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欣

你從山里來。

你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鄉(xiāng)村。從記事起，你就在生產(chǎn)隊地里拾麥穗，迎著朝陽抬起頭，遍地都是金燦燦的光。這片沃壤養(yǎng)育了你，你的童年在這里度過。

再大一點兒，你上學了。

學校就在村前山坡上，叫作五七小學。學校的條件并不好，周圍是村民的菜地，校門外的一大片空地叫人圈起來做了豬圈，還搭了個矮矮的短屋檐?？撮T的大狗很兇，你每次走進學校，都要遠遠繞開它。

你的書包破舊，指甲縫里全是污泥，穿著哥哥姐姐淘汰下來的肥大衣服，但擺在課桌上的書本卻干凈整潔。我見過你小學五年級的課本，幾十年過去了，仍然干干凈凈，書頁泛著黃，每一絲褶皺都被細心撫平，透過它，似能窺見從前那個埋頭學習的小男孩。

上小學一年后，你胸前有了鮮艷的紅領(lǐng)巾。每天晚上你繞著村莊喊口號時，紅領(lǐng)巾就在風中搖擺著，而你的目光緊緊追逐著它。這一點鮮亮的紅，點綴了你的整個小學時期。

放了學回到家，你被繁重的家務(wù)纏身。你把書包放下，開始割豬草，喂兔子，去山上拾柴火，摘野菜，生火，幫忙做飯。等到夜里，母親點起一盞煤油燈，你就在如豆的燈光下寫作業(yè)，認真而專注，母親坐在一旁，做些針線活。

即使這樣，你也從未缺交作業(yè)。

你總是仰頭看著講臺上的老師，眼睛里始終有光。你臉上有小心翼翼的希冀，也有對知識與未來的渴望。你清楚地知道，讀書是你走出大山的唯一捷徑。

暑假與寒假，你要幫生產(chǎn)隊放牛。牛慢悠悠地吃草，你坐在山坡上背書。你得有好成績才能繼續(xù)上學，而好成績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點一點拼搏出來的，最后才能拼出讓母親露出笑容的成績單。偶爾你會放下書，抬起頭看看天，風吹過這片山坡，寬大的衣服灌滿了風，長天野草，連成一片。

日子慢慢地過著，你上了初中。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沒有初中，你得走7里山路，到鄉(xiāng)里去念初中。這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一走就走了3年。這時的你已慢慢長大，已有了一些少年人的挺拔。初中的畢業(yè)照上，你站在后排，又瘦又高，黑白照片也擋不住你陽光的笑容。

你是個學識淵博的人，經(jīng)常不滿于我的懶惰，總教育我多讀書，多積累。辛棄疾說：“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边@時的你，是北海展翅的大鵬，攜著書踏上了遼遠廣闊之路。

這一年，你考上了高中。你是村里同齡人中唯一的高中生。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上高中與上初中的概念已截然不同，從白紙黑字的錄取通知書里，你窺見了走出這座大山的希望。

你要走30里山路，才能到鎮(zhèn)上的高中。家里拮據(jù)，你帶上咸菜和大米，一個人出發(fā)。

在那條長到仿佛沒有盡頭的山路，找不到方向時，你曾彷徨過嗎？我想，也許從未有過吧——

知識點燈，照亮了少年漫漫求學之路。

高中時，你加入了共青團。你一定是非常驕傲且自尊心極強的人。你在高中畢業(yè)照上，意氣風發(fā)，氣宇軒昂。你有雄心壯志，也肯孜孜不倦，所以在你跌倒時，一切才顯得那么殘酷。

1988年，你高考失利。那時全國大學錄取的人數(shù)只有60多萬。偏僻小鎮(zhèn)的教育資源并不好，你的英語很差，拖了后腿，因此與大學擦肩而過。

也許午夜夢回時，你會茫然地睜著眼睛，想著要是你當時考上了大學，你的人生會有怎樣的改變。

可是你落榜了。家里貧苦，實在湊不出上復讀班的錢，面對母親歉意哀傷的眼睛，你寬慰她，沒事的。

從此你放下了書本，放下了年少時的夢與期望，踏上了外出奮斗的路。

男人的肩膀總要扛起生活的重任。你學了許多門手藝，你會縫紉、補鞋、木工、粉刷，你總覺得技多不壓身，你仍想要出人頭地。

你去過許多省份闖蕩。你去過山東做服裝，去過海南做鞋匠，最后你在浙江停了下來。24歲的你來到寧波，2年后你在這里購置了房產(chǎn)，落了戶口。

你終于得償所愿，靠著自己走出了封閉落后的大山。

29歲，你娶了一個潑辣直率的鄉(xiāng)下姑娘。她性格有些強勢，但也能吃苦耐勞，你與她共同經(jīng)營著一個小超市，你們有了2個女兒。

你很重視對孩子的教育，給她們買了許多書。你總讓她們多讀些書，向仁向善。她們睡前纏著你講故事，你把她們最喜歡的故事一講再講，從不厭煩。在市面上的每一本書里，我都未曾看過你講的故事，那個瑰麗迤邐的故事，也許是你年少時的幻想吧。

她們健康成長，上學了。你的收入微薄，卻總舍得買厚厚的輔導書放在女兒的桌前。你監(jiān)督她們學習，耐心地教她們解題，小學、初中的題目仍是你拿手的，等遇到高中題目，你撓一撓頭，有些卡殼了。

沒上大學是你一生的遺憾，因此你重視對女兒們的教育，希望讓她們有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不再像當年的你一樣。你已經(jīng)50多歲了，但從未停下學習的腳步。你的床頭永遠堆著厚厚的書，今年你想要考二級建造師。厚重的書頁里，都是我不熟悉的名詞：委托投標、水電、混凝土……你從不為難所困，每天樂觀地啃書，說自己要與20多歲的年輕人比比成績。

你看，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小時候，你會給我買各種可愛的玩偶，會帶我去田間種菜玩耍。你走在前面，我就拎著小籃子走在后面。你講你年輕時的奮斗史，還嘚瑟地說，林肯的爸爸也是個鞋匠。你很慈祥，比母親多出許多和藹。

直到現(xiàn)在，你還會摸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問：“今天有沒有好好學習??？”

我應(yīng)和著，一抬頭就看見了你鬢角花白的發(fā)，頓時鼻子一酸。

你已經(jīng)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了。

你教我君子行事，要我奮發(fā)、剛毅而卓越，要我永不停息，要我德行深厚，容載萬物。

你是我的爸爸，我是你的小女兒。

你是天底下再普通不過的爸爸，但你為我撐起一片天，給了我一個家。你是我的避風港，我的山岳，我人生的引路星。

指導老師 趙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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