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小城高郵總體的地理狀況是由幾條大河所分封割據(jù)的,平原事實上是由水網(wǎng)分割的萬千孤島,但它們又在文化心理上有著親如骨血般的密切聯(lián)系。主導南北方向的是前身為古邗溝的大運河,分割為湖西和運東地區(qū),運東地區(qū)便是里下河平原領(lǐng)首的城池所在。運河水通過上河塘的水閘流經(jīng)東西方向的幾條大河,滋潤著平原的春夏秋冬;向東歸海的澄子河是一條重要而知名的河流,它引領(lǐng)運河水一路東去,與古邗溝東線的山陽瀆交匯。澄子河是古鹽河的一部分,她流淌之處沖積出許多的故事和過往。
在文天祥的《指南錄后序》中,她甚至充滿了兇險:
……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 ;質(zhì)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shù)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譄o辜死;……
德祐元年(1275年),元軍沿長江東下,文天祥散盡家財,招募士卒勤王,宋廷命令他以江南西路提刑安撫使的名義率軍入衛(wèi)京師。德祐元年八月,文天祥率兵到臨安,擔任平江府知府。在援救常州時,因為宋廷內(nèi)部失和,文天祥退守余杭。隨后他又升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并作為使臣前往元軍中講和談判,被扣留。后脫險經(jīng)高郵嵇莊到泰縣塘灣,由南通南歸,仍堅持抗元。文天祥所提到的高郵、高沙所在的平原都被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河橫向掌控,這便是他提到的城子河(澄子河)。澄子河西引運河大水行至古邗溝東段的山陽瀆交匯,向東浩浩湯湯直至興化鹽城,成為這座小城東部重要的出入口。文天祥經(jīng)過這條曾經(jīng)險惡的大河,還為岸邊的村莊留下過《過嵇莊》(《發(fā)高沙》)詩一首:
小泊嵇莊月正弦,
莊官驚問是何船。
今朝哨馬灣頭出,
正在青山大路邊。
澄子河兩岸沿線上一溝、二溝、卸甲、三垛、甘垛、武寧、河口等古地名組成的廣袤區(qū)域頗有些傳奇乃至神秘色彩,由此向東是里下河平原更為縱深的腹地興化鹽城,也就是說,澄子河流域是平原往東過渡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也是這座城市在區(qū)域地理和文化心理上雙重的“東大門”。汪曾祺在《故里三陳》中提到這座古鎮(zhèn)以及她們的舊事: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縣城到三垛,四十五里。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趕到那里,準不誤事。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里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到了三垛,已經(jīng)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fā)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
從汪曾祺的記述中可以看出,這個鎮(zhèn)子多少有點自成一統(tǒng)的地位和脾氣,是有文化心理上的優(yōu)勢的。她是小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三大古鎮(zhèn)”之一,而澄子河兩岸的土地也確實以其特別的文化積淀成為區(qū)域文化版圖上的獨特存在,特別是她與汪曾祺頗為深切的文化淵源、現(xiàn)實關(guān)系,仿佛如冥冥中天意般的緣分一樣,成為汪曾祺文學世界里一個獨特的文化地理坐標。
提到澄子河岸三垛古鎮(zhèn),當然要講“左廂里”以及秦觀,這是這座城市乃至文學史都沒有理由繞過去的話題。汪曾祺當然也多次在著作中提到這位著名鄉(xiāng)黨。小城的人們后來一直至今唱的,由汪曾祺《我的家鄉(xiāng)在高郵》改編的一首民歌,其中就有一句頗為自豪的詠嘆:“不是人物長得秀,怎么會出了個呀,風流才子秦少游?”
外鄉(xiāng)人提到高郵,總說這個地方“盛產(chǎn)”兩種事物:一是鴨蛋,二是才子。據(jù)說有人曾經(jīng)當面對汪曾祺說,高郵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秦少游第一,汪曾祺第二。汪曾祺聽到后,慢悠悠地說:“高郵鴨蛋是第二,我第三?!爆F(xiàn)在,高郵的人們也不無自豪地說,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雖然這種說法忽略了太多如詩詞名家王磐、張綖翁婿,訓詁學王氏父子等高郵著名文人,但也足可見地方對這兩位鄉(xiāng)賢特別的熟知與重視。
關(guān)于這位家在澄子河畔“武寧左廂里”著名的鄉(xiāng)賢,汪曾祺也是頗有些遺憾之意的。他對于當時地方對秦觀的研究相對欠缺也表示了不安,在散文《他鄉(xiāng)寄意》中提到,宋代高郵出過“鼎鼎大名、至今為故人引為驕傲的秦少游”,可至今“連秦少游的老家在哪里,也都搞不清楚,實在有點對不起這位絕代詞人”。
這件事對于汪曾祺以及高郵的文史界,確實是一件很有些遺憾的事情,確實有點對不起古人。汪曾祺生前,沒有人能為他解開這個心結(jié),而之后諸多的研究給了先生這個問題以明確的答案。文史界已經(jīng)認可秦觀故里在“高郵武寧鄉(xiāng)左廂里”之說,而左廂里正在如今澄子河畔的三垛鎮(zhèn)內(nèi),且有了現(xiàn)在的故里秦家村,以及一個標志性的下河村落建筑作為故居。之前關(guān)于秦觀在這座城市的印記,似乎只有汪曾祺在散文《文游臺》中的一句話“泰山廟正殿的后面,即屬于文游臺范圍,沿磚路北行,路東有秦少游讀書臺”為證。
所謂讀書臺,大概也只是個美好的傳說,不足以證實這位婉約詞宗在故鄉(xiāng)生活時的來龍去脈。
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被高郵人解開了,但沒有人有機會告訴這位身在北京的鄉(xiāng)黨。當年汪曾祺回家鄉(xiāng),在高郵師范給文學愛好者講座的時候,那時年輕的學人許偉忠也在座,后來他成為研究秦少游的專家。據(jù)這位汪曾祺的“小老鄉(xiāng)”研究,秦少游的老家在“武寧鄉(xiāng)左廂里”,這位千古風流的絕代詞人是個地道的“鄉(xiāng)下人”?,F(xiàn)存最早的秦氏宗譜大約是嘉靖七年(1528年),秦少游十七世孫秦金編纂的《錫山秦氏宗譜》,其序云:“吾宗先望會稽,后徙淮海。” 清《錫山秦氏乾隆丙寅宗譜》(1746年編纂)序云:“吾族秦氏自受姓以后……唐時籍屬會稽,天寶末分徙高郵左廂里?!鼻厣儆味耸缹O秦瀛于嘉慶二年(1797年)編纂《淮海先生年譜》載:“先世居江南,中徙維揚,為高郵州武寧鄉(xiāng)左廂里人?!睆摹盎春!钡健案哙]左廂里”再到“高郵州武寧鄉(xiāng)左廂里”,應該說這反映出秦氏后裔對先祖故里認識逐步清晰、逐步完善的一個過程。明隆慶《高郵州志·疆域志》“廂里”條載:“今制州志所統(tǒng),在城為廂,在鄉(xiāng)為里。州有六廂八十里?!薄拔鋵庎l(xiāng)在州治東,轄五村三十里。”由此可知,廂在城,里在鄉(xiāng),里是小于鄉(xiāng)、村的一個單位。左廂里中心詞是“里”,左廂里是隸屬于武寧鄉(xiāng)某村的一個“里”。
如今的武寧已經(jīng)在行政上歸屬于古鎮(zhèn)三垛。當然,現(xiàn)實中這里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與古鎮(zhèn)交接相擁,在文化意義上也是氣韻相通且血肉相連的。武寧也是一個古老的地名。遠到南北朝時期的梁朝,梁簡文帝第十五子蕭大威被封為武寧郡王,三垛一帶及其周邊廣大地區(qū)是他的封地。侯景之亂,蕭大威方十三歲,遇害于三垛,當?shù)亓R祀之,廟曰“武寧王廟”。依廟名取鄉(xiāng)名,他的封地三垛一帶即為武寧鄉(xiāng)。明代《隆慶州志》上也有明確的記載:“武寧鄉(xiāng)在州治東,轄五村三十里,曰三垛村七里,曰柘垛村四里,曰義興村四里,曰中臨村八里,曰茆垛村七里?!碑敃r高郵州城鄉(xiāng)共計八十六里,武寧鄉(xiāng)獨占三十里。高郵城有四門,東門名為武寧門——因為其門面對的是武寧鄉(xiāng)的大片地域,故取名“武寧門”,大有守望之意,也可見沿著澄子河向東到達的武寧對這座城池的意義。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陸續(xù)在澄子河畔的二溝、武寧等地發(fā)現(xiàn)的地券和家譜中,也證實了“武寧”的身世。二溝發(fā)掘的明代墓志上有“揚州府高郵州武寧鄉(xiāng)”等字樣,武寧公社港南大隊發(fā)現(xiàn)的地券上同樣有“武寧鄉(xiāng)”等字樣。1984年,高郵縣武寧鄉(xiāng)西村人秦萬寶,將家里珍藏了近百年的清代中后期版本《秦氏支譜》送交本縣文管會,其中多次提到高郵州武寧鄉(xiāng),證實了這個地方的歷史以及作為秦觀的衣胞之地,所言不虛。
汪曾祺在散文《文游臺》中寫到這位先賢:
秦少游是高郵人的驕傲,高郵人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除了因為他是大才子,“國士無雙”,詞寫得好,為人正派,關(guān)心人民生活(著過《蠶書》)……還因為他一生遭遇很不幸。他的官位不高,最高只做到“正字”,后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四十六歲“坐黨籍”改館閣???,出為杭州通判。這一年由于御史劉拯給他打了小報告,說他增損《實錄》,貶監(jiān)處州酒稅。叫一個才子去管酒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四十八歲因為有人揭發(fā)他寫佛書,削秩徙郴州。五十歲,遷橫州。五十一歲遷雷州。幾乎每年都要調(diào)動一次,而且越調(diào)越遠。后來朝廷下了赦令,廷臣多內(nèi)徙,少游啟程北歸,至藤州,出游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終年五十三歲。
秦少游從五歲到三十七歲,長達三十二年的時間生活在鄉(xiāng)村,三垛武寧的鄉(xiāng)村給了他生命和精神的滋養(yǎng)。此后他宦海沉浮,游歷過三十余座城市,特別是人生最后七年一直顛沛流離,唯一在他心里沒有變化的可能就是左廂里的田園生活。那里的生活簡樸而從容,卻像是漫天的油菜花一樣燦爛無比。在廣西橫縣,他寫下《寧浦書事》數(shù)首,多有思鄉(xiāng)懷舊之情,比如其二:“魚稻有如淮右,溪山宛類江南。自是遷臣多病,非干此地煙嵐?!倍谄淙袆t有了更傷心欲絕的意味:“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作石,一齊忘了家鄉(xiāng)?!?/p>
這個地方的鄉(xiāng)土是恬靜美好的,是出才子的,也是令汪曾祺向往的。他的小說集《菰蒲深處》便取自于秦觀的《秋日》:“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shù)傍船明。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也許秦觀去后幾百年,人間確實是寂寞的,正如王士禎感嘆的“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幸而小城總被文學寵愛,后來出了汪曾祺。汪曾祺十九歲時也出走他鄉(xiāng),才子的命運似乎總是相似,所以汪曾祺便也憐惜秦觀一生困厄悲情,而鄉(xiāng)人竟然連他的出生地也搞不清楚了。不過,后人到底有心,終是研究出了結(jié)果,也算是對這位三垛武寧左廂里走出的才子的安慰,更是了了汪曾祺一段對故人的遺憾之情。
秦觀在詩詞史上有多重要已經(jīng)不言自明,他對高郵的過去以及未來也當然是舉足輕重的。當年秦觀在高郵,蘇東坡為了他來過六次,可見蘇軾對這位從里下河走出來的“有屈宋之才”的才子的重視和愛惜。
蘇東坡在得知秦觀的死訊后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汪曾祺寫過的澄子河邊的一溝、二溝、三垛這些寧靜古鎮(zhèn),也并非總是恬靜如水。作為平原的過渡地帶以及水路要地的咽喉之地,它們承受了戰(zhàn)爭的苦痛,甚至連命名都因為戰(zhàn)事而來——它們像是塵封的劇本,不再登上舞臺展演,但過去是有過沖突、矛盾和激情的。
據(jù)學人黃繼林研究,“三垛”原稱“三墩”,因有三個土墩而名。后因岳飛于建炎四年(1130年)在此抵御南犯金兵,三戰(zhàn)三捷而名聲遠揚,為避光宗趙惇之諱而改稱三垛。建炎四年(1130年),高郵軍升為承州,管轄興化和高郵二縣,紹興五年(1135年),承州廢,領(lǐng)縣屬揚州。承州存在時間雖短,卻有很重要的地位。因為三垛之戰(zhàn)有一系列戰(zhàn)斗,涉及的地域包括到今江都東北部、興化西部、姜堰西北部,這塊地域基本在承州的范圍內(nèi),起始之戰(zhàn)在承州州城附近的三垛,故稱“三垛大捷”,也稱為“承州大捷”。
金兵統(tǒng)帥完顏宗弼命高太保率騎兵攻楚州,并不時派兵刺探岳家軍動向,亦想騷擾攻打。一日,岳飛率少量騎兵引誘高太保退向三垛方向,在離高郵城十余里處的河邊,金兵突然連人帶馬陷入偽裝好的既深又寬的溝中。金兵不會游泳,死者大半。岳家軍大殺回馬槍,高太保僅區(qū)區(qū)數(shù)騎,落荒而逃。這里是岳飛專為金兵設下的陷阱,此戰(zhàn)使這里至今留下地名“一溝”。不久,復仇心切的高太保率千余騎兵再到承州進逼三垛。岳飛成竹在胸,率兵西行迎敵,交手后佯裝撤退。高太保害怕中計,派兵探路,但過了一溝后平安無事。高遂大膽放肆直追,在一溝東十多里處,高太保千余騎再次紛紛墜入深溝中,一時馬匹狂嘶,金兵亂嚎。岳家軍英勇出擊,金兵的人馬尸體幾乎填平了這第二道溝。這個岳飛抗金的第二道壕溝,至今稱“二溝”。
岳家軍在澄子河流域三戰(zhàn)皆捷。據(jù)《宋史·岳飛傳》載:“飛屯三墩為楚援,尋抵承郵州(今高郵),三戰(zhàn)三捷”,最終“殺高太保,俘酋長七十余人”,又在江都邵伯擒敵軍四百余人,獻俘于臨安行在。歷史的風云如落花流水般東去,成王和敗寇也在人們的傳說中煙消云散,生死對于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過到底也會留下一鱗半爪,在已經(jīng)默默無聞的日常里頑強地保存下來。也許你會突然聽見人馬嘶鳴或者聞見硝煙戰(zhàn)火,這是一片土地值得回顧的過去。
“東團營”“西團營”“南壕”以及 “五里”( 傳為岳飛駐軍之處,是大破金兵之處,因距三垛五里而名),這些古舊而結(jié)實的地名仍然生在澄子河的兩岸,就像是河里的一朵朵浪花,雖然平凡樸素,但真實可靠。這些地名以及故事,汪曾祺在文章中多有提及,有些是他去過見過的,有些是他聽說或者看書得來的,終究似乎并不與這個城里的大少爺有什么深刻的聯(lián)系。
澄子河上更為重要的一次戰(zhàn)斗,汪曾祺并沒有親歷甚至聽說過,但卻和他有著一種更有深意的聯(lián)系,那是蘇中抗戰(zhàn)第一大捷——三垛河口伏擊戰(zhàn)。
1945年4月28日,新四軍第一軍分區(qū)主力團五十二團、三分區(qū)特務五團、一分區(qū)特務營及高郵、江都兩縣的獨立團在第一軍分區(qū)副司令員劉飛的率領(lǐng)指揮下,與從寶應調(diào)往興化駐防,并由偽軍八十七團三營及日軍山本旅團谷川大隊兩個中隊、西垣大隊一個小隊的三百多日軍護送的、全部日式武裝的偽軍馬佑銘特務二團,在澄子河邊的新莊至野徐莊一線約3.5公里的狹長地帶上展開了伏擊戰(zhàn)。這場伏擊戰(zhàn)共殲敵1800多人,俘虜山本顧問等日軍7人和少將團長馬佑銘、中校副團長韓永恩等偽軍958人。三垛河口伏擊戰(zhàn)給日偽軍以沉重的打擊,受到新四軍軍部的通令嘉獎。
打這一勝仗的主力部隊又與那部天下聞名的《沙家浜》故事原型的英雄們有密切關(guān)系。
脫胎于滬劇《蘆蕩火種》的京劇《沙家浜》,劇中主要人物郭建光的原型,一說為劉飛。劉飛,原名劉松清,湖北省黃安縣(今紅安)八里區(qū)羅家田村人,1927年參加黃麻起義,1930年1月率部參加紅軍,6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任團政委、獨立師政治部主任等職,參加了鄂豫皖、川陜蘇區(qū)反“圍剿”和紅四方面軍長征。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奉調(diào)到新四軍工作,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
1939年5月,以新四軍為主力的江南抗日義勇軍(簡稱“江抗”)大戰(zhàn)黃土塘,夜襲滸墅關(guān)日軍火車站,火燒日軍虹橋機場,聲威大振。9月下旬,劉飛的部隊在江陰顧山鎮(zhèn)遭遇了國民黨顧祝同“忠義救國軍”的襲擊。在對敵作戰(zhàn)中,劉飛被一顆子彈擊中胸部。這一彈打入劉飛的肺部,緊靠心臟,可謂性命攸關(guān)。團長葉飛知悉后,當即派人送劉飛到陽澄湖后方醫(yī)院養(yǎng)傷。 “江抗”擊退了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的大規(guī)模進攻后,為避免與國民黨軍發(fā)生更大沖突,從蘇州、江陰、無錫、常熟、太倉地區(qū)(即東路地區(qū))西撤至揚中境內(nèi),而以劉飛為首的四十多個傷病員和十多個醫(yī)護人員則被留在了陽澄湖上?!敖埂币怀?,日偽軍立即嚴密封鎖了陽澄湖及其周邊村莊,進行地毯式的搜索。與“江抗”結(jié)下深厚情誼的群眾都自發(fā)起來供養(yǎng)和保護新四軍的傷病員。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日偽軍靠近村子,就馬上把傷病員轉(zhuǎn)移到小木船上,隱匿進陽澄湖的蘆葦蕩中。等日偽軍走后,他們又迅速將傷病員接回村莊,在廚房、牛棚、豬圈、草堆里建起隱蔽的病房。
在嚴峻的形勢下,還是有傷員遭到日偽軍的捕殺,也有傷員因缺少藥物治療,并且在反復的轉(zhuǎn)移和折騰中傷口發(fā)生感染,并發(fā)敗血癥,不治身亡。到10月底,就只剩下三十六個傷病員了。這三十六個傷病員集體簽名,向上級報告要求重建“江抗”,并經(jīng)陳毅批準,重建“江抗”。
1945年春,劉飛組織指揮三垛河口伏擊戰(zhàn),成為一次著名的戰(zhàn)役。汪曾祺未必知道,《沙家浜》故事原型的劉飛以及三十六名傷病員后來組建的部隊,便是日后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三垛打了著名的“三垛河口伏擊戰(zhàn)”的新四軍第一軍分區(qū)主力團五十二團。
同樣是蘆葦蕩,常熟的沙家浜和里下河的蘆葦,在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在汪曾祺的文學世界里有著某種神秘而富有意味的聯(lián)系。汪曾祺并沒有走進過沙家浜的蘆葦叢中,現(xiàn)實里,他對蘆葦?shù)慕佑|和理解只限于家鄉(xiāng)的蘆葦蕩。他像遠走他鄉(xiāng)的秦觀一樣,無論腳步走到哪里,心里的草木四季總是夢里家鄉(xiāng)的模樣,落在紙上最美最真切的,也一定是兒時早年的美好記憶。
毋庸贅言,《沙家浜》對于汪曾祺的一生是意義非凡的。1970年5月15日,京劇《沙家浜》的定稿會議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舉行。劇團的演員和汪曾祺與當時的許多領(lǐng)導對坐改稿,洪雪飛、萬一英等演員輪流朗誦。讀到某一個段落時,需要現(xiàn)場修改,汪曾祺很快便脫口而出:“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白早稻黃綠柳成行?!彼牟湃A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嘉許。在定稿會議中表現(xiàn)出色的汪曾祺,于1970年5月21日登上天安門城樓,與首都百萬軍民一起集會,擁護毛澤東5月20日發(fā)表的聲明《全世界人民團結(jié)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在新華社當天發(fā)布的通稿中,汪曾祺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一長串幾百個人名的接近結(jié)尾處。“九葉派”詩人唐湜在溫州看到報紙后四處奔走相告:汪曾祺上天安門了,咱們知識分子有救了!
消息傳到山西,汪曾祺在農(nóng)村插隊的兒子也因此改善了處境。然而時代風云變幻,后來汪曾祺又變成審查改造對象,被送進學習班。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先后寫下十幾萬字的檢查材料。一部劇作給他的榮譽和不安都是生活的安排,世上事對錯如何,一句話難以說明白。
不過歷史并沒有埋沒這位才子的情懷,多年后,汪曾祺寫老高郵生活的一批文章付梓并且名揚天下,故鄉(xiāng)也算是給了他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安慰和福報。就像是京劇《沙家浜》與汪曾祺,以及故事原型與高郵小城東的澄子河畔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一樣,都是一種絕美的天機與情緣。
汪曾祺在小說《關(guān)老爺》中記錄了澄子河邊這幾個自西向東鎮(zhèn)子上的風情。關(guān)老爺是個遺少,頗有些古怪的來頭:
老關(guān)老爺死后,關(guān)老爺承其父業(yè),房屋蓋得更大,田地置得更多。一溝、二溝、三垛、錢家伙都有他的莊子。他是旗人。旗人有族無姓,關(guān)老爺卻沿其父訓,姓了關(guān)。關(guān)老爺?shù)亩鹤邮莻€少年名士,還刻了一塊圖章:漢壽亭侯之后。其實關(guān)家和關(guān)云長是沒有關(guān)系的。
而這位老爺確實有些派頭,這從他的起居中可以看出:
關(guān)老爺在一溝的食單如下:
涼碟——醉蝦,炸禾花雀,還有鄉(xiāng)下人不吃的火焙螞蚱,油汆蠶繭;
熱菜——叉燒野兔,黃燜小公狗肉,干炸活鯚花魚;
湯——清燉野雞。
他不想吃飯,要了兩個鄉(xiāng)下面點:榆錢蒸糕,面拖灰藋菜加蒜泥。關(guān)老爺喝酒上臉,三杯下肚就真成了關(guān)公了。喝了兩杯普洱茶,就有點吃飽了食困,睜不開眼了。
他還要念一會經(jīng)。他是修密宗的,念的是喇嘛經(jīng)。
他要睡了。莊頭已經(jīng)安排了一個大姑娘或小媳婦,給他鋪好被窩,陪他睡下了。
關(guān)老爺田產(chǎn)所在地以及他“看青”前駐扎的地方到城里也不過十多里,他跟著田禾先生去看收成的種種行為,無非是表現(xiàn)自己生活的闊綽。小說原文中寫他是要帶著一包的翡翠戒指分發(fā)給那些他“寵幸”的女人的。他在這些地方驕奢的行為無非是為了顯示自己旗人身份的一種“行為藝術(shù)”。那些菜單,那些程序,那些女人當然在俗世里被他所擁有,但更多的是為了表達一種虛擬的氛圍,就像是臉上那油面,是一種腐朽的體面。汪曾祺面對人物以及故事往往是寬容的,即便是有些德行異于常人的,他也沒有輕易用好壞去判斷,這是一種平易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關(guān)老爺?shù)男袨閮?yōu)劣,明眼人已經(jīng)能夠輕易判斷,小說家要做的是把表達本身做到位,而不是幫著讀者去判斷。
汪曾祺寫這樣的人物是有底氣的。他有個人閱歷和家族的底氣,這足以讓他有氣韻娓娓道來一個同樣充滿底氣的獨特人物。不僅是人物有底氣,這個地方也頗有些底氣。這些古老的地名也能夠承載小說中的這些看似荒唐而又并不完全失真的人世。關(guān)老爺?shù)倪z老身份還未可知真假,但他腳下古老的土地是扎實的:一溝、二溝可不是一些樸素的農(nóng)家子弟,它們也有過像三垛那樣的榮光。比如說一溝的龍裘莊,那是出過監(jiān)察御史陳萱的地方,再往前,這個地方可以追溯到七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期——后來改名龍虬。汪曾祺還題過一句詞:“龍虬文化七千載,國士秦郎有幾人?”
澄子河水是養(yǎng)人的,它養(yǎng)活的過往也是充滿著自信的。就像是那個當年坐在船上的大少爺下鄉(xiāng)一樣,除了滿眼的青澀喜人之外,還有滿心的一種優(yōu)越感。汪曾祺也出身于這種舊的士族家庭,他懂得這種優(yōu)越的情緒,也經(jīng)歷過這種在鄉(xiāng)土生活面前體面到極致的生活。汪曾祺經(jīng)過澄子河坐的是船,在散文《我的家鄉(xiāng)》中寫道:“我到一溝、二溝、三垛,都是坐船?!边@條河從高郵城引著運河水湯湯東去到興化鹽城,似乎又有一種天然的、身居上游的優(yōu)越感,所以有民諺曰:
到了興化心就慌,到了鹽城不像家,到了高郵心就留。
東來西往的船就是通過澄子河溝通里下河的許多城市的,汪曾祺就是坐著船“去鄉(xiāng)下走走的”,他后來也是乘著大運河的輪船遠走他鄉(xiāng)的。他對船有著特殊的感情,船在高郵人眼里也有一個頗為有意思的趣談。汪曾祺,這個被家里叫做“黑少”的少爺,在《陳泥鰍》中寫道:
鄰近幾個縣的人都說我們縣的人是黑屁股。氣得我的一個姓孫的同學,有一次當著很多人褪下了褲子讓人看:“你們看!黑嗎?”我們當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種救生船。這種船專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說的是船,不是人。
關(guān)于高郵船和高郵人黑屁股的事情,還有一個更富民間色彩的說法:乾隆皇帝下江南,途經(jīng)高郵,見高郵人正在用手一顆顆地剝稻子,覺得很奇怪,就問是怎么一回事。高郵人回答說,這是進貢給皇宮的,必須要保持米粒的完整。乾隆皇帝剛吃過高郵界首的茶干,對高郵人很有好感,立即下旨:“以后高郵稻子不必剝皮?!?為了顯示皇上的恩寵,高郵船就用黑漆在船尾涂上記號。事實上,有一種說法更為可靠,但多少顯得有些狹隘:那時湖里的漁船多,高郵人想要與外來漁人有所區(qū)分,便齊心合力地把漁舟的后尾刷上一塊黑色油漆,這樣好一致對外。不過這種狹隘也是生產(chǎn)力低下,物質(zhì)匱乏時候的一種無奈,那時候的漁民把一切的外來者都看作是“敵人”,比如邵伯湖來的叫作 “揚州刁子”,寶應湖來的叫作“侉子”,西面安徽來的叫作“賊”,東面興化鹽城蘆葦蕩來的更是叫作“土匪”。這種狹隘的偏見也是另外意義上的一種底氣——人們總認為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天下第一的正宗,這是一種奇怪卻實用的道理。
當然,民間的歷史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那就是“時間長了便也如此”,而澄子河的時間確實是長得充滿底氣的,至少對這座城市而言是確鑿的?!稉P州府志》(雍正年間修):“東堤者,高郵之東河塘也,其河曰運鹽河,而其西則為官河,堤亦曰運河堤,即唐刺史李吉甫所筑平津堰。……自高郵至興化則謂東河塘也,東河塘實自平津堰始焉?!庇纱丝梢?,北澄子河最早是在唐代形成的,距今約一千兩百多年。唐元和三年(808年)九月,李吉甫辭去宰相職位,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缎绿茣だ罴鳌酚浭?,李吉甫在淮南三年,奏請朝廷免去當?shù)匕傩涨纷獍偃f石。他率領(lǐng)民眾在高郵筑堤(那時高郵湖有幾十個小湖泊)為塘,修筑富人塘、固本塘。其堤平時能蓄水,灌田萬頃,水大了則向下游泄去,所以叫平津堰。向下游泄水,就形成了東河塘,就有了運鹽河?!肚「哙]州志》記載,宋元祐年間(1086-1094年),郡守毛澤民于此河置泄水涵管,堤南北遂成良田。元延祐五年(1318年)對運鹽河進一步開修,到了明清時期又有過多次疏浚,其中大的疏浚就有十多次。
歷史是謹嚴而靜默的,但它也有內(nèi)里的情緒脈絡,一條河以及沿岸的流域都被這種情緒所掌控與滋養(yǎng)。同時,河上及附近流域的草木共同構(gòu)成了一條河流的歷史。澆灌和通暢土地的河流既是日常本身,也滋潤著日常。水滋養(yǎng)著土,成為水土現(xiàn)實與精神的強大推動力 ,這是我們不可小覷的力量——它甚至是我們堅持往前走下去的底氣和動力。
我們必須相信和依靠這種強大的底氣,尤其在機械與科技迅速進入河流所主導的周邊流域的時候。我們要做的不僅僅是隨著時代的湯湯大水滾滾而去,更應該靜下心來回望河流澆灌出來的過往。鄉(xiāng)土所承載的世界并非已經(jīng)虛弱無力,相反,這正是現(xiàn)實和未來的底氣所在。如果說現(xiàn)實比過去更加充滿激情地流動著,那么就像水需要土的承載一樣,日常可能更加迫切地需要鄉(xiāng)土的支撐,而不是魯莽地奔馳而去——因為河流的方向并不是水,而是由默默無聞的土地決定的。
大河靜默無言,澄子河不過也是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縮影。不管是見證文天祥抗金的勇敢,還是養(yǎng)育了秦觀這樣的風流才子,抑或是延續(xù)《沙家浜》戰(zhàn)斗的風雨激蕩,甚至是容忍關(guān)老爺那樣荒唐的各種舉動,河流所澆灌的日常都以包容和智慧面對萬物的生長?,F(xiàn)實和未來的河流依舊默默無言,一切的悲傷與榮光已然隨河流東去,留下的,是一種可以依靠的底氣,這種底氣也正是我們今天匆忙向前時所要回顧、關(guān)注甚至借用的。
我們常常遠行去求道,其實大道正流淌在我們的日常里。歷史的福澤,戰(zhàn)禍的災難甚至庸常的風俗,早就給我們奠定了厚足的底氣。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