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
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作為一名英國軍官,1916—1918年間曾對阿拉伯世界發(fā)動起義脫離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做出了重大貢獻,以“阿拉伯的勞倫斯”的綽號名垂青史??甚r有人知,勞倫斯于牛津大學耶穌學院所學專業(yè)本為歷史。1908年,20歲的勞倫斯騎著自行車漫游法國,考察了當?shù)卮罅抗疟ぁ?909年,他橫渡地中海,徒步造訪了巴勒斯坦、敘利亞等地的十字軍城堡要塞。他的畢業(yè)論文名為《12世紀末十字軍運動對歐洲軍事建筑風格的影響》,便是這段經(jīng)歷的縮影。1911—1914年,勞倫斯以考古學家身份,參與發(fā)掘了敘利亞北部赫梯古都卡爾凱美什。倘若一戰(zhàn)不曾爆發(fā),或許勞倫斯會成為一名著作頗豐的歷史學家或大學教授。然而因緣際會,他最終成為了對抗奧斯曼帝國、解放阿拉伯民族的傳奇英雄。他在歷史考古方面的造詣,反而常常被遺忘了。
1936年,英國金雞出版社在勞倫斯去世后出版了他的遺作《十字軍城堡》。勞倫斯對自己到訪過的近東和歐洲城堡如數(shù)家珍,而在他心中排行第一的城堡正是本文的主角“世界上保存最完好、最令人叫絕的城堡”——醫(yī)院騎士團騎士堡(Crac des Chevaliers)。
騎士堡位于敘利亞重要海港塔爾圖斯以東、霍姆斯峽谷中的一座海拔650米的山丘之上。它扼守從地中海沿岸的黎波里至敘利亞內陸重鎮(zhèn)霍姆斯的必經(jīng)之路,戰(zhàn)略價值十分重要。1031年,穆斯林統(tǒng)治者首度在此修建城堡,因當時駐軍多為庫爾德人而得名“庫爾德堡”。
1099年,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取得了令人瞠目的勝利。經(jīng)過多次血戰(zhàn),這批歐洲“武裝朝圣者”從穆斯林手中奪取了耶路撒冷及周邊土地,在黎凡特建立起4個主要的十字軍政權——耶路撒冷王國、安條克公國、埃德薩伯國、的黎波里伯國。
四大“十字軍國家”距離西歐母國有著數(shù)千公里之遙,強敵環(huán)飼。十字軍后裔被當?shù)厝朔Q作“法蘭克人”或“拉丁人”,他們從未占據(jù)人口多數(shù)——“十字軍國家”的主要居民依然是穆斯林、希臘人、東方基督徒、亞美尼亞人……十字軍從征服者轉為殖民者后,不得不采取恩威并施的手段,以實現(xiàn)與本地人的某種和諧共存。例如,十字軍統(tǒng)治者基本保存了穆斯林村莊的自治,委托其“賴斯”(rais,相當于頭人)管理?!笆周妵摇敝心滤沽值亩愗撋踔谅缘陀谕谝了固m國家,目的是為了吸引勞動力?!笆周妵摇迸c伊斯蘭國家間的貿易往來也相當頻繁,威尼斯、熱那亞、比薩的商人扮演了重要角色。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一世的隨軍教士富爾徹曾寫道:“我們西方人已經(jīng)變成了東方人。這片土地上的羅馬人或法蘭克人成了加利利人或巴勒斯坦人。蘭斯或沙特爾人成了提爾或安條克市民。我們已經(jīng)淡忘了自己的出生地。”“十字軍國家”的環(huán)境遠非我們想象中的烽火連天,它們在與伊斯蘭鄰國的相處中,也打開了東方大門,創(chuàng)造了文明與財富。
當然,硬幣的另一面,少不了軍事上的擴張、威懾??紤]到自身兵力居于絕對劣勢,“十字軍國家”格外重視城堡的作用。1110年,加利利親王坦克雷德占據(jù)了“庫爾德堡”。此后,城堡轉入了的黎波里伯爵手中。然而,伯爵苦于缺乏兵員駐守這些要塞。雷蒙德二世統(tǒng)治時期,他將目光轉向了在圣地赫赫有名的醫(yī)院騎士團。醫(yī)院騎士團作為天主教軍事修道會,前身為耶路撒冷圣約翰醫(yī)院。此刻他們在發(fā)揚救死扶傷的傳統(tǒng)之外,也開始承擔保護圣地與朝圣者的軍事職能。盡管另一軍事修道會——圣殿騎士團同樣戰(zhàn)功赫赫,但雷蒙德二世更看重醫(yī)院騎士團經(jīng)營地產和防御方面的特長,1142年,他將治下4座城堡轉予騎士團,其中便包括昔日的“庫爾德堡”。它將作為“騎士堡”,在歷史上大放光彩。
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
騎士堡。
醫(yī)院騎士團接收騎士堡之初,便意識到其戰(zhàn)略價值,將它設為自己的敘利亞分部。軍事上,它是的黎波里伯國抵御來自東部霍姆斯方向穆斯林入侵的橋頭堡。而城堡周邊地區(qū)水資源豐富,土地肥沃,與耶路撒冷王國的干旱貧瘠有著天壤之別。騎士團招募大量穆斯林農民前來耕種,騎士堡又成為了征收賦稅的經(jīng)濟管理樞紐。1170年的地震一度將騎士堡破壞,旋即被騎士團修復。1187年哈丁會戰(zhàn)慘敗之后,耶路撒冷王國元氣大傷,居伊國王被俘,耶路撒冷也被薩拉丁攻占?!笆周妵摇毕萑腼L雨飄搖之中。薩拉丁攻克了大量拉丁城堡,卻對騎士堡望而生畏,繞道而行。騎士堡是極少數(shù)仍留在十字軍手中的要塞之一,而醫(yī)院騎士團的堅守也為他們迎來了獅心王理查領銜的第三次十字軍東征。最終,耶路撒冷王國恢復了半壁江山(定都阿卡)。
新騎士堡的設計充滿了巧思,陡峭的斜坡與狹長的石橋能最大限度抵消敵人的兵力優(yōu)勢,即便敵軍僥幸攻破了外城墻,得到護城河保護的內城堡與高聳的塔樓也足以堅守,它的內墻為先進的傾斜設計,對穆斯林重型投石機具備良好的防御能力。
天有不測風云,1202年,又一場劇烈地震給醫(yī)院騎士團帶來了慘重的損失,騎士堡幾乎被夷為平地。此時的醫(yī)院騎士團在歐洲各地開設分部,旗下?lián)碛猩先f座莊園,財力雄厚,他們投入了巨額人力物力,開啟了重建騎士堡的浩大工程。新騎士堡竣工時,它當之無愧地成為了近東第一城堡。在原騎士堡的基礎上,醫(yī)院騎士團增建了第二道城墻,從而形成了所謂雙重城堡(或稱“同心圓城堡”)的結構,外墻高約9米,第二道城墻竟高達24米。作為城堡底座的山丘經(jīng)過了人工打磨,西、北兩側十分陡峭,而東部的城堡入口通過一條狹長的石橋與外界相連。城堡外護城河由石灰?guī)r打造,可防御對手的地道攻擊。內堡與外堡之間還間隔著人工水池。和平時期可以用于蓄水,戰(zhàn)時則相當于第二道護城河。城堡南部防御最為嚴密,因為該處坡度較緩,便于敵軍集結進攻。這里矗立著3座巨型塔樓,垂直外墻和傾斜的內墻,提供了極其強悍的防御力。令人瞠目的是,城墻最厚處達到了匪夷所思的24米。
在騎士堡的興盛期,這里駐扎著約60名騎士和2000名守軍,醫(yī)院騎士團以它為中心,進可攻,退可守,控制了周圍大片土地,并向他們的穆斯林鄰居征收賦稅;同時,騎士堡也是的黎波里伯國的一道安全屏障。騎士堡還是醫(yī)院騎士團展現(xiàn)實力、款待賓客的外交場所。許多貴族名流曾經(jīng)在這里駐足停歇,因城堡的巍峨而對騎士團刮目相看。例如,1218年,參加十字軍東征的匈牙利國王安德魯二世到訪了騎士堡,參觀之后他不禁心潮澎湃,將城堡比作“基督徒領地的鑰匙”,并當即允諾從自己的國庫中拿出100馬克贈予醫(yī)院騎士團作為年金。
騎士堡儼然充當了醫(yī)院騎士團的名片,考慮到它并非英、法、神圣羅馬這樣的大國,而僅僅是個天主教修道會,此項成就更加非同小可,也引來了敵我雙方的美譽。
1212年,德意志旅行家維爾布蘭德如此評價他所見到的新騎士堡:“這座城堡高大堅固,擁有雙層城墻,并有若干塔樓環(huán)繞。它坐落在一座山嶺之上,屬于醫(yī)院騎士團,也是整個國家(的黎波里伯國)最雄壯的城堡。它負責抵御山中老人(即阿薩辛刺客團領袖)和阿勒頗的穆斯林君主可能的進犯。每年從附近征集的稅收達2000馬克,而周邊土地的農作物則有500車之多。每天晚上都有4名醫(yī)院騎士與28名士兵負責執(zhí)勤,除了駐軍,城堡內還有1000名居民。騎士堡儲存的物資足夠它獨立支撐5年之久?!?/p>
穆斯林地理學家雅古特的評論則言簡意賅:“每個人都說這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城堡?!倍S多阿拉伯歷史學家在其記載中,直接將騎士堡稱作“大山”。
不僅勞倫斯對騎士堡贊不絕口,英國著名藝術史專家、曾任牛津大學副校監(jiān)的博厄斯在其《十字軍國家的城堡與教堂》中,甚至也認為騎士堡足以和希臘帕特農神廟、法國沙特爾大教堂相媲美。
1260年以后,十字軍諸國內訌不斷,每況愈下。綽號“勝利之父”的埃及馬穆魯克蘇丹拜巴爾一世立志鏟除十字軍勢力,成為醫(yī)院騎士團的勁敵。拜巴爾采取蠶食戰(zhàn)術,不斷削弱十字軍國力,吞并其據(jù)點。1270年,拜巴爾親率大軍包圍了騎士堡,馬穆魯克甚至公然在城堡外圍的農田中牧馬,以示挑釁。此刻圣地醫(yī)院騎士總數(shù)已銳減至不足300人,只能龜縮在城堡內死守不出。第二年3月3日,拜巴爾攜帶重型攻城器械卷土重來。拜巴爾的部隊不計死傷,投石機轟炸與挖掘地道雙管齊下。3月29日,拜巴爾軍終于突破了騎士堡外墻,守軍退至內堡死守。雖然仿佛見到了勝利曙光,然而騎士堡24米高的內墻和3座巨型塔樓依舊令馬穆魯克無法越雷池一步。相持整整10天后,拜巴爾派人送去了一封偽造的信件,佯裝遠在的黎波里的醫(yī)院騎士團大團長的口吻,準許守軍投降。騎士們放下了武器,拜巴爾信守了諾言,守軍得以和平撤離。蘇丹充分領悟了騎士堡的強大,并沒有摧毀它,而是迅速修復了破損的外墻,將教堂改為清真寺。騎士堡成為了馬穆魯克蘇丹的要塞,并最終目睹了1291年“十字軍國家”的覆滅。至今,騎士堡的外墻上還保存著馬穆魯克修復后的些許“埃及風格” 。
1517年,馬穆魯克蘇丹國被奧斯曼帝國滅亡。土耳其人接手了騎士堡,在此駐扎了一隊新軍。老城堡繼續(xù)發(fā)揮著余熱,充當本地的稅收中心。進入19世紀,奧斯曼帝國日薄西山,無力維護如此巨大的堡壘,騎士堡漸漸遭到廢棄。當勞倫斯于一戰(zhàn)前夕造訪騎士堡時,古堡雖然大體完好,但內部卻定居著500名當?shù)卮迕瘛K麄兊娜粘I顭o可避免地對古堡造成了一定破壞。例如,當年醫(yī)院騎士團壯觀的地下儲藏室,已經(jīng)淪為了垃圾場。一戰(zhàn)結束后,奧斯曼帝國分崩離析。雖然勞倫斯對阿拉伯盟友們做出了建立敘利亞王國的承諾,卻被英法政客所背叛。1920年,在國際聯(lián)盟授權下,法國建立了法屬敘利亞托管地(大致包括當今敘利亞、黎巴嫩兩國)。1927年,法國歷史學家保羅·杜尚考察了騎士堡,為其雄偉所折服。在他的建議下,法國敘利亞總司令毛利斯·甘莫林(他后來在二戰(zhàn)中擔任法國陸軍總司令)派出阿拉維派士兵驅趕了騎士堡居民,將古堡交予考古學家負責修繕。法國殖民當局此舉其實暗藏私心——800年前修建城堡的醫(yī)院騎士團多為法國人,法國政府也希望通過修復、宣傳古堡凸顯自己對敘利亞統(tǒng)治的某種“歷史正當性”。
從1933年起,騎士堡被交由法蘭西藝術院管理。在這一法國權威藝術機構的組織下,騎士堡獲得了妥善修復,重新煥發(fā)了生機,并成為法屬敘利亞托管地享譽世界的歷史風景。歐洲人擦亮了塵封已久的回憶,各國游客紛至沓來。因旅游業(yè)帶來的商機,騎士堡附近甚至出現(xiàn)了一座名叫阿胡斯的小鎮(zhèn),如今已有9000人口,堪稱騎士堡造福鄉(xiāng)鄰的結晶。
二戰(zhàn)結束后,敘利亞贏得了獨立,敘利亞政府也接管了騎士堡。它依然是當?shù)孛麆伲⒃?006年和附近的薩拉丁堡一道被評選為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2011年,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騎士堡不幸卷入戰(zhàn)火。2012年它遭受了炮擊,2013年甚至于霍姆斯戰(zhàn)役中被空投的炸彈命中。鑒于形勢嚴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它緊急列入了瀕危世界文化遺產名單。所幸的是,騎士堡遠比人們想象的更為堅固,經(jīng)過記者和專家考察,發(fā)現(xiàn)城堡只被傷及皮毛,主體結構并無大礙。冷兵器時代設計的堡壘,竟能在現(xiàn)代化的炮火中幸存,不啻于歷史的奇跡。
在騎士堡內的墻壁上,至今鐫刻著一句拉丁格言:“唯有傲慢能令財富、智慧和美貌蒙塵。”800年風風雨雨,也許騎士堡的雄渾和樸實,才是它幾經(jīng)磨難始終屹立不倒的原因吧。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