅決攻克深度貧困堡壘的艱辛歷程。在如同戰(zhàn)天斗地的歲月里,大家跟隨州暗訪組抽查易地扶貧搬遷工程建設進度,調查“一個都不能少”的控輟保學落實情況,聚焦“懸崖村”從藤梯到鋼梯再到樓梯的滄桑巨變,直擊阿布洛哈村這個全國最后一個具備條件通硬化路的建制村通車的歷史時刻,還采寫了許多諸如帶著母親駐村幫扶、90后夫妻扎根彝鄉(xiāng)幫扶等感人至深的故事……兩年多時間,《涼山戰(zhàn)報》在集團報、端、網(wǎng)發(fā)表各類作品上千件,一批作品獲得中國新聞獎、四川新聞獎,報社周、月新聞獎更是???。
一位入職不久的年輕記者對我講,蹲點大涼山有兩個收獲:一是體悟到黨報記者肩負的崇高使命,宣傳黨的主張、反映人民呼聲、記錄時代風云、守望公平正義,每一項都在報道脫貧攻堅中找到了落腳點;二是提高了擁抱媒體融合的能力水平,在具體的采訪實踐中借助單兵作戰(zhàn)和團隊協(xié)作,生產出眾多適合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的新聞產品。我?guī)退a充一點,錘煉了一種心態(tài),任你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眾聲喧嘩,我有內容我不懼,我有初心我堅守。
從這些角度看,新春到了我們應該走基層,新春未到我們就應該在基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