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鄉(xiāng)愁里的中國
南沙天后宮的東、西門之間,相隔了大半座山的距離,汽車從山腳疾馳往上,一路風光清麗,空翠可濕衣。
廣州的十一月,仍然同九月般,時常下一幕多情悱惻的雨。全天下的蠶都爬上了大角山上的天,吐出的白絲附著上紛披樹影,漫天掩地。水絲與雨云都是糖做的,入了伶仃洋就沒了蹤影,只伶仃洋上空的白翼點水飛過,將天后宮門前沙灘上矗立的十二生肖像點出些鮮活的姿態(tài)。山、樹、海、天被一場朦朧又軟和的秋雨融成了一把琴,在數里的沿海路上,空曠又寂寥地,彈出一段一段、浮著秋的寒涼水色。
南沙區(qū)還很僻靜,正爭分奪秒地將自己填入廣州的現代化進程列車。城軌在山脈中行吟,虎門大橋的另一端與東莞相接,伶仃洋的海水滔滔往前,在旅游淡季接來的旅客大多都是信徒。
在廣州市南沙,天后宮景區(qū)緊鄰伶仃洋出???,將半座大角山都納入其中,其門前的大角山濱海樂園是唯一可觸海之地。下車經過保安亭,它的正門還余近千米的步行。
清理秋葉的清潔車無聲駛離,零星的路人漫步前行,一側煙波浩渺,一側風掠青波,我停下了腳步,從“云濤連曉霧”的婆娑間,相逢了一角蒼灰的冕冠。
薄晨清冷,積云蒼敗,從天后宮景區(qū)大門而入,洇濕后的蔥翠在重重山巒間流淌,眼前的天地方圓,就只剩下一尊明亮的光彩。草木蔥蘢,翠色深深,四座銅塔分列兩側,一人高的寬大石神臺上擺著沉重的銅爐,其后便是高達14.5米的天后像:身披神袍,頭戴冕冠,一支珠花插于鬢發(fā),兩串珠鏈垂落而下,內裙上紋飾波浪起伏,基座上黑底金字:天后聖像,其后跟有雍正皇帝第九代孫——啟功的落款。
這座天后塑像,是仿照福建莆田湄洲媽祖廟中塑像所建,“用365塊花崗巖石砌成,象征著天后娘娘在一年365天中都保佑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如今的嶺南沿海之地,尤其是靠近閩南的城市中,供奉“媽祖”的神廟處處可見。
幅員遼闊的中國大地上,只有從遼寧省到廣西之間靠東的省份與海相接,因此東南沿海一帶,一直是中國海洋重中之重的組成成分,海神的信仰也多從其而來。
媽祖文明,原起源于福建神化后的民間傳聞,從閩南一帶傳入嶺南,進而在中國形成統一的海神信仰?!皨屪妗币辉~,起初是閩南地區(qū),對于宗族女性祖先的尊稱。相傳,福建林氏宗族生女,生而不哭便命名為默。及長后,林默精通醫(yī)理,澤被一方,數次援救海上遇難的漁民,獲得了當地人的尊重,甚至是尊崇,乃至在她28歲蒙難時,人們便傳說其飛升為神。感恩其功,當地為她建造了神廟,尊其為“通靈神女”。
到了如今,林默娘已成為我國國家祭典的三大神明之一,“媽祖”便是一個固定的專有尊稱。
這個名字里,還藏有一段趣聞。據傳,在海上遇難時,漁民會向神明呼救,若口稱“媽祖”,媽祖便不施脂粉、風馳電掣地趕來救人。而若口稱“天妃”,媽祖就會裝扮得雍容華貴,費時頗久才至。故海上漁民皆稱“媽祖”,而不稱“天妃”,便是希望萬一在海上遇險,能得媽祖立即來救。
我撐傘慢行,停在神臺前,嶺南的秋與春皆是一樣的多雨,細雨紛飛,將天后像愈發(fā)襯得影影綽綽。在其下仰望,她踏浪而行,手捧如意,眸光接海連天,似是在守望著不遠處的伶仃洋。
對于廣州及嶺南沿海而言,“媽祖”是外來的神明。
隋朝時,嶺南沿海信奉南海神廣利王,皇帝詔“南海于南海鎮(zhèn)南,并近海立祠”,為南海神廟。在那時,來往商船、出海漁民皆要在神廟祭拜,官員也在神廟中舉行祭典,每每聲勢浩大。韓愈被貶潮州,途徑廣州,曾被請求為正在修葺的神廟立碑記。他欣然應下,并將題有《南海神廣利王廟碑》的千字碑文留給了廣州,今已歷經千年。
但宋朝時,閩南的“媽祖信仰”被安土重遷的先人揣入心間,一部分跟隨華僑與南洋相遇,另一部分則去往潮汕,與嶺南相遇。
林默娘生于民間、長于民間,人們口中傳頌的諸多往事被賦予神話色彩,讓她從“林默娘”走向了“媽祖”。南宋時期來自皇權的多次加封,又加強了她在嶺南的信仰色彩。
北宋時,宋徽宗賜“順濟廟額”,引得文人與臣子皆來,黃公度就在《題順濟廟》中贊其“平生不厭混巫媼,已死猶能效國功”。到了南宋時,宋高宗將其封為崇福夫人,此后“媽祖”被敕封了36次,歷經宋、元、明、清的14個皇帝,南至廣東,北至天津,漸漸流傳開來。
在我國的宗教發(fā)展史上,皇權的變動與信仰是緊密相關的,被深刻神化的人物大多修煉于天、通達于世,如黃帝,或對某個地區(qū)乃至整個國家有著歷史轉折意義的,如姜子牙、如孔子。相較于黃帝與孔子,無論哪一份資料的記載,“媽祖”的生平都淡若流云??v觀整個中國史,也絕無僅有。
在人們眼中,她是世間一切美好品質的化身。與普世功德相比,這些被列入中華傳統的最基礎的美與德,似乎“春雨潤無聲”地,貼近了人心底對于“人之初,性本善”的堅信和追求。峰巒有徑,人心有路,也許自她被神化的那一刻,皇天之虛與厚土之實,就交融于一身。
得人心者得天下,這一句話竟也在信仰的身上相得益彰。
看景最怕摩肩接踵,叩首最怕人心不誠。
在推門前的行走間,孤山孤水,頓生海闊天空之感。人是群居動物,卻總在靜靜一人時才方便思索。觀遠古,念當下,可能再沒有哪一刻,能比寂靜無人時,更適合與己身、與信仰同行。
媽祖信仰在嶺南生根發(fā)芽,一面來自閩南的骨肉之情,一面來自本土文化的接納。一水相牽的兩地,頭一遭在海神信仰中達成了統一。
春光爛漫時,三月二十七日是天后誕辰日。每年的這一日,福建的歌,廣東的舞都躍于臺前,從五湖四海而來的信徒成了一家人。整座南沙天后宮香火繚繞,儼乎其然,天后像是香火鼎盛之處,亦是最奪目之地,遠比當下熱鬧。
這兒的雨絲是軟的,從煙水迷蒙的信仰往事抽身,我閉眼輕輕許了愿。睜開之際,才發(fā)覺幻想里的春鬧與此刻疏離的秋雨混淆,我竟沒能看出這除了看管者,還有旁的主人。
灰白雕像上,有幾只在雨中沉思的精靈——白鴿。
一開始,我沒瞧出那是真的。
天后裙角上的白鴿被鏡頭定格,我已在心中為這裙角上的飛鳥準備了象征其圣潔、慈悲和和平的多種寓意,才啞然地瞧見這“沉思者”似有所感般,突地舒展了一下翅翼。
順著它的軌跡,我才發(fā)覺靠近大門旁的榕樹底下,早立了一地避雨的白鴿,與一兩只灰翅親密地擠在一起。興許是我打量它們的目光太久,這神殿內出的白鴿頗具靈性,呼朋喚友地蹦跳著將我包圍在中間。
它們將我當做了新的喂食者。
南沙天后宮這里設有三個放生池,錦鯉、龜都有,原本放生的鴿子也不在此處,但偶有游客在天后像前放生,長著翅膀尋求同伴的,便也聚集了過來。
得“放生”二字的生靈,是“種善因得善果”,是信徒庇護之物,半點不怕人。素日里,它們成群結隊,念念不忘地要從每一位來訪的客手上得到今日的食物。南沙天后宮若遇大雨封山,它們便是景區(qū)工作人員的寵兒,整日被喂養(yǎng)得白白胖胖,舒適地棲息在榕樹底下,成為一幕祥和之景。
若是天高云淡,日光和煦,白鴿成群結隊,繞天后塑像而飛,應當是恍若神跡的一幕奇景。寓意和平的白鴿,與象征和平的媽祖文明。
時至今日,“媽祖”已不僅僅是海洋信仰符號。除福建莆田外,臺灣是最大的媽祖信徒聚集地,曾經遠離故土,前往海外的人被叫做“華僑”,如今他們歸來,媽祖文明就成了沿海之地的華僑在尋根時,連接思鄉(xiāng)之情的橋。
轉至天后像后,真正的天后宮正掩于云峰。
唐朝宋之問贊嘆法華寺:“空中結樓殿,意表出云霞”,而今仰觀天后宮,便覺中國詩詞的意境總是如此相通。
從天后廣場為始,天后宮建筑風格分別取自故宮內的清朝宮殿與南京中山陵,氣勢威嚴莊重,殿閣規(guī)整有序。它沿天后像與正殿之間的中軸線建造。穿過山門,鐘樓、鼓樓相對而立,每日鐘和鼓依時敲響,厚重之聲便在山山水水中傳揚。
從中軸線往上,依次是獻殿、正殿和寢殿。在獻殿中,四海龍王則持圭站立,中為踏浪天后,神仙法相萬千,便有不同的稱謂,又被稱為“蹈海天后”,寓意天后女神統領四海龍王的安瀾利運。正殿是南沙天后宮的中心,木雕神龕中分別供奉著以香檀木雕刻貼金的天后像,以及從天后故里湄洲媽祖廟“點睛分靈出來的出巡軟身天后像”。
千霄拂云而過,參天古木之中,殿堂樓閣依地勢層層往上,金頂朱檐與青山綠樹相映成輝,如若稍稍起山霧,人置身其間,遠望伶仃,云翳成影,必是恍然如至傳說中“拂林隨雨密,度徑帶煙浮”的閬苑瓊樓。
修建此宮時,曾拜雍和宮喇嘛為師的皇孫啟功已是業(yè)內著名的大書法家。清王朝的大廈在被稱為進步的社會轉變中轟然倒塌,于蕓蕓而言是制度的改變,于僅存的皇室后代而言,或許還增添了一份與眾不同的鄉(xiāng)愁。當年他遙望山中殿閣,提筆時是否也曾憶起少年時光?
黃瓦朱甍間,我揣測著有,因天后宮所在的每一寸土地都曾丈量過清軍的腳步,聆聽過鴉片戰(zhàn)爭叩開中國國門的聲音。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這樣評判鴉片戰(zhàn)爭:“會看到最古老的帝國作垂死的掙扎,同時我們也會看到整個亞洲新世紀的曙光”。
在天后宮內,這個“垂死的掙扎”的一部分——大角山炮臺已垂垂老矣。
大角山炮臺隸屬于虎門炮臺,林則徐在虎門銷煙清朝的官兵們在炮臺前浴血,接連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中抗擊英軍、后又在抗日戰(zhàn)爭中被日軍飛機轟炸。南沙天后宮的前身:鹿頸村的天妃廟,后被更名為“元君古廟”,也正是在此期間毀于日軍之手。
上學時期,我們讀歷史,是人生第一次開始接觸、理解世事并非黑白分明的啟蒙之初。從錯誤中看對,從正確中尋錯,真實發(fā)生在彼空間的事被掃去塵土、撥去迷障,半真半假地擺入玻璃柜,人們會在前后的千年里追溯,直至擦去最后一寸邊角上的模棱兩可,仍舊寫不盡它所帶來的光明與黑暗。
在與真相對峙中,或許,只有真正活在那段炮火連天里的人才有非黑即白的資格,然而山風拂動,鳥聲鳴囀,只有他們,討不得三分機會。
漢時荀悅在《申鑒·政體》寫:“君子之所以動天地、應神明、正萬物而成王治者,必本乎真實而已”。
神殿是承載信仰與情感的建筑,教導人們真實;遺跡是銘記榮辱與疇昔的佐證,告訴人們真實。
明明風馬牛不相及,卻也在慈悲中,一個在心上,一個在世上。
我退出了大門,回望莊嚴肅穆的神殿與薄霧中的大角山。從“媽祖文化”到南沙天后宮,都似是莊生曉夢里的那只蝴蝶。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云端之上的神明與沾染凡塵的眾生緊緊相依。
神明該在哪里呢?是如朗朗明月的人生,還是步入紅塵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