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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鳳朝陽(小說)

        2021-03-15 07:01:10劉光兵
        安徽文學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嗩吶二哥老太

        劉光兵

        所有的故事都是從嗩吶開始的,這是父親后來告訴我的。

        父親說,那年他只有五歲,但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事情。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冬寒還沒有完全逝去,依然很冷。父親穿著那件破舊的棉襖在院子里玩時,無意中摔倒在了雞圈的門口。雖然雞圈里早已沒有雞了,但以前喂雞的幾只破碗還在。碗里盛滿了下雨時落的雨水。父親摔倒時,一只衣袖正好落在碗里,等爬起來時,看見袖口濕了一大片。他想這下完了,娘又要罵了,這次不會把棉襖扒下來不給穿吧?之前有一次他在和二哥玩臉盆時,無意打翻里面的水,弄濕了衣袖,娘就罵他,說下次再弄濕,就把棉襖扒下來,讓他光著。父親想,要真扒了怎么辦,天這么冷。

        父親苦著臉走進屋,但娘根本就沒注意他,正在屋里走來走去。娘今天真奇怪,一直忙,一刻不停。父親下意識地把濕袖子放在身后,喊:“娘,我……”娘沒聽見。父親又喊:“娘,我……”這下娘聽見了,看了他一眼,說:“你二哥又瘋哪去了?小挨千刀的,天天不沾家,就知道玩?!备赣H說:“娘,我……”娘說:“去,看看你哥在沒在狗剩家,叫他趕快回來!”父親遲疑地看了娘一眼。娘說:“快去呀!愣著干什么?沒一個省心的!”

        父親慌忙從屋里出來,去了狗剩家。等和二哥回來時,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油香味,這是很久沒聞過的氣味。父親看了眼二哥,二哥也是一臉疑惑的神情。進到屋里,父親看見桌子上的碗里放了幾塊油膩膩的煎餅,兩眼發(fā)光,咽了下口水。娘說:“吃吧吃吧,都吃完,不準剩!”父親飛快地拿起一塊餅,往嘴里塞,二哥也是,幾塊餅很快就吃完了。娘從鍋里舀了一碗熱水,說:“等一下,涼了再喝?!备赣H打個飽嗝,用手指抹一下嘴角,又滑又膩。

        這時天漸漸暗了下來,外面像起了霧,剛才還清晰的院子,變得模模糊糊。朦朧中,父親忽然看見坍塌院墻的外面,似乎有個人影。娘立即拿起一個用被單裹成的大包袱,牽著父親對二哥說:“走!跟我走!”父親說:“娘,水還沒喝呢!我想喝水?!蹦镎f:“水不喝了,不要說話!”

        到院子外,父親才看清站在外面的是村里看大門的、娘叫他們喊劉伯的那個人。劉伯看他們出來,什么也沒說,一把背起父親,拉著二哥,急匆匆就往前走。娘跟在后面,肩上大包袱一顫一顫,像一座山。

        父親在劉伯的背上,心里有點怕。雖然以前劉伯去過他家?guī)状?,給他買過東西吃,但這個人脾氣不好,天天繃著臉,從來不笑,也不逗小孩子。

        剛出村門,父親就聽到后面?zhèn)鱽硪魂囮囙须s聲,回頭看出現(xiàn)許多火把,村里一片通紅。有人喊:“抓住他們,不能讓他們跑了!”

        劉伯加快了腳步,后背劇烈地起伏,撞擊到父親胸口,讓他很不舒服。父親聽見了二哥哼哧哼哧的喘氣聲。旁邊傳來娘驚慌的聲音:“看!看!他們追來了,怎么辦?!”劉伯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快步向前跑。娘帶著哭腔說:“要不你放下孩子走吧,他們不會拿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樣的!”劉伯還是沒理她,只是跑。

        村子前面是一片開闊的莊稼地,旁邊有一片樹林,他們一下竄進去,黑魃魃的,什么也看不見。劉伯一個踉蹌,父親覺得自己差點從背上摔出來,原來劉伯踩進了一個水溝。二哥直直地倒了下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劉伯猛地放下父親,一把捂住二哥低聲地吼:“趴下,都趴下!”劉伯一只手捂著二哥一只手捂著父親,身體緊貼著地面一動不動。

        后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光也越來越亮,但最終并沒有到他們跟前,向旁邊去了。

        后來父親和二哥說起那晚的事時,二哥說他當時很緊張,心都要跳出來了,劉伯的手又一直捂著他,一點兒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父親卻沒有感覺。父親說他也被捂得沒法喘氣,但心里并不害怕,因為那些腳步和火把似乎在他記憶中存在過,一點兒也不陌生。父親也不明白為什么。后來他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曾經(jīng)在劉伯的嗩吶聲中出現(xiàn)過。

        清早從家來鎮(zhèn)上報名時,爺爺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錄取。他們村一同來報名參軍的三個人——鐵柱、大牛和爺爺,就數(shù)爺爺身體差。雖然已經(jīng)十八歲了,但又矮又瘦,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鐵柱和大牛也瘦,可比父親高,氣色好,看著像大人。來的路上他們?nèi)⌒敔?,說:“你要能當上兵,恐怕全村人都能當上兵了,部隊哪有那么多糧食喂閑人?你來也白來。”爺爺回道:“我怎么不能當了?喇叭里不是說了,只要是男人,年滿十八周歲,都能報名。”“你說十八就十八了?誰給你證明?”爺爺說:“我不要證明,我就是十八歲,又沒說假話?!?/p>

        他們趕到鎮(zhèn)上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征兵處設(shè)在街的中央,一張大桌子,后面坐了幾個穿軍裝的人,兩旁站著長長的隊伍,都是從四面鄉(xiāng)里過來報名當兵的。還有幾個穿軍裝的人,正在隊伍前面測量報名者的體重、身高,做些簡單詢問和測試。錄取的就站到桌子后面做記錄,沒錄取的就解散回家。旁邊電話柱上的大喇叭正在大聲播放著當兵的好處,比如吃飯免費,穿衣免費,還發(fā)餉銀。

        爺爺覺得肚子有點餓,早晨很早就起來,走了那么遠路,又沒吃什么東西,爺爺想去找碗水喝。

        他走到附近的人家,但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不知什么原因。爺爺只得一直往巷子里面走,肚子不停地咕咕響。爺爺心想一定要找到水喝,不然恐怕支撐不到中午。

        巷子盡頭有一口井,幾個人正在打水。爺爺走過去,說:“渴得要命,能給我喝一口水嗎?”人們都忙著打水,沒人理他。一會,一個老人遲疑地看了爺爺一眼,說:“你是哪個村的?怎么一大早找水喝?”爺爺說:“我是劉宅子的,過來報名當兵?!薄芭?,怪不得今天這么吵,那喝吧,但不要弄臟了水?!睜敔斉吭谕斑?,咕咚咕咚猛喝了幾口,覺得肚子飽了,就掉頭往回走。

        到了街上,看見鐵柱和大牛耷拉著腦袋,站在街拐角。爺爺好奇道:“你倆怎么不去排隊,在這站著?”鐵柱一臉忿忿地說:“排什么隊!征兵的說我手指太細,怕扣不動槍扳機!誰說手指細就扣不動扳機了?我細,但有勁!”說著伸出拳頭,用力地握了一下。大牛說:“征兵的沒嫌我手指細,但嫌我腿細,說麻桿腿,跑不動路。奶奶的!跑不動路我怎么從家來到鎮(zhèn)上的,凈瞎挑人毛??!”爺爺心里有點涼,鐵柱和大牛都當不上,自己恐怕更不行了,但這樣就回去了,心里有些不甘。便說:“你倆在這等著,我過去排隊,要是也當不上,我們一塊回家?!?/p>

        征兵隊伍看著很長,其實也挺快的,主要是那個征兵的問問題,然后簡單的測試,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輪到爺爺時,征兵的拉下臉,說:“誰讓你來的?耳朵聾了?沒聽見喇叭?”爺爺小聲地問:“我怎么了?哪里不合格?”“哪里不合格?你哪里都不合格!小小年紀就想到部隊混飯吃!你這樣的我見多了!”爺爺哭喪著臉:“長官,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夠年齡的?!闭鞅难垡坏桑骸澳闶??夠年齡?我看像八十!趕緊滾蛋!”說完一腳踹到爺爺腿上。

        爺爺趕快從隊伍里出來,心里有點懊喪。部隊的人真兇!算了,不當就不當吧!看樣子當上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爺爺揉了下被踹的地方,沒感覺到疼。原來早晨出門時把嗩吶裝衣服里了,征兵的正好一腳踢在嗩吶上。幸虧裝個嗩吶,不然疼死了。然后慢慢地向鐵柱和大牛那個角落走去。

        忽然后面有人喊:“你,你,站住!”爺爺不認為喊他,因為現(xiàn)場人太多,又嘈雜,仍舊往前走。突然衣領(lǐng)被人從后面拽住了,一回頭,看見那個征兵的一臉憤怒,爺爺心一緊,問“怎么了?”征兵的大聲說:“怎么了,我喊你沒聽見?跑什么跑,耳朵聾了?”爺爺哆嗦地回答:“我真沒聽見。”“少廢話,我問你,你身上揣的是什么?”“是嗩吶?!薄皢顓??拿出來我瞧瞧!”爺爺從衣服里把嗩吶拿出來。征兵的拿在手里看了看,說:“嗩吶?我看像軍號,你會吹嗎?”“會?!薄澳悄愦狄欢谓o我聽聽?!睜敔斈闷饐顓?,深吸一口氣,嘀嘀嗒嗒吹了起來。使兩邊報名的隊伍都停下來朝這面看。

        征兵的說:“別吹了別吹了,你跟我來?!睜敔敻叩秸鞅雷舆?。征兵的和桌子后面的人嘀咕了幾句,然后對爺爺說:“你不要回家了,去那邊院子里領(lǐng)一套衣服,晚上就出發(fā)?!?/p>

        爺爺忽然對自己所做的工作產(chǎn)生了懷疑,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爺爺吹號吹這么多年,一直挺自豪的。號和嗩吶不一樣,比嗩吶好吹多了。嗩吶七音俱全,構(gòu)造復(fù)雜,是樂器。號只有五個音,結(jié)構(gòu)簡單,是發(fā)聲器。嗩吶吹時要氣息飽滿,丹田運氣,吹出來的聲音或洪亮,或悠揚,或空靈,能夠表現(xiàn)復(fù)雜細膩的情感。而號對氣息要求不高,聲音嘹亮,傳遠性好,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簡單直接。

        當初剛到部隊時,爺爺拿到軍號就一點不陌生,覺得就是簡單點的嗩吶。第一天教員教他們吹號時,問有沒有會吹的,爺爺拿起軍號就嘀嘀嗒嗒吹起來,教員驚得長大了嘴巴。其實教員不知道,爺爺從十歲開始就學習嗩吶,整天跟師傅走街串巷,嗩吶就是他的飯碗。

        爺爺從記事起就是孤兒。八歲時,一個到他們村吹嗩吶的師傅看他可憐,收養(yǎng)了他,帶著他東奔西跑。十歲開始教他嗩吶。師傅常說爺爺悟性好,學得快。爺爺也說,剛拿到嗩吶時,他就很熟悉,覺得像個玩具,那些眼兒不用摸就知道在什么地方。十二歲那年爺爺開始出場演出,漸漸地,爺爺成了主角,師傅成了配角。

        爺爺說嗩吶有大、中、小三種。小嗩吶只有筷子那么長,吹出來的聲音柔和空靈,適合在室內(nèi)演奏;中嗩吶有大半個手臂長,聲音悠揚深沉,適于室外演奏,他們平時吹的,都是中嗩吶;大嗩吶比手臂還長,桿子粗,碗大,聲音雄壯高亢,吹起來非常累人,一般只有在大型演出時才會用,平時很少人吹。

        師傅剛開始教爺爺嗩吶時,只教小嗩吶和中嗩吶,從來不提大嗩吶,爺爺一度以為師傅不會吹大嗩吶。雖然師傅三種嗩吶都有,但平時出去,只帶個中嗩吶,偶爾再帶個小嗩吶,大嗩吶一直掛在墻上。等爺爺中嗩吶和小嗩吶都吹熟練了,就想試試大嗩吶??蓭煾禌]教他。許多次爺爺走到大嗩吶旁邊,摸摸粗壯的莖桿和厚實的大碗,想要是能吹響它,一定很氣派!但師傅不張口,爺爺不好問。

        一次外村一個保長的娘去世,花錢雇了爺爺他們和另一班嗩吶吹對棚。這是爺爺?shù)谝淮闻錾线@樣情況,沒什么感覺。師傅卻是既興奮又緊張。后來爺爺才知道,原來這樣的演出掙錢多,一次相當于平時的三四倍,但有風險。因為吹對棚時,不能落下風。如果落下風,不僅當時沒面子,而且以后雇的人會少,影響以后的演出。所以雙方都會使出絕活,有時甚至不惜損壞身體建康。

        那天下午出發(fā)時,師傅就帶上了大嗩吶。爺爺非常意外,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但爺爺知道,終于有機會看看怎么吹大嗩吶了。

        那晚開始的演出和平時差不多,一直是爺爺吹中嗩吶,師傅打镲配合。對面也是一個吹,一個打,場面很平和。爺爺一度認為不會有什么事,甚至有些失望。但就在演出到一半、村民越聚越多時,對面那家突然停止了演奏,玩起了雜技。

        先是表演頂碗。一個人扔碗,另一個人用頭接,碗越扔越多,頭頂上的碗越來越高,人群驚得鴉雀無聲。頂碗結(jié)束后,一個人拿出一架高高的幡,立在肩上,不用手,幡不倒,然后移到后背、手臂、腿上,幡在空中呼呼地響,隨著風勢,似倒非倒,驚得人群陣陣歡呼。

        本來兩邊觀看的人是差不多的,這下全跑對面去了。爺爺有點急,看了看師傅。但師傅似乎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仍低頭打著镲。爺爺深吸一口氣,拼命吹嗩吶,但沒用,因為根本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嗩吶聲。

        就在那邊的表演漸漸進入高潮時,師傅突然停了下來,拿出帶來的大嗩吶,對爺爺說,你停下,我來吹。然后站起來,走到桌子上,深吸一口氣,對著那邊的反方向吹了起來。

        聲音一出,爺爺就愣住了。他曾想過大嗩吶的聲音,但沒想到會這樣高亢、雄壯、震耳欲聾,不像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像機器。對面人群聽到了聲音,紛紛看過來。嗩吶聲雄渾激蕩,如狂風卷積巨浪,驚濤拍打岸灘,升騰跌宕,震顫人心。等嗩吶聲停下來時,爺爺向周圍看了看,到處擠滿了人。

        那晚結(jié)束后師傅沒有帶爺爺回家,在保長家住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平時在外演出,無論多晚多遠都一定回家。因為對于辦事的主家來說,大部分都是因為喪事才請嗩吶,留在家住,怕不吉利。那晚不知怎么了,保長同意了。后來爺爺才知道,師傅確實是回不來了。吹完嗩吶,師傅就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后保長主動給他們找了個地方,一直睡到第二天才慢慢走回家。到家后師傅又接連睡了幾天才恢復(fù)過來,把大嗩吶掛到了墻上。

        以后的演出就再也沒使用過大嗩吶。但爺爺記住了大嗩吶的聲音和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

        幾年后師傅去世了,才五十多歲,是肺病。爺爺傷心欲絕。師傅說干他們這一行的,壽命都不會長,因為長年累月吹,肺都吹壞了。

        送師傅走的那天,爺爺拿出了大嗩吶,那是他第一次吹。他一吹起來覺得和以前的小嗩吶、中嗩吶沒什么不一樣。但一曲終了,爺爺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五臟六腑都被掏空,精氣神似乎全用光了。爺爺終于知道,為什么那晚師傅會累成那樣,也明白為什么師傅不讓他吹大嗩吶了,因為太傷人傷神了。

        到部隊后,爺爺雖然隨身帶了一把嗩吶,但他不再吹了,開始一門心思吹號。號比嗩吶簡單,好吹,但號的內(nèi)容種類多,如沖鋒號、緊急集合號、起床號、出操號、開飯?zhí)?、熄燈號等,多達一百多種。但這些難不倒爺爺,經(jīng)過一段時間學習,爺爺很快掌握了各種號的吹法,開始負責整個團隊的活動。

        每天清晨,爺爺?shù)谝粋€起床,站到營房的老槐樹下,對著天空嘀嗒一吹,全團人就立刻起來,開始一天的活動。夜晚,爺爺一吹熄燈號,所有人就上床睡覺,一天結(jié)束。還有出操時、集合時、吃飯時,都得按爺爺號令來。尤其是在打仗時,沖鋒號一吹,整個團隊的人都潮水般地向前沖。比起團長,爺爺有時覺得更像是他在指揮,因為團長所有的命令必須通過他的號聲才能傳達,心里充滿了自豪感,爺爺喜歡這種感覺。因為號吹得好,爺爺被表揚過很多次。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次攻擊縣城的戰(zhàn)役中。那次團里接到命令,說上級部隊在他們團附近區(qū)域和敵人開展大規(guī)模戰(zhàn)斗,他們團可以斟酌趁此機會奪取附近的縣城。

        接到命令后,團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團長主戰(zhàn),認為機會難得。因為根據(jù)之前的偵察,城里守軍不多,最多兩個營,而他們團足有五個營之多。最主要的是上級部隊正在周圍戰(zhàn)斗,守城的敵人不會有增援部隊,只要攻擊,成功是早晚的事。而參謀長和副團長包括幾個營長卻不同意,說縣城樓高墻厚,工事堅固,他們沒有攻堅的重武器,事先也沒充分準備,如果強攻,會造成人員的大量傷亡。而且即使攻下來,以后守不守得住也難說。但團長主意已定,說上級讓他們考慮攻擊,一定自有道理,他是軍事主官,如果攻擊失利,由他負責。

        攻擊從凌晨開始。當爺爺軍號響起,一撥撥的戰(zhàn)士奮不顧身,向縣城沖擊。但城內(nèi)敵人早有準備,城樓上機關(guān)槍噴出一道道火焰,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火力網(wǎng),一排排戰(zhàn)士像高粱稈一樣紛紛撲倒。這是以前爺爺沒有見過的。當攻擊進行到第五波時,爺爺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不想再吹號指揮戰(zhàn)士前進了!眼前慘烈的景象讓他有種負罪感,覺得這些戰(zhàn)士是因為他的號聲才沖鋒犧牲的。當團長第六次命令他吹號時,爺爺哆嗦了一下,沒有立即舉號。團長瞪大了眼睛,掏出手槍指著他,罵道:“你小子耳朵聾了?想死啊?!”爺爺不敢再猶豫,舉起號,吹了起來,但這次號聲斷斷續(xù)續(xù),一點也不嘹亮。

        那次具體攻擊多少波爺爺記不清了,縣城最終被攻了下來。但部隊傷亡J隆重,損失了一半以上。

        進城后,爺爺沒有像其他戰(zhàn)友那樣去喝酒吃肉,歡慶勝利,他用以前的餉銀從老百姓那買了一套衣服。

        熄燈號吹完后,爺爺把軍號擦了擦,放在軍被里,脫下軍裝,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帶上參軍時那把嗩吶,悄悄離開軍營,出了城。

        爺爺遇上奶奶有些偶然,雖然他們住在一個村。他們村叫劉宅子,是皖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村莊。劉宅子很大,分前劉、中劉、后劉三個小村。每個小村都好幾十戶人家,大幾百口人,全村總?cè)丝谝粌汕?,相當于一個集鎮(zhèn)。

        爺爺從部隊回來后,去了他以前的房子。房子還在,但已破爛不堪。屋頂上許多洞,墻體四處脫落,隨時可能倒塌,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打開門,一切居然還是那天走的樣子,只是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爺爺有點驚訝。他一眼看到墻上的兩把嗩吶,那是當時沒來得及帶走的,這些年在部隊一直牽掛著的。爺爺把嗩吶拿在手里,睹物思人,想起了師傅,悲從中來。他撩起衣服一角,擦拭了一下,兩把嗩吶立即光潔如新。爺爺拿起中嗩吶,深吸一口氣,揚起來猛一吹,嗩吶立刻發(fā)出嘀嘀嗒嗒的聲音,這是爺爺許久沒聽到的。嗩吶聲中,滿屋灰塵亂舞,如細小的精靈。

        房子破了,爺爺沒地方可住,因為他當過兵,村里便安排他替村子守門。兵荒馬亂的年代,每個村都用高墻圍起來,劉宅子也不例外。只留了南北兩個大門,白天打開,夜晚關(guān)閉,防壞人和土匪。爺爺守的是南門,有崗樓可以住,每天按時開門關(guān)門,比部隊輕松。

        閑暇時,爺爺喜歡拿起嗩吶,輕輕擦拭,就會想起以前和師傅走街串巷的歲月,但他已經(jīng)決定不再吹了。

        一個春末夏初的傍晚,天還沒黑,到了關(guān)門的時間,爺爺把村門關(guān)了起來。沒多久,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前。爺爺在崗樓上問:“怎么了?哪個村的?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女人說:“中劉的,出去采野菜,回來晚了?!?/p>

        按村里規(guī)定,只要村門關(guān)上,是不能打開的。但爺爺一般都會把人放進來,都是本村人,在外面怎么行。他下去打開門,見女人拎一個大竹籃,里面盛滿了野菜。爺爺說:“外面很亂,以后不能太遲?!迸藝@了口氣,沒說話,要給爺爺兩把野菜,爺爺沒要,便走了。這是爺爺?shù)谝淮斡鲆娔棠獭?/p>

        后來爺爺經(jīng)常碰到奶奶敲門的情況,甚至有一次天都黑了。爺爺很不解,兵荒馬亂的,一個女人天黑在外很危險的。他問旁邊的鄰居。鄰居說這個女人男人死得早,留下三個孩子,她一個人帶,很不容易。爺爺聽了,心里有些同情奶奶。他自己以前是孤兒,知道日子的艱難。

        以后再碰上奶奶,爺爺就客氣多了。一次奶奶野菜挖得太多,兩大籃,進了村門滿頭大汗,爺爺主動幫奶奶送回家。到她家,爺爺發(fā)現(xiàn)奶奶家雖然很破很空,卻打掃得干干凈凈,連院子里的破盆破碗都擺放得整整齊齊,讓爺爺對奶奶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后來才知道奶奶的情況:三個兒子,大兒子十來歲,二兒子七八歲,小兒子才五歲,的確不容易。

        那晚爺爺回到家,在安靜的崗樓里,忽然想起了師傅。他記得八歲之前,自己是沒地方去的,餓了就向別人要一口,困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睡,天天半饑半飽。后來遇上了師傅,才能按時吃飯,有地方睡覺,心里才安穩(wěn),有種家的感覺。但師傅走后,那種感覺就不在了。今晚不知怎么了,從奶奶家回來,爺爺眼前總是出現(xiàn)奶奶家那干凈的屋子、整齊的物品,還有升起的炊煙,澀澀的野菜味。內(nèi)心忽然又涌起了這種感覺。

        爺爺拿下掛在墻上的嗩吶,輕輕擦了擦,揚起來,含在嘴里,手指熟練地按著眼兒,模擬吹了一下,多么熟悉的感覺??!爺爺知道,他想有一個家了。

        一天奶奶采野菜回來,進村門時,又要給爺爺野菜,爺爺收下了。到崗樓里,爺爺把野菜和谷面一塊煮了,澀澀的味道彌漫全屋。許多年來,爺爺?shù)谝淮斡辛朔N家的感覺。

        后來奶奶每次路過村門,就送給爺爺點野菜,時間長,互相熟悉了。一次天還很早,奶奶采野菜回來,沒看見爺爺在門旁,就走到崗樓邊,想給他野菜。正好爺爺從崗樓上下來,手里拿著一把嗩吶。奶奶問:“那是什么?”爺爺說:“嗩吶呀?!薄澳銜祮幔俊薄爱斎粫。 薄霸趺磸臎]聽你吹過?”“我已經(jīng)不吹了,你想聽嗎?”“想聽。”

        奶奶走后,爺爺把三把嗩吶仔細地擦了又擦。晚飯后,拿著中嗩吶到崗樓上,對著遼遠的夜空,昂起脖子,嘀嘀嗒嗒吹起來。悠揚的嗩吶聲吸引了許多附近的村民跑來觀看。當天晚上保長就來找爺爺了,說:“你想干什么?想把土匪引來?還想不想看門了?!”

        有一次幫奶奶送野菜時,爺爺帶上了嗩吶。到奶奶家放下籃子后,爺爺在奶奶家低矮的茅屋里,吹了起來。這次爺爺吹的是小嗩吶,聲音空靈柔和,在屋內(nèi)久久回蕩。奶奶說那是她第一次聽爺爺吹嗩吶,真好聽。雖然她之前聽過別人家辦喪事時吹的嗩吶,但比爺爺差遠了。父親也說他坐在板凳上聽,就像聽故事一樣。嗩吶聲一會兒舒緩,像夜空上漂浮的云朵;一會兒婉轉(zhuǎn),似黑暗里升騰的火把;一會兒急促,如追逐中奔跑的腳步。他聽得如癡如醉。

        那天爺爺很晚才走。臨走時,奶奶送了他兩個菜饃,是奶奶中午剛做好的。

        第二天早上父親還沒起來,正和二哥在被窩里玩時,村里打更的來了,通知奶奶午后去祠堂開會。

        父親從沒去過祠堂,那地方陰森,有些怕人,小孩子們平時走路都繞開它。

        當他們吃完午飯到祠堂時,已經(jīng)有好多人了,黑壓壓一片,都是劉姓家族的。保長站在祠堂外的臺子上,拿著喇叭,使勁喊:“都安靜!今天讓大家來,沒別的事情,主要是給大家強調(diào)一下族規(guī),免得違反后悔莫及?!比缓笠粭l一條念。當念到“寡婦不可再嫁,如有失節(jié)對雙方處以活埋”時向奶奶這兒看了一眼。奶奶也看到了,心里猛地一緊。那天父親沒有看到爺爺,不知是沒去,還是因為人太多了沒看見。

        回來后,奶奶好幾天都沒精神。挖野菜路過村門時,也不再和爺爺說話,很快地出來進去。

        一天晚上父親都睡了,朦朧中,聽見奶奶在和爺爺說話,語氣很激烈,似乎在爭論什么,但父親并沒有聽清,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后來父親才聽說,原來那晚他們在討論逃亡。奶奶不愿意,但爺爺很堅決。爺爺說他在奶奶家吹嗩吶讓村民們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這是村里絕不允許的。保長背地警告他了,讓他好自為之?,F(xiàn)在好像天天有人盯著他,再不走只有死路一條。而奶奶卻舍不得自己的小屋,尤其是三個孩子,而且大兒子在外村幫工還沒回來。爺爺說兩個孩子由他帶,等大兒子幫工結(jié)束,他去外村找。他會嗩吶手藝,去外地不會餓著,有自己一口飯吃就有奶奶娘仨一口飯吃。最終奶奶被說服了,定下了逃亡的日期。

        父親疲憊地睜開眼,覺得渾身酸痛,尤其是兩條腿,似乎沒了知覺。他向兩邊看了看,見劉伯抱著二哥坐在對面的石階上,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二哥也一動不動。他耳邊傳來娘均勻的呼吸聲,原來自己正躺在娘的懷里。娘倚在大包袱上,眼睛微閉,睡得很香,睫毛上掛著幾滴露珠。父親喊:“娘,娘!”娘醒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父親說:“娘,我餓了!”娘放下他,起身揉揉眼睛。劉伯和二哥也醒了,都站起來。劉伯過來,抱起父親,拉著二哥,說:“走,去買些吃的?!蹦棠瘫称鸫蟀じ诤竺?。

        他們來到一個賣早點的攤案邊,劉伯遞上兩個銅板,說四碗稀飯。賣早點的端過來,他們很快喝完。父親還覺得肚子咕咕叫,但劉伯已經(jīng)抱起他,向前走了。清晨的風中,飄來陣陣香氣,父親覺得很好聞。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酒香。

        父親聽奶奶說,他們跑了一夜,不停地向南。一直從皖北平原深處,跑到淮河邊江蘇的一個酒鎮(zhèn),才敢停下來。

        他們來到河邊,只見河面寬大平闊,像一條巨大的綢帶鋪在兩岸之間,朝霞映在水面上泛起點點金光。幾只小漁船來回穿梭,撒網(wǎng)打魚。河對岸,茂密的樹林和隱藏其間的農(nóng)舍若隱若現(xiàn)。正上方很遠的地方,是一片高高的沙地,在陽光映照下,明亮耀眼。劉伯決定過河,繼續(xù)走。

        坐渡船的時候,奶奶對父親和二哥說,你們以后不要叫劉伯了,叫爹吧!這樣到哪方便些。父親看了看劉伯,沒吱聲。二哥喊了聲爹,劉伯答應(yīng)了一下就變成了我爺爺。

        上了岸,父親和二哥抬不起腿,沒法走。爺爺就輪流背,背一個走一程,放下,再回來背另一個。

        這樣走走停停,到那片高高的沙地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父親餓得眼冒金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爺爺走得越來越慢,喘息聲越來越重。

        沙坡的樹下,坐著一位老太。看見他們,迎過來問:“客官到哪去?要住店嗎?”爺爺說:“要住,但沒錢了,能不能先住一晚,等有錢再給你?”老太說:“這樣不太好吧,哪有這樣住店的。”爺爺又說:“唉,本來不想住的,但兩個孩子太累了,想讓他們歇歇。你放心,先給我們住一晚,有錢就給你?!崩咸缓么饝?yīng):“好吧,看在兩個孩子面上。但只能住一晚,有錢就給我?!睜敔斦f:“好的,住一晚我們就走。”

        店是三間茅屋,矮小陰暗,但收拾得很整潔。住下后,父親餓得有點慌,跑到水缸邊,用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老太進來問:“客官,你們生火嗎?”爺爺說:“沒法生火,等一下去挑點野菜,借你鍋燒一下,行嗎?”老太說:“行,趕快去吧,這兩個孩子恐怕餓壞了?!?/p>

        爺爺和奶奶拿著籃子去挑野菜,叫父親和二哥在家等。一直到傍晚才回來。奶奶說,這里野菜真難挑,都是大片莊稼地,長野菜地方太少,不過野菜倒挺肥的。

        野菜洗凈下鍋,老太送來一把面,熬得濃稠。幾碗下肚,父親覺得舒服多了。一大鍋很快被他們吃完了。

        晚上老太過來,問:“你們是要去哪?”爺爺說:“去南邊。”老太問:“南邊也得有個準確地點呀!南邊大著呢!”爺爺感嘆道:“我們逃荒的,有什么準確地點,逃到哪算哪?!崩咸珕枺骸澳窃趺葱?,兵荒馬亂的,你們一大家不安全?!睜敔斦f:“那怎么辦?”老太又問:“你會什么手藝嗎?”爺爺說:“會吹嗩吶?!崩咸f:“那就好,不如留在這兒吧,此地沒有吹嗩吶的,也許會有生意。”爺爺疑惑地問:“留在這行嗎?無親無故的?!崩咸f:“怎么不行?走干走萬不如淮河兩岸。這里土地肥,雨水足,人們生活好?!睜敔斦f:“嗯,剛才挑野菜我看到了,到處是大片莊稼地?!崩咸f:“是呀,這個地方叫泊崗,三面環(huán)水,沙質(zhì)土壤,適合長莊稼,收成年年都好。此地有一句俗語叫‘金泊崗,銀代陽,萬年不窮大柳巷,金泊崗就是我們這里?!睜敔斦f:“那行,就留下試試。”

        第二天早晨父親一睜眼,爺爺和奶奶就不在了。二哥說,他們天沒亮就拿著嗩吶出去了,叫他倆在家等,中午娘回來做飯。

        一上午父親都覺得餓,一連喝了好幾遍水,但太陽都偏西了,娘還沒回來。

        老太進來說:“你娘是不是不要你們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二哥哭喪著臉,要流淚了。父親說:“我餓?!崩咸厯u頭邊說:“可憐,真可冷?!被厝ツ昧藘蓧K菜餅,“吃吧,這爹娘真是的?!?/p>

        一直到晚上,爺爺和奶奶都沒回來。老太進進出出好多回,嘴里一直嘀咕著。

        爺爺奶奶第二天一早才回來。奶奶說他們?nèi)ズ訓|一個集鎮(zhèn)上要飯,剛要了幾家,碰上幾個穿軍裝的,問他們要路條,他們沒有,就說是奸細、探子,關(guān)起來審問,最后還是爺爺吹了好幾首曲子,他們才相信,才放回來,不過倒是要到了一些菜餅和豌豆面。

        爺爺對老太說:“菜餅我們留著,豌豆面給你,算房錢吧。”老太說:“你先留著吧,以后要多了再給。”爺爺說:“那也不能一直在你家,得想辦法找個地方?!崩咸指嬖V爺爺:“街后面有個姓孫的祠堂,好久不用,空著,我?guī)湍銌枂?,看能不能暫時借你們住一下?!睜敔敿拥卣f:“那敢情好?!?/p>

        父親醒來,看見二哥在床邊拿著嗩吶,一會揚起一會放下,手指按著嗩吶眼,做吹的動作,心里很羨慕。二哥想什么時候玩嗩吶就什么時候玩,自己卻連摸都不準摸。爹說二哥現(xiàn)在開始吹嗩吶了,得多摸,自己小,不能摸,怕壞。父親覺得爹偏心,有些不服,但又沒辦法。

        父親看了看外面,嘀嘀嗒嗒下著小雨,霧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爹和娘坐在門邊說話。娘抱怨道:“這鬼天氣,天天下,什么時候能停?!钡f:“看下午吧,要停就出去,家里還有面吧?!蹦镎f:“有,但不多了,要再不出去,恐怕就不夠了?!钡徽f話了,看著門外。父親看娘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憂慮的神色。他看了看二哥,二哥仍拿著嗩吶,一會揚起,一會放下。父親一骨碌爬起來,走到門邊,說:“娘,我餓了!”娘看了他一眼:“餓,餓,你就知道餓!除了餓還能干什么?”爹看了看娘,說:“把面拿出來做吧,不要等中午了,孩子餓了?!蹦镎f:“你說得輕巧,這樣吃,今天面吃完了,明天怎么過。”“先做再說吧,看看下午能否出去?!蹦锟戳说谎?,慢慢站起來,往里屋走。

        父親看著娘的背影,心里有點委屈。以前在祠堂住,雖說那地方嚇人,但吃飯及時,偶爾還能吃到小米和白面。自從搬到這個小屋,就再也不能按時吃飯了。爹娘天天不沾家,吃的也盡是高粱面、豌豆面,關(guān)鍵還吃不飽。有一次他向二哥埋怨。二哥說爹娘也不想這樣,但沒辦法,買這小屋欠了許多錢,得還債,等還清就好了。父親心里很羨慕二哥,經(jīng)常能跟爹出去吹嗩吶,吃上好東西,自己卻去不了,父親想,要是也能跟爹出去吹嗩吶就好了。

        蒙蒙雨霧中忽然出現(xiàn)個人影向小屋走來。爺爺見了連忙站起來,迎上去。來人問:“你就是劉師傅吧?”爺爺說:“是?!眮砣苏f:“保長孫子今晚辦滿月喜酒,請你過去吹嗩吶?!睜敔攩枺骸皾M月喜酒都是中午辦的,哪有晚上的。”來人說:“縣長今天忙,上午趕不回來,吩咐晚上辦。你現(xiàn)在就能去了,中午也有客?!睜敔斦f:“行?!?/p>

        來人走后,爺爺對二哥說:“不要擺弄了,馬上吃點飯跟我走?!备赣H看了爺爺一眼,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奶奶端來三碗稀飯,說:“趕快吃吧,吹嗩吶累人?!备赣H咕咚咕咚喝掉一碗,看爹和二哥也喝完,拿著嗩吶要走了。父親說:“爹……爹……”爺爺看了他一下,問:“干什么?”父親說:“我也……也想去……”“你去?你去干什么?在家待著!”說完拿起嗩吶就要出門。父親看爺爺要走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里不停地喊:“我想去……我想去……”爺爺站住了。奶奶過來對父親說:“不要哭了,你爹和二哥是出去掙錢的,回來買饅頭給你吃。”父親卻止不住地哭。奶奶看了看爺爺:“要不你就把他帶去吧,看哭的?!睜敔斦f:“帶他去干什么?不好帶閑人的,怕人家說?!蹦棠陶f:“那你給他找個事做吧?!睜敔斚肓讼耄M到里屋,拿出一面圓圓的小鑼和一支筷子,說:“這樣吧,你敲小鐺鐺。等你二哥嗩吶吹起來,看我的镲,我打一下你敲一下,記住了嗎?”父親抹了抹眼淚,說:“記住了?!?/p>

        到保長家時已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在屋外院子里用油布搭一個棚子,下面放張桌子,幾條板凳,就是吹嗩吶的地方。爺爺他們剛坐下,執(zhí)事的人過來說:“劉師傅,保長讓你過去一下。”爺爺站起來正準備過去,保長從屋里出來,看到爺爺,抱拳說:“今天能請到劉師傅來,蓬蓽生輝?!睜敔斠脖?,道:“保長客氣了,勞煩看得起?!北iL說:“上午隨便吹,下午人多,要注意。尤其是晚上,會有許多崽子同僚來,要吹好一點?!睜敔敾卮穑骸爸懒?,放心吧?!?/p>

        這是父親第一次看見保長。保長個子不高,身體精瘦,瓜皮帽下面露出雪白的雙鬢,兩只小眼睛炯炯有神。父親后來聽說,保長老年得子,兒子虎崽小時候上了幾年學,大了去當兵,混了個官,轉(zhuǎn)到地方當了縣長。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也是保長第一個孫子,所以特別重視,單獨帶回老家,大辦一下。

        當二哥嗩吶聲響起時,父親看看爺爺。爺爺?shù)娘锵駭?shù)數(shù)一樣,一下整個兒重疊猛地碰撞,一下用沿口輕輕敲擊,循環(huán)往復(fù),不緊不慢。他拿起小鐺鐺,用筷子在上面敲,但不是快就是慢,總是敲不準。

        一上午都是這樣。肚子又咕咕叫,父親一點都不想敲。好不容易到了吃午飯時間,中午是便飯,一盆素菜,外加米飯。飯一上來,父親就飛快地端起碗,吃了兩碗,想再盛時,爺爺叫住他,說:“還沒吃飽?”父親打著飽嗝說:“飽了?!睜敔斦f:“飽了就別盛了。”父親回答:“可我還想吃?!睜敔斦f:“吃太多,會撐壞的?!备赣H只好不舍地放下碗,覺得肚子有點脹,想去廁所。

        村外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接著“砰砰”響個不停,像打雷一樣。父親嚇得猛地打個激靈,看看爺爺。爺爺面無表情,仍不緊不慢地吃飯。

        院子里一下涌出去許多人。外面的砰砰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父親用手將耳朵捂了起來。透過院子大門,他看見前面路口出現(xiàn)了幾匹馬,馬上最前面的那個人穿著筆挺的軍裝,正抱拳向兩邊圍觀的人問好。馬后面跟著兩排士兵,正朝天放槍。父親這才知道,原來不是雷聲,是槍聲。這是父親第一次看見槍,也是第一次聽到槍聲。馬到院子外停下來,騎馬的人都下來,連同士兵一起,徑直走進院子,進到屋里,沒有注意到爺爺他們。

        下午再敲小鐺鐺,父親就精神了許多,肚子飽了,就有力氣了。父親發(fā)現(xiàn),小鐺鐺聲音很小,和嗩吶與镲比起來,近似于無,所以無所謂敲得怎么樣,只要動作對,別人看不出破綻就行了。

        一下午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很熱鬧。傍晚時分,門口來了輛馬車,抬進了許多大箱子,還有一群男男女女,說說笑笑。父親以前在外村見過他們,是唱戲的。父親心里想,這下好了,有戲看了。

        天黑下來后,院里院外掛起了幾盞汽油燈,亮如白晝。一股菜香從屋里飄出來,快到開席的時間了,這是父親最期盼的。雖然肚子還不怎么餓,但香味還是讓父親垂涎欲滴,他已經(jīng)好久沒聞過這樣的香味了。

        菜端上來,兩個葷菜,一個素菜,一個湯。葷菜是土豆燒肉,蘿卜燒雞,湯是海帶湯,素菜父親沒在意,不認識。父親喉結(jié)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拿起筷子,看了看爺爺。爺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動也沒動,絲毫沒有要吃的樣子。父親喊:“爹。”爺爺沒有說話。父親又喊:“爹!”爺爺看了父親一下,說:“等一下,不要急。”這時屋內(nèi)傳來酒香味、碰杯聲和喧鬧聲,別的桌都開始吃了。父親焦急地看著爺爺。爺爺站起來,對旁邊走過的一個幫工模樣的人說:“麻煩把執(zhí)事請過來一下?!币粫瑘?zhí)事過來,問:“劉師傅有什么事嗎?”爺爺說:“今天菜是買少了,還是做少了?”執(zhí)事笑了笑,說:“既沒買少,也沒做少,怎么了?”爺爺說:“那我這怎么少了一樣?”執(zhí)事疑惑道:“少一樣?哦,是這樣,那個素菱米,是這兒的特產(chǎn),城里少見,縣長同僚很愛吃。我考慮你們這桌人少,菜夠吃,就盛他們桌了?!睜敔斦f:“兩葷兩素一湯,是當?shù)剞k事的老規(guī)矩,難道你不知道?”執(zhí)事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抱拳說:“還望劉師傅海涵!”爺爺說:“一份菜沒什么,我也不在乎,只是這是辦事的規(guī)矩,破了,以后就不好出來做事了?!眻?zhí)事站在那兒,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說不出話。保長從屋里出來,看到了,走過來問:“怎么了?!眻?zhí)事向保長說了一下情況,保長抱拳說:“小事小事,請劉師傅原諒一下,事后補償,事后補償。”爺爺又說:“一份素菜是小事,但傳出去不好,規(guī)矩不能破,我也不要事后補償。”保長看了執(zhí)事一眼,說:“去看看,還有沒有菱米了,給劉師傅補一份?!眻?zhí)事回答:“沒有了,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沒有多余的。”保長看了看爺爺,說:“這樣吧,這次算欠劉師傅的,給我個面子,下次補償。”爺爺說:“不是我計較,手藝人講究規(guī)矩,規(guī)矩壞了,以后就沒法做手藝了,既然沒法補,那就算了,飯我們不吃了,二子,收拾東西,我們走?!北iL急了,說:“哎呀呀,劉師傅,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何必這樣?”執(zhí)事也在旁邊說:“不就一個菜嗎?至于這樣嗎?”爺爺什么沒說,低頭收拾東西。父親心想壞了,恐怕吃不上好東西了,他看看二哥,二哥也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屋里走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端著酒杯,走到桌前,說:“師傅滿上,敬你一杯!”父親看來人一身軍裝,臉上冒汗,但風紀扣仍然緊緊的,又高又瘦,長鼻子上一雙眼睛深邃晶亮。保長說:“崽子你來得正好,少了一個菜,劉師傅非要走。”來人說:“什么?少個菜?少個什么菜?”執(zhí)事說:“少個素菱米,我看你同僚愛吃,都盛你們桌了?!薄吧賯€菜也不能走呀!這樣吧,這事因我而起,我干了這杯酒,給師傅賠罪!”說罷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爺爺看他把酒喝完,說:“煩勞縣長敬酒,不是我故意找茬,只是辦事都是兩葷兩素一湯,少一樣壞了規(guī)矩,以后就不好出來做事了?!眮砣苏f:“壞了規(guī)矩?一次也不行?”“不行!”來人臉上顯出一絲不悅的神色,說:“那好辦,現(xiàn)在就去做,一定讓師傅滿意!”然后對旁邊的執(zhí)事說:“去叫人騎我的馬,買一份菱米回來,現(xiàn)在就給師傅做好端上!”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等菱米做好端上來,別的菜都已經(jīng)涼了。爺爺沒動筷子,對父親和二哥說:“吃吧,菱米熱,多吃點,別的菜涼了,少吃點。”父親拿起筷子,先夾起一塊雞肉,但到嘴里感覺又涼又膩,一點都不好吃,豬肉也是。只有菱米冒著熱氣,香噴噴的。他舀一勺子放到碗里,就著米飯,吃完了。

        飯吃完,嗩吶就開始吹了,但父親覺得很奇怪,因為幾乎沒什么人來看他們吹嗩吶,而平時爺爺在村里吹,看的人倒是挺多的。等后面大廳里的戲聲傳過來,父親才明白,原來人都去看戲了。父親也想去,但要敲小鐺鐺。他看了看二哥和爺爺,二哥正聚精會神地吹嗩吶,爺爺不緊不慢地打镲,父親沒敢張口。

        那晚父親敲著敲著小鐺鐺,感覺太困,趴在桌上睡著了。當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兩只胳膊酸得要命,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從那以后父親就不跟爺爺出去了,也不再羨慕二哥了。

        多年以后再回憶起爺爺最后的那次演出,父親覺得那一定是縣長設(shè)計的圈套。

        那次演出從一開始就顯得有些不尋常。以前接到演出通知時,爺爺都和平常一樣,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但那次接到通知后,爺爺在家里不停地走來走去,擦拭嗩吶,顯得心神不寧。奶奶也有些憂心忡忡,甚至說要不就不去了吧,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因為那時村民普遍貧窮,能請起吹嗩吶的人家不多,機會難得,而吹嗩吶又是爺爺家的主要收入。以前接到演出通知時,家里都會洋溢一種輕松歡樂的氣氛,但這一次卻顯得有些凝重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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